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達荷的邀請
赫倫平息一會,把布魯圖斯的威脅信交給加圖索,在蠟板上刻寫了整件事情的經過。他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寫字的能力還沒有喪失。
蘇拉給赫倫重新梳了頭,還烘培了果醬麵包。夫妻倆沒有逗留很久就離開了,他們需要將這件事上報給法院。
赫倫腿腳打著晃躺倒在床,一條腿無力地耷拉到床外,骨線明顯的腳踝骨像光影交織而成的工藝品。
他歪過頭看向窗外,陽光穿透玻璃窗打在他的臉部,金黃的碎色翩躚於他的眉眼。夾在濃厚繁密的睫毛之間的,是黯淡無彩的黑眼珠。
他捏起手腕上的小短劍,在床頭的銅盆里洗乾淨,對著陽光來回划過眼前。
短劍投射的一道陰影掃過他的臉。
下意識地,他在模仿當年盧卡斯的動作。
他的眉頭開始劇烈打顫,睫毛根部泛起一圈紅色,一汪淚水在眼眶里慢慢凝結,好象在巨大熱力與擠壓中瞬間凝固的琥珀。
有些傷心事是絕對不能回想的。一旦回想,那就像鋸子鑿刻心臟一樣,把每根血管都割斷,每根脈絡都被研磨成齏粉,每一寸皮膚都被灼燒成油脂。
除了痛,他還冒出精神上的缺失感;像深埋地下的老樹根被連根拔起,像狂熱的信徒眼睜睜地看著聖殿被摧毀。總之,是長久寄以為生的靈魂支柱發生了斷裂。
他縮起身體,不住地哆嗦。很久,他才鎮定下來。
他無聲地親吻指間的藍戒指,披上一層鬥篷,光著腳,恍恍惚惚去了書房。
他不想讓盧卡斯的生命消逝得沒有價值。
……
當法院的人趕到布魯圖斯的家宅時,他已經成了一具被凍僵的死屍,雙臂扒在格奈婭的床邊。
床上的格奈婭早已面目全非,四肢扭曲成誇張的角度,肚子被剖開,內臟零散地拖拉出來。她僵硬的皮膚灰黑得像塗了一層炭灰,滿地都是痂皮似的的血跡。她的死狀非常的可怕。
布魯圖斯被定罪為弒母和綁架,之後又畏罪自殺。他和格奈婭的屍體被扔在荒野,為飢餓的豺狼和禿鷲所啃食。
而他唯一的家宅,也被神官定義為不祥之地;沒過幾天就被奴隸們推倒粉碎。
赫倫得知這個消息時,沒有得逞似的歡喜雀躍。那對母子的死如雁過刮空,沒留下一點影子。
他依舊是坐在書桌前,閱讀哲人政客的理論,將不感興趣的東西存蓄在腦海。他的手裡靜悄悄地抱著暖爐,鬥篷換成了黑色,再也不點熏香了。
他在為護民官的選拔做準備。
加圖索動用了一些政治手段。如果沒有意外,下一任護民官手到擒來。赫倫需要做的,不過是一些走過場的東西。
他就這麼井然有序地生活,很難感到飢餓或是口渴等正常的需求。
對他而言,吃飯喝水不過是一種既定任務罷了;活著的人都要這麼做,他只是隨大流。
菲碧對他的失語有所耳聞,也知道他想進入仕途。
她像久旱逢甘露一般,終於尋覓到一個令她驚喜的機會。
興師動眾來到波利奧時,菲碧沒有很快下車。她在脖頸處補塗一些東方香油,拿出小鏡子,在亮麗的紅頭髮上抹點橄欖油,將胭脂細膩地點在嘴唇和臉頰上。
她端正一下脖間的黃金項鍊,呼了口氣,捧起一顆被打磨得光滑的天然隕石,走下馬車。
羅馬人將隕石當作神的使者。他們會在隕石墜落的地方蓋起鐘樓來供奉。富有的皇帝和貴族,還會以隕石作為陪葬物。這種珍貴的石頭,會在暗處散髮永恆的螢光。
赫倫在中庭里迎接她。烏黑的鬥篷領和黑而直的鬢發間,是一截蒼白細長的頸項。
他的手中捂著蠟板。這已經成了他與人交流的工具了。
「赫倫,我知道你現在不能說話。」菲碧很體貼,「那你就聽我說。」
她調整成正立的姿勢,將鑲著金線的頭紗罩好,雙腳一本正經地貼緊,整個身體緊繃繃的,好象一個等待長官檢閱的士兵。
那種直白堅毅的男子氣概,此刻也從她溫婉柔弱的外殼中破土而出了。
「我的舅舅在昨天去世了,他終於逃脫了病魔的擺布。」她說,「我的表弟路奇卡會是下一任皇帝。也就是說……與我結婚,會在仕途上順風順水。」
她漲紅了臉,囁嚅道:「我已經表明無數次了,但你總是看不見。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你……願意娶我嗎?赫倫?」
赫倫面色淡漠,遲遲沒有反應。
菲碧捧起隕石,殷切地說:「這是夜光石,你也知道它值多少錢和土地。它的光是從天上來的,永遠沒有消弭的那一天。」
她頓一下,「它可以算作……我的嫁妝……」
赫倫拿起蠟板,刻寫道:「我不喜歡這種光。」
菲碧有點驚疑,呆愣地僵站著。
赫倫繼續寫道:「我更喜歡天鹿星座的那種光。」
「天鹿座?!」菲碧有些摸不著頭腦。
赫倫點點頭,刻寫了命令,讓奴隸拿來一本羊皮卷。
菲碧打開書卷,上面是烏米婭的悲歡故事。
她看完了,隨手一疊,遲疑地問:「你為什麼要讓我看這個故事?」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赫倫寫道,「如果不論性別,你也像故事里的人和神一樣,喜歡上了烏米婭。那你會選擇什麼身份?」
他提著筆懸空,頓了一會,「我只會考慮和答對這個問題的人結婚。」他繼續寫道。
「當然是宙斯!」菲碧沒有半點猶豫,「他英明神武,最終和烏米婭白頭偕老的人可是他!可以說,他佔盡了所有好處!」
她用手腳比劃一下,有些眉飛色舞。她清亮純潔的眼睛不染風霜,缺乏一顆苦難才能孕育的多情心臟,使她永遠看不清故事里的人世悲涼;好象一個艱難學習讀寫的幼兒,大聲朗讀或刻寫著文字,卻探究不到字面之後的深意。
赫倫輕笑一下,寫道:「你答錯了,正確的回答是天鹿。」
菲碧其實並不在乎答案本身,她只在乎赫倫是否同意與自己結婚。
但嫁妝豐厚的她還是被拒絕了。
她悶聲站了一會,頭紗被風吹掉了,紅頭髮也被吹得凌亂,衣袖吹得翻飛。全身上下只有黃金項鍊還沈甸甸地掛在脖子上,一動不動。
她抬起頭,衝赫倫象徵性地笑了笑,又憂傷地沈鬱下去。
兩人陷入了靜默,最終還是菲碧先開口:「這個夜光石我拿回去了,送給將來真正抱我進門的那個人。」
赫倫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這段充滿女性勇氣的單戀,就這樣在沈默中夭折了。
……
自從拒絕了菲碧,赫倫的中庭變得更加冷清,只有加圖索和蘇拉才會來看他。
他愈發孤獨,失去說話能力的他甚至有點自閉。成夜成夜的失眠,使他頗為焦躁和敏感。他的頭髮長得很快,也不怎麼打理。
他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看書,好象書捲成了身體不能分割的一部分,抑或是他逼迫自己將精力轉移到書上來。
加圖索請了醫生,讓他為赫倫治病。拿慣窺器和骨鉗的醫生難以診斷他的病症,因為他的發聲器官完全正常。
最後,醫生只好得出結論:他被魔鬼的巫術封住了喉嚨。
就這樣,赫倫在重壓下堅持讀書。他寫出的政論也逐漸豐滿和有說服力。即使是他的廢稿,奴隸在撿起來處理掉時,都會看得津津有味。
他意識到,苦難和坎坷能讓人更懂得思考。
以前在看到貧苦的奴隸時,他只是一掃而過;而現在,他會思考怎樣改善他的現狀。以前見到丟了糧食的農民,他都是麻木冷血;現在卻會盡量去體諒他們,還會大方地捐錢給予一點補償。
盧卡斯的死所帶來的傷痛,將他體會人間苦楚的能力喚醒。他的冷血,漸漸被盧卡斯暖化了。
以至於他只要聽聞這個世界的不公與痛苦,那顆傷痕累累的心臟都能感同身受地震顫;好象心臟也有了靈敏至極的嗅覺,隨時隨地都能聞到同類的氣味。
赫倫本以為自己的生活要在無意義的忙碌中終結,淪為一個庸碌無為的政客。
——直到這天,一個臉上帶疤的人出現在他的門前。
赫倫接到稟報,走到中庭時,看到一個跟盧卡斯體形很相似的奴隸。
他身形高壯,嘴唇緊緊抿合,臉和脖子被曬成很健康的膚色。他的肌肉和盧卡斯的不相上下,一看就是個角鬥士。
他神色複雜,見到赫倫時嘴唇抖動幾下,像是有什麼不可抑勒的言辭隱隱鼓動著,隨時想要衝出嘴唇。
「我叫列維,是安敦尼大人的手下。」他伏低身子,自我介紹道,「他叫我給您帶來口信,邀請您來安敦尼做客。」
赫倫直接寫道:「不去。」
列維面帶為難,繼續道:「主人說……您如果去了,會見到一個您非常想見的人。」
「我沒有想見的人。」赫倫木然地寫道。
列維哽了一下,欲言又止。他甚至有些著急,臉頰泛有潮紅色,高高的腦門都出了一層汗。
他抓撓一下自己的下巴,焦急地勸道:「您去吧!不會後悔的!我發誓!」
赫倫疑惑起來,寫道:「那個人是誰?」
「主人不讓我說。」列維滿臉遺憾,語氣非常急切,「但是請您相信我!」
赫倫想了一會,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