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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加熱了他的冷血》第26章
第26章 愛上赫倫的一瞬

  葬禮的肅穆中,達荷保持適度的微笑,大概是陰沈中唯一的明快了。他的眉眼溫順地壓低,下巴卻微微翹起;謙遜和驕傲不協調地拼湊起來,使人琢磨不出他的真實面。

  他立定站直。豆子般的小眼,塌陷的短鼻,他與帥氣無緣。

  但這並不影響他天生政客的氣質。

  他摘下篷帽,面對密密麻麻的觀眾,手裡沒有演講稿,鎮定自若。

  「父親賜予我安敦尼。古老的安敦尼啊,它是台伯河底的沈金,是海浪拍不動的礁石!須要銘記,它由血汗苞孕而生,無有別物比它更能舔舐底層人的傷口!我曾親眼所見,父親在神廟為生病的奴隸祈福,抱起過被凍僵的棄兒,與小商販平等攀談。對他的贊揚很少遭到拂逆,對他的貶斥多半受到抨擊。虛懷若谷的父親啊,他的偉影在我腦際盤旋!」

  他滔滔不絕,辭藻信手拈來,像一把直衝雲霄的火,雨水澆不滅他的熱度。

  他的熱意,幾乎要將自己滅頂。

  「我繼承他的意志,成為一個愛好流淚的人。我常為窮孩子的哭鬧內心酸澀,為哀嚎的難產女子而悲哀。我的烏發終變枯槁,鮮亮的皮肉終將皺縮,腿腳遲早疼痛壞裂。可我保持一顆憐憫體恤的心,時間於此心為空物!」

  外圈的平民們愛聽這些,紛紛鼓起掌來。

  赫倫打了個深深的呵欠。

  遠處的盧卡斯聽不到這些。

  他躺靠在車板上,扯了扯篷帽,使勁吸吸鼻子,熟悉的豆蔻香鑽進他的鼻尖。

  他忽然一笑。

  一隻大手拍了他的頭,沒輕沒重的。同時,有粗糙的男聲響起:

  「沒想到能在這兒碰到你,盧卡斯,你的鬥篷告訴我你找到了慷慨的主人!」

  盧卡斯撐起身體,一轉頭就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

  「列維?!我的天吶,你居然還活著!」他驚訝地說。

  列維身材壯碩,額前有條深刻的刀疤。他粗剌剌地笑,發黃的牙齒明晃晃的,每一個毛孔都能流露莽夫的氣質。

  「這話應該我對你說,我的朋友。」他說,「自從我離開訓練場,我們可就再也沒見過。我以為你早就死在劇場里了!」

  「噢!我可沒那麼容易就死……」盧卡斯跳下車,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

  「角鬥士永遠不知道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陽,不是嘛?」列維捶了捶他的肩膀,笑著說,「你看上去過得不錯,幸運的傢伙!」

  「我在為波利奧大人賣命。」盧卡斯咧嘴笑著,「你呢,列維?」

  「我是安敦尼大人的保鏢。」列維竪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他剛剛成為家主,需要一個強壯的人替他擋刀。不過他對奴隸還算不錯,最起碼我每天都有羊奶和魚肉吃,他還答應我會給我娶妻!」

  「這真是太好了!如果主人允許,我真想跟你好好喝一杯!」盧卡斯笑著擂他一拳,「還記得當年我們合力殺死一隻老虎嘛?」

  「噢當然!我砍掉它一隻爪子,把你從它嘴裡救了出來!你當時弱得就像個老娘們兒一樣……」列維嘿嘿笑兩聲。

  「沒辦法,我可不擅長砍殺動物!」盧卡斯雙手一攤。

  「不管怎麼說,那些都過去了。我們從地獄里活了出來,也遇到了寬厚的主人,神明沒忘記這兩個可憐的大塊頭!」

  兩人敘敘舊,時間並不長。列維負責巡視場子,不能做過多的停留。

  達荷繼續在演講台上迸發激情。

  「……如果說人民是高貴的,那麼安敦尼就流著高貴的血;如果說人民是平凡的,安敦尼就流著平凡的血!一定有同僚與我同在,讓我來呼喚他上台……」

  他精明的目光朝台下掃了掃。

  「波利奧大人。」他鎖定了眼光,笑著說,「所有貴族中,只有您沒穿鬥篷。您一定是個簡樸的貴族,我想您會與安敦尼有共同的信念。」

  赫倫沒想到他會叫到自己。他猶豫一下,還是冒雨走上台了。

  達荷友好地拉過他的手,親熱地做貼面禮。他輓過他的肩膀,讓他面對觀眾。

  做完貼面禮後,他躲在赫倫背後,用手掌拭了拭臉頰。

  這是輕微的動作,沒有人發現。

  「很榮幸被安敦尼大人叫上台,我……」

  赫倫哽住了。

  他驚險地發現,自己並不具備聚眾演說的能力。平時如流水傾瀉的拉丁文,在面對密集觀眾時,就像木輪卡在泥濘里一樣停滯。

  他愣愣地站著,腦里像泛起大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觀眾席鬧哄哄的。教養良好的貴族們依舊淡定,彼此間交換個輕蔑的眼神;平民更不必說,囂張地喝倒彩,叫他下台。

  赫倫突然意識到,他一直忙著與布魯圖斯做鬥爭,從沒專注於提升自我。

  這一刻,雷霆千鈞般的反對使他有點開竅。

  他好象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

  達荷笑了笑,攬著他僵硬的肩,「很明顯,波利奧大人太過悲傷了。父親的逝世勾起他難過的回憶,畢竟我們兩人的父親是親密無間的好友!願他們在天堂共飲葡萄酒,注視著他們愛過的羅馬子民!」

  赫倫低下了頭,神情有點窘迫。

  他不得不承認,他丟人了,而且是在眾目睽睽之下。

  葬禮結束,赫倫慢吞吞地走回馬車。

  盧卡斯為他掀起簾子,他卻一動不動地站著,沒有要上車的意思。

  「主人?」盧卡斯疑惑地放下門簾,他覺得赫倫很不對勁。

  赫倫半側過臉,黑眼珠斜到眼梢看他。這雙眼睛本該因為陰雨而染上潮氣的,然而清冽如晴夜。

  「回去吧,盧卡斯。」他粗暴地扯掉黑喪服,丟到角落的泥水中。

  「我也想回家泡個澡,洗掉這該死的晦氣!」他頓一下,「和你一起吧。」

  盧卡斯的指甲於瞬間摳進門簾里。

  雨勢有所加重,馬車在漫天搖曳的雨絲中抵達家宅。盧卡斯被淋得透徹,發梢滴著接連的水珠,額發打成綹貼住他一邊的眼簾。

  兩人匆匆邁進門,赫倫命奴隸準備洗澡水,還要加一些藥草。

  走過中庭時,他瞥見石膏像上的黑鬥篷,又後退走幾步,將鬥篷一把扯下。

  「就讓這拋妻棄子的老傢伙淋點雨吧!」他把鬥篷丟到天井里。

  盧卡斯猶疑,「您這麼做……夫人不會生氣嗎?」

  赫倫抬眼望他,「過來一點,盧卡斯。」

  盧卡斯一頭霧水,聽從指令走過去。

  赫倫盯了他一會,伸出指頭,撩開黏住他眼簾的濕發,露出光潔的額頭。

  「別關心那些沒用的。」他微笑道,「你太臟了,現在應該泡個澡。」

  盧卡斯的眸色暗了暗。

  ……

  浴池灌滿熱水,四角竪著蛇頭雕像,嘴裡嘩嘩吐著水流。角落的香爐發散香氣,煙氣象女神飛飄而起的衣帶,一閃即逝。黃銅燭台里的蠟油很高了,紅燭頂著搖晃的燭火,為浴室染上曖昧的金暖色。

  寒冷的雨天,好象所有的熱都來到這裡了。

  盧卡斯站在紗帳外,眯起眼睛,聞到甜甜的熏香。

  透過輕薄的紗,他能看到在脫衣的赫倫,很不真切。

  赫倫解開別針,外袍隨之落地,光裸的小腿竪在衣堆里。他的手指碰了碰內襯衣,就慢悠悠地抓起衣擺往上撩,逐漸裸露出大腿、腰和胸膛。

  他將脫掉的襯衣一丟。此時他不著寸縷,皮膚瑩白,鎖骨如蝶翅般延展,優美的腰線鍍層光。

  透過輕紗,他周身籠罩一層微光,宛如新月的清暈。

  他像小貓探水一樣,腳尖划了划水面,試試溫度。滿意之後,他走下浴池,全身浸入熱水,長髮如墨滴水般散開。

  許久,他才探出頭,揩一把臉,胳膊一撐坐上岸,小腿沒入池水。

  「盧卡斯。」他把頭髮向後一捋,「你可以下水了。」

  盧卡斯撩開紗帳,唯一阻攔窺視的隔膜消失了。

  他徹底看清赫倫了,裸體的赫倫。

  屬於人類的赤裸裸的美,不加修飾,像蛤貝里脆弱的嫩肉。

  這種自然之美,從單純的肉體中昇華出來,打動了盧卡斯。

  他的心跳猛地快起來,沒有粗俗的肉慾,沒有要性交的原始本能;只有自然的、未經修飾的美所帶來的震撼。

  他無法用語言形容當下的心情,非要說的話,那就是滿滿的感動。

  他徹底愛上赫倫了,就是這一瞬,好像有什麼抓住了他的靈魂,烙燙他的心臟。

  人生中總有這麼一瞬,讓人覺得經歷了就死而無憾。

  盧卡斯已經遇到了。他確定了這一點。

  「你不把那臭熏熏的衣服脫了,怎麼洗呢?」赫倫壞笑著,「害什麼羞?你那裡……是不是比我小啊?」

  盧卡斯激靈一下,手指夾起衣領,一下就把短袍脫掉了,只穿遮羞的兜布。

  他不敢再脫了,直接走進水里,抬頭仰視赫倫。

  「這水里加了藥草,對你的鞭傷有好處。」赫倫掬把水潑他一臉,「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後背。」

  盧卡斯順從地劃開水走去,水沒至腰部,恰好露出寬健的後背。

  傷痕布滿整個背部,沒太留完好的地方。馬鞭是帶倒刺的,一鞭子就剌得皮開肉綻,鞭痕自然也猙獰,像一隻只粗壯的蜈蚣。

  赫倫抬手,溫暖的指尖輕點紅腫的傷痕。

  「看著真疼。」他說。他捧起一把水,潑到那些傷痕上。

  他扳過盧卡斯的肩,讓他面對自己。

  他看到無數或新或舊的疤痕,有深有淺,交錯在一起。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觸摸那些疤痕,從胸口的家印,一直滑到肩膀的咬傷。

  赫倫想到,盧卡斯是從刀劍中走出的角鬥士,疤痕早就存在了的。

  ——只是,他今天才注意到這些疤痕;之前他從未留意過。

  「盧卡斯,以後別再自作主張了。」他說,「我是你的主人,我有職責保護你。」

  盧卡斯神情一滯,「我的主人,背負這種職責的從來都不該是您。」

  赫倫笑了笑,「盧卡斯,我想……」

  盧卡斯愣了愣。

  「我想進入元老院。」赫倫重重地說,「我該感謝達荷,是他讓我認識到自身的卑微。」

  「您改變想法了?」盧卡斯認真起來。

  赫倫點點頭,「我總忙著對付布魯圖斯;現在看來,我的眼界太狹隘了。就算他找到遺囑,帶走的也不過是玫瑰園和兩座房宅而已。我的生命,不該圍著這點可憐的遺產而轉。我沒有得到普林尼的關愛,在他死後也不該困於他留下的桎梏!」

  盧卡斯的眼睛倏然睜大,「您就像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赫倫繼續道:「我流著波利奧的血,母親姓克勞狄,表哥是年輕的元老。我可以自己賺錢,也有仕途的人脈。沒必要為這點遺產而像囚犯一樣驚惶。」

  盧卡斯注視他,目光炯炯,那雙藍眸倒映赫倫潔白的軀體而顯得明亮。他的眼角輕輕上翹,唇角也是。

  「您變了,主人。我十分驚喜您的轉變!」他笑著說,「與其像狗護骨頭一樣搶奪別人的賜予,不如付出心血,讓自己毋庸置疑的強大!」

  「你的修辭學有了進步。」赫倫微笑道,「不過……我是不會把遺產拱手讓人的。我有底氣承受失去它的結果,不代表心甘情願地失去它!」

  盧卡斯想了想,「那麼……在您練習辯術時,我會學著拼寫拉丁文;在您研讀政論時,我就去空地練劍。強大的主人就需要強大的奴隸,不是嗎?」

  赫倫狡黠地看他,嘩啦一聲跳進池子,捧起水狂潑盧卡斯。

  「好久沒打架了!」他大笑著,「來場男人之間的對決吧,盧卡斯!」

  這是他開心的表現,盧卡斯知道。

  赫倫像兔子一樣撲過去,兩張光裸的胸膛撞得生疼。

  他摟過盧卡斯蒼白的脖子,左腳伸進他的腳間試圖絆倒他,手在他肩膀處亂抓亂摸,呼出的熱氣圍繞在他頸項間。兩人的腿相互交纏,就像在浴池里做親密的擁抱。

  盧卡斯渾身上下的每塊肌肉都僵硬。他摸到赫倫的腰,手一箍緊,就輕易地推開他。

  他可不想跟赫倫緊密相貼。

  ——因為他已經硬了。

  赫倫不甘心,胳膊輓過他的脖子、推著他向池壁壓去。

  盧卡斯被他抵在池壁上,後背咚地撞了上去。

  赫倫很有成就感了。因為打鬥,濕發擋住他的眼,睫毛像絲綢一般。他渾身遍布水珠,在燭光下泛起金紅色的暖光。

  玫瑰色的嘴唇距盧卡斯很近,像一團明亮的火。盧卡斯的理智快被這火燒焦了,頭腦融化成一灘沸騰的金屬。像狂熱的教徒在朝聖,歇斯底里的。

  他抓住赫倫的肩,迅速轉個身。兩人變換了位置。

  他將赫倫禁錮在臂彎內,呼吸逐漸粗重,雙眼釘在赫倫的雙唇上。

  他陷入一種離奇的神遊——

  在虛無的境界里,他和赫倫是最甜蜜的愛侶,沒有等級分別。他們會有極致的性愛,也會淺吻彼此的額頭,也會什麼都不做、僅僅是牽手到老。他們的血肉融為一體,靈魂也是。

  趁他發愣的空檔,赫倫用頭猛撞他的下巴。

  神遊的盧卡斯沒料到他會這招,連連踉蹌幾步,最終還是滑倒了。

  嘩啦啦的,浴池翻起小巨浪,像有一塊石頭從天而降摔到這兒。

  盧卡斯恍惚地下沈到池底,神遊的場景被水流擊碎,玻璃一樣碎裂開。

  他嗆了幾口水,在即將窒息的時刻,他清醒過來了。

  他終於回想起,自己還在浴池里,在跟赫倫玩鬧似的打鬥。

  「我贏了!」赫倫屈起雙臂撐在池邊,朝他吹個口哨,「雖然你讓了我很多,我知道。」

  盧卡斯探出頭,吐了一口水,慢慢回攏過神,「我從沒教過您這一招……」

  「你在殺死那幾個漁民時,就用的這個。」赫倫揉了揉發疼的額頭,「被我學下來了。」

  盧卡斯用手抹一把臉,「不得不說,您的搏鬥厲害多了!」

  「正如你的修辭水平。」赫倫笑著向他伸出手,「盧卡斯,如果我能早點認識你,也許就不必再走一遭了。」

  盧卡斯有點摸不著頭腦,「再走一遭?」

  赫倫主動抓住他的手掌,把他拉近一點。

  「不過這一次……我們可以共同成長!」赫倫笑著說。

  他伸出手,揩去盧卡斯眼睛上的水,溫柔地將金髮往後撥、掛到耳後。他將視線下移,手指細細摩挲心口的家印,凹凸不平的手感通過指尖傳入。

  他逐漸收斂微笑,表情嚴肅起來。

  「盧卡斯,有時候,我們可以作為朋友相處!」他鄭重地說,眼睛一眨不眨。

  盧卡斯緊盯著他,很久才輕輕一笑,「榮幸之至。」

  ……

  洗過澡後,赫倫決定去一趟妓院找阿皮娜。

  當然是盧卡斯為他帶路。

  妓院裝修華麗,有許多個紗帳圍成的小屋。壁畫是不堪入目的行樂圖,浮雕是誇張的生殖圖騰。這裡鋪天蓋地都是花瓣,走道鋪就厚厚一層玫瑰,天花板垂下情趣的道具,四周響起不堪入耳的聲音。

  妓女將花瓣餵到嫖客嘴裡,圓潤的手臂擁抱他們的後背。她們衣衫薄如蟬翼,橫躺在紗帳後,最隱秘的部位暴露,沈悶的空氣摻雜檀香,濕熱而古怪。

  她們的床榻絕不潔淨,可沈溺欲樂的人不會嫌棄污穢。

  兩人來到一間帳屋前。赫倫走了進去,看見躺在床上的阿皮娜。

  阿皮娜穿著紅紗,慵懶地撐著下巴,將一顆糖橄欖送入口中。她可謂豐乳肥臀,嘴唇塗得血紅,長長的紅指甲摩挲著肌膚。紅寶石嵌滿發間,脖間掛著紅寶石吊墜,手鍊也是紅寶石。她和紅寶石交相輝映了;倘若沒有紅寶石,她的光彩就會被削弱一半。

  赫倫的目光一觸到阿皮娜,就被震驚了。

  阿皮娜和格奈婭長得非常像,從頭髮絲到腳趾都像。

  她簡直就是墮落版的格奈婭。

  她瞥見赫倫,驚艷一下,嬉笑地說:「我今天賺了呢。」

  赫倫沒再走近她。他本想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又想了想,覺得還是站著為妙。

  「我不是來享樂的,但我可以給你錢。」他把錢袋扔過去,「我聽說你有個熟客叫布魯圖斯,告訴我關於他的一切。」

  阿皮娜撇了撇嘴,從袋里掏出錢幣撒在豐滿的胸上,「他嘛……最近都來得少了。他總板著臉、不愛說話,像個內心扭曲的啞巴。他的床技很糟糕,根本不能滿足我,很快就……」

  「我要聽的可不是這個……」赫倫打斷了她,「你有沒有聽他提過什麼遺囑,或者是印章之類的……」

  「哦,這是特屬於貴族的事。」阿皮娜嘖嘖兩聲,「您覺得這種事情,布魯圖斯會跟我這個卑賤的妓女說嘛?我只是一個替身而已……」

  赫倫壓低眉鋒,「什麼替身?」

  阿皮娜笑笑,從床頭扯出一隻發黃的內衣,在空中甩兩圈,大方地展示。

  那是一款過時的女式內衣,發黃皺摺,明顯是使用多年了。它像一條擰得過度的乾毛巾,儘管是由名貴的絲綢做成的,原本的色澤早已黯淡了。

  「就是這個。」阿皮娜晃了晃,「布魯圖斯每次都要我穿上它。這上面還用銀線繡著一個名字……」

  她火紅的指甲掠過銀線的凸起,將內衣丟到赫倫腳下,「我不識字,不過我想您應該能認出來。」

  赫倫蹲下來,一眼就看到那個名字。

  ——格奈婭。

  在看到阿皮娜時,赫倫就意料到了;但他還是驚詫得吸口涼氣。

  「還有這個……」阿皮娜指了指發間,「這是他送我的紅寶石,是我收到的禮物中最貴的一個。」

  她將手鍊和項鍊悉數取下,隨意地擺放在床上,「他好像很喜歡紅色,不是嘛?」

  她撤回手,妖媚地笑,「我就只知道這些。布魯圖斯是來洩欲的,哪會告訴我事關家族的東西。您高估了我在他心裡的地位呢。」

  赫倫將頭撇到一邊,轉身就走出帳屋。

  妓院的氣氛實在難以忍受。兩人捂著鼻子快走出來,飛快地上了馬車。

  雨後的清新空氣,讓他們呼吸得順暢許多。

  「老天爺!」赫倫坐進馬車,「裡面熱得比龐貝火山還厲害!那些人大概是被妖魔附體了才會不顧一切!」

  「您問到什麼消息了嗎?」盧卡斯拿起鞭子。

  「一點有用的都沒有!」赫倫失望地說,「無聊的倒是有一個,就是布魯圖斯對他的養母有非分之想!他簡直是不知廉恥的惡魔!」

  盧卡斯愣了一下,側過臉說:「怪不得他對格奈婭那麼順從,就像她養的一條狗。」

  赫倫抬眼瞧他,視線逆光。盧卡斯腰背寬厚,剪影就十分平緩。他的側臉線條硬朗,鼻梁高挺。鼻尖匯聚著若有若無的光點,像日出時,太陽突破山阻的那一刻。

  赫倫盯他一會,從車里鑽出,坐到他身旁。

  「盧卡斯,我說過……我是個慷慨的主人。」他凝視他的眼睛,「你可以去裡面享樂,我想你應該很受歡迎。」

  感情遲鈍的赫倫並不知道,他的眼神和語氣流露出試探的意味。

  盧卡斯瞧過來,反問他:「您知道人與動物的區別在哪嗎?」

  「人會用火,但動物不會。」赫倫脫口而出,「這是我的教僕在我三歲時就教給我的!」

  盧卡斯挑了挑眉,「這個也對,不過我還有一個答案。」

  「說。」

  「人只想和心愛的人做愛,而動物不會。」

  盧卡斯的眼光深邃而幽沈,好象許下一個慎重的誓言;又像新教徒入教時,對神靈的雕像全身心地發願。他的眼神十分堅定,藍眸泛著定格的光彩,像海洋上凍得結實的冰川,暴風驟雨都不能搖撼。

  而且是永遠的。

  赫倫產生一種滿足感。

  「你知不知道,你這句話已經觸犯到皇帝了!」赫倫笑著說,「不過……我很高興能有一個品德高尚的奴隸!」

  他頓一下,「有時,也是朋友。」

  ……

  安敦尼家充盈著哀傷。中庭掛起厚重的黑紗,大理石潮濕而灰冷,奴隸掃淨泥水去晦氣。陰雨使這裡晦暗極了,像一口死氣沈沈的棺材。這種冰冷的色調,總讓人聯想到喙尖沾上腐肉渣的烏鴉。

  庭中央竪著亡人的石膏像,達荷就躺在像前的搖椅上,手裡捧一根蠟燭。

  那點燭火是灰沈中唯一的暖光。

  他的眼光黏在火苗上,一眨不眨。

  菲碧踏一地泥濘走來,肩膀劇烈地顫抖。她的黑眼袋比眼睛還大,有點不合年齡的憔悴。

  「你明知道他從沒學過演講……」她聲音嘶啞,「你為何要難為他?讓他在那麼多人面前出醜?!」

  達荷瞟她一眼,緩緩放低蠟燭。「這麼快就開始為他說話了?父親死的時候,都沒見你這麼傷心。」

  「我真是惡心你的所作所為!你把父親的葬禮當成什麼了?!你就是個被權力所困的瘋子!」

  「我被權力所困……那你又算什麼?被無聊的愛所困的蠢蛋?」達荷譏笑道,「很遺憾,如果你將來真的嫁給波利奧,很難保證你們的孩子不是傻子。」

  「天啊!你居然在剛剛死去的父親面前罵我?!」菲碧指著石膏像尖叫著,「我才流著安敦尼的血,輪不到你這個養子罵我!」

  「很遺憾,你只是個女人。現在成為家主的,是我。」達荷淡定地微笑。

  菲碧倒抽口氣,發青的眼圈紅起來。

  「哦瞧瞧你現在的樣子,我愚笨的妹妹。」達荷挑了挑眉,「你的臉就像泥井一樣臟,衣服的褶皺都沒理順,連手都沒合規矩地貼在腿邊。你簡直就是個沒家教的瘋丫頭,一切都這麼凌亂!」

  「噢!改改你那該死的潔癖吧!達荷!」菲碧嫌惡地喊道,「要是像你這麼活,我早就去見冥神了!」

  「要是像我這麼活,你可能會成為皇后。」達荷笑了笑,「你應該嫁給皇帝的兒子,而不是那個徒有其表的波利奧。我敢保證,你要是嫁給他,只有付出嫁妝的份,沒有任何收穫!」

  「我樂意!」菲碧瞪大眼睛,氣得嘴唇發抖,「我才不要嫁給路奇卡,他就是個軟蛋!」

  「他是個軟蛋,可他會是個皇帝。」達荷陰陽怪氣,「作為家裡唯一的待嫁女人,你有義務嫁給你的表弟,為安敦尼開闢一條順路。」

  「我不!」菲碧尖叫著,「我不是你仕途的工具!」

  斯蘭聽到兄妹倆的爭吵,從樓上疾步走下。

  她沒有化妝,氣色不比菲碧好,失去丈夫的痛苦讓她瞬間老了十歲。她雙眼紅腫,連鞋都沒顧得及穿上,亂糟糟的紅髮失去了光澤。

  「你們要在亡人面前放肆大吵嗎?!」她尖聲喝道,指甲陷進手心裡。

  達荷沒有搭理她,繼續盯著火苗。

  菲碧哭泣著跑到她懷裡,告狀道:「母親……達荷逼我嫁給路奇卡……」她攬過斯蘭的肩膀,「您知道……路奇卡有多麼軟弱!他在晚宴時,最喜歡的菜放得離他遠了,都不敢站起來去拿!他就是個自卑的弱者!」

  斯蘭拍了拍她的後背,對達荷說:「菲碧有選擇丈夫的自由。她姓安敦尼,身上淌著奧古斯都的血脈,擁有雄厚的嫁妝,可以嫁給她愛的人……」

  「正因為她姓安敦尼,才應該肩負這個責任!」達荷冷漠地說,「我想,父親會和我有共同想法。」

  「你應該顧及你妹妹的情感,而不是一味地追求仕途!」斯蘭說。

  「夠了!」達荷煩躁地喝道,「何必去追求那些無聊的東西?!你們搶走我親弟弟的橄欖園時,為什麼不顧及我的情感?!」

  斯蘭頓了一下,開口罵道:「不知感恩的東西!十多年了,我們供養你的吃穿,為你娶妻,還讓你繼承家主的位置。安敦尼可比你原來的姓氏響亮多了!」

  「我只是你們生不出男孩的產物罷了!要是沒有我,安敦尼還有誰能繼承?身為女人的菲碧嘛?!」達荷咬著牙說,「我要把橄欖園還給布魯圖斯……」

  「你敢!」斯蘭尖聲道,「我可是皇帝的妹妹,你的仕途可是在我手裡!你要是敢讓回橄欖園,我就讓你失去法官的職位,將你貶成平民!」

  達荷坐回椅子,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激動的情緒使他臉色漲紅,肩膀無法控制地顫抖。

  他完全失去在演說時的風度,像一個哮喘發作的病人。

  很久,喘息聲才平息下來。他瞥一眼斯蘭,沈默片刻,將燭火拿高。

  視野中,斯蘭的臉恰好被安靜的燭苗蓋住,很是滑稽。

  「我是新家主,輪不到兩個女人對我指手畫腳。」他說,「你們可以滾了。」

  斯蘭譏諷道:「你就盡情地迷戀火吧!祝你像罪惡之靈一樣葬身在烈火里!那是神明對忘恩負義的懲罰!」

  「死於美好的事物里,會是我的榮幸。」達荷惡意地笑,露出的牙發出陰涔涔的光。

  菲碧瞪了他一眼,攙扶母親離開了。

  達荷衝她們的背影拋個輕蔑的眼神,繼續觀賞蠟燭。

  他的指頭來回晃過火苗,熱感在指尖稍縱即逝,他愛極了這點明亮。

  手指下滑,他摸了摸蠟燭,不滿地皺了皺眉。

  「餵,庫塔。」他喊了身旁的奴隸,「這根蠟燭上有一道划痕。下次記得買光滑的蠟燭,不要讓不完美的蠟燭承載火苗!」

  奴隸僵硬地點點頭。

  達荷衝他一笑,將蠟燭隨手扔在地上,火苗隨之熄滅。

  他起身拍拍衣袍上的灰,捋順每一道褶皺。他剛要抬腳離開,突然發現躺椅沒有擺正,就小心地挪正椅子,才滿意地離開。

  ……

  天氣愈發寒冷,秋風凜冽,如刀般划在空中,摻雜著烏鴉淒厲的鳴叫。陰雨天多了起來,太陽不怎麼光顧羅馬。商業處於一年中的淡季,小販們很少出攤了。人們開始儲備糧食,男人測算地窖的大小,女人在屋裡織毛紡布,嘩啦啦地推織布機。

  只是今天破天荒地放晴了。

  太陽挑在雲尖,陽光金紗般逃出烏雲。天色因此而怪異,一半陰一半晴。

  鴿子的白羽濕漉漉的。它們扳過腦袋反啄絨毛,歪扭著屁股走路,連米粒都不怎麼啄食,十分淡然的模樣。

  盧卡斯在鴿群旁練劍,並沒有驚擾到它們。

  赫倫手捧羊皮卷,坐在高台上。

  經盧卡斯的再三提醒,他放棄坐柵欄,而是將兩腿伸出欄柱的空隙,直接坐在地上,筆直的小腿垂落出來。

  羊皮卷展開到一半,他的目光沒在卷上。

  他悄然看向盧卡斯,透過欄柱的中空。

  盧卡斯的劍術很精湛了,招式耍得好看。

  黑袍的他舞著白劍,劍尖的寒光如鑽石般游走,像憑空出現的閃電。他就被那些閃電包圍,像極了一枚流光溢彩的黑瑪瑙。

  他的金髮打亂濡濕,下巴骨感分明。隔得老遠,赫倫都能感受到他散髮的熱氣。

  女奴三三兩兩地趴在牆角,嬉笑著偷看他練劍。赫倫表示理解。

  因為此時的盧卡斯,的確令人賞心悅目。

  他站了起來,抖落衣服上的灰,剛想張口喊他——

  那顆黑瑪瑙心有靈犀似的停下,撐著劍抬眼望向他,無聲地笑著。

  滾到赫倫嘴邊的那句「盧卡斯」又咽回去了。

  他們總是這麼有默契。

  赫倫的嘴角輕翹一下,伸手招呼他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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