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癸醜年小滿•王謝燕
這幾個被派來一路護衛的都是跟著葉鴻鵠和陸予奪多年的親兵了,私下裡才敢這般開玩笑。倘若是換做別個, 也不會這般清楚和關心上峰們的感情之事。
屋外正在搬東西, 但大兵們的動作很輕, 一點都打擾不到此刻屋裡對坐小飲的兩人。
于左棠為對座穿著長衫姿態雍雅, 貌若仙人的友人斟了一杯茶, 苦笑道:“早知如此,我委實是不該接下這趟傳信勸說的活兒, 如此一來,倒顯得你我二人的君子之交沾染了世俗氣了,我的過錯啊。”
茶水是上好的碧螺春, 如今于左棠身居高位,自有旁人上趕著孝敬。碧瑩瑩的茶水香氣四溢,和旁邊用黑釉盤子裝著的玉露霜搭著, 極濃和極淺的色彩相撞,看上去就令人垂涎。一隻節骨分明, 白得可見皮囊下青筋的手伸了過來, 取走了一杯散了熱氣的茶水。
林葳蕤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茶水清甘,放在從前的他看來, 必定是要拿到一些的極品茶葉,正好用來做西湖龍井蝦。但是自從喝過了小洞天裡的茶水之後,挑剔的舌頭便只覺得其他入口之味便是尚可, 也難怪喜歡炫耀收藏吃食的于左棠剛才都說了一句將就喝著。
“‘食君之祿, 忠君之事’, 何來過錯之說?”于公,于左棠是總理秘書長,要責在身,無可厚非。于私,他依舊是林葳蕤的吃友,自然他不會因為身為黨國之人的于左棠被指派來當說客就對他生了嫌隙。
“這幾日有了右禮的幫忙,有鳳來居的店址大致定下,往後我少不得往返京城,難不成次次都來叨擾?總該在北平有一處自己住著的房子。”
“可是葉大帥他……”
林葳蕤輕笑了一聲,難得為葉鴻鵠說了一句,“四哥只是喜歡面面俱到罷了。”
于左棠見他這一笑裡有著人間煙火味,好似一提起葉大帥此人,自己的這位友人就連表情都生動了些許,像是被落下了神壇,他突然便有些好奇,“我這話可能有些冒犯了,但是葳蕤你同那葉大帥莫非從前便相識?”
就他所知,在襄城的時候,他同那員警廳廳長有了官司,也是葉大帥讓人出面壓下的。更別提,來北平之前,好友還一直住在大帥府的小紅樓。外界一直時有桃色傳聞,此二人乃情人關係。對於此等言論,于左棠從前是不信的,然而今日見友人神態,卻是有些猶疑。
林葳蕤單手撐著精緻的下巴,百無聊賴地看向窗外頭的忙碌,嘴邊掛著絲笑意,似漫不經心道:“嗯,好像是前世認識的。”
于左棠聞言面上發笑,心裡卻是有了幾分底。看來傳言並非空穴來風啊,然而奇異的是,他心頭倒是無甚反感,反而有股意料之中的觀感。此二人皆當世傑出之青年,若是彼此吸引,倒也合情合理,試問嬌滴滴的深閨小姐如何能成為革命伴侶呢?他從前同夫人本也是媒妁之言,婚後相敬如賓,卻無熱情可言,若不是後來夫人開始關注時事,恐怕如今依舊是兩人一日說不了三句話的光景。
“別的不說,你這一走,我這最難受的不是心,而是這被養刁了的嘴巴呀!”于左棠拿起那泛著絲絲涼意的玉露霜往嘴裡一扔,糕點入喉,仿佛全身舒了一口氣。這四五天來,他起先還借著小兒的名義討吃的,到後來,或許是臉皮厚了,乾脆明目張膽地蹭吃蹭喝了,父子二人經常踩著飯點拜訪居住在家裡的客人,搞得于夫人不好意思極了,不斷往林葳蕤那送珍貴的食材。林葳蕤照單收下,權當飯錢。
兩人正說著,外頭阿福的聲音傳來,“大少爺,有您的一封拜帖。”
林葳蕤接了過來,拆開,抽出信封裡頭的白色信紙,一目十行看了下來。
于左棠見他眉宇間有些許意外神色,好奇道:“怎麼了?”
林葳蕤猶疑了一會,然後問起:“右禮可識得何雎時此人?”
于左棠也沒想到這八竿子打不著的人,會給林葳蕤遞拜帖,當下便道:“自然認識,此人乃本國留學東瀛第一人,回國後頗受重視,如今就任北京大學之校長,不過他最近日子可不好過。”
“何來這一說?”
“你也知國庫虧空,中央為減省辦學經費,預備將辦理不善的北京大學停辦了,併入天津北洋大學,他這個校長這些日子以來正為保全北大而徒勞奔走。不過如此說來,葳蕤同這何雎時倒可以說得上是同窗關係。”何雎時同樣是京師大學堂的學子,不過比林葳蕤高幾屆,林葳蕤見了他還得叫一聲學長哩。
在林葳蕤的記憶裡,原主前十五年過的極為平凡,甚至有些懦弱單調。性格呆愣,不懂人事,娘不愛一個堂堂大少爺愣是落了個被堂弟妹一家欺負的下場,唯一真心疼愛的爹也因為家事繁忙無太多時間分心,但似這等傻子卻能考上另類國子監的京師大學堂,不得不說,這就是他唯一不尋常的地方了,他有著同林葳蕤一樣的既有天賦的記憶能力。說不上過目不忘,但是多看幾遍可以記住,便能融會貫通永遠記住。
對於原主這種奇怪的現象,曾經有一個過路老道在他三歲時候給算過命,斷言這是出生時三魂少了通竅主情的一魂,至於如何解決,唯有等這不知去了天地何處的一魄歸位方可。林葳蕤接手這個身體後,並未有任何不適,且對原身的記憶接受地極其自然,仿若自我,因此並未注意到這個問題。
這是前話,不說也罷,要說這何雎時,倒真與這林葳蕤有些交集。若說從前林葳蕤的原身是少年天才奈何個性古怪呆滯無人問津,那麼這何雎時便是那周圍永遠不缺人圍著的風雲人物了。
這二人相識於一場預謀的惡作劇,前邊說了京師大學堂辦理不善,確切來說,應該是風紀不正,另類國子監不是說說而已的,這入學的人除了林葳蕤這種僅憑藉優異成績被錄取的,另外有八成學生是來自那些家裡有權有勢的二代們。早幾年,科舉制還未廢除,這便是他們當官的最佳途徑,到後來,即便是科舉制廢除了,大學堂依舊充斥著官僚之學風。
他們自然看不慣林葳蕤這種成績優秀卻孤僻看上去頗為自傲的人,閑來無事鬥蛐蛐玩膩了的公子哥們商量好了,要耍耍那鄉下來的土包子。誰曾想,倒是讓意外得知了捉弄之事的何雎時給通風報信救了美。兩人從此便有了些許來往,但是這來往多也是比起周圍其他人而言的,因為要說他倆的交往,十天半個月也說不到三句話。
這位學長,在這樣的關頭下,找上他來,顯然不是敘舊這麼簡單,但是若說自己能有多大能量,能阻攔得了中央的決定,林葳蕤又覺得未免太高估自己。不過,好歹他是知道的,這北大無論如何也是不會停辦的,畢竟在前世,那也是他的母校。如此,既來之,則安之。
葉鴻鵠為媳婦花錢毫不心疼,不僅大手筆在紫禁城北海後街買了占地五十畝地的一處親王府宅子,還將裡頭修繕一新。
林葳蕤得知後的第一反應是,“你們大帥這是打劫了人家親王府的吧。”
左右衛兵:就說要在夫人面前多說說大帥的好話了吧!看這誤解的!
“先生誤會了,這是大帥從那王府的後代手中買的宅子。”不過人家不一開始不願意全部賣,只願舍去後花園而已,奈何葉鴻鵠以權壓人而已,可以說是非常流氓了。
清帝遜位時,如今的民國政府答應了不降低對皇室之人的待遇,但這個條件並不包含其他皇親國戚,頂事的老太爺們走了,留下的便是坐吃山空卻依舊不改花錢如流水奢靡作風的後代們,沒了底下的收入,為了維持高品質的生活,這些貴族大老爺們自然便會變賣一部分祖宗留下的家產,這親王府便是這樣來的。
然而,林葳蕤自從發現自己可能一天之內都參觀不完自己的新居住地時,還是忍無可忍,給遠在奉天的葉四哥發了一通電報,出了一口惡氣才神清氣爽地入夢去。就連夢裡都是狠狠教訓某個人的場景。
奉天,電報員看著翻譯過來的電報,有些恍恍惚惚地敲了大帥的書房門。
“進來。”
電報員:“報告,大帥,北平來電!”
葉鴻鵠一聽,立即停下手中的文件,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電報。他流覽了一遍,繼而爽朗大笑,臉上是不容錯估的鐵漢柔情。屋裡屋外的親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到葉鴻鵠發現小兵還未出去時,他立馬揮揮手就讓他下去了。目睹大帥開封現場的電報員心有戚戚,懷疑下一秒,大帥就要奔出來將自己抓回去毀屍滅跡!
葉鴻鵠拿著電報看了一遍又一邊,明知道這不過是油墨水打出來的字體,他依舊一下一下用大拇指背摩搓著白紙上寫的那幾個字,讓電報員懷疑人生的電報上只有間簡單單的一句話:“敗家瓜娃子!”數來數去,包括標點只有六個字元。可就是這六個字元,讓一向連敵人都聞風喪膽的葉大帥整整笑了一天。
不管如何,林葳蕤到底是入住了這大得嚇人,足足有三十多處建築群落的親王府。院子太多,索性一行人就住在了靠中間方便進出又相對較小的花園院落。
舊時王謝堂前燕,親王府的牌匾沒有換,這樣有歷史感的地方,住便罷了,畢竟買下了,但林葳蕤並未想將它變作尋常百姓家,只在大門處掛了門牌號,寫了葉宅二字。
親王府新主人入住的第一天,迎來了第一位客人。彼時,他的新主人正在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