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百五與刻薄鬼
現實世界。治療室中,電極艙旁邊的操作臺上指示燈亮起,監測員葉含露第一時間開啓了精神對流。深入“絕對領域”的破妄師的腦電波,以文字形式逐行顯現在全息投影屏幕上。
“精神類後遺癥科A級治療師衛霖,呼叫監測員。”
“13號監測員葉含露收到,請講。”
“請求開啓精神力傳導通道,A點衛霖,B點白源,由A向B單向傳遞。”
很規範的請求,符合破妄師“兩名搭檔之間在緊急情況下,允許相互進行精神力傳遞”的規定。葉含露怔了一下,不禁多問了句:“出了什麼事,任務還順利嗎?”
“沒事挺順利的,放心吧,回頭請你喝咖啡。”句末光標閃了兩下,打了個嘿嘿笑的表情符號。
葉含露被逗樂了,回道:“好好幹,我等著你的咖啡。”隨即開啓了精神力傳導通道,幷嚴密監控傳導過程,以防止能量溢出而導致輸出方消耗過度,甚至造成腦細胞損傷。
“絕對領域”內,衛霖無聲地完成了與監測員的對話,在白源面前蹲下身來。
白源的大腦正被疼痛與混亂的大軍洗劫著,但依然用自製力勉強維繫著幾分清醒,睜眼不耐煩道:“還不滾,找駡?”
衛霖半邊臉上透出“不情願”,另半邊臉寫著“看好戲”,這兩種涇渭分明的神情糅雜在一起,竟有種詭異的協調感。他輕笑一聲,說:“待會兒你可別吐我身上。”
白源還沒來得及反應,對方已經挨近過來,將眉心貼上了他的前額。
腦前額葉能接受和綜合由腦各部位傳入的、來自機體內外的各種信息,對全部結構的組織性、指導性和調節性産生影響,具有交換産出樣本的功能。白源知道破妄師之間這種傳遞精神力的方式,但從未親身體驗過,此刻只覺眉心間突然開了道閘門,精神力的潮水迫不及待地洶湧而入,灌滿了自己焦渴的大腦神經,由前額向後腦,甚至沿著脊髓向四肢百骸漫流而去。
劇烈的疼痛頓時得到了緩解,空虛脫力感被迅速填補,整顆大腦仿佛暖洋洋地漂浮在溫水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與充盈。
這感覺舒服得令人沈浸其中,他扶著膝蓋的左手不知不覺攬住衛霖的後腦勺,將對方更深切地壓向自己。
葉含露盯著屏幕上精神力傳導的進度條,在達到90%的時候就忍不住提醒衛霖:“差不多了,不用達到百分百啊,這個很難掐得準,夠用就行。”
衛霖回復:“再等等。”
葉含露只好繼續等它攀升到93%、95%,將手放在按鍵上,緊張地咬著嘴唇,隨時準備關閉通道。
“97%,真的可以了。”她有些著急地說。
“再等一下,就一下。”衛霖答。
進度條忽然從98%跳到極限以外,紅色警示燈立刻亮起:“警告,能量溢出。警告……”
葉含露“呀”的驚叫一聲,立刻按下停止鍵,運指如飛地輸入指令,試圖減少關閉傳導通道後的慣性溢出。
衛霖掙開白源的鉗制,因爲反作用力而向後摔倒。
躺在冰冷堅硬的金屬地板上,他用掌心覆蓋住前額,被一股深深的疲倦感包裹。這種感覺,就好像從極爲深沈的睡眠中被猛然拽出夢境,或者原本充沛飽滿的精神被鏟車猛地挖去一塊,但要比這些更強烈與難受十倍。
“……你妹的,要死啊。”他哼哼唧唧地說,不知道是在抱怨對方的需索無度,還是唾棄自己凡事總要趕最後一秒的德性。
白源長舒口氣,徹底清醒過來。他望著面前地板上四仰八叉的衛霖,成分複雜的神情從臉上飛掠而過。
遲疑了足足十五秒後,他起身走到衛霖旁邊,彎下腰向對方伸出一隻手。
衛霖挪開擱在前額的手掌,自下而上地看著這個總是與他不對盤的男人。
都說同行是冤家,作爲行事風格迥異、競爭關係更尖銳的同事,他們比冤家還針鋒相對——可從眼下這個情形看,又似乎沒那麼不可調和。
白源垂眉斂目、低頭看他的神情中,依稀有一絲藏不住的尷尬與局促,但又似乎只是光綫打在側臉上造成的錯覺。
衛霖慢慢笑起來,攤屍狀賴著不動:“哎呀,頭暈,白先森的手有好幾重影子,我撈不準。”
他這副輕浮腔調一向是白源最不喜的,但此時卻感覺也不是那麼刺耳了。白源難得寬和地扯了扯嘴角,紆尊降貴地握住他的手腕,像拔蘿蔔似的把他從地板上拉起來。
“謝了。”白源說,但立刻又補了句,“雖然幷不需要,過幾個小時我自己也能調整過來。”
衛霖朝他翻白眼:“好啊,還給我,你繼續像頭死狗一樣癱在那裏好了。”
白源忽然笑了一下,短暫得像個稍縱即逝的錯位訊號。
衛霖微嘲:“你竟然會正常人的笑法,而不是冷笑、譏笑、皮笑肉不笑?”
白源覺得他頗有點挾恩放肆、得寸進尺的意思,但之前援手的余溫未消,不好立刻翻臉,只得繼續縱容地不回嘴。
衛霖第一次在兩人的嘴仗中取得了壓倒性的勝利,但對方不回應、不抵抗的態度也令他有點無趣。
既然挑釁不起來,只好換種說話方式相處看看,他爲逝去的麻煩與樂趣微微嘆了口氣,擡腕看了看表說:“五點出頭,天快亮了,你要是已經搞定,就載我一程吧,在這個點兒我可打不到出租車。”
白源點頭,與他一同搭電梯下行至D層,原路返回出了大門。
衛霖在東方將明未明的靛藍拂曉中,回望一眼身後的龐然大物,由衷感慨:“白源,你真特麼的……愛崗敬業。”
“不只爲了任務,更不爲李敏行。”白源淡淡道。
“那爲了什麼?”衛霖追問。
“爲了致敬。”白源學他的樣子挑了挑眉,一句電影臺詞脫口而出,“‘承認了吧,對於像我們這樣的人來說,旅途本身,就是歸宿。’”
喲,你也喜歡這系列老電影?衛霖笑出了聲:“我承認。走吧,我的大副。”
“走吧,我的艦長。”白源說著,一輛帶自動駕駛系統的越野車滑行過來,在他身邊停住。他坐上駕駛座,衛霖也開門坐了進去,身體剛陷入座墊,肚子就骨碌碌一陣鳴響。
“我覺得餓,你呢?雖然腦電波不需要進食,但生物鐘總是這麼恪盡職守。”衛霖說。
白源頭也不回地向後一指:“後面有吃的。”
衛霖回頭看,後車座上果然有幾包食品袋。他一把抓過紙袋,從裏面掏出包子煎餅和豆漿,還熱騰騰地冒著氣。“你什麼時候買的?”他懷疑地皺起鼻子嗅了嗅,“莫非是具現化出來的……這也能吃?”
白源邊開車邊回:“不能吃別吃,繼續餓著。”
“別呀,我沒吃過從分子層面上造出來的食物,有點好奇而已。”衛霖笑著,咬了口包子,牛肉胡蘿蔔絲的餡兒。
雖然他平時很討厭胡蘿蔔,即使是切絲當配料,吃的時候也得將它們逐一挑出來,但這包子吃起來卻沒有想像中的難以下咽,相反的,味道還算不錯。
白源用眼角余光看衛霖啃包子,忽然發現這傢夥安靜的時候其實感覺還行,可惜這種時候著實不多。大多數情況下,衛霖鬧騰、散漫、油嘴滑舌到令他難以忍受,如今似乎好了些——但也只是不那麼招人厭了而已。
“對了,我看你臨走前啓動了那些假人傀儡,忘了問你,幕後BOSS的身份你是怎麼設計的?”衛霖叼著豆漿杯的吸管問。
白源立刻收回餘光,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路況,說:“這是整個計劃最精華的部分,是任務能不能順利完成的關鍵,爲了保證對李敏行最好的治療效果,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
“我保證不告訴他。”衛霖說。
“你不知道,就是最好的保證。”白源答。
“你信不過我?”衛霖有些不滿,“什麼都不肯說,到時候叫我怎麼配合?”
白源沈默幾秒,回了句:“就是信得過,才什麼都不說。”
“哈?”衛霖張嘴,吸管掉下來,“你這句話的意思……是在表揚我天衣無縫的配合度與隨機應變的能力?”
以及自吹自擂的厚臉皮。白源心道,但不知怎麼沒說出口。
“第、一、次!”衛霖誇張地捶著車門把手,臉上笑開了花,“白先森居然表揚我,這可是具有紀念意義的第一次!”
二百五。白源默然想,不過懶得潑冷水,隨他傻樂去吧。
不知是嗅到食物香氣還是怎麼的,奶貓從白源上衣口袋裏探出頭來,朝衛霖細聲細氣地“喵”了幾下。
“——哎呀,你真養貓了,還帶在身上。”在白源阻止前,衛霖眼疾手快地一把抄了過來,兜在掌心端詳,“來我仔細看看,長得挺特別的,呵呵。”
呵你妹!白源額際青筋跳動:“給我放回來!”
衛霖故做扭捏態:“不要,你的貓這麼……哈哈哈可愛,讓我摸兩下。”
白源把模式轉爲自動駕駛,轉身去搶,但因投鼠忌器不敢使勁。衛霖有意戲弄他,捧著奶貓嘻嘻哈哈哈地扭來扭去,總不讓他得手。
白源一怒之下,指尖微光閃過,具現化出精神病院中使用的皮質束縛帶,將衛霖從肩膀、手臂到腰身牢牢捆在座位上,這才解救了自己的貓,心疼地捋順了毛,放回口袋中。
衛霖用力掙了幾下,沒掙開桎梏,只得投降:“放開我啦白先森,開個玩笑而已。”
“別動我的貓!”
“知道啦,你個絨毛控、鏟屎官。”
白源咬牙:“有種你再說一遍!”
衛霖立刻轉了口風:“同類相殘、同室操戈是不對的。”
“呵呵。”白源回答。
“……小心眼!刻薄鬼!”衛霖駡。
白源隨手從紙袋裏掏出最後一個包子,堵住了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