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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四十九劍》第99章
第99章 行者生

  一炷香的時間, 說長不長, 說短也不短。

  孟七七被困浴桶,與陳伯衍耳鬢廝磨。順著他頸側滑落的, 也不知是熱水還是汗珠, 被陳伯衍拂去。那指腹在他裸露的肌膚上打著圈兒, 留下一道道紅色的曖昧壓痕。

  這感覺對孟七七來說是熟悉的,那人低沉的輕微的喘息與笑意也是熟悉的, 甚至他輕撫自己耳後的動作都是熟悉的, 可這人變得太快了!

  孟七七奮力別過頭,伸手抵住他的胸膛, 道:「你先給我說清楚!」

  陳伯衍抓住他的手反問:「小師叔還不明白嗎?」

  「什麼?」孟七七回眸。

  「我能否恢復記憶的關鍵, 在你。」陳伯衍道。

  「你這不是廢話。」

  「我是說。」陳伯衍黑色的瞳孔中彷彿染著更加幽黑的火, 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孟七七,道:「你剛才摸了我的劍痕,對不對?我又恢復了一些記憶。你還記不記得大漠裡的那片小綠洲、百年枯藤……」

  「閉嘴!」孟七七連忙摀住陳伯衍的嘴,耳朵通紅。

  陳伯衍毫不掙扎, 他只是平靜地專注地看著孟七七。可就是那股子平靜, 讓孟七七更加羞恥難當。他怒道:「我們明明在神京, 你為什麼會想到那裡?」

  「印象深刻的事情,想起來總是要快一些。」陳伯衍道。

  什麼印象深刻的事情,不就是那檔子事兒麼,虧他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一炷香的時間已經到了。」孟七七道。

  「那芳君伺候小師叔更衣。」陳伯衍見好就收,眨眼間便又恢復了那君子模樣。不,他從未變過, 方才也是這般,即便做再下流的事,也總是如此道貌岸然,一襲羅衣淡然出塵。

  孟七七可猜不透如今的陳芳君心中在想什麼,任陳伯衍低頭替他繫上衣帶,問:「你說因為我觸碰了你的劍痕,所以你又恢復了一點記憶?」

  「正是。」陳伯衍抬頭,正色道:「當初我覺醒之時,小師叔就在我身邊,對不對?我十八歲才覺醒劍體,是陳家歷代覺醒者中歲數最大的一個。本來族中已經斷定我只是個普通人,而且越晚覺醒,覺醒失敗的幾率越大。」

  孟七七沒有說話,兀自走到桌邊坐下,卻不動筷子。

  陳伯衍便上前為他布菜,待那飯碗裡的菜疊得如小山一般高,孟七七才道:「之前不是我不肯細說,只是你並未恢復記憶,我不想多談。」

  多談矯情。

  孟七七不想像個怨婦一樣把他為他做過的事一件件拎出來講,他是個倔的,於感情方面更容不得一點瑕疵。若是讓這位傳聞中的君子因為感激或自責回到他身邊,他能噁心得吐出來。所以孟七七一直把握著分寸,循序漸進。

  「其實你自己已經推斷得七七八八了吧?」孟七七問。

  陳伯衍點頭,道:「嗯。在張家採石場被追殺時,我的本命劍已經碎了。其後一年我與你們同行,嘗試修複本命劍,我的劍體便是在這時覺醒的,是不是?」

  孟七七道:「沒錯,本命劍徹底碎裂對你的影響很大,初時你根本已經連我都打不過。不過你因禍得福,在一年後成功重塑本命劍時,覺醒了劍體。但是——」

  孟七七話鋒一轉,沉聲道:「那夥人一直沒有放棄對你的追殺,你正值覺醒的關鍵時刻,高燒不退,忽冷忽熱,狀況很不好。於是我帶著你躲了起來,由子鹿帶著你的令符前去請陳家搬救兵。」

  「他知道我的來歷?」陳伯衍記得他當初是瞞著的。

  「他可不是我一個鄉野間來的毛頭小子,與你相處一年,哪還猜不出你的來路?只是他怕我生氣,便總想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我,誰知還沒說出口便飛來橫禍。」

  孟七七的語氣不無自嘲,頓了頓,才又繼續說道:「總之,那時怪我太天真,以為能帶你躲過去。誰知道我的那點小伎倆根本不夠看,不過兩日便被人尋到,那時我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班門弄斧遲早玩完。」

  陳伯衍見他仍在開玩笑,心中卻無半分喜意。可他剛想開口,孟七七便斜睨了他一眼,道:「長輩說話,晚輩不要插嘴。」

  那日的情形,除孟七七外已無人知曉,因為知情者都死了。

  孟七七是單純,可他並不蠢,藏身的地點是他精挑細選的,裡裡外外被他布下了無數陷阱,更有沈青崖留下的法寶助陣。

  只是敵人來得太快了,快得讓人措手不及。

  起初那些陷阱與法寶還能抵擋一二,可太陽下山之後,防禦一層層告破,寒氣入體,孟七七覺得身上的血痂都凍得像冰塊。

  他不是沒想過帶著陳伯衍逃跑,可一方面陳伯衍的身體根本經不起折騰,而且劍體覺醒之時週遭的天地元力會有變化,他們又能逃到哪兒去;另一方面,他太弱了,不會御劍,更別說帶著一個成年男子躲過重重搜捕。

  破廟之戰本就是背水一戰,孟七七已經把能用的招都用上了,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如此。幸運的是,陳家人在見到沈青崖之前就已出發尋人,可不幸之處也正在此。

  當時孟七七已經去了大半條命,所有陷阱、法寶業已失效,他咬著刀,拖著陳伯衍往後門去,幾乎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可陳伯衍的覺醒已到了關鍵時刻,週遭的天地元氣忽然暴漲,化作銀色的劍痕在他的眉心顯現。

  孟七七跪坐在地上喘著氣,不知該驚喜還是絕望。

  那銀色的元力真的很美,襯得陳伯衍比第一次見面時更加俊朗。孟七七原本心中還有些小得意,似他這般無牽無掛出身低微的人,根本不怕世人的譭謗,能撿著這麼一個俊俏的郎君,很厲害了。

  他從不去追問陳伯衍的來歷,因為心裡還幻想著他與自己一般無牽無掛,這樣一來,他們便是彼此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了。

  高門大戶、天之驕子,那離他多遠啊。

  他雖心懷遠大,可從未猜透仙家的早膳吃的是窩窩頭,還是靈芝仙草。

  追兵再度追上來了,斜裡寒光乍現。

  可孟七七的四肢已經僵硬無力地彷彿不是自己的,他來不及細想,本能地朝那寒光撞去。「哐鐺!」一聲刀劍落地,來人被孟七七撞開來,連退數步。

  孟七七則滾落在地,手剛好觸到刀柄,餘光瞥見左邊又有兩個人沖陳伯衍殺去,他連滾帶爬地拿起刀衝過去,「滾開!!!」

  孟七七去得非常快,危急關頭爆發出的力量與凶性硬生生蓋過了對方。

  他一刀毫無技巧地橫劈過去,刀卡在對方的肋骨上拔不出來,他便雙眼赤紅地一腳蹬過去。「砰!」那人被踹得撞在柱子上,而孟七七的背上也被人砍了一劍。

  孟七七整個人踉蹌了一下,霍然回頭,赤紅著眼睛如惡鬼一般。

  那偷襲者被他看得怔愣了一下,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這個人還沒有倒下。下一瞬,孟七七便朝他衝了過去,雙方氣勢此消彼長,孟七七的瘋子打法著實讓人心驚膽顫。

  「我叫你……滾啊!」孟七七怒喝著,嗓音沙啞,如有鮮血在喉中翻湧,斷斷續續。他已經殺紅眼了,揪住離陳伯衍最近的一個就往死裡打,沒有刀就用拳腳,拳腳使不上力就用頭去撞,狀似瘋魔。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把他給我殺了!」領頭的已是暴怒,只是一隻小瘋狗而已,竟能抵擋至此,還讓他們折損數人,說出去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可誰知孟七七又擲出一物,霎時間煙塵四起,嗆人口鼻。

  厚重的煙霧暫時遮擋住了陳伯衍周身繚繞的銀色元力,孟七七死命地拖著他繼續往外跑,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可額角上流出來的血滲進了他的眼裡,他幾乎看不清路,身上也沒有力氣了。

  前面是個門檻,平日裡他稍稍抬腳就能跨過去的門檻,此時此刻對他來說就是一道天塹。他半個身子趴在門檻上,雙手勾著陳伯衍的胳膊用力地拖,卻死也拖不過去。

  「醒醒……」孟七七一邊拖一邊哀求,幾乎要哭出聲來,「你醒醒啊!」

  老天爺似乎也感覺到了他們的困境,天地元力湧動得愈發頻繁,幾乎將他們包裹在內。

  可這絲毫不能阻擋敵人的進攻。

  孟七七已經絲毫也使不上力了,他的眼前是黑的,胸膛裡彷彿灌滿了刀片,每一次呼吸都是折磨。攻擊來襲的時候,他只能勉強爬到陳伯衍身上,把頭靠在他肩窩,用自己的背去迎敵。

  他很累了。

  陳芳君的懷裡很舒服。

  如果他將要死去,他願將這裡當作他的墓穴。

  可是死亡並沒有來臨,陳家的人及時趕到,救了他們。

  那時的孟七七已經爬不起來了,但他滿心歡喜,好不容易睜開眼想要說話,卻被人粗暴地從陳伯衍身上踢開。

  一個端莊漂亮的婦人及時救下他,雙方發生了一番激烈的爭執。

  可孟七七聽不大清了,他只能勉強把那些人的臉都刻進腦海裡。那個婦人是陳伯衍的母親,而那個踢了他一腳的人,叫陳無咎。

  他似乎很緊張陳伯衍的安危,可那又怎樣呢?孟七七每次想起來都要發笑。

  他們最終把陳伯衍帶走了,一群人行色匆匆,似乎是有什麼要緊事,片刻不能多留。

  陳夫人臨走前匆匆給他服下一粒救命丸,並給他留了一瓶丹藥。孟七七恍惚間能感覺到一隻溫暖的手掌撫過他的臉頰,有人在他耳邊說:「孩子,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

  那聲音很溫暖,像是娘親的聲音,如果他記憶中那個臉龐都已經模糊了的娘親真的存在的話。

  是啊,我要活下去。

  我拚死護下來的人,你們憑什麼將他從我身邊帶走?

  孟七七的腦袋打結了,可丹藥卻讓他獲得了重新站起來的力氣,他順著那些人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陳伯衍的氣息對他來說很熟悉,他知道他就在前方,認準了方向就不會回頭。

  可茫茫天地間,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一個人。他步履蹣跚地走著,在野草橫生的小路上,逐漸忘記了來路,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記得向前、向前、不斷向前。

  生如逆旅,滴血成花。

  抬頭看,漫天繁星,大愛無情。

  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度跪倒在地上時,一個渾身帶著酒氣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

  他蹲下來笑著打量他,一張嘴,噴了他滿臉酒氣。他說:「我看你追了陳家那幫人足足兩個時辰,跌倒了七八次,雖天資極差,但勇氣可嘉,血多命硬。我叫周自橫,你要不要跟我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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