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不對勁的衛霖
程笠新教授站在充斥著紅燒排骨和咖喱鶏香味的實驗室中央, 還在千回百轉地悵想著人類風雨飄搖的未來, 門外走廊上的腳步聲已依稀可聞。
“教授,我和白源先走一步, 以後再聯繫。”衛霖鄭重其事地對程笠新說, “我們去外面, 尋找其他不會被病毒基因感染、或者還能保有正常思維的同類,把他們組織起來, 能救幾個是幾個。您這邊看看, 能不能研究出消滅病毒的方法——拯救世界的重任,就托付給您了!要死得重如泰山, 不要輕如鴻毛啊!”
程笠新腦子裏亂糟糟的想:不錯, 我現在一死了之是輕鬆, 撂下的這爛攤子誰來收拾?至少還有一些人會活下來,至少還有一點希望可尋……
衛霖抓住搭在檯面邊沿的外套和背包,率性地往肩膀上一搭。從甩動的外套口袋中,飛出一顆紅色微芒的六邊形晶體, 好巧不巧地落入檯面的玻璃燒杯中。
燒杯裏還有他喝剩的小半杯淨化水, 晶體掉入水中, 悄無聲息地融化了。杯中清水顔色沒什麼變化,但折射率似乎更高了點——但也只是那麼微不可察的一點點。
衛霖正要溜號,白源一邊叫道“等等”,一邊三兩步邁到合金門邊,把剛才擱在墻角的雙刃消防斧拎回來。
“對,痕跡清理一下, 還有燒杯……餐盒!”衛霖一口喝幹了剩餘的水,把檯面上的兩個玻璃燒杯放回架子,“程教授,別暴露我們喲!”白源提起套在廢棄物回收桶裏的垃圾袋。兩人最後掃視了一番實驗室,打開後方的消防通道門,趕在大部隊到來之前逃之夭夭。
三十秒後,實驗室的合金密封門被外力撬開,烏泱泱地湧進來一堆荷槍實彈的特種士兵,不少人的作戰服與靴子上還殘留被濺射到的汙血。這些士兵一部分圍住程笠新,另一些訓練有素地散開搜查,排除危險。
後方一名官員模樣的中年男人走到程笠新面前,神情嚴肅地說:“程教授,這裏太危險,外面全是怪物,隨時會破門而入。請隨我們去安全地帶,我們會負責保護您的人身安全。”
程笠新無可無不可地點了一下頭:“我的家人呢?”
“放心,我們已經另有一隊人去接了,到時候會跟程教授匯合。”
“外面……我的研究員裏還有正常人嗎?”
另一名佩戴上校肩章的軍官回答:“沒有。我們已經徹底搜查過整座研究中心,消滅了所有異變的怪物,幷沒有發現正常人。”
“……好吧。”程笠新失望地說,“我要把實驗數據和現有的研究成果全部打包帶走,這需要一些時間。”
“越快越好。”那名上校環視實驗室,忽然用力嗅了兩下,問:“什麼味道?剛才有人在這裏開夥?”
程笠新想到衛霖的囑托,有些不自在地隱瞞:“沒什麼,實驗試劑的味道。”
上校四下兜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也就作罷了。
一個多小時後,程笠新教授在重兵保護下離開實驗室。走到大樓門廳時,他看見地板上橫七竪八地躺著好幾個保安,看樣子還是正常人類的模樣,忍不住問:“他們怎麼了?”
緊跟著他的上校答:“我們一進來時,這些保安就已經躺在地上了。還有生命跡象,但意識全無,怎麼都叫不醒。”
程笠新蹲下身,扒開其中一名保安的眼瞼和口腔看了看,遺憾地說:“像是深度昏迷。不過他們身上已經有病毒感染的徵兆,就算醒過來,用不了8小時,也會開始産生基因退化或病變。”
“也就是說,他們醒來後會變得跟裏頭那些怪物一樣,見人就攻擊?”上校面色沈重,朝手下微一頷首,“教授,我們走吧。”
程笠新走下臺階,坐上一輛黑色軍用防彈吉普車。車門關閉的瞬間,他聽到一陣槍響,驚道:“怎麼了?”
上校戴上寬大的墨鏡,說:“防患於未然。”
程笠新想開口反駁些什麼,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深深地嘆了口氣。
衛霖和白源從消防通道快速離開大樓。研究中心的圍墻外有不少士兵持槍戒守,震懾與驅散那些看過視頻後源源不斷趕來打探情況的民衆。他們很是花了點功夫,才找到個不起眼的角落翻墻溜掉。
離他們進入市區的時候,又過去了三個小時,街道上更加混亂了。大多數商鋪都關門閉戶,學校、商場等公衆場所也已經疏散得差不多,但屢屢出現的怪病發作與暴力襲擊事件,不僅讓嚴重缺乏的警力應接不暇,也讓目睹現場的人們驚恐萬分——
拎著環保袋的大媽,走著走著,身上的皮膚、肌肉、器官突然層層剝落,最後剩下一具連筋帶血的骷髏,依然渾不自知地走到車站等公交車。
背著書包的小姑娘被一群張牙舞爪的大蜈蚣追逼進巷子。仔細看去,那些“蜈蚣”足有一米多長,扁而寬闊的節肢軀體,活像褐色的電鋸鋸片,蠕動著長觸鬚與無數短足,爬行速度快得驚人。小姑娘一邊連滾帶爬地跑,一邊痛哭流涕地喊,沒兩下就被追上,淹沒在鋸片堆裏。
一對兒匆忙趕路的情侶,男人摟著女人的肩膀,低頭在她耳邊說些什麼。女方正著享受著男友的體貼安慰,猝然一根尖銳的口器,如黑色的鐵錐般,與溫聲細語一同刺入她的耳孔,血淋淋地從另一側耳道穿出。女人甚至來不及發出哀鳴,就被腐蝕成一張裝滿體液的、漲鼓鼓的皮囊。
……
——誰他媽看到這些3D立體恐怖片似的情景,能不驚聲尖叫、四散奔逃啊?!
衛霖在兵荒馬亂的街道上艱難地挪動車身,望向窗外的駭人景象。一名渾身浴血的壯漢踉踉蹌蹌追著他的車,拍打著車窗呼救,但他幷沒有停下來。
儘管看到、聽到、感受到的完完全全就像真實一樣,但資深的破妄師,早已學會區別現實世界和“絕對領域”,才不會讓意識“陷落”在虛擬世界中不可自拔。
有時衛霖也會想,什麼才是現實?人類在做夢、幻想乃至産生幻覺時,大腦所産生的神經脈衝,和親身經歷這些場景時幷沒有任何區別。所以,你以爲你聽到、看到、嗅到、觸到的,其實全是大腦讓你聽到、看到、嗅到、觸到的,那麼你該如何判斷,大腦給予你的信息哪些是幻想、哪些是真實?
或許這窗外的景象,這些妄想癥患者們的腦電波所記錄下的一切,才是真實的。而所謂的“現實世界”,反而是我們大腦發出的錯誤信號——衛霖忽然産生了一縷荒謬的念頭。
“衛霖!”白源突然喝道。
“……怎麼?”衛霖回過神,轉頭看他。
白源註視著他的眼神,淩厲而微帶焦灼:“你剛才模糊了一下。”
“模糊?”
“是,就像節目視頻源從超清切換到普通——有那麼一瞬間,你整個人模糊了。”
衛霖眨巴了一下烏溜溜的眼睛,作無辜狀。
白源不爲所動地沈聲道:“這是‘陷落’的徵兆!你剛才那一刻在想什麼?”
“……沒什麼。”衛霖慢慢笑起來,“陷落?怎麼可能,你以爲我是新上崗的菜鳥嗎?我可是單位骨幹、業界精英。”
白源探究性地盯了他片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心底暗暗松了口氣,拉著張臭臉說:“你最好像你自誇的那麼專業,省得我除了完成任務,還得想方設法把你渙散的意識撈出去。醜話先說在前頭,萬一撈不動,我可就當斷則斷了,回頭你成了植物人,我頂多買束花去你病房裏插一插。”
他的語氣雖然難聽,但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句擠兌話,也算是少有了。衛霖吊兒郎當地壞笑:“喲,白先森還會給我買花?那你買束藍鳶尾吧,那個的花語比較應景。”
白源想一巴掌狠狠拍在他後腦勺上。至於那個“比較應景的花語”是什麼,死硬派白先生表示半點也不想知道。
“話說,剛才如果我沒看錯,追進巷子裏的那些節肢動物,感覺像遠古蜈蚣蟲?”衛霖轉了話題道,“這是什麼意思,程教授覺得他研製出的誘發劑,不僅對人類有效,也對動物或者植物有效?”
白源略一思索,說:“會不會有這種可能,程教授認爲人類身上蘇醒的病毒基因,不但會使自體産生異變,也會影響周圍環境,引發不可控的連鎖反應,譬如動植物的退化或者返祖。”
“我還以爲這個絕對領域的難度只是‘生化危機’,沒想到還得加上‘遠古入侵’……誰說科學家思維嚴謹啦,他們的妄想世界跟普通人一樣,也是光怪陸離的好嗎!”衛霖苦笑。
前方堵成一條長龍,連人行道和綠化帶都擠滿了車輛,許多車拼命按著喇叭,恨不得插翅飛越亂哄哄的街區,回到自以爲溫暖安全、實際上幷沒有任何保護作用的家中。
衛霖不得不停車,摸著下巴想了想,說:“不過,這妄想倒也不是那麼毫無根據,有些複製能力極強的DNA序列,被稱爲‘跳躍基因’,的確可以從一個物種轉移到另一個物種身上,甚至跨界,從動物轉移到植物身上。比如說從昆蟲體內,轉移到它所棲息的松樹體內。”
“跳躍基因?”白源懷疑地挑眉,“聽起來像僞科學。”
衛霖聳肩:“我只說我在各類研究論文和成果公告中看到的,你知道我的記性好得不得了,看一眼的東西全都在腦子裏,但是幷不負責去僞存真。總之,有基因學家認爲,跳躍基因是一種‘寄生’的基因型態,它們其實可以被歸類爲反轉錄病毒,能夠將自身基因嵌入宿主基因,就像病毒在人類之間感染一樣,去‘感染’別的基因組。而且這些跳躍基因一旦成功進入某個基因組中,就無法輕易消除,幷能遺傳給子代,留存千百萬年。”
“說簡單點,就是某些遠古病毒基因帶有寄生功能,能‘跳躍’到與人體有密切接觸的動植物身上?”白源深入淺出地提煉了一下。
衛霖點頭:“差不多這個意思吧。其實病毒基因嵌入、粘合直至影響宿主的整個過程幷沒有這麼快,需要許多年,甚至是許多代,但是在程教授焦慮、抑鬱、自責的妄想世界裏,這個過程被加速了,所以危機才爆發得如此之快。這也意味著,我們完成任務的速度也得加快——我們要跟快進了不知多少倍速的‘世界末日’爭分奪秒。”
“尼瑪這叫什麼破事啊,明明不屬我們分內的活,難度還大得離譜,”他忍無可忍地吐槽,“麥克劉這個死胖子!”
白源對他的這句話發自內心地表示贊同,然而這份贊同層層削弱地傳遞到表情上時,只剩冷傲而又矜貴地扯動了一下嘴角的程度。
衛霖無奈地嘆了口氣:“駡歸駡,意識都進來了,活兒還是要盡力幹完的。我們要棄車了,換個更靈活的交通工具。”
他熄火拉手剎,打開車門正要邁出,忽然精神一陣恍惚,竟向後墜倒——
那真是種墜落一般的感覺,仿佛被拋入浩瀚無垠的宇宙虛空,永無止境地向黑暗中墜去、墜去……
他猛地跌回駕駛座,還保持著面朝車外的姿勢,連腦袋帶肩膀砸進了副駕駛座上的白源懷裏。
“我好像……真有哪裏……不對勁……”在神智模糊前,衛霖努力擡手,下意識地抓緊了白源的衣襟,無法對焦的雙眼尋找著搭檔的身影,“白源……幫我一下……”
白源低頭看著上半身倒在他大腿上的衛霖,思維出現了瞬間的斷層。
而後迅速將他拖出車廂,毫不費力地打橫抱起,向路旁一棟看起來比較整潔高檔的公寓樓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