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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熱了他的冷血》第40章
第40章 藍瑪瑙金戒指

  盧卡斯聽到他的低喚,連忙走進來,輓住主人的肩膀。

  他沒有穿鬥篷,健壯的身體使他很難感覺到冷。於是,粗布之下的體溫穿透而來,將赫倫包裹得緊緊實實,如骨朵包緊花蕊,如胞衣包裹胚胎。

  無意識地,赫倫將後背貼上盧卡斯的胸膛,幾乎半靠在他身上。這類同於尋求庇護的行為,甚至是隱晦的撒嬌。他好象要尋求什麼慰藉,側過身,一手環住盧卡斯的腰,另一隻扒著他的肩膀,下巴嵌進他的鎖骨窩。他撕碎了作為主人的臉孔,在盧卡斯耳邊嗚咽著,迫切需要安撫,軟弱而狼狽,好象一位尊貴的神只跌下高高在上的坐壇。

  盧卡斯睫毛打顫,哆嗦地抬起手,僵在空中片刻,最終還是摟住了他的腰。

  赫倫的指甲扎進他的皮肉,咬住他的肩膀,用力捶他的後背,來宣洩積鬱的情感。他將所有偽裝卸下,純粹而激蕩。

  在盧卡斯眼中,他的靈魂不著寸縷,赤身裸體。

  他悶著聲摟緊他,默默承受他的捶打和啃咬……

  許久,赫倫恍惚地松開他,怔怔地盯著牙印,手指撫了幾下。

  「我不疼。」盧卡斯微笑起來。

  赫倫瞄他一眼,轉過身來,盯向跪伏床邊的女奴。

  弗利緹娜已淚流滿面。她握起範妮的手,胡亂地親吻,雙肩痙攣似的抖動,黝黑的臉有點發紫。她哭得涕泗橫流,哭聲跌宕如越山穿海,歇斯底里時還會凶狠地抽自己耳光,縱使耳鳴也不停手。

  她服侍範妮已經十年,不離身側。她得知紅戒的存在,也深知它的重要性。

  悔恨象濃稠的熱油,從她靈魂里流出;她被布魯圖斯以愛的謊言利用,忠心之人成了最有用的內奸。

  「上天啊!」她口齒不清地說,「我做了什麼?!我差點害了我的主人……那個該死的布魯圖斯……妄語的惡徒應當立刻掉入地獄……」

  她憤憤地罵著,面容顯出一絲堅定。她顫抖地直起身,一把拽掉紅寶石耳環,頓時雙耳濺血,鮮血成道流進脖頸。她的額頭上青筋凸起,表情凝重,好象一個奔赴戰場、視死如歸的士兵,疼痛於她無影響。

  「我是個罪惡的女奴,我要為我的主人殉葬……」她低吼著,顫巍巍地站起,抓起桌上的剪刀。

  「攔住她!」赫倫看出她自殺的意圖。

  盧卡斯跨過去,一把奪過剪刀。她被掀倒在地,咚地一聲,剪刀擦著她的脖子抵撞地板,一道淺淺的血痕。這頗有點警告的意味。

  赫倫嘆了口氣,「你被奸惡之徒欺騙,照理說也是受害者。我母親病重時,你對她無微不至,深得她的歡心。所以,我會為你擬釋放令。從今以後,你是榮幸的羅馬公民。」

  他頓了頓,「但鑒於你的識人不清,我剔除你擁有嫁妝的特權。我相信你獲釋後,靠著勤勞的雙手,總能填飽肚子。」

  弗利緹娜愣了片刻,端正了跪姿,嘴裡重復感激的話,含糊不清的。她將臉埋進手掌,痛哭流涕,鼻涕眼淚都從指縫流淌。她像要把全身的水都哭出來,不僅僅有對主人的羞愧,更多是被欺騙的怨恨。

  片刻後,她捧起帶血的紅耳環,雙手獻給赫倫。

  她脊背繃緊,身體也不再顫抖,神情嚴肅而凝重;象一位信奉邪教多年的人,在機緣巧合之下,改變信仰,終歸光明的疲憊教徒。

  赫倫接過來,為她擬了釋放令。

  ……

  當天下午,赫倫就組織奴隸,去城外將範妮葬進族陵。

  更準確地說,是將母親與父親合葬。

  族陵還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和塵土飛揚。

  赫倫於幾天前來過這裡。他在死亡之地發覺父愛,現在又來這裡送走母愛。

  他帶了很多奴隸,也包括盧卡斯。每個人都舉著一盞蠟燭,照亮這幽暗深邃的甬道。燭光好象微黃的螢火蟲,浮動地排列起來,組成綿長的燭燈之河,把合葬的石棺圍起,具有一種神聖的儀式感。

  範妮的身體由奴隸抬著。弗利緹娜給她洗淨身子,換上了潔淨的衣服,她的額前重新戴上黑曜石,這一生執念陪她入葬。

  奴隸們將棺材蓋推開,普林尼乾枯的屍骨就顯露了,燭光為這具白骨鍍上金黃色。竟顯得有些溫度。

  赫倫沒有立即裝殮。他靜默一會兒,走上前去,伸手觸摸父親冰冷的骨頭。他曾在記憶里無數次回顧父親,待到父子相見時,卻是腫脹膿血或寒白屍骨。

  普林尼的身形頎長,骨頭也很纖細。赫倫輕輕觸摸他的頭蓋骨,用指甲刮擦空洞的眼眶,以及顴骨、牙齒;他甚至用手背拂過整齊的肋骨。

  他注視他黑洞洞的眼,彎下腰,吻了父親堅硬的手背。

  範妮被安放在旁邊。赫倫往棺材里撒了象徵婚姻幸福的榛子、乾棗和玫瑰花,將橘紅面紗蓋在範妮的臉上,還在她手腕上纏了毛線,在棺材上塗抹動物油脂,如同新婚之景。

  他吻了吻棺材,淺淺笑著,很純真,是飽經滄桑和人世疲憊的成年人不會有的笑。

  這是很荒誕的行為,但赫倫就要做。他想圓滿自己的心願。

  ——唯有家庭不美滿的孩子,才能理解這種心願。

  一行人走出族陵時,天空已經放晴。冥神雕像上的積雪也全部融化了,滴滴答答掉下來。赫倫被從雲端露頭的太陽光刺了眼,用指頭遮擋了一下。

  亮黃的陽光像傾倒的顏料般潑上全羅馬,溫度像新生的青芽般生長在空氣中。堅冰開始融化,到處都是靈動好聽的流水聲。羅馬人享受寒冷中偶現的溫暖,奴隸將灌好的香腸掛起等待晾乾,女人清掃門口軟化的積雪,男人把孩子扛在肩膀上,孩子就伸手去夠屋檐的冰凌。

  一切就像新生一般。

  赫倫做了一次深呼吸。一抬眼,就看到天空中有一道彩虹。

  彩虹從族陵頂生長,以雅致的弧線伸向雲端,好象女神登臨神界時遺留的飄帶,又象藍畫布上的驚艷一撇,觸不可及卻近在眼前。它猶如具備磁力,吸引所有羅馬人的目光,倒映在色彩繽紛的眼瞳里。大自然的美,總能讓人在驚贊之余嘆息自身的渺小。

  赫倫欣喜地指了指,「快看,盧卡斯!那是神明降福的昭示!」

  盧卡斯淡淡地掃了彩虹一眼,又偏過頭看他的主人。

  他的笑容是在看到赫倫時才綻放的。

  赫倫將視線移到他的藍眼睛里。那裡本該收納白雪或金光,但只有自己的臉龐和長髮。在赫倫的視線里,如金羊毛的頭髮恰好頂著一泓彩虹,後面是一碧如洗的藍,卻不如他的眼睛澄明如剪水。

  赫倫忽然伸出手,撫摸他的金睫毛。

  ——他主動觸摸盧卡斯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盧卡斯驚愣住,抓著他的手腕挪開,「怎麼了?」

  赫倫沈浸在某種欣賞的快意被打斷。

  他清了清嗓子,板著臉說:「沒什麼……我打算焚毀那兩枚戒指,它們只會給我帶來麻煩,使奸邪之人徒增覬覦。」

  「嗯。」盧卡斯神情認真,「您需要一枚新戒指,換上光亮的瑪瑙石,鐫刻您自己的肖像。這是貴族大人們都要做的。」

  「你有什麼好的建議?」赫倫難得地問,「比如說……顏色什麼的。」

  盧卡斯愣了愣,隨即笑道:「我的主人,這種事情您決不該問我。印戒可是尊貴身份的象徵,您知道奴隸無權過問這種事。」

  赫倫擂他一拳,凶巴巴地說:「讓你說你就說!」

  盧卡斯摸起下巴,清澈的藍瞳下移,倒映赫倫的黑眼睛。他無數次地看過這對黑瞳,喜悅的悲傷的憤怒的,他都太熟悉了,甚至能透過這雙眼去探究赫倫的靈魂,感受他的所感;同時他象個在沙灘上撿殘殼的玩童,收穫單戀所帶來的寥寥快樂。

  他微笑起來,輕柔地說:「黑色吧。」

  與其說他在回答,倒不如說他在贊嘆。

  赫倫皺起眉。盧卡斯的建議不合心意,但他追根究底:「為什麼?」

  盧卡斯頓了一下,「……因為黑色很沈著,只要有它在,其他顏色都顯得輕浮。您是尊貴的大人,應該注意威儀,就像手持權杖的朱庇特那樣威嚴。您的氣質應威懾所有人,每一個腳步都透著沈穩,黑戒最適合您……」

  赫倫極其耐心地聽完這急中生智的回答。按照他急切的性子,他本該會打斷這段奉承意味的話的,可他並沒有。從頭到尾,他都認真聽進去了。

  ——這大概是因為,說話之人在他心裡位置特殊。

  他想了想,最終開口:「還是用藍色吧,配上黃金指環,我想會很不錯。」

  盧卡斯的藍眸子亮一下,象海面上翻卷的波浪。

  「回家吧,盧卡斯。」赫倫衝他笑笑,「元老院快要開始選舉了,我需要你做我的聽眾,看看我的辯術和修辭能否征服你。」

  「恕我直言……」盧卡斯微笑著,「辯術和修辭從不該去征服奴隸,它們是為了征服高貴的政治家而生的。」

  「你錯了。」赫倫狡猾地笑著,「是為了征服想征服的人而生的。」

  盧卡斯驚愣住,嘴唇輕輕發顫,藍眼珠也小幅度地晃動著,好象有什麼洶湧的情緒要從眼眶里噴湧出來。他倏然緊抿住嘴,神色複雜地看著赫倫,有悲哀與渴望交織在裡面,水乳交融,和諧而矛盾。

  「那您已經做到了,作為我的主人。」他說。這是看似明顯的事實,卻暗藏著什麼別樣的東西。

  赫倫輕笑一聲,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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