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癸醜年小滿•忠信莊
葉鴻鵠這廂正派人調查要徹底堵住林母的嘴, 免得他的葳蕤因為不得已的身世成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又遭人要脅。
或許更深的私心是, 佔有欲非常強的葉鴻鵠希望他的葳蕤只是他一個人的,沒有旁的突然冒出來的阿貓阿狗以親情、血緣的名義染上關係,有一個林小芃已經是他的底線了。
葉大帥細思極恐, 一下子又覺得他的媳婦這麼好, 全世界的人都會來搶他, 恨不得立馬到北平將人綁回家,那廂林葳蕤卻是一番試探, 看破了梁女士的小心思。
說到底,葉鴻鵠不瞭解梁映蝶, 恐怕也不瞭解女人。但是林葳蕤卻是對這個女人有著十多年的記憶在的。
阿福將人送走的前一刻,屋內因為林蓁芃的到來而氣氛有些凝滯——
林葳蕤渾然不覺, “梁女士, 你方才是不是想說, 我和那位常都督的關係非常?”
本來還在醞釀情緒的梁映蝶聞言睜大了一雙美目,眼底滿是驚駭, “你怎麼……”
“我還要感謝您, 對我父親最後的一點顏面的保留。”他口中的父親自然是林父,“不過,既然梁女士十幾年了都沒說,那麼還請接下去的日子都繼續保密。我父親護您半生, 想來這點要求梁女士不會做不到吧。對於您的生恩, 往後我也將以贍養作為報答。”
其實要猜梁映蝶為何隱瞞林葳蕤的身世, 很簡單,只要瞭解這個女人的性格即可。
梁映蝶的一生,無論是少時長在深閨大院裡的無憂無慮,還是後來遇到常思域和林父,都不外乎扮演著一種角色,養在華美籠子裡的金絲雀,或者是溫室裡的最美的嬌花,這樣的女子,舊時有很多,如今也不少,都是離開了寵著她捧著她的男人和家裡,嬌豔的花兒很快便會枯萎。
所以對她來說,在林父逝世後和常思域的重逢,她要考慮的是,林葳蕤的存在會不會成為她追求美好生活的絆腳石。
若是在重逢常思域時,梁映蝶告訴了他林葳蕤是他的親生兒子,那麼有兩種結果,一便是常思域信了並且肯定會帶走林葳蕤,但是這不僅會讓林父死後也不得安寧,成為全天下的笑柄不說,常思域也會對她心生芥蒂,畢竟他的兒子被別人養在名下二十多年,這對於一個男人尤其是位居高位的大人物來說,也是個醜聞,更讓梁映蝶無法忍受的是,她可能會成為人人唾棄的女表子。
而其二,便是常思域並不信——畢竟這個年代還沒有親子鑒定這種高科技,滴血認親顯然是不太準確可信的,這一點古人已經有所發覺。這樣一來,梁映蝶和常思域之間必定發生矛盾。
如此一來,將事實說了,引來的都是對自己不利的局面,梁映蝶自然便會順勢選擇隱瞞下去,若不是葉鴻鵠的情報人員查得深,恐怕一輩子都不會有人發覺。
梁女士這一遭拜訪,除了讓林葳蕤第二日見到常府一家子更加漠然外,沒打起一點水花。翌日,林葳蕤穿著最得體的西服赴了約,留下林蓁芃看家。
忠信飯莊,沈清雀被人簇擁而來,一旁的掌櫃恭敬地將人迎了去書房。唯有極少數人知道,外界傳聞的為曹帥擋了一箭的奄奄一息的小兵,其實就是當年的沈清雀,這家飯莊後來便成為了他名下的第一處產業,作為他的一個情報據點。
“今日二樓常都督那一間房多看著點,尤其是一位姓林的先生,不可怠慢。”忠信飯莊能夠做大到現在,自然是不會因為疏忽怠慢了客人,但是能得沈六爺一句重視話,看來那位林先生也是個金貴人,掌櫃的暗自記下了。
常宴西時隔幾天,再次見到林葳蕤的時候,是個人都可以看得出他滿臉的訝異。這就是父親所說的那位奉天來的林先生!?這世界實在是太小了。
林葳蕤的話將他的思緒打斷,只見眼前的青年伸出一雙比冷玉還白的手,神色清冷但舉止矜貴有禮,“常都督和常大少,幸會。”
常思域笑得和善,對待初見的林葳蕤宛如對待一個親近的小輩一般道:“葳蕤無須客氣,今日便當是一頓家常便飯,你來京城,我這個長輩的怎麼也得招待招待。你和你娘許久未見,想來也是有很多話要說的。”
林葳蕤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朝臉色不太好的梁女士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然後不卑不亢地入座。
“早就聽聞有鳳來居的大名了,這忠信飯莊也有些出彩的吃食,葳蕤可以一試。我府裡也有好些個廚子,都是宴西招攬來的,你們年輕人可以多交流交流,映蝶你說是不是?”
梁映蝶心不在焉,隨意點了點頭,常思域便關心地低聲問她,“怎麼了,身子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想了想自己萬萬不能掃思域的興,才強撐起笑臉來招待林葳蕤。
常宴西這會也回過神來了, 他欣喜萬分地起身,臉上帶著十足的驚喜晃坐到林葳蕤旁邊的位子上,語氣熱情:“原來表哥就是林先生啊!當日匯賢堂一見,也沒記得問林表哥如今在哪處宅子住著, 到底遺憾沒再登門拜訪, 沒想今日倒是陰差陽錯見著了!”
他倒是自來熟,一口一個表哥叫的親熱。常宴西的腦袋瓜一轉, 忽然覺得有了這層關係, 父親和母親八成會對自己和芙萱的關係看開些,或許還會支持呢!心裡美的恨不得即刻將這事告知萱兒。
常宴西的父親常都督或許由於是草根出身,對門第之事不大看重, 他在乎的只有利益, 兩家的婚姻需要謀求的是利益的最大化。然而他的母親崔夫人卻是正經的舊式世家小姐,當年崔老太爺覺得常思域大有前途, 才將自己的女兒介紹並下嫁到常家。
因此在她看來, 家世卑微的林芙萱就是一個野丫頭, 全然配不上自己貴為少帥的兒子。然而常宴西對於母親為自己介紹的高門大戶千金是敬謝不敏。因此才有了前幾日常家父子倆在書房的那一番談話。
常思域臉上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不解:“怎麼?林先生和我這頑劣的大兒認識?”
常宴西立馬便將當日上匯賢堂觀看比賽, 從而見到林葳蕤, 以及林先生和林芙萱的關係告知父親,得來常思域的大笑,“如此看來,我常家和林小友還真是有緣得很, 林姑娘是北平女子師範的大才女, 我這頑劣的大兒自從結識了林姑娘, 這幾月讀的書比起此前兩年都多。”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見林葳蕤好似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立馬就打蛇上棍,誇起了林姑娘。雖然沒有明說此二人乃追求與被追求之關係,但也道出兩人關係匪淺,以此為突破口,拉近彼此的距離。
林葳蕤早有所預料,因此完全沒有獲得更多的好感,不置與否道:“常公子聰明伶俐,做事不拘一格,都督過謙了。”不拘一格,是個有意思的誇獎詞。無論是高調追求家世清貧的女大學生,還是身為都督府的繼承人,卻加入了詩社反對軍閥,這一樁樁都是最近林葳蕤從拜訪的林芙萱口中所得。
“宴西要是有林小友一半出息,那我就可以日浮一大白了。現如今,天下何人不知葳蕤研發出了高產的糧種,只這一項,便可拯救四萬萬農人於窮苦饑餓之中。令常某心生佩服了!吾等軍人于炮火中保家衛國,而葳蕤卻是實驗室中造福萬民啊!”
說了半天,重頭戲來了。
到底心裡還記著父親今日帶他來吃酒席的吩咐,常宴西見父親開始抛磚引玉,便接著他的話道:“方今臨近農時,我聽父親說,中央農事部正亟為籌畫農事,使農人生計得免困蹙,林表哥有此大作為,不若入朝,為民效力?有林表哥指揮農務,想必此乃全國人民的幸事。”
常思域面上是恰到好處的讚賞和禮賢下士,“宴西這話說的對,民國初立,百廢待興,正需要葳蕤這樣的專業人才來管理事務,若葳蕤有意,我可為你引薦進入中央。”
一直做壁花的梁映蝶在都督的示意下,也開聲,不過語氣冷淡,“大帥這是在提攜你,大丈夫志在偉業,能夠進入中央做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事兒,你不要揀了芝麻反而丟了西瓜。”經過昨日的私見,梁映蝶以為林葳蕤是心裡頭對她有委屈,才不願在都督府謀事,純屬意氣用事。
林葳蕤今日是獨自一人前往,然而面對都督府常家三口人的勸說之勢,絲毫沒有半分尋常人該有的受寵若驚。他正吃到一塊滿意的茄脯而微眯起眼,滾水浸泡去掉苦味的茄子曬乾,下油鍋茄子皮炸出微焦色,然後用甜醬水、麻油、米醋和小紅椒末幹煨成的茄脯入口綿軟,因為沒有激烈的翻炒動作,茄子的纖維並沒有被破壞,因為煨煮色如紫玉,咀嚼完舌尖還帶著點甜辣,夏間十分開胃。
他安然地享用桌上的食物,等到梁女士的話落,才優雅地用錦帕擦了擦嘴角,笑道:“這忠信飯莊的主廚佐食的小菜做的不錯。”
常思域沒想到自己這番勸說換來的是他對菜色的評價,雖然他為了顯示待遇——畢竟林葳蕤傳聞中對美食頗有見解,這一桌菜色都是特地吩咐過的,但是還是胸口裡憋著一口氣上不來下不去,猶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能臉上笑嘻嘻,心裡……地應和:“確實不錯,不過聽聞匯賢堂的廚藝更甚一層樓,下次可以讓宴西同你再前去品嘗一番。”
林葳蕤卻是緩緩搖頭,“常大帥,您也看到了,君子不党,我平生志不在高廟,而在乎美食之道也,且糧種非我一人之成果,而乃奉天試驗場諸位同僚之功,若是常大帥想要商談糧種一事,我可以為你引薦奉天的葉大帥,事關全民福祉,想必他定不會推阻。”
常思域:……要的就是從葉志之手裡挖牆腳獨佔技術,如何能將這功勞和錢財再送到他眼前!
雖說今日之宴不算不歡而散,但到底常思域吃了個軟的閉門羹。這林葳蕤,比想像中難對付,就連有他的母親在,都不能動搖他的任何決定。
車上,梁映蝶看著上車後一直眉頭緊鎖的都督,擔憂道:“既然他不識好歹不願去,那都督便不理他了便是。要知道,搞農事工作的人多了去,我們完全可以再請更好的人來。”
常思域不耐煩地打斷她不以為然的話,“婦人之見!林葳蕤手中的糧種如今已然成為北六省葉志之的利器,如今他們悶聲發大財,完全可以快速積攢糧草,且名望愈來愈高,若是我們得不到此人,那……”常思域此話沒話說,因為他想起了,他的五姨太正是林葳蕤的母親。
梁映蝶再遲鈍也感受到了枕邊人的未盡之意,唰的一下,臉都白了。她緊緊地絞著手裡的帕子,欲言又止,心神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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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北平之後就神隱了的武文等護衛的人再次出現,細細看,又多了一些渾身帶著煞氣的兵哥。阿福正指揮著一些兵哥往外搬行李。
原小嵐是在昏睡中被抱上火車的,自己沒帶任何行李,但是架不住別人幫他準備了一大堆。一個相對清秀矮小的兵哥見他正搬著大箱子,走過去一把將他手上的箱子奪過去。
原小嵐好歹是個男的,看這小哥也不是什麼壯漢,哪好意思讓他幫忙,見狀趕緊道:“多謝小哥了,我自己來就行。”
誰知那兵哥一咧嘴笑得憨厚,動作不停,出口竟然是一口流利的京片兒:“原先生不必客氣,這對我們來說小事一樁,再說,我們來的時候都被六爺吩咐了要好生照顧您。要不回去六爺可要收拾我們了。”
原小嵐聽他說起六爺,踟躕道:“你們不是大帥的兵嗎,還聽六爺的呀?”
他一直不太清楚道上赫赫有名的陸六爺究竟是做什麼的。大家都道他跟葉大帥是親戚關係,二人莫逆,又似乎是黑白兩道都得利的人物。
陸六爺第一次來看他唱戲的時候,是在北平的如意班,那個時候,原小嵐就被班主專門叮囑過,這位爺惹不得,只管好生伺候著。
那搭話的兵哥知道這位原先生之于六爺的意義,也沒啥隱瞞的,娓娓道來:“據說六爺一家十幾口人全部喪生在東瀛人刀口下,為了報家國之仇便混了江湖……嘿,六爺這名號就是打這時候來的。後來知道了大帥在奉天白頭山起事,就帶著弟兄們和大帥匯合了。若是說大帥是在明的東北王,那麼六爺就是那暗處的。”
原小嵐聽得入神,那小兵又給他講了一些陸予奪從前在道上的事蹟,有九死一生的,也有英雄事蹟的,這些經年舊事一筆一筆,在原小嵐心中漸漸勾勒出一個有血有肉、清晰的陸六爺。那極俊的眉眼和冷冽的黑瞳,都在點點滴滴中清晰起來。
見原小嵐往屋內去,旁邊的兵哥用手肘戳了戳剛才滔滔不絕說書先生化身的同僚,笑得賤兮兮地:“嘿!大頭不錯嘛!這水準都可以去說書了!”小哥長得矮,但是頭稍微生得圓潤點,在一群東北大兵裡頭有個外號大頭。
“那是!我當年還沒加入大帥的兵營時,就是在茶館當夥計。整日裡免費聽那些說書的,別看咱沒上過學,肚子裡墨水也不少呢!”
“誇你幾句,看把你能的!”說悄悄話的兵哥繼續道:“這可行嘛!要是六爺知道我們擅作主張,不得削了我們!”
“我這也是實話實說,況且就六爺那樣,誰不知道他對原先生的意思,也就原先生以為是六爺愛聽戲了。放他娘的狗屁!六爺以前從來不看戲的!我這次來弟兄們都叮囑了,要我多多在這位先生面前為六爺美言幾句,你看剛才原先生也挺愛聽的嘛!”
“照這樣,那我們是不是更應該在夫人面前為大帥多多美言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