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英雄初見
孔之高注意那個叫方季北的流犯已經很久了。
其實也不會特別久。他好像是新來的,平時在不同的犯人營,只是這一次去南疆把他分到孔之高這一隊,兩人才算是有了接觸。
其實他們這種流犯,是不應該離開大韋的。但是穎州城守需要,而南疆那種地方也絕不會容大韋的人混入,因此那位范城守倒也放心。
算上這次,孔之高已經是第四次出入南疆了。方季北是第一次。
但……
「小傑,不要走這裡。」
方季北拉住二十人中唯一一名才十五歲的男孩。
其實方季北也不過比他大三、四歲,是隊伍裡倒數第二小的。但他身體強壯,聽說還會武,這一路上,倒是他在照顧別人。
孔之高並不需要他照顧,這時只是默默觀察他,挑了下眉。
——按理說,他是第一次來這裡,不該知道這一帶地形啊,怎麼一直都避開危險地方呢?是有人告訴過他,還是什麼其他原因?
眼見進了林子,孔之高知道接下來將是極辛苦的路程,心裡開始盤算這些人會死多少,最後有多少能走出這片林子到達南疆,並安全返回。
在他眼中,這些人有一半,已經是死人了。
南疆和大韋之間隔著大片山林,林間終年籠著毒瘴,極難穿越。
而且通常也不會有人想穿過這林子。南疆人敵視大韋,大韋人也不會想去南疆。雖說大韋的茶葉瓷器可以在南疆賣個好價錢,南疆的玉和藥草也是大韋需要的。
於是就有種行為,叫做走私。穎州多的是流放犯人,就算死幾個也沒什麼關係。
瘴氣、毒蟲、猛獸。這些其實還只是小問題,等走到連猛獸都沒有的地方,才是真正危險。
一行人帶好了避毒的草藥,還能抵住瘴毒。但生在叢林中的動物能力有限,走到深林區就完全看不到動物,連草木都是那種沒什麼葉子的枯枝。
由於帶了太多走私物品,他們沒辦法帶多少乾糧,只能帶上勉強夠吃的——勉強夠吃是指,如果能夠順利走出林子的話。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方季北看了看已經沒力氣走路的小傑,伸手過來扶他:「再堅持一把,等到晚上我去找食物,肯定能找到一些的。」
在這裡,也只有生命力超強的生物才能活下來,例如老鼠娛蚣蟑螂。雖然吃得很想吐,但人為了活命,什麼都可以忍受。
即使如此,體質差的也已經開始不行了。有幾個人開始掉隊,甚至出現了昏迷現象。
孔之高冷冷看著。
已經提醒過他們要多帶食物,要省著吃,偏偏不聽。到這地步,還能指望誰?他雖然有多餘的糧食,也不會掏出來給他們。
自己的命當然最重要。
再這麼走下去,幾天後,連那些稍強一些的人都不行了。
他們走出林子至少還要三天時間,但在體力已經到頂、食物也近乎全無的情況下,怎麼熬過這三天,是一個極大難題。
方季北覺得這些人眼神越來越古怪了。他跟小傑一起走,盡量幫助他。但其他人,已經開始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小傑。那眼光,是慾望。
食慾。
到天黑後,方季北把小傑安頓在一棵樹下,叮囑他不要亂動,離開去找食物。
盡快、盡量找到能夠這些人吃的份量。小傑已經快不行了,那麼小那麼脆弱的孩子,他怎能看著他死去?
孔之高看著他背影,微微皺起眉頭。
就算會武又怎樣,婆婆媽媽,著實不是成事之人。
他思索的時候,同伴中已經有幾人站起來,走到小傑身邊。
孔之高掃了他們一眼,冷笑。
趁著方季北不在趕快下手是嗎?有個開頭,剩下的就容易許多了是嗎?
真是一幫沒出息的人。
手起刀落,血光火光,香氣。
方季北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景象。所有人圍坐一團,肉還沒烤熟,就迫不及待往嘴裡塞,甚至為一塊肉打起來。
只有孔之高坐在一旁,冷冷看著這一切,同時仔細觀察方季北。
方季北愣著,臉上神色非常奇怪,怪到孔之高看不懂的程度。
他本以為方季北這樣子的莽夫,應該會發怒,會直接衝上來砍幾個人,會……
可是他什麼都沒做。
他甚至還笑了下,把手裡拿著的不知什麼動物屍體扔到地上,隨即走到一邊去。低下身,卻是在嘔吐。
但他吐不出什麼東西來,這幾天找來的食物,他幾乎都分給了別人。
剩下的只有酸水,吐了半天,方季北站起身來,一抹臉。然後大步走回原來的位置,撿起地上的獵物,向眾人走去。
大家看到他來都有些驚慌,有幾人甚至拿起了兵器。方季北並沒有看他們,只是把獵物扔到地上,道:「你們都吃飽了的話,火讓一下,我餓了。」
眾人鬆了口氣。
孔之高看著方季北,眼底慢慢露出笑意。
他上前一步坐到方季北身邊:「我還沒吃,也餓了,可以分點你打的獵物不?」
接下來幾天,方季北弄了些食物,其他人也多少找了些。然後又有兩人死掉,屍體自然也被分割。
方季北沒有吃一口,但也沒阻止。
最後走出那片密林時,只有孔之高看到,方季北回頭望了一眼,臉上現出一絲疲憊。
完成走私的任務,把得到的錢財換成南疆特產,一行人又回去穿那林子。
不是沒有人想偷跑,但見識到了南疆人對他們這些「中原人」的態度後,這念頭就自然被打消了——要不是有南疆商人幫忙,他們連短短幾天都無法停留。
回去的時候相對準備比較充分,即使如此,路上也再死了一人。等回到穎州時,一行只剩十六人。
范城守見了他們,收了物品,高興地盤算這一趟收益。
「城守,我們這一次死了四個人,小傑是跟著他母親一起發配的,希望城守能給他母親一些補償……」方季北忽然開口。
范城守沒想到這一名流犯居然敢開口說話,愣了一下,隨即轉頭對身邊師爺道:「你聽到了嗎,這小子居然讓我補償流犯……」
那師爺壞笑:「城守你忘了嗎,那小孩的娘長得不錯,剛來的時候送到你房裡,玩了好幾天呢,這也是補償了吧!」
范城守想了會兒:「是不是那個腿挺長的娘們?味道不錯。補償是嗎?我把她賞給兵營那幫人,讓她快活快活,也是補償了吧!」
他拿起南疆玉,哈哈大笑:「師爺你看,這些是上品啊,我進給知州一些,下次陞遷肯定就能有我的份……」他轉頭對下面站著的幾人道,「你們做得不錯,可以休息兩個月,然後再去南疆——」
他嘴還張著,頭已經掉下來。
方季北手裡拿著一把刀,刀上鮮血殷然。
孔之高抬頭看著他,唇邊露出一絲笑。忽然一掀袍子,跪了下去。
「孔之高願為王上效犬馬之勞。」
這句話方季北還是聽得懂的。他愣了片刻,又出一刀砍下師爺的頭,在血光中對孔之高道:「我不當王,叫我將軍好了。」
慶立十年,穎州叛亂生。為首者乃一流犯,名為方季北。
孔之高站在離他三米之外,心裡模糊知道,以後這就是他和這人的距離。
他也許再也看不到那個婆婆媽媽的少年了。相應的,他有了一名將軍。
此後,指南打北,在戰爭中慢慢擴大勢力。大韋已是天怒人怨,義軍並沒有費多少事,只四、五年就打下江山來。
將軍變成了元帥,這人是天生的奇才,儘管不通文墨,也不懂兵法。但他的感覺非常準確,只要他認為可以的戰略,就不會有錯。只要他認為不妥的地方,就一定會出事。
天祐百姓。
終於殺入京城,攻下皇宮。等孔之高趕到皇宮時,大局已定。
據說先帝已經自殺,也好,省了麻煩。卻在方季北身邊看到一名少年,少年極美,一雙眼深沉無比,即使是他也看不出內裡的神情。
隱隱覺得不安,很想馬上除去這少年。兩人視線相對時,少年大概是看出他眼底殺氣,眼神略微變了變,有些什麼一閃而過。
孔之高悚然而驚。雖只一瞬,他也看得出。
這眼神,便像是遇到方季北前的他。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求生的慾望。
……用盡一切方法,只要能活下去。
孔之高心裡忽然笑了。
這少年不是自己,自己本性就是居於人下無法獨斷的,但這少年不同,他身上有一種不輸於方季北的氣勢。即使是站在方季北身邊,也不會被他搶去光彩。
他有種感覺,這少年會是另一個自己,漸漸被方季北影響。但他也不是另一個自己,他會比自己強許多,也更接近自己的皇帝。
孔之高並不像方季北那樣,有野獸般的直覺。但他這一次很強烈地感到,他不會錯。
「你叫什麼?是什麼官?」他開口問道。
「我叫畢子灝,是起居舍人。」少年回答。
承昭三年七月丁酉,亂軍殺入皇宮,帝自刎於賊子身前。
方季北和畢子灝,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