第70章
因為產後不宜挪動,再加上,他們平日住的那間寢屋實在有些大,給生了孩子的人住有些怕涼,春夏交替時,又不敢把火盆燒的太旺,於是這間院子一早就收拾的妥妥當當,是為紫容生孩子和之後養身體準備的。
正屋是個大套間,裏頭的小屋都收拾的乾燥清爽,到處全是棉墊子厚褥子,火盆裏燃著無煙的細碳。
紫容住的這間的側邊開了個小門,隔壁放著兩個小傢伙的床和搖籃,奶娘要抱孩子過來給紫容看就不用出門,免得受了風。
床上新換的錦褥是蠶絲面、雲錦裏,是準備伊始,陸質拿著庫房單子親自選出來的。
現在紫容提前睡在了上頭,卻沒像想像中那樣,生完了孩子,衝他露出一個疲憊的笑,說殿下,真的好疼好疼啊,要抱。
陸質久久地跪在那裏,脊樑不再挺直,反而佝僂著,抱著紫容的一隻手,迫切想把自己的熱度給他。
讓他暖一些,不要再那麼涼,太涼了,讓自己害怕。
可裹在棉被裏的花妖的臉色還是白的嚇人,以往嫩紅的唇也早失了顏色。只有中間被咬破條口子,溢出血絲,又滲入皮肉,才描畫出一道觸目的紅痕。
陸質的眼熬得通紅,卻捨不得哪怕閉上一刻。
屋裏溫度高,他掉在紫容臉上的那幾滴淚早乾了,紫容自己的睫毛卻還濕著,幾根幾根簇成一團。
陸質在他側臉上親了親,從小几上拿過乾淨的帕子,輕輕地幫他擦乾淨。
他一面拿食指頂著帕子,一點點擦得仔細,一面輕聲說:“容容,你累了,又太疼,我知道。但是你睡會兒,等睡的沒那麼累了,就醒過來看看我……行不行?”
紫容躺著,沒有動靜。
陸質繼續說:“你看看我以後,再想睡多久都行。我不鬧你,天亮了也不叫你,把窗簾床帳子都放下來,也不讓別人吵著你,好不好?”
無論問好不好,還是行不行,花妖總是不回答他。
擦好了,他放下帕子,重把紫容剛才被他握著的那只手抓起來貼在面上,聲音沒出息地再次哽咽了起來,“怎麼樣都行,就是別不理我。你這樣,我怕的要命。”
他失去過很多東西,有些是在明白其意義前就離開了,有些是正喜歡著的時候,被劈手奪走。
卻從沒一樁一件,同這一晚有相似的撕心裂肺。他恨不得殺了其他所有人,又恨不得殺了自己。
出生後不久,母后就去了,帶著洗不清的冤屈。他一母同胞的長兄瘸了腿,沒落的外祖家使不上什麼勁兒,從小在宮裏長起來,就沒守住過什麼東西。
他守不住,習慣了事物過過手就走,就很少會為之產生“難過”的情緒。
反正好的總會有別的兄弟喜歡,難過……難過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反而消耗精神。
沒什麼是不可以放棄的,也沒什麼是非要不可。陸質一直很“看得開”,他覺得自己灑脫,無爭。
他一退再退,耗著,忍著,拖著。
到了今天,他最在意的一樣紫容,終於也遭了難,他才醍醐灌頂醒了過來。並不是你忍,你讓,別人就會跟著退的。他們就是要看看你的耐心有多少,底線在哪里。
陸質一夜未合眼,到這會兒越來越清醒。
紫容慘叫著掙扎的時候,他麻木而混沌,現在紫容徹底安靜下來了,他開始想一些事情。
不可能就這樣認了。他和紫容窩在府裏,如同螻蟻般,安安靜靜地生下孩子,死了是命不好,活下來亦沒人過問。不可能就這樣。
九個月,時間挑的多麼好啊。再怎麼折騰,就算開膛剖腹去取,孩子都能活得下來。至於紫容的性命,他們不在意。
可是陸質在意。
他垂頭溫柔地摸紫容的側臉,嘴裏說要紫容看看他,腦子卻瘋狂到想到了如果紫容有什麼事,他也沒有必要再苟活的地步。
陸質的嘴角揚起一個微不可查的笑。
“殿下?”嚴裕安在側門外叫了一聲,“太醫開的方子熬好了,奴才現在端進來嗎?”
陸質將紫容半抱起來,靠在懷裏,道:“進來。”
嚴裕安雙手捧著一碗淡褐色藥汁,丫鬟用託盤奉上一枚銀匙。
這間屋最靠裏,感知不到天色的明暗,一整晚都燃著紅蠟。
三指粗的蠟此時已經快要燃盡,銀托邊落了一層厚厚的燭淚。嚴裕安彎著腰把碗遞給陸質後,便順手去換。
他換完了桌上的,又點了支新的來替床邊小几上的,把殘蠟收拾乾淨,傾倒上些滾燙的蠟油,穩穩地黏了上去。
從始至終,嚴裕安沒忍心抬頭瞧一眼陸質。
大概是紫容不會咽,陸質嘴對嘴去喂也不行,幾次三番,陸質低啞央告的聲音傳進他的耳朵:“容容,喝藥……求你,乖乖的喝點藥……這個沒那麼苦,是不是?”
嚴裕安一早就問過在產房待到底的太醫,太醫搖了搖頭,只說讓他們準備點參湯,要是人能熬得過來就熬,熬不過來……藥石也難醫。
嚴裕安想,自己大概是年紀大了,總愛流些濁淚,一個老不死的還哭哭啼啼,看著怪嚇人。
他弓著腰想往外走,被陸質叫住了。
“熙佳那個侄女的肚子,多大了?”陸質問。
嚴裕安連忙答他:“跟咱們容主子前後差不了幾天,也剛進九個月,太醫道是要生在五月上。”
參湯到底被陸質給紫容喂進去些,只是弄得下巴和前襟到處都是。
陸質給紫容擦嘴,一邊淡聲道:“給她遞個話,叫她明日去給熙佳請趟安,回去,就該生了。”
嚴裕安只停頓短暫的一刻,便連聲答應:“奴才知道了,奴才這就去辦。”
紫容是個沒有來頭的小孩兒,身上最尊貴的東西,是陸質強加給他的側妃頭銜。
且他在小佛堂跪,太后又沒在跟前。輕飄飄說一句紫容自己沒分寸,就能將話頭打開。若是再多說話,當真“鄭重其事”地查起來,恐怕先要把剛生完的紫容拉到刑部去問問。
所以他們打掉牙得和著血吞,皇帝和太后料准了。
人要是死了,陸質不過傷心幾天,動不得太后,更拿皇帝沒辦法。
要是沒死,那就更沒話說。一個側妃,不過長得扎眼些,不值當什麼。
陸質想,要是自己的人不值錢,那皇帝的人大概能值點兒。
文後的事情之後,就算妃子正常足月產子,內務府的嬤嬤們都要從前至後一絲一毫地細細查一遍。遑論是好好的人,去了一趟熙佳的宮裏,回去就早產。
那真是皇帝不想查都不行,大家把事兒抖和起來鬧一鬧,反正戲已經唱起來了,不怕太熱鬧。
他們總不會把那位剛生產的弄到刑部去,到時候他們怎麼查的,趕在後頭的紫容這樁就也得怎麼查。
陸質把紫容攬在懷裏,後背貼著自己,前面拿棉被裹著,用手指在他發絲間慢慢穿梭,低頭溫柔的耳語,“別怕,你的疼,那麼多,我都叫他們給你賠,慢慢的,全給你賠出來。”
紫容的頭靠在他頸側,鼻尖一點點微弱的呼吸帶出熱氣打在陸質的皮膚上,才讓他漸漸活了過來。
嚴裕安去了沒多久又進來,站在床前問他:“殿下,內務府的嬤嬤們一早就在守著,這會兒問,殿下給兩個小主子起好名兒沒有,她們回去一併就報上去了。”
陸質抱著紫容僵了下,沒應聲。
嚴裕安暗歎一聲,道:“這倒是不急,若沒起好,哪天想好出來了再說不遲。”
陸質道:“那就讓她們先回。”
他不想提起兩個剛出生的乖寶寶,看著懷裏沒動靜的那一個,嚴裕安心裏也一陣發痛。他沒辦法勸,只好應了一聲,便垂頭往外退。
門外隱約傳進來一陣啼哭,音兒不高,但能聽出來是憋著勁兒在哭。
玉墜抱著一個打頭進來,後頭跟著兩個奶娘,其中一人懷裏抱著另外一個,踩著哭聲向陸質走了過去。
玉墜滿面焦急,已經站在了床沿,又往他跟前湊了湊,道:“王爺,洗好澡之後,小主子們就一直在哭,怎麼哄都沒用,抱也沒用,奶也不要,奴婢……”
先前兩個小東西還有勁兒,可是哭到後面,她們抱在懷裏晃著哄著都不管用,反而越哭越厲害。等哭累了,小奶音分了岔也不停,憋的臉都紅了。
紫容又是那麼個樣子,玉墜實在是怕,不敢深想,只能把孩子給陸質抱了過來。
陸質卻不想看。又好像不是不敢,他沒有顏面面對。
他甚至往後退了退,手臂環緊了懷裏的紫容,冷聲道:“要你們是幹什麼使的?你哄不好,就換一個來哄。”
“王爺恕罪。”玉墜抱著孩子跪下去,後面的奶娘也跟著跪,兩個小繈褓裏的哭聲越漸揪心,一聲跟著一聲,明明累的撐不住了,還跟傷心透頂了一樣,嗚哇哇扯著嗓子哭。
陸質不經意一低頭,視線就撞上了玉墜懷裏的那個。
兩隻圓眼睛跟紫容的簡直一模照樣,黑亮黑亮,此時被滿滿兩汪眼淚泡著,委屈極了。
小孩兒的眉毛少有他長的這麼好的,秀氣的一段,很漂亮。哭的太厲害,長睫毛濕噠噠的糊成一團,小臉兒憋的通紅,兩隻手也從繈褓裏掙了出來,細胳膊蜷起來,粉色的小拳頭抵在嘴邊,一張嘴又是哇的一聲奶音。
陸質的心被扯著動了兩動,玉墜眼尖手快地把繈褓往上遞遞,“王爺,您抱抱?”
陸質看看她,又看看她手裏的繈褓,一時沒動。
另個奶娘不知情況,當即走過來接過繈褓放在陸質手上,教他怎麼抱孩子,“唉,是這樣,胳膊屈回來,稍往外些……對了,托著頭,抱牢。”
太輕了,陸質覺得他臂彎裏這個小東西根本連本書重都沒有。
他小心翼翼地護著,垂頭打量,又示意玉墜爬上床,他把懷裏的紫容讓出去,讓玉墜把人放輕了動作安頓在床上。
陸質空著的那只手拿過一個軟枕,配合著玉墜給紫容枕上,邊聽玉墜說:“這是大姐兒,剛出來不會哭那個,現在卻哭個沒完。大姐一哭呀,就帶著弟弟也哭。”
玉墜安置好紫容,抿著嘴擔憂地看了一會兒,重又下床跪著。
她生怕陸質因此厭了兩個孩子,強打著喜色說:“可就算哭了,也看的出是個美人胚子。王爺看看,大眼睛,小嘴兒,小小的人,鼻樑就挺的很……”她頓了頓,眯著眼笑,說:“鼻子隨了王爺,眼睛和嘴巴隨主子。”
她說了一大串,說完才注意到,小傢伙到了陸質懷裏就安靜了。
臉上還濕著,兩隻眼睛卻圓溜溜地望著陸質看,粉嫩的嘴巴張了兩下,發出兩聲短促的呀呀聲。
陸質看的呆了,他在濕手巾上擦乾淨手,遞了根手指給她。
食指剛靠近,小傢伙就伸手來抱。陸質的一根手指對她來說是個龐然大物,要拿兩隻小手很費力才能抱住,接著就嗷嗚嗷嗚地往嘴裏塞。
“這可不能吃。”陸質被糊了一指頭口水,卻捨不得抽開,他第一次不是隔著肚皮,親自對懷裏的小姑娘說了幾個字,聲音溫柔的不像話。
只不過就算他不抽走手指,小傢伙也抱不了多長時間。啃了兩口,她就累了,鬆開手吧唧了兩下嘴,流出一串口水。
陸質再低些頭,便能聞到一股暖香氣。那味道跟紫容的有些不同,似乎要淺些,還有些奶味。
明明還沒喝奶。
想起這個,他著急地問玉墜:“你說她不肯喝奶?”
玉墜忙道:“回王爺的話,喝了,剛洗完就喝了。只不過之後一直哭,用奶哄也哄不好。”
“好。”陸質呼的舒了口氣,又低頭去看懷裏的小東西。他輕而又輕地戳了戳那嫩生生的臉蛋,逗她:“小姑娘?你是個好看的小姑娘,是不是?”
這邊一團和氣,奶娘懷裏那個卻哭的快沒聲兒了。
陸質循聲看過去,奶娘就顫巍巍地往前湊湊,道:“王爺……您……再抱抱哥兒?”
陸質一臂上抱著一個,玉墜在一旁小心守著,生怕摔了。
老二看的出來的比他姐姐還小一圈,大概是剛出來那幾嗓子費了力氣,後面一直嗚嗚咽咽,似只奶貓。
這會兒哭累了,更顯得可憐,連手指頭也不會啃,眼睛一擠,就落出一串金豆豆。
弟弟的哭聲近了,姐姐張了張嘴,也要哭。
等總算哄好了,陸質轉了半圈身體,回頭去看看紫容。看兩眼床上一個大的,再看看懷裏兩個小的,艱澀的感覺又上心頭。
這麼小的小東西,沒有了爹爹,會有多可憐?
又是紫容拼了命給他生的,他和紫容的骨肉,他得好好的守著。
止了哭之後沒多久,兩個小花妖便先後打了個秀氣的哈欠,玉墜小聲道:“王爺,您晃一晃,搖一搖胳膊。”
陸質聽她的,慢慢地晃著胳膊,不過一刻鐘,姐姐先睡著,弟弟眨了眨比姐姐狹長些的眼睛,也睡了。
玉墜要伸手來抱,陸質輕道:“把小床搬過來,就讓睡這邊。”
“可是……”小孩兒隔一會兒就要喝奶,要換尿布,醒一次哭一次,怕對紫容不好。
陸質很快便也想到了,他便又再低下頭,左右看看兩個小的。
先前哭起來的時候,鬧得丫鬟和奶娘都沒辦法,閉眼後就看著乖的不得了,粉雕玉琢的兩小團,讓他放不開手。
最後還是給玉墜和奶娘抱走了,陸質頭回抱孩子,還要囑咐別人:“小心,輕些,護著他的頭。”
嚴裕安在一邊看了全程,也跟著要走,陸質道:“大姐叫陸安蘭,二哥叫陸平玉。”
“誒,奴才記著了。”嚴裕安連忙答應,出去前,忍不住又道:“殿下,先前奴才已著人去給您告了假,現已辰時,殿下……歇會兒吧。”
可是陸質並不困,他挨著紫容躺下,隔著被子把受盡了罪的人抱住,貼著他的耳朵輕聲說話,既像誘哄,又像央告:“容容,還沒睡夠?不過……再睡會兒也行,寶寶們也去睡了,長的像你,好看,性子也像你,愛哭,見不著爹爹,就哭著不睡。等下次他們醒來的時候,你也睜開眼,跟我說說話,好不好?”
喝完參湯有一會兒了,紫容的臉上像是有了些暖色,陸質盯著看了幾眼,又覺得像是自己的錯覺。
不知又過了多久,先是紫容的睫毛顫了兩顫,接著被陸質握著的手也動了動。紫容皺著眼皮哼了一聲,慌得陸質連呼吸都停掉了。
“容容?”
“嗯……”
紫容的眼還是睜不開,只低底地答應了一聲,陸質的淚就又下來了。
上天到底沒有對他那樣殘酷,這唯一一樣他所珍視的東西,還是回到了手中。
現在還殘破著,受了傷。但是沒關係,他會好好的護著,比以前好一千倍一萬倍的護著,不叫別人再傷到他一根頭髮絲。
“陸質……”紫容含糊又微弱地喚了一聲。
“我在這兒,容容想要什麼?”陸質的聲音也跟著輕輕的,像怕嚇跑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
紫容在他掌心蹭了蹭臉,慢慢地說:“我……好像,聽見……殿下,哭了……是不是?”
花妖還是很困,陷進那片暗中掙扎不出來,可他還是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讓陸質聽明白他的話:“別哭,殿下……別哭,不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