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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熱了他的冷血》第39章
第39章 命運的改寫

  範妮的臥室很安靜。熏爐溢散薰衣草香,煙氣如柔絲般,逝於金黃的燭光中。水鐘滴答計時,倒數所剩無幾的生命。床榻的帷幔是紅銅色,流蘇上鑲著金玉珠,棉被是精美的金絲緞,好象新婚之夜的華貴佈置,不似病魔襲擊的模樣。

  蠟燭點燃,宛如通往神廟的河燈,竟有了神聖的意味。範妮被燭光圍繞,靜靜地躺在紗帳之中,雙手疊放在胸口,好象終歸神界的聖徒。

  她額間掛著黑曜石。二十年來,她從未摘掉過,如今也一樣,像在恪守什麼至死不渝的信條。

  這個一生疲憊的女人,現在很安然。這大概是她最寧靜的時候了。

  赫倫帶著弗利緹娜進屋。為了不讓範妮心生厭煩,盧卡斯很有眼色地駐足在門外。

  赫倫聞到清新的香味,他微眯起眼。熏衣草的馥郁鑽進鼻尖,使他有莫名的飽腹感,像飢渴之人飽食魚肉飽飲美酒。

  他想起了那種藍紫色的小花,突然產生一種悵惘。

  弗利緹娜跪在床邊,赫倫走過去掀開紗帳。

  他看到將死的母親,好象如年輕時那般美好。

  範妮的安詳就這麼顯露了,有獨特的溫柔和母性,壁畫里的女神也不比她溫婉了。她的臉有回光返照的自然紅,手也是紅潤的,一向黑紫的嘴唇像點了朱砂一般紅潤。

  她好象一顆流星,火盡墜落之時,就是最美麗的時候。

  赫倫握住她溫暖的手,注視她風華正茂的臉。這一瞬間,他意識到母親要離開了,巨大的失落使他感覺失去一半靈魂,剩餘的一半在瑟瑟發抖。無奈如利爪抓住他的心臟,他留不住母親的生命。

  他鼻尖一酸,眼圈就發紅了,這是本能的反應。人的悲傷從來都是不由自主的。

  範妮有所感受,她緩慢地睜開眼睛,看著深慟之中的兒子。

  「赫彌亞,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她微笑起來,聲音很清明,眼睛比黑曜石還要柔亮,像鑽石或是星辰之類的璀璨物。她所有的美,從身體到靈魂,都從這雙眼睛里流露而出。

  赫倫哆嗦著坐在床邊,手心開始出汗,額頭的血管突突直跳。

  範妮微笑著。她抓過赫倫的手腕,細細撫摸著,又捏幾下,從手腕一直捏到小臂,感受兒子的骨骼與皮肉,似乎在描繪骨頭的形狀。

  她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充滿母愛的舉動,只有這一次,使赫倫心痛如刀割。

  「還好,這次沒有瘦。」她笑著說,將兒子的手拉到嘴邊,吻了一下。

  赫倫被某種情感驅使,直直跪倒在床邊,毫無意識地。他的呼吸愈發急促,渾身發抖。

  他懷戀這即將離去的母愛,像溺水之人抓住水草。他覺得自己回到了童年,摒棄了成年人所謂的克制與矜持;就像少不更事的幼童,拼命抓緊母親的衣擺。他不像是二十四歲,倒像是回到四歲,離開了母親就會哇哇大叫,離開了母親就會束手無措。

  這是他頭一次感受到情感帶來的痛楚。

  他向來秉持一顆麻木無痕的心靈,即使靈魂在悲痛欲絕,心都不為情感而震顫。對待愛——這個神明賜予人類的禮物,他一貫像油鹽不進的禁慾者。

  「我的孩子,你怎麼又一語不發了?」範妮柔和地笑,「進入元老院可是需要伶牙俐齒的,你要在辯論台前大放異彩,讓白袍子的元老們屈服於你,讓皇帝為你戴上桂冠。沈默只會是仕途的絆腳石。」

  赫倫揪緊眉頭,眼睛酸澀得發痛,卻流不出一滴淚。他為自己的欲哭無淚而愧疚,這決不是符合道德或義務的做法。

  儘管他心痛如錐刺。

  「母親……我真的不想讓您死去……」他悲傷地說,喉頭都在打顫。

  「死亡是上天對辛勞之人的賞賜。」範妮笑著說,「我勞累了太久了,不是嘛?」

  「但我只想讓你活。」赫倫委屈地看她一眼。

  範妮將他的長髮撥到耳後,笑著說:「赫彌亞,過來一點。我現在的眼睛非常清楚,我要看著我的孩子死去。」

  赫倫吞咽下喉頭的酸澀,趴了過去。

  範妮撫摸他的臉,眼瞳收攬排排蠟燭,像登臨神界的銀河。她的拇指撫順兒子的細眉,擦過他的長睫毛,輕撫他的鼻子,最後在他的臉頰處戳了戳,輕輕嘆一聲。

  「有你這個兒子,我沒算白活」她說。

  她額前的黑曜石閃耀一下,邊緣的銀絲波浪亦是。

  只有在此刻,寶石才沒掩蓋她本身的光鮮。這枚黑曜石妝點她,也壓制她本有的靚麗;好象皇帝獨享的骨螺紫,使人們只顧著贊嘆這一高雅顏色,而忽略皇帝本身的五官面貌。

  「母親……」赫倫嘶啞著嗓子,「我可以看看父親送您的禮物嘛?」

  他指了指那枚黑曜石。

  「當然可以。」範妮把寶石摘下來,遞到赫倫的手裡。

  赫倫端詳著,不放過任何的細節。寶石為水滴狀,黏在銀制底盤上。有銀絲鑲邊,像環繞黑色孤島的蒼白水道。

  銀絲呈波浪狀蜿蜒著,最終在水滴頂端匯聚成一個凸起。

  赫倫眸色一亮。

  他用手輕輕一撥那點凸起,波浪瞬間變得平順,黑曜石就與銀底盤分離了。

  那枚魂牽夢繞的紅戒從中掉落,被赫倫一把抓住。

  他有種做夢的感覺,眼前漫起大霧,似乎天旋地轉,這一瞬間他分不清現實夢境。苦苦尋覓的東西,前世害他家破人亡的東西,現在就安穩地在他手上。

  一切的不安定,都在紅戒落到手裡的這一刻消弭。

  赫倫知道,自己已經將家產牢牢攥在手中了。

  紅瑪瑙多了風霜的痕跡,依稀刻著普林尼的肖像,與黑戒一模一樣。

  他沒有多看,忙將紅戒遞給範妮。

  「母親……」他有些激動,甚至語無倫次,「天啊!這是父親的紅戒指,他把它放在你的黑曜石里了……您是他的摯愛!」

  範妮呆愣住,急促喘息一下,目光如被蠱惑般釘在紅戒上。

  許久,她才反應過來,小心翼翼地拿過紅戒,套上自己的手指。

  「竟然是我……」她勾起唇角,低低笑兩聲,眼淚爬滿眼眶,「原來是我……」

  笑聲像是被靈魂驅動,她發出幸福的感嘆,尾音如暖流回溯。她的快樂,她的活力,這些塵封很久的東西,皆從眼淚與微笑中流瀉了。她本以為的遺憾其實正是所期願,她本以為的缺失其實正是所擁有。

  與其說她得知了真相,毋寧說她有了最深的頓悟。

  她等這一天太久了。可對她來講,無論何時等到都不算晚。

  範妮吻了吻紅戒,眼裡透出一絲寵溺,「普林尼啊……」

  她的喟嘆聲悠遠深沈,使她像閱盡世事的哲者,可實際上她僅閱盡普林尼一人,還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這時,範妮的活力已經盛極而衰。

  或者說,她的活力正是為這最後的頓悟而燃起的。

  她衝赫倫勉強地笑了笑。她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與眼淚交融一體,眼睛里的亮光越來越黯淡,時而失神時而晶亮,嘴唇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她象一隻暴風驟雨裡的玫瑰,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凋零下去。

  赫倫像是預料到什麼,忽然抓緊她的手,激動地喊道:「母親!」

  範妮徹底沈寂了,在微笑中咽了氣。

  茫茫世界中,一個承載感情的生命逝去了。

  她實現了自己的信仰。她很幸運。

  赫倫攥緊紅戒,處於一種相當複雜的情緒里。如果情緒以色彩示人,他的情緒必定是五顏六色、甚至烏煙瘴氣的。痛苦與喜悅交織,使他貌似催生出兩個靈魂:一邊靈魂在為範妮痛哭流涕,另一邊就在吻著紅戒歡呼雀躍。

  ——他失去了母親,卻保住了波利奧。

  他的命運,在此刻徹底改寫。

  赫倫面容扭曲,心思上天下海般震蕩,再如膨脹的岩漿般綻裂開來,控制不住地狂噴而出。他渾身發熱,出了一層汗,心跳聲重得鑽進腦際。他的當下心境很難定義,非要說的話便是激動,狂烈的激動。

  他激動得渾身哆嗦,喉嚨里發出嘶吼,眉眼流露出痛楚。

  這一刻他有所意識,人的情感就像那不勒斯的深海,或是龐貝城的火山,永無枯竭之時。

  他無力地站起身,拽住垂墜的帷幔,雙腿搖晃著。火般的喜悅撞擊冰般的痛苦,情緒波動使他無所歸依。他的心跳重而快,似要驟然停止或破胸而出。他眼冒金星,有些恐懼,無法控制身體;象一個遭遇海難的漁民,亟待有路過船隻給予援手。

  他處於人生情感的一處高峰。

  所有潛伏的念頭浮現腦中,他辨認不清真正所想。在恍惚中,他下意識地喊出一個名字:

  「盧卡斯……」

  喊出這個名字,大抵是出於本能,或是長久養成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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