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特殊的奴隸
沒過幾天,兩人就動身出發了。他們坐船去西西里。
雙桅帆如大手般鼓起,口銜銅環的獅神鑲在船側,暗紅色的木船漂浮在藍海裡,留下一道藍白相間的翻水褶皺。
赫倫在房艙里睡醒,用冷水洗了臉,拖著腳步去了甲板。船槳整齊劃一地擺動,奴隸和船員穿梭,船上很忙碌。
他看見盧卡斯坐在不遠處,四周圍一小圈人,哈哈大笑著。他知道他們在玩擲骰子,這是打發時間的調劑。
人群很快散去,盧卡斯端著盤子朝他走來。
赫倫盯著盤里的紅色食物,「這次又是什麼?」他問。
「生魚片。」盧卡斯微笑著說,「剛剛打上來的魚,非常新鮮,是那些船員給我的,沒有門道的船客吃不到這個。」
赫倫捏起一片放進嘴裡,「味道不錯,就是滑膩膩的,像嚼著另一條舌頭。」
「因為您沒吃慣。」盧卡斯把盤子塞到他手裡。
赫倫平淡地瞧他一眼,「你倒是很能跟別人套近乎,總能騙點吃的喝的。」
「我又不是為了我自己。」盧卡斯雙手一攤,理所當然。
魚片很快被消滅,盧卡斯笑嘻嘻地看著赫倫,一片都沒有拿。
「快要下船了吧?」赫倫把空盤遞給他。
「嗯,前面那個小黑點就是港口。」盧卡斯向前指去,「聽說今天是酒神節,比花神節還要好玩。」
船是在下午抵達港口的,陽光正盛。盧卡斯為赫倫披上外袍,他們抓著繩鏈下船,走到沙灘上。
海浪像融化的藍水晶,像有生命似的侵蝕金沙。
他們脫掉鞋站在海邊,腳邊流沙中有蟹腳和殘缺的貝殼。天和海拼接在盡頭,雲一會成整幅漂移、一會被吹得分散。
天是淺亮的藍,海是深沈的藍,赫倫好像被藍包圍而身心澄澈了。在這裡,黃沙綠樹只是藍的點綴。
而世界上所有的藍似乎都在這裡了。
赫倫轉頭去看盧卡斯。他驚奇地發現,盧卡斯的眼睛從沒這麼藍過。大概是西西里的藍投射進他眸中,加深了他的眸色。
「盧卡斯,」他忍不住開口,「你的眼睛真藍,像綠松石一樣。」
大大咧咧的奴隸有些害羞,近乎窘迫地垂下頭。
他們沒有乘馬車,而是步行走進街道。
因為酒神節的緣故,狹隘的街道張燈結彩。人流如浪潮湧入,他們頭戴花環,在灌滿酒的皮囊外塗抹油脂。姑娘在街頭舞蹈,人們暢飲、潑灑酒水,醉醺醺地唱歌,歌頌酒神巴克斯,祈求錢幣滾滾,夾雜粗鄙淫穢的詞語。粗俗的,放縱的,喧鬧的,一切都是肆無忌憚的。
兩人淋了酒雨,手裡被強塞鼓囊囊的酒袋。
漂亮的女人衣著暴露,熱情而奔放,豐滿的腰肢彎成弧線,把路過的盧卡斯拉拽到台上。大概是他的角鬥士氣質吸引了她們。
赫倫幸災樂禍地笑,他想看他手足無措的窘態。
女伴摟著他擺弄四肢,有點色情。她飛快地轉圈,裙擺傘一樣支起。最終,她轉到他懷裡,就那麼躺下去。盧卡斯扶住她的腰,她嫵媚地閉上眼睛。
圍觀的人群響起哄鬧聲。
盧卡斯僵直地站著。鬼使神差地,他又向赫倫看去。
他的主人滿臉笑意,黑眼睛彎成小船,那多少帶點看笑話的意思的。
盧卡斯心如灼傷般疼痛。
他閉上眼睛,在她滿是香粉的額上落下輕吻。
挪步走下舞台時,他的脖子上多了一圈花環。赫倫扯扯他的花環,壞笑道:「你的反應還挺快,看來有個女人就是不一樣!」
盧卡斯強打起笑容,衝他一笑,重又低下頭去。
「盧卡斯,我允許你娶妻的。我可不是什麼苛責的主人!」赫倫戳了戳他的肩膀。
「我現在還不想娶妻。能陪您出來遊玩、每天餵餵鴿子、偶爾去劇場搏鬥,沒有什麼比這更完美了。」
……
日落之前,兩人來到進口商的家。
有加圖索的推薦,家主賀瑞斯設宴款待了赫倫。
賀瑞斯是個精明油滑的商人。他上了年紀,灰白髮頑固地翹著,深陷的眼窩里嵌著冒精光的眼睛,使他像鷹一樣敏感地捕捉錢的氣味。
「我向神明發誓!」賀瑞斯向赫倫敬酒,撞出清脆的聲音。
「這批絲綢是絲國產的,而且非常高檔!」
「希望它的質量抵得上它的價格。」赫倫平靜地說。
他撕下一大塊醃肉放盤里,卻一直沒有吃。
「絕對的貨真價實!」賀瑞斯滿臉堆笑,「您是穩賺不賠的!絲綢上還有花朵的繡紋,這在羅馬城還是頭一回!我敢保證,貴族小姐們會為它神魂顛倒!」
赫倫沒有討價還價,很快就答應了:「我信任加圖索,他向我推薦的進口商也值得信任。我想先訂五十里弗,如果銷量不錯,我們可以繼續合作。」
「這是當然,波利奧大人!」賀瑞斯殷勤地為他倒酒,「要不是加圖索推薦,我也沒有膽量去和陌生人做絲綢生意!您也知道,元老院最近查得很緊……」
「風頭這麼嚴,你這絲綢買賣不容易做吧。」赫倫說。
「我們有專門的暗號,」賀瑞斯狡猾地笑著,「只要是禁止販賣的貨物,我們就叫它‘紅琥珀’,合同和裝箱上都這麼寫。」
「都叫紅琥珀?」赫倫不解,「那你們怎麼分辨呢?」
「根據價格來分辨。」他說,「像私鹽,價格是48個第納爾;絲綢的價格是110個第納爾。如果合同標價是48,我們就會發私鹽。不同種類紅琥珀的價格差很大,沒有人會懷疑。」
赫倫陷入沈默。他慢慢地晃酒杯,手指在杯壁搓摸,很久後才開口:「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
「請您儘管吩咐,尊敬的大人!」
「能不能發給我絲綢,但是在合同上標價48呢?當然,錢還是按照絲綢的價格來出。」赫倫晃了晃酒杯。
「這太容易了!只是在紙上改個標價而已。」
「千萬不要發錯貨了。」赫倫提醒道。
「您儘管放心,我會親自檢查貨物裝箱。」賀瑞斯保證道,「絕對不會有任何差錯。」
兩人談完生意,赫倫把盤中未動的肉乾用紙包起來。
賀瑞斯本想熱情地送他去客房,被他婉拒了。
他走到後院的矮屋,一推門就看到了盧卡斯。
盧卡斯和這裡的奴隸們擠著住在屋裡。賀瑞斯對手下的奴隸十分摳門,連寬敞的住屋都不為他們提供。
小屋裡熱烘烘的,有股汗臭味。奴隸圍在盧卡斯身邊,眾星捧月似的。
他叼著根稻草,叉著腿隨意坐著,手裡擺弄一根飛鏢,有點粗野的流痞氣。對面牆上掛一塊破爛的木板,擁擠著不少根飛鏢羽毛。
他抬頭看到赫倫。在這污垢的矮屋內,他就像一顆明珠,被遺失在這不該在的地方。
盧卡斯收斂張揚的神色、顯現出乖順。他晃著身子站直,結結巴巴的:「……主人……」
「吃飯了嗎?」赫倫掩著鼻子問。
「還沒,賀瑞斯不給奴隸提供晚餐。」
「接著它。」赫倫把肉乾扔給他。他打開紙包,驚訝地睜大眼睛。
「賞你的。」赫倫笑著說,「明天我們就回去。」
第二天,兩人帶著五箱絲綢上了船。
他們乘坐的是商船,條件比較臟亂,鬍子拉碴的船員總苦著臉。這裡沒有殷勤的奴隸,吃食也是粗糙的麵包和捲心菜。
所幸航程很順利,船速也很快,兩人很快抵達羅馬。盧卡斯一路趕馬車,總算趕在午飯前到了家。
奴隸們把箱子搬到中庭,赫倫命令開箱。
繡著牡丹花的紅絲綢堆垛在箱中,明艷得像一團火。赫倫描繪著繡花的邊緣,細膩的絲線有些冰涼,像融化的奶酪或是雲朵什麼的。絲綢非常高檔,圖案是鮮見的精美,赫倫十分滿意。
他讓奴隸去給布魯圖斯送口信,邀請他來家裡做客、談談生意。
箱子里還躺著一張莎草紙,寫著密密麻麻的拉丁文。他大略掃一眼,講的是絲綢保養的方法。
他把紙丟給盧卡斯,悠閒地躺在躺椅上,讓他讀給自己聽。
盧卡斯難為情地揪了揪頭髮,「我不識字……」
赫倫這才想起來他沒讀過書。
他用兩根指頭夾走紙張,邊晃邊說:「我手下的每個奴隸都會讀寫,這是最基本的素質。」
盧卡斯尷尬地紅起臉,同時惱怒自己的薄臉皮。
那血雨腥風磨礪出的意志力,被赫倫短短一句話就擊潰了。
赫倫看見他的紅臉,淡淡地微笑,「不過……我可以教你認字。你要是有興趣,我還能教你希臘文。」
盧卡斯受寵若驚。他本想通過下跪來答謝的,也應該這麼去做。
所有感謝的話堵在喉頭,待到出口時卻變了:「您為……為什麼要教我?」
赫倫晃著椅子,眼睛卻一直盯著他:「因為對我來說,你是特殊的奴隸。」
盧卡斯像幻聽似的僵立。
作者有話要說:
古羅馬人很喜歡中國的絲綢,所以不斷進口,造成大量的貿易逆差,元老院就多次下令禁止進口絲綢。這一章來自這個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