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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妄師》第98章
第98章 寒冷領主

  衛霖腳下踩著本作妖作怪的舊書, 手中握著柄電光逐漸黯淡的匕首, 望著面前空蕩蕩的大教堂。

  有些東西看不見,卻不代表不存在。

  此刻惡靈掀起的寒氣就撲打著他的臉, 拂起略長了些的劉海。

  衛霖深吸口氣, 一個應急對策在腦中迅速成型:既然錮靈之書已經和他的“靈魂”建立起溝通, 從而影響他的思維、被他所傷,那麼能不能反過來控制它呢?

  “給我個咒語!能和惡靈交流的咒語!”衛霖沿著那條通道反溯回去, 在意識中對書下令。他能聽見惡靈的絮語, 而對方卻無法接收到他的信息,始終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自說自話。

  錮靈之書抖動了一下書頁, 像個嘲笑。

  衛霖也不惱, 忍著冰寒刺骨,靴底用力碾著書頁,將刀刃再次刺了進去——

  錮靈之書發出了尖銳的嘶叫,宛如舊管風琴高音區竭盡全力的一聲破音, 硬皮封面和封底劇烈地拍打著石板地面。衛霖猜想它疼得夠嗆——如果它有人那樣的痛覺的話。或者這不是疼痛, 而是一種本質層面上的損傷——雖然衛霖幷不知道這本書的本質是什麼。

  他雙手握匕, 灌註了全部的力氣死死往下紮,像根出弦後絕不回頭的箭。

  在半邊身子即將凍僵時,錮靈之書終於露出退縮之意,不甘心地將封面與書頁一合,求饒似的夾住了刃身,同時從封面的血色圖案中泛出一股淡淡的紅光, 映亮了衛霖的臉,又轉瞬而逝。

  衛霖眨了眨眼,緩緩轉頭看四周。

  眼中世界與之前毫無二致,卻又仿佛有哪裏完全不一樣了——

  他聽見整個世界分毫畢現,靜謐無聲,又充斥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微響。運動的物體靜止了,靜止的東西卻又詭異地騷動起來……

  他看見風的流動,從空間的一端到另一端。

  元素的聚集與消散,像無數彩色旋渦組成的海洋。

  他看見了那個不可視的惡靈的模樣——

  雖然通體泛著青色微光,顯得有些虛幻,但仍能看清那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騎士,穿著樣式古典的輕甲,披風緊緊裹著身體,仿佛一直在冰天雪地中漫長而絕望地跋涉著,永無休止。長到耳根的卷髮蓋住了他的一部分臉頰,上面結滿了霜花,只露出半邊狹長的眼睛、高聳的鼻梁、緊抿的嘴唇,以及中間微微凹陷的下巴。

  平心而論,這是副很有男子漢氣概的長相,不管從哪個歷史時期的審美而言,都稱得上相貌堂堂。難怪會得到修道院不諳世事的美麗少女的傾心。

  然而他的眼神卻冰冷而空洞,是雪地中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

  “寒冷領主法利斯蘭。”衛霖回想著《混靈紀元》裏的劇情人物,冷靜地說道,“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惡靈像復活的雕像般緩緩擡起手臂,帶動出一小股夾著雪沫的旋風。衛霖朝向他的那一側,感到了刺骨的森寒。

  “……育種人。”惡靈的聲音仿佛沙啞的鐘聲,從風中飄過來。

  “什麼?”衛霖不解地問,“‘育種人’,是說我嗎,什麼意思?”

  對方幷沒有回答他,而是腳步生硬地前進。

  衛霖飛快地彎腰抄起書,繞到棺材後面,儘量與他保持一定距離,繼續問:“你是不是知道什麼,關於這座修道院、黑袍術士,那些什麼祭靈儀式,以及棺材中不會腐爛的阿德萊德?”

  最後那個名字似乎喚醒了惡靈的記憶,他微微甩了甩頭,仿佛要擺脫某種無形的束縛,再度開了口:“阿德萊德……還沒死?”

  “死透啦,腦袋都沒了。”衛霖示意他看黑棺內的屍體的巖石頭顱,“你砍的,不是嗎?”

  惡靈盯著頭顱旁那張向日葵形狀的面具,空洞的目光竟然有了明顯的情緒波動:“我親手砍下來的。可惜……死得那麼痛快……”

  衛霖聽出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刻毒與仇恨,仿佛劇情中遭遇出賣與背叛的不是修道院少女,而是這個名聲赫赫的貴族騎士。他心底泛起一絲疑竇,忍不住追問:“兩百年前,在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麼?加摩爾剛才說的‘祭品、祭靈和容器’分別是誰?聖魂喚醒要怎麼進行?還有……那枚讓你忌憚的骨片是什麼?”

  法利斯蘭將視綫從少女屍體上挪開,轉向他,眼底的渴求之色令人毛骨悚然:“讓我進入你溫暖的身體……我就告訴你一切……”

  “呸!想得美!”衛霖一手捏著錮靈之書,一手舉起匕首,“你還是再給我滾回書裏去吧!”

  法利斯蘭懸空飄起,挾風帶雪地撲向衛霖。

  就在此刻,白光濛濛地泛起,如明月隔紗,隨後虛空仿佛被劍刃劈出漆黑深長的罅隙。一道身影從裂縫內破界而出,重返此間。

  凜冽的劍氣擋住了惡靈的攻勢,逼得他不得不向後退避。

  “白——騎士!”最後一個“源”字到了衛霖嘴邊,硬是拐了個彎,驚喜中帶著點擔心,“怎麼被‘放逐’了這麼久?”

  白騎士有些慚愧看了他一眼,解釋道:“運氣不太好,被傳送到深淵位面,花了點力氣才提前返回。”

  深淵位面……遊戲中魔物們的棲息之地,由三位魔王畫地而治。白騎士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估計實際情況要危險得多,幸好平安回來了。要不是強敵在側,衛霖還真想撲過去檢查一下對方有沒有受傷,順道揩點油,眼下也只能先遞送一個欣慰的微笑。

  “沒事吧,有沒有傷到?”白騎士難掩關切地問。

  衛霖搖頭:“出了點意外,惡靈從書裏出來了。加摩爾一時半會兒控制不住寒冷領主,不要臉地跑了,留我跟他死扛。”

  “——寒冷領主法利斯蘭!那個惡靈果然是他。”白騎士臉色微變,擋在衛霖面前,將劍尖指向長椅上方盤旋的法利斯蘭。他看不見惡靈,但似乎另有一套方法辨認對方的所在,且十分管用。

  衛霖輕按他的胳膊,朝一臉不甘的法利斯蘭說:“除了身體不能給,你再提個條件,我們做個交易?要知道,加摩爾的黑暗術法奈何不了你,聖殿騎士的聖光卻是不死生物們的剋星,你不想被轟成一團水母,再封進書裏去吧?”

  法利斯蘭僵冷的臉上雖然毫無表情,動作卻遲疑了下來,似乎正在思索著這個建議的可行性。片刻後,他用陰冷的聲音說:“除非……你能讓我不再寒冷……解除這個詛咒……”

  “傳說中阿德萊德用靈魂下的詛咒?該怎麼解開?”

  “首先摧毀她的肉體……一根頭髮、一片指甲都不能留……”

  衛霖低頭看棺中的少女屍體——除了缺少頭顱,她就像朵嬌嫩的鈴蘭花,稍微用點力就被揉碎了,摧毀這樣的肉體,很困難嗎?他試著伸手觸碰了一下少女的肩頭,感覺隔著衣料戳到了塊堅硬無比的玄武巖,又試著用匕尖刺了刺,果然分毫無損。

  這麼邪門的古屍,不知用火能否燒得掉?

  白騎士在他觸碰少女時,不由自主地皺起眉,沈聲道:“小心點。你能和惡靈溝通了?他說什麼?”

  “我打算和他做個交易。他要我幫忙解開寒冷詛咒,首先毀去這具屍體,一個細胞都不留。”衛霖曲起指節,敲擊屍體的手背,巖石一樣叩叩作響。

  “……做交易?知不知道寒冷領主的稱號,在兩百年前就震懾一方?即使只剩下靈體,也不是普通的惡靈可比。連加摩爾都心存忌憚,輕易不和他正面對抗,想方設法地用年輕人當祭品,引他入套,雖然從沒成功過。現在你跟我說,你想跟這樣的角色做交易?”白騎士一臉的不贊同,卻不顯得疾言厲色,最後一句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上次我能重創他,也是借用一件消耗性的聖器,不是你以爲的那麼容易。現在我拖住他,你趁機逃離修道院,快!”

  “試試嘛。”衛霖搖了搖白騎士覆蓋著臂甲的胳膊。後者似乎有點承受不住這個近乎撒嬌的親昵動作,想抽手,又莫名的有點捨不得,嚴肅的神色被耳根的一點紅暈出賣。

  ——連耳根那點紅暈,都與白源相同呢。衛霖不禁想竊笑,要不是大敵當前,他非好好調戲一番這位正直自律、不茍言笑的聖殿騎士不可。

  惡靈發出了不耐煩地催促:“摧毀她!”

  “既然是交易,自然得有契約,空口說白話怎麼行?”衛霖笑瞇瞇地伸出食指擺了擺,“這樣吧,咱們簽個合同,誰違約,就關進書裏去。”

  錮靈之書在他手中嘩啦啦地翻動起來,在其中一頁停住了。紙面上一圈花紋繁複的圖案泛起微芒,在上空投射出血紅色光影,迅速擴大,變成懸空的巨大符文。衛霖將那根伸出的食指摁在了符文上,招呼道:“來,簽個合同,保證童叟無欺。”

  法利斯蘭躊躇了一下。

  現在輪到衛霖催他了:“你只是靈體,沒法親手毀掉這具屍體,而加摩爾又想利用她。這裏除了我和白騎士,沒人能幫你解除這個詛咒。來吧,你會暖和起來的——我是個信守承諾的老實人。”

  法利斯蘭被他說動了,飄過去,將一根鐵青冰冷的食指按在了符文上。

  “至高神在上。”衛霖用混靈古語說。

  法利斯蘭應道:“見證世間一切。”

  符文旋動起來,放出濃烈的亮光,然後裂成兩半,光影猛地收縮回去,在雙方指尖留下微縮的印記。

  法利斯蘭感受了一下半枚契約符文,沒發現有什麼不對勁,僵冷的語氣緩和了些,說:“摧毀她。”

  衛霖的匕首上騰起一叢火焰,試著觸碰阿德萊德。火焰燒掉了巴掌大的一塊衣料,然而內中的屍體依然銅皮鐵骨,只是皮膚熏黑了一點。

  “砍不動、燒不掉,這下有點難辦了。”衛霖爲難地撓了撓額角,問白騎士,“你們有啥聖火之類的可以用嗎?”

  白騎士說:“沒有。我們使用至高神賜予的聖光之力。”

  衛霖不甘心地追問:“那燒死女巫時用什麼火呢?”

  白騎士板臉道:“我們騎士團不燒女巫,那是黑教會幹的事。”

  衛霖沒轍了,轉而對法利斯蘭說:“這樣吧,你先告訴我兩百年前這裏發生了什麼。說不定我聽完後發現了什麼綫索,或者忽然有了靈感,能找出咒語的弱點。”

  法利斯蘭臉色不快,但還是勉強開口答道:“兩百年前,我路過這座修道院,受到阿德萊德的蠱惑和勾引,一時意亂情迷,住了三天。”

  衛霖小聲嘀咕:“乾柴怪烈火。”

  “三天後我驚覺身負的使命尚未完成,國王新賜的封地還等待我的治理,於是準備次日早上離開,問她要不要和我同去。阿德萊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當時真的很開心……”法利斯蘭陷入回憶,冰冷空寂的灰色眼珠也仿佛有了點光彩,但隨即轉爲更加切骨的厭惡與仇恨,“但我沒想到,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晚餐時我喝了杯飲料後不省人事,醒來後發現被綁在祭臺上——”

  “就是之前綁我的那個祭臺?”衛霖插嘴。

  法利斯蘭點頭:“我成了祭靈儀式的祭品。”

  “祭靈儀式到底是什麼?”

  “用青春健康的血肉之軀供奉祭靈。這座修道院中圈養著不少靈體,能力有強有弱,只有最強的才能成爲祭靈,接受血肉供奉,獲得短暫無痛的安寧與強大不穩定的力量,然後被阿德萊德拿來作爲聖魂喚醒的能量材料,就像燒水要用的木頭。”

  “我知道了。‘祭品’是引火絨,‘祭靈’是燃燒的木頭,‘容器’呢,裝水的鍋?那麼喚醒的聖魂就是被燒開的水了?”衛霖問,“想喝水的是阿德萊德?她幷不是修道院收養的棄嬰,而是幕後掌權者?”

  法利斯蘭說:“不錯。當初她用天真柔弱的少女姿態,可騙了不少人。不過她還是低估了我,身爲能以戰鬥功勛換取封地的第一騎士,怎麼可能束手就擒,於是我也耍了她一把。”

  “怎麼耍?”衛霖好奇地問。

  法利斯蘭停頓了一下,仿佛覺得這事不甚光彩,或是不堪回首。但契約敦促著他繼續講述下去,他只能儘量簡略:“我裝出對她迷戀到喪失理智,連命都可以不要的地步,請求再和她最後溫存一次。她似乎有點懷念那些……就同意了。”

  衛霖想起光溜溜、冷颼颼地被綁在石臺上,下身只搭一條白布的場景……好吧,這種情況下也能對著想殺自己的敵人一柱擎天、讓對方欲火中燒,這位第一騎士果然天賦異稟。

  “打住,後面的我自行想像。總之,你反過來勾引了她,趁機砍掉了她的腦袋?”

  “她善用法術與咒語,但畢竟只是個肉體孱弱的術士。而我的技術的確很好,無論是長槍,還是……”

  “打住!不要在同性面前對某方面自吹自擂。總之,你栽在了美色上,而阿德萊德栽在了情欲上,你倆半斤八兩地渣完對方,她棋差一招被你砍了腦袋,而臨死前對你下了個惡毒的詛咒。因爲那個詛咒,你茍延殘喘十多年,無論如何也解不開,死後成了修道院裏的新祭靈。”衛霖總結。

  法利斯蘭反駁:“我才是受害者!她是惡魔!”

  衛霖問:“如果她真是個天真單純的修道院少女,又不肯和你去領地呢?”

  法利斯蘭噎了一下,說:“使命在身,無奈也得離開。我不能損害騎士的榮耀。”

  “睡了就跑真刺激,對吧。騎士的榮耀。”衛霖再次吐槽完,翻了個白眼,感覺這應該就是當年“愛情”故事的真相。

  白騎士聽不到惡靈的語聲,但聰明地從衛霖的話中推測出七七八八,皺眉道:“這不是榮耀,是玷汙!真正的騎士會對自己的行爲負全部責任。”

  衛霖笑起來,意有所指地瞟他,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白騎士像被雷劈到一般,後退兩步,帶著慚色認命地低下了頭。

  衛霖在心底哈哈哈哈地狂笑不止。

  法利斯蘭一臉漠然地看著他們,仿佛又帶了點資深者對入門新手的鄙夷。

  “還有加摩爾,他和阿德萊德是什麼關係?聖魂喚醒怎麼進行?‘育種人’是什麼意思?”

  法利斯蘭轉動灰冷的眼珠,狡猾地說:“等你把她挫骨揚灰後,我再告訴你剩下的一半。”

  衛霖想了想,妥協道:“好吧。我想到了個毀屍滅跡的辦法,可以試試。”

  說著,他拾起棺材裏的向日葵面具,朝白騎士遞了個眼神。

  白騎士瞬間就看懂了——

  衛霖這是有多討厭那片向日葵花田?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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