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愛大過欲
赫倫向範妮請示之後,就帶著盧卡斯出發了。
卡普亞距離羅馬並不遠,只有兩天的車程。
盧卡斯負責駕車。金紅色的馬車像一顆雕琢精良的琉璃球,噠噠地滾在雪地裡。
眼前的白一望無際,白得要把人和馬車淹沒。山是白的,地是白的,天空如暗玉般灰白,鋪天蓋地的,就這麼硬生生闖進視野,讓感覺寒冷的人也生起浪漫的情懷了。羅馬人相信,雪是神明給人們寒冷的補償,他們愛極了雪。
作為車夫,盧卡斯欣賞雪景的視野,要比坐馬車的貴族好太多。
加圖索來了興致,讓盧卡斯坐進去,親自握起繮繩趕車。
蘇拉被丈夫叫了出去,共賞這難得一見的美。
馬車里只剩盧卡斯和赫倫。赫倫生疏地抱著塞涅卡,盯著他的酒窩。
盧卡斯盯著他。
「您很喜歡小孩子嗎?」盧卡斯突兀地出聲。
「還行吧,前提是他們很乖很聽話。」赫倫朝他看一眼,「如果我以後……能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就好了。在我勞累時背我,為我展平羊皮紙,無聊時還能打架解悶,和我一起學習,等我死後為我抬棺……」
盧卡斯愣住了。他有點受寵若驚。
「你也知道,貴族的婚姻是嫁妝和官位的結合。孩子只是利益的附屬品。不過……」赫倫擦了擦塞涅卡的口水,「他們可以為我養老,繼承世代祖先的家產,壯大波利奧這個姓氏。」
盧卡斯沈悶著,藍眼睛光澤黯淡。這一瞬間他像雕像一般靜止,彷彿連呼吸都隱遁了。赫倫甚至以為他是由銅鐵打造的假人,沒有一點該有的活泛。
「哦……我本以為……」他垂下頭,「像您這樣勤奮的人會討厭小孩的。他們只會哭鬧著浪費您的時間,還會把口水噴得到處都是,總會大人帶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赫倫奇怪地望他一眼,「這話真不像你說的,盧卡斯。」
盧卡斯咳嗽一下,眼神躲躲閃閃的,「我是說……您是一位尊貴的、勤奮的大人,照顧麻煩的孩子是屈尊紆貴。」
他頓了頓,「您該有一個溫柔美麗的妻子。畢竟您本身就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他的表述很不符合事實,好象眼睛被某種詭異的紗網罩住了,將赫倫的缺點全部屏蔽,只允許變了形的優點通過。
「現在說這些還太早了。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呢?」
赫倫搖了搖銀鈴鐺逗塞涅卡開心,同時壞壞地朝門簾外望一眼,故意加大了聲音:「萬一我家門不幸,生出一個像加圖索那樣的兒子該怎麼辦?我可不需要那種兒子!」
「我也不需要你這樣的父親!」加圖索抽打一下馬屁股,回了一嘴。
赫倫低笑兩聲,一臉得逞的模樣。
盧卡斯沈默片刻,不打算再享受溫暖了。他放下暖爐,想和加圖索換回位置。
在他剛起身時,就被赫倫抓住了衣袖。
「加圖索沒想回來,你就別出去受凍了。」赫倫說,「他的皮就和白豬一樣厚實,趕一會兒車凍不死他!」
盧卡斯把袖子拽出來,抬眼笑道:「人總要認清自己的位置的,我的主人。」
他笑得十分明朗,嘴角翹得頑皮,顯得有點樂觀。
赫倫愣了愣。他感覺這句話聽過一遍,而這次有說不清的微妙感受。他什麼都沒有說,連嬰兒亂流的口水也沒留意。
帶著嬰兒的行程注定不會簡短。
塞涅卡正處於哭叫威力最大的時候。他的小腿一刻不停要亂踹,哭鬧聲如蜜蜂蟄耳般回蕩。安睡時像小天使,醒來後就成了聒噪的小惡魔。缺少經驗的大人們不太會伺候他,連他哭鬧的原因都猜不對。一路就這麼鬧哄哄的。
到了晚上,馬車走到卡普亞附近的小城。
為了照顧塞涅卡,四人臨時決定在這座小城留宿一夜。
他們租了兩處居屋,加圖索一家住在山下,而赫倫和盧卡斯住在山上。
主奴兩人走了很久的山路,才來到木制的居屋。
這裡清寒而僻靜,山風時不時如洪流般吹雪而過,使得居屋像一個禁慾的苦修士,獨立於山下的流光繁華之外。
盧卡斯點燃壁爐,屋裡暖和起來,這種鮮見的木屋無疑是溫馨的。這裡沒一根蠟燭,壁爐的光亮足以照亮所有了。馬賽克壁畫鍍上搖曳的金光,木柱子投擲下影子,以飄忽不定的軌跡生長。
赫倫躺在睡床上,屈起一條腿,另一條腿隨意地搭上膝蓋。他枕著胳膊,歪過臉注視著盧卡斯,帶著意味不明的微笑。
盧卡斯蹲在壁爐旁,仔細地收拾行李。
到了冬天,他已無青草可叼,那種粗野氣也隨青草的消失而消失了。他將毛巾、氈帽、藥草什麼的翻出來,審視一遍再放好。他認真的模樣,安放在他硬邦邦的軀殼上。火光鑲繪他半側身體,另一側隱於相對的晦暗。
他翻到箱子底,眼前一亮,驚訝地問:「劍?!」
赫倫等他這個反應已經很久了。
「盧卡斯,跟我去雪地上打一場吧!」他笑著說,「上次根本就沒過癮!」
兩人來到屋外的雪地上。
星星凍結在夜幕中,拼成一條鑽石銀河。它像從居屋冒芽而出,將夜空越推越遠,落到天邊淺青色的雪上。居屋像是神的暫居所,他動用神力,使煙囪冒出銀顆粒的煙,他就踩在銀煙上走回天國。
凡間的動靜被屏蔽。這裡介於天國和人國之間,不偏向任何邊界,安然享受一隅的寂寞。
居屋門大開,火光照亮一片雪地,那片雪像鋪灑了金粉。
兩人就站在這片金雪地上,刀劍相向。
「盧卡斯,現在我不是你的主人。」赫倫用絲布拭淨劍鋒,鋒刃泛出比雪還冷的光,「用殺死我的決心和我打,我想看到你的歇斯底里。」
「那您一定會死的。」盧卡斯肯定地說。
赫倫舉起劍對準他的心臟,「那就在最後一刻給我留條命,我渴求的是血液沸騰到爆炸的感覺!」
他停頓一下,「這個只有你才能給我。」
盧卡斯臉色沈了沈,拿起了劍。
征服與被征服的號角即將吹響。
赫倫飛奔過去,紅鬥篷鼓風而起,像一朵綻放的罌粟花。
他揮劍直逼盧卡斯的心口,被後者一把擋開。刀鋒砥礪出一道火光,瞬間消逝在蒼黑中。
赫倫被他的力量掀倒,頭髮上沾了白雪。他笑著呵出輕柔的霧氣,「很好。我以為你還要裝一會兒溫柔的女人。」
他松開系帶脫掉鬥篷,身體輕盈許多。
盧卡斯是在瞥到他潔淨的脖頸時,產生類似嗜血的情緒的。
他猛抽一口氣,寒毛倒立起來,喉頭滾動一下。他感到十分飢渴,皮膚熱得燙手,呼出的熱氣將微弱的雪花融噬。
長期壓制的性慾面對挑釁,他的內心像拱出一頭野獸,嘶吼著擇人而噬,非要隔開細膩的肌膚,解剖鮮活的血管,渴飲他的鮮血,挖出砰砰直跳的動脈。
——最後,再深情地親吻心愛之人的心臟。
盧卡斯用劍柄狠狠抵疼自己,試圖清醒過來。
他已經察覺到這種暗黑的意圖,旋即把它扼死掉,不留絲毫餘地。
他對赫倫的愛意,終究是大過單方面的慾望的。
赫倫氣勢洶洶。兩人短兵相接,綻放在劍鋒的火星燙了臉,寒冷的劍刃咬緊,於瞬間分開,再以千鈞壓頂的魄力相撞。縱使是暴風雨的雷電,也不比他們的對抗更激烈了。
此時沒什麼主奴之分,只有男人的力量。他們針尖對麥芒,好象連靈魂都在撕咬對方。
赫倫擋開迎面而來的劍鋒,陡然跳進盧卡斯的臂彎里。
兩人胸膛緊貼,赫倫的頭搭上盧卡斯的左肩。
他反手握劍、掌心朝上,平抬起劍刺向盧卡斯的後腦。
劍尖淺淺地進入皮膚,有一滴血珠慢慢滲出。
赫倫低笑一聲。他知道自己輸了,因為在抬劍之前,盧卡斯就先發制人了。他只是在複製他對付自己的招數罷了。
兩人動作相同,腦袋都貼上彼此的肩,軀體緊緊相貼。這種姿勢像極了親密溫暖的擁抱——
如果忽略他們腦後的劍鋒的話。
耳畔回響著盧卡斯的喘息聲,赫倫能感受他有力的心跳,強大如擂鼓,彷彿能穿透骨肉皮,敲打自己的胸膛。
「就是這樣……盧卡斯,我要的就是這個……」赫倫淺笑著放下刀鋒。他清揚的聲線被喘息打亂,喉嚨里有血腥味,渾身的血液像沸騰的熱油。
他推開盧卡斯,「我又輸了……」他說。
盧卡斯盯著他的黑眼睛,那對輕顫的睫毛間夾著自己的金髮。
「我也沒贏。」作為身份卑微的一方,他給出了一貫的回答。
「不!你贏了。你一直都是贏的!」赫倫反駁。他的雙手抓住盧卡斯的肩,像在宣告什麼不容置疑的事,神情嚴肅認真。月光讓他的臉泛銀白色,眼瞳里的光也是定格的,沒有任何動搖。
盧卡斯沈默片刻,衝他笑了笑,拾起鬥篷給他披上。
赫倫放下雙手,嫌棄地說:「我不想穿這個東西。它讓我看起來像一隻移動的紅皮球,又笨又重!」
「根據我多年的經驗,您還在出汗,最好馬上穿衣服,否則會感染風寒。」盧卡斯說。
「那你為什麼不穿?」赫倫懶懶地看他,「你流的汗絕對不比我少。」
「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我更強壯!」盧卡斯咧開嘴笑道,「我想我受發燒之神眷顧的可能,要比嬌生慣養的您小許多,不是嗎?」
「滾蛋!」赫倫氣沖沖地踹他一腳。
作者有話要說:
古羅馬人會拜「發燒之神」,發燒在當時是很令人恐慌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