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世界五 神明在召喚
第126章 博物館驚悚夜
秦橫雲獨自穿過深夜10點鐘的走廊。
鑰匙輕響, 大門被打開, 廊燈的白光混合著安全出口指示燈的綠光透入展廳,仿佛從門外瀉進一扇水銀。門口附近的展臺一半在光綫中被照亮, 另一半黑黝黝地蹲守在陰影中, 像某種外形奇異的古獸。
秦橫雲亮起手電筒, 在龐大的展廳裏逛了一圈,不時拿手電筒照照各個角落, 以及玻璃櫃裏的展品。
F省歷史博物館這三個月正在搞一個面向公衆的大型文物展覽, 叫“玉潤陶章”,大幅宣傳海報還貼在展廳入口的照壁上。展廳分爲東西兩個區, 分別展出新石器時代晚期的精品陶器和玉器, 不論是白陶鬶、黑陶盉、人面魚紋彩陶盆, 還是各種玉牙璋、玉璇璣、玉璧、玉琮,無一不是珍貴文物。
爲了增加名氣與創收,館長這回也算是花了大血本,幾乎把新石器的庫房搬空了一半。
館員們的任務也加重了許多, 除了日常上下班, 還要輪班負責值夜, 確保展廳24小時有人值守。
秦橫雲是這博物館裏一名普普通通的管理員,26歲,個頭不高,穿上內增高皮鞋也就一米六九,身材與個頭很配套地纖細著,好在比例還算勻稱。青澀的娃娃臉與自然卷的頭髮至少給他減齡了七八歲, 如果穿個運動款或休閑裝,走在路上十次有九次要被人喊小弟弟。
從學生時代開始,他就是班級裏個子最矮小的一個,十年如一日地坐在教室第一排,在寄宿中學裏給班霸打了六年的熱水和三餐外帶宵夜。無數次地想著狠狠揍對方一頓,但從來沒有實現過。
成年了走上社會,也總被人用俯視的目光看待。七姑八姨們介紹他相過幾次親,女方往往見了一兩面後,回話“不想談姐弟戀”“缺乏安全感”“沒主見,說啥都聽從”“感覺太隨遇而安,生活態度不積極”,於是再無下文。
對此秦橫雲很遺憾,但也幷不覺得特別難受。他知道自己沒個性,也從沒有過很強的動力想去做什麼,與人交流時,不太分得清自己與他人的看法,所以特別容易被人帶偏節奏,但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呀,對生活又沒有太大影響。
說起來,跟博物館裏的文物相處,比跟人相處輕鬆多了。今晚是他在展期內的第三個夜班,但幷不覺得枯燥難熬。
手電筒的光亮從其中一個玻璃展櫃上一閃而過,秦橫雲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又把光柱晃回來——
放在透明塑料托架上的一面銅鏡,不知怎麼的掉落下來,斜靠在架子腳上。
這是展廳裏僅有的一件紅銅器,官方名稱叫“雙虺水波紋鏡”。本來嘛,新石器晚期,金屬冶煉技術剛剛萌芽,銅器數量稀少,庫房裏也就兩件。館長說來個特別點的,於是這面鏡子就給擺放在了陶器區的角落裏。
鏡子是圓形的,直徑約15厘米,雙面都已經完全腐蝕,呈現出褐泥一般的顔色,背面有凸起的橋形鈕,兩條殘缺不全的虺龍頭尾相連環繞鏡鈕,周圍是一圈圈模糊不清的水波紋。
出土時,它被放在墓主的胸口位置,周圍大量玉器環襯,可見墓主身份之高、此鏡之貴重。
秦橫雲很想把銅鏡放回架子上去,但他沒有展櫃的鑰匙,就算有,按規定也要館長在場才能開啓,所以只能等明天一早上報。他轉身剛要走,背後忽然啪嗒一聲。
他回過頭一看,銅鏡滑落到了檯面邊緣,半個鏡身已經懸空探出。
——見鬼,展櫃玻璃呢?
他用手電筒照了又照,震驚地走上前,伸手觸摸空氣……展櫃玻璃真的不見了!
銅鏡眼見要掉落地面,秦橫雲顧不得想太多,趕緊從口袋裏抽出白手套戴上,小心翼翼地拿起古鏡,想要放回架子上,卻赫然發現鏡身變得濕漉漉的,仿佛不斷有漿液從內部滲出來。
受潮了?他用戴著白棉布手套的手指輕輕擦拭了一下,鏡面劃出一道光亮的痕跡,仿佛五千年來的塵垢被這一指抹除。
秦橫雲楞住了,不由自主地繼續擦拭鏡子……鏡面很快變得鋥亮,散發出銅器特有的柔和光澤,隱隱約約映出他的臉。秦橫雲著迷似的看著古鏡中自己的臉,雖然眉目不甚清晰,輪廓卻還看得分明——
這是一張粗獷剛毅的臉,鼻梁與下頜猶如刀削斧鑿般深刻,濃眉深目,赤紅色的頭髮披散在兩肩……
——這不是我的臉!秦橫雲猝然大驚,失手把銅鏡摔在了地板上。
他連連後退,直到後背頂上其他展櫃,才被迫停了下來,額際滲出冷汗。
古鏡面朝下躺在瓷磚地面,背面的水波漾動起來,一股股渾濁的水流從鏡身不斷湧出,仿佛地板上突然裂開了口泉眼。
秦橫雲感受手上濕漉漉的,低頭一看,發現白手套也被這液體浸透了,忙不疊地扯掉,把雙手放在外衣上拼命擦。
水波中,似乎有什麼黑色的細長物體在動,秦橫雲定睛看去,是兩條頭大頸細的黑蛇,身體有筷子粗細,扭動著向他遊來,越是靠近,身體就越發膨脹,逼近他時足足長成了手腕粗細,嘶撕而吐的紅信與彎鈎般的毒牙猙獰可怖……
秦橫雲忍不住大叫起來,手腳幷用地想展廳門口跑去。
但黑水蔓延的速度比他的腳步更快,眨眼間淹過他的鞋底。他只覺腳下一滑,仿佛被股力量向後拉扯,頓時失去平衡摔倒,前額重重磕在了瓷磚地板上,眼前一片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重回他的大腦。秦橫雲眨了眨眼,驀然回憶起之前驚悚的一幕,連忙手腳幷用爬起來。
周圍的地板乾乾淨淨,沒有水,也沒有蛇。展櫃玻璃好端端的,銅鏡安放在架子上,還是那副腐朽如泥的模樣。
秦橫雲用力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剛才是困過頭打了個盹兒,做了個噩夢。
於是,我到底有沒有把貴重文物摔在地板上,還徒手觸碰?秦橫雲完全懵逼了。他起身走到幾米外,彎腰撿起胡亂丟在地上的手套和手電筒,心想今晚遇到的事可真是詭異,說出去都沒人信。
“呵……”
背後忽然一聲輕響,像不知何處傳來的幽幽嘆息。
秦橫雲頭皮一麻,全身的鶏皮疙瘩竪了起來。
“吾乃帝江……”那個聲音繼續說道,鐘磬般低沈縹緲,“涅丘共工氏……”
管你捏什麼事,統統都是活見鬼的事!秦橫雲突然拔足狂奔,一口氣沖出了展廳,反手關上大門,直奔燈火明亮的值班室。
嚇死了個人了!他鎖上值班室的門,外衣都沒來得及脫就跳上鐵架床,拿被子緊緊裹住自己。
我肯定是熬夜過頭,産生幻覺幻聽了……他這麼安慰自己,努力閉上眼,準備一覺睡到天亮,把這個噩夢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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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橫雲站在一條波翻浪湧的大江的岸邊,有些失神地凝望著江水。
江灘上站著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雙腳踩在浪濤中,江水沒過了他的膝蓋。他背對著秦橫雲,披散到腰際的赤紅色長髮隨風飛揚。
秦橫雲感覺自己的身軀仿佛不受意識控制,一步步走向那個男子。
他在對方身後三步處停下,聽到對方雄渾的聲音道:“你終於來了。”
秦橫雲既忐忑又茫然:“我?我……”
“我是共工氏首領——帝江。”紅發男子說。
“共、共工?帝江?你是……水神共工?”秦橫雲磕磕巴巴道。
紅發男子點頭,一指面前的滾滾波濤:“江水之帝,稱爲水神也無不可。”
秦橫雲:“可是……你是遠古時期的神,距離現在已經好幾千年了……”
共工:“我的神位猶存,精魄不死,就寄宿在那面帝江鑒中。而你,是我尋找了數千年的繼承者,應我的召喚而來。”
秦橫雲驚道:“什麼繼承者,什麼召喚……我不知道,我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博物館管理員。我該怎麼離開這裏,回到博物館裏去?”
共工霍然轉身,濃眉皺起,神色不悅:“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機緣,你竟敢拒絕我?”
秦橫雲手足無措:“不不,我只是都還沒弄明白什麼情況……”
共工斷然道:“你是否明白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按我吩咐的去做。”他停頓了一下,擡起右手,曲指一抓,水流躍出江面,在他手中盤旋如龍,須角鱗爪歷歷可數。水龍張嘴,朝秦橫雲發出一道無聲的咆哮,似乎要猛撲過去,將對手撕裂與吞噬。
秦橫雲嚇得連連後退。
“聽我命令,或者被我投進大江,你自己選。”共工不容商榷地喝道。
秦橫雲幾乎在瞬間就做出了選擇:“我聽,我聽!你要我做什麼?”
共工這才稍微緩和了神色,說:“先學會用水。”
秦橫雲:“我……我會用水啊,刷牙洗臉煮飯洗澡,哪樣都少不了水。”
共工駡:“蠢貨!”當即手一揮,水龍朝秦橫雲張牙舞爪地撲來。
秦橫雲腿一軟,坐在了萋萋的荒草間。水龍擦著他的頭頂飛過,將身後數十丈外的大樹攔腰轟斷。
共工:“這才叫用水!”
秦橫雲:“明、明白了……可我該怎麼學?”
共工冷哼一聲,轉身繼續看江:“用心!”
秦橫雲雲裏霧裏地琢磨著這兩個字,覺得有說等於沒說,但借給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跟面前這個脾氣暴躁的古神爭辯,只得訥訥答應:“好。”
“出去吧,過陣子我會檢查你的進展,如果讓我不滿意——”他發出了一聲令人膽寒的冷笑,“你就去江底待著,學會了再出來。”
噩耗臨頭,秦橫雲眼前一黑。
等到他再度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大亮。他發現自己躺在值班室的鐵架床上,和衣裹在棉被中。
手機鬧鐘響起,8點的換班時間到了。秦橫雲暈乎乎地按掉鬧鈴,起身走到桌邊,拿了杯子去墻角飲水機裝水。
看著汩汩流下的水柱,他怔忪地伸手觸碰了一下,被燙得齜牙咧嘴:“學用水?怎麼學啊!”
這時,值班室的房門被敲響,秦橫雲連忙放下杯子,走過去開門。
換班的同事楊禕禕走進來,對他笑了笑:“辛苦啦小秦,趕緊回去休息吧,接下來交給我。”
秦橫雲一點也不想被比他還小兩歲的女同事叫“小秦”,但大家習慣性地都這麼叫,包括做衛生的保潔阿姨。
但他幷沒有出言反駁,只是默默嘆口氣認了,回答:“好,值班登記本我放桌面上了。”
他拿起挎包掛在肩膀上,走出值班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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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早上8點開門,因爲有珍貴文物的大型展覽,遊客還挺多,絡繹不絕地走進展廳。
秦橫雲路過展廳門外時,忍不住往裏面看了兩眼。想了想,他又走了進去,來到東區的角落,看見玻璃櫃裏的“雙虺水波紋鏡”依然好端端地放在架子上。
昨晚的一切都像場噩夢,隨著天光煙消雲散。
一個高個子男人站在展櫃前,註視著那面銅鏡,玻璃映出他的臉,鼻梁高挺、嘴唇豐滿,雙目湛然有神,一雙劍眉尤其漂亮,顯得英氣凜凜。因爲長得高大挺拔,氣勢迫人,使得他那條編織細緻、垂在肩側的漆黑髮辮,也絲毫不帶一點兒女氣。
他用指尖輕叩玻璃,沖著古鏡低低說了聲:“去死吧。”
“你說……什麼?”秦橫雲站在他背後,小聲問。
男人轉身,漫不經心地瞥了他一眼,自顧自地走了。
秦橫雲從這一瞥中,讀出了不屑一顧的意味,頓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沒過兩下,他又覺得自己小題大做——不就是看一眼嗎,有什麼受不了的,又沒駡我打我,何必斤斤計較。
這麼一想,他的心情又好轉了,抓了抓額頭上捲曲的發梢,離開展廳。
在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的同時,留著長髮辮的男人似乎突然感應到什麼,猛地回頭張望,只看到來來往往的遊客,那個矮小的身影不見了。
他微微皺眉,思索了一下,再度將敵意而嘲諷的目光投向銅鏡:“眼光真差,簡直不堪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