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
迪羅在偷渡船上隨著海浪起起伏伏,這艘看起來並不起眼的貨船,在甲板之下有著非常狹窄的船艙,他幾乎用掉了車上女人給他的所有錢,還問芬奇借了一點,這才湊齊了偷渡費用。
他們會在海上轉移到更大的偷渡船上,之後一路到南美洲。除了人貨,他們還裝了些可愛的白色粉末和走/私武器。
大概由於迪羅出的錢不少,看上去也不好惹,船上的人給他安排了一個單獨的隔間,還可以透過正好在水平面上的圓形的窗戶看到外面。
不過迪羅不怎麼往外看,嗯,他不喜歡圓形,還記得嗎?湯姆說他有圓形恐懼症,恐怕並沒有說錯。
迪羅的內心極為不舒服,彷彿內臟都揉成一團,氣也喘不勻。即將離開美國,他卻坐立不安,腦中反反覆覆轉過熟悉的、陌生的臉龐。
最後定格在泰勒警官斷氣沾血的臉上,他的手上沾著這位警官的血,他甚至沒能親眼看到霍普安然無恙,就這麼準備逃走了……
這沒什麼好丟人的,他試圖開解自己,人類遇到危險只有兩種反應:戰或逃,他只是做了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情。
逃跑,將一切都甩在腦後,就像他一輩子都在做的事情。
起起伏伏,他在散發著怪味的簡陋床鋪上慢慢睡著了,在夢中光怪陸離的情景讓他痴迷,也讓他疑惑不解。
他看到一個小男孩手裡拿著火柴,在空曠巨大的房子裡點燃身邊厚重的書本。火焰騰騰燃燒,將男孩包圍在一起,他翠綠色的眼眸裡反射著躍動的火焰,漂亮得就像有精靈在起舞。
如果這個世界是假的,那麼很快他就會醒來。
男孩歡呼雀躍,絲毫不介意火苗順著書堆和木質地板攀到自己身上,肩膀上鑽心得疼,翠綠色的眼眸卻愈加鮮豔快樂。
直到一個高大人影闖入,將男孩從火海中搶了出來,他的西裝著了火,在僕人和保安們的叫聲中,滅火毯被蓋在兩人身上,滅火器噴出的粉末將火堆熄滅。
男人輕拍著男孩小小的背部,焦急著喚著他「son(我的兒子)」,男人向來古板無趣的臉上充滿憂慮,也絲毫不掩飾眼眸中的愛意。
他或許是全世界最無聊的人,但他不過是個深愛孩子的父親。
如果他的兒子不相信這個世界是真實的,那他也會想辦法讓迪羅心甘情願地留在這個「夢境」中,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夢境中的畫面搖晃,從小就放火要燒死自己的男孩一點點長大,會走會跑,脾氣慢慢好了些,卻依舊不愛言語。
他常常趴在父親書桌旁的沙發上,看著伏案研究的父親,和坐在他身邊看書的母親。母親的手溫暖柔軟,輕輕撫摸著他小小的背脊。
那天,父親抱住他,問道:「要去見見別的小朋友嗎?我們去參加他的生日宴會,會有很多和你一個年齡的孩子。」
男孩想了想,難得點了點頭,這是他第一次參加這種宴會,那年他六歲。
大人們之間的刀光劍影不會讓六歲的孩子知道,男孩們穿著像模像樣的小小西裝,而女孩兒們穿著精緻的公主裙,在糖果做的小屋裡玩耍,吃僕從們手裡端著的銀盤子上的蛋糕果汁。
童言稚語,天真也殘忍。
「你就是我爸爸說的不會說話的迪羅‧格倫?」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兒驕傲地說道:「你不是啞巴嗎?你爸爸都把你藏起來,然後要再生一個孩子。」
男孩氣急了卻不動聲色,伸手一把將女孩兒推進奶油房子裡,漂亮的小裙子立刻沾滿了白色裱花,女孩兒哭起來,卻沒孩子伸手幫她。
所謂趾高氣昂,絕對不是一天養成的,也絕對不會只得罪了迪羅一個人。
然後宴會的小主人,今天的壽星出現了。這個也只有六歲,穿著小西裝打著小領結的男孩兒必須盡到地主之誼,維護自家宴會的秩序。
但他低估了迪羅的攻擊性,誰也記不清到底是怎麼開始的,等到大人們反應過來,將自己的孩子拉開時,這兩個男孩已經把整座糖果小屋毀了,渾身都是奶油蜂蜜地廝打在一起。
最後,那男孩兒被自己父親抱住了,還氣得騰空踹了迪羅兩腳,當然,沒踹到。可能因為生日宴被毀了的關係,男孩臉上還帶著憤怒的紅暈。
「迪羅……」綠眼睛男孩聽到父親嘆氣聲。事後這個素來古板喜歡體面的男人卻沒有教訓打架的兒子一句,只是向主人家道了歉,把惹事的兒子帶回來,告訴他「如果不喜歡,就不用再去參加這種宴會了。」
「本來以為你會喜歡和同齡孩子在一起的。」父親撫摸著他的頭,溫柔地抱住他安慰道:「沒關係,你只要開開心心的就好。」
三天後,和迪羅打架的男孩兒被對方父親提溜著來道歉,還帶了小禮物,讓男孩親自送給迪羅。
迪羅本來不想理他的,但看著小黑貓一樣的男孩子,明明氣鼓鼓的,卻還是不甘願地給他送禮物,不由的笑了。
「對不起,我不該動手的。」迪羅說道,將自己喜歡的小船模型從架子上拿下,遞到對方手裡,那孩子一進門就看了好幾眼。
男孩兒吃驚道:「你真的會說話……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謝謝。」
孩子們的友誼就是那麼簡單,前一刻還生死大敵似的,下一刻就親親熱熱地在一起玩迪羅收集的小船模型了。
疼愛兒子的格倫先生在房間裡造了一個模擬海景,兩個男孩就趴在地上玩起大航海爭霸,讓來查看情況的父親們欣慰地笑了。
「這是迪羅的第一個朋友。」格倫先生感嘆道。
「我兒子也不是善於交朋友的類型。」對方給了一個我懂你的眼神。
後來,母親給他生了一個妹妹,躺在嬰兒床裡,軟嫩嫩的小嬰兒衝著自家哥哥露出一個奶香味十足的笑容,伸出一隻可以攥在手心裡的小拳頭。
迪羅微微睜大眼睛,小心翼翼地握住,生怕弄傷了如此柔軟的生物。那迷你的小手那麼那麼軟,連心都跟著軟下來化成液體。
眼淚從綠色眼睛中流出,滴落在嬰兒床上,可愛的小嬰兒歪頭看著,大大的眼睛清澈通明,彷彿好奇她的哥哥為什麼在哭。
「不是我沒出息。」小迪羅和他的好友解釋道,「等你有了弟弟妹妹就知道了。」
男孩嘟嘴道:「媽媽說會給我生個妹妹的。」
夢境再一次變化,已經是八歲多的迪羅坐在自己的小書桌上寫信,手掌捏著筆還不利索,寫出的信卻一板一眼。
那是給他好友的信,約他一起去河邊玩最新的模型。這些信一般都是由父親轉交的,而這一次格倫先生卻面露難色。
「好吧,把他約出來玩也好,帶你的小朋友散散心,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和你出去。」格倫先生擔憂道。
果然那天男孩兒沒有來,迪羅一個人捧著精美的模型,面對波光粼粼的湖水,也沒了任何興趣,很早就回家了。
但他依舊和朋友寫信,一封接著一封,講自己的妹妹長得有多可愛,講他媽媽又懷孕了,講自己去上學卻不看不見自己的好友……一年又一年,他竟然從未停止過單方面地寫信,就像一隻對樹洞說話的兔子。
直到十四歲那年夏天,他突然收到了朋友的回信,約他見面。迪羅知道這樣的行為有點傻,但還是捧著最新的戰艦模型去了,儘管他們已經過了玩模型的年齡。
坐在湖邊的少年讓迪羅查點認不出,雖然仔細看還是有童年的五官輪廓,但好友卻出乎意料的陰沉,猶如曾經放火自焚的他。
果然,他看到迪羅抱著的模型,抽了抽嘴角。
「你有看到我給你寫的信嗎?」迪羅一上來就不客氣地問道,「我給你寫了六年,你一封信都沒回過!」
曾經的好友扭頭:「回過一封,你不是收到了?」
……真是特麼太欠扁了!
迪羅將模型往草地上一扔,就氣勢洶洶地撲了過去,兩個人多年未見後的第一聲招呼又是在互毆中度過的,草葉粘在衣服和頭髮上,分外凌亂。
對方身手比當年好了太多,但迪羅竟然還是佔了上風,這讓好友非常不滿:「你也請老師練習過?」
迪羅放開對方,笑著回答:「我天生會打架。」
「胡說。」少年挑眉。
「是不是我們每次久別重逢都要打架?」迪羅岔開話題問道。
可是少年不是當年那麼好糊弄的傻白甜少爺了,他瞪了迪羅一眼,憤憤道:「遲早把你按在地上打!」
不,他拒絕承認是自己身手不好。可惡啊!明明天天都有在家請老師練習的,果然還是要出去拜高手為師嗎?
「我要走了。」少年說道,「以後不用給我寫信了。」
「你去哪裡?我可以寄信到那裡去。」迪羅認真道。
「先是會去世界上有名的大學轉一圈,大概花個四五年,之後去哪裡我也不知道。」
「……那祝你一路順利。」迪羅沒有勸,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是不是對方的好朋友,鑑於對方連著六年都沒有回過一封信。
他們將拆封的模型放進湖裡,看著兩艘船順著水流慢慢飄向下游,兩艘船先是同行,復又被風吹到不同的地方,有一艘擱淺在小石子灘上,另一艘卻衝過小瀑布,漸漸看不見了。
迪羅伸手想推擱淺的小船一把,卻被少年先了一步。他將船重新放在流動的水中,可儘管如此,兩艘船卻再也不能齊頭並進了。
「我很抱歉,沒有回信。」少年沒有回頭,目送著那艘小船離開,「我看了你寫的每一封信,恭喜你又要有個弟弟或者妹妹了。」
那天誰也沒開口,但卻彼此清楚那句因為少年的彆扭而沒能說出口的話:你是我永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