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老師的廬山真面目
樂維快步朝齊習辦公室走去,離老遠,就看到一個清清淡淡的人影兒斜倚在寫字臺前,正單手撐著額角,專注翻閱著什麼。
門是敞開的,樂維到近前抬起手剛準備去敲門,又一激靈停住了。
距離越近,看得越清楚,也越覺得不對勁兒。坐在寫字臺後頭那人穿了件淺米色的棉質T恤,上邊沒有任何圖案、LOGO。臉被手擋住了,看不清五官。頭髮柔軟蓬鬆,既沒染色,也沒做任何造型。插入發間的手指消瘦而修長,每片指甲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略微透著點不太健康的蒼白。整個人從頭到腳沒有半點累贅的裝飾品,一素到底。
這形象不但毫無犀利、霸氣可言,就連一丁點讓人信服的震懾力都沒有,簡直就是個躲在圖書館角落裡默默溫書的大學生!
趁著沒人發現,樂維趕緊悄悄倒退幾步,扭著脖子仔細看了一遍掛在牆邊的金屬名牌,生怕自己是腦子犯迷糊走錯了房間。反復確認過上面的中文和中文拼音寫的都是“齊習”,這才重新站到門邊,彎起食指關節小心敲了兩下。
“進來。”齊習沒抬頭,音量依舊很輕,怕嚇到誰似的。
樂維帶著一絲忐忑挪到寫字臺邊,乾咳兩下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始自我介紹。他嘴巴剛張到桃核那麼大,還沒來得及出聲,齊習忽然將手裡兩份佈景效果圖往他面前隨意一推:“大維你看,這兩種配色方案如果在自然光底下,哪個更適合甜美嬉皮風格?”說著話,他仰起頭,緩慢綻開一個暖洋洋的笑容。
原來傳說中的齊老師並不是什麼呼風喚雨的大魔頭,他的樣貌介乎于男人與男孩之間,五官乾淨、清秀,甚至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第一眼看上去,像是鑲嵌在古老畫框裡的精緻相片兒,有點死板,有點壓抑,明明近在咫尺,中間又隔著什麼摸不著的東西。可就那麼幽幽一笑,猶如水波被細雨點開,整個畫面“咚”地一下,就活泛起來了。他的笑帶著暗鉤,打眼一過,輕而易舉就把人心神兒給勾住了。
不管是齊習說的那幾句話,還是說話時的細微表情,都帶給樂維一種奇怪的感覺。那感覺就好像他們並不是第一次見到,而是相識好多年,彼此早已建立起了充分的默契……而樂維也不是第一天跑來上班,他其實一直都站在這張寫字臺旁邊,只是剛剛了離開一會兒,出去買杯咖啡而已。現在回來了,就順理成章繼續起了先前的話題。
對於樂維短暫的溜號兒,齊習並不介意,他只是保持著讓人微醺的笑意,耐心等樂維給出意見。如果樂維懂讀心術,一定會驚訝地發現,此刻齊老師正把他傻乎乎的表情當成了古董藝術品,在津津有味地賞玩呢。
思緒信馬由韁地跑出了二裡地,終於被樂維一把牽住了,注意力回到那兩張圖上。他也吃不准齊老師是真想聽聽他的看法,還是在考他,無論如何,只好硬著頭皮認真比較起來:“嗯……左邊這個亮粉色加動物紋樣的,確實很適合甜美嬉皮的主題,但是質感略差,而且很容易喧賓奪主,搶了服裝的風頭。右邊這個大地色系的雖然看著平庸,但是作為背景卻能更好地突顯主體。況且嬉皮就是要否定現有物質文明嘛,太精緻太優越,那不就變成雅痞了。”
齊習一字不漏聽完,捏著被選中那張圖抖了抖:“說得不錯,我也有同感。”
能得到齊老師的認同,樂維心裡湧起一股“總算過關了”的僥倖。正想問問接下來的工作安排,卻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
隨著齊習輕應了聲“進來”,一個身材略胖、滿頭大汗的男人急匆匆跑了過來,雙手捧著一大摞檔遞向齊習:“齊老師,這是你要的色卡。”見齊習完全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他戰戰兢兢把東西放在寫字臺上,立在那攪動手指不說話了。
齊習輕抬眼皮瞄了下對面的男人,緩緩靠在椅背上,筆直修長的雙腿隨意交疊在一起:“你能不能告訴我,現在是幾點幾分?”
聲音裡沒多少情緒起伏,臉上表情也不見變化,周遭的空氣卻驟然降了好幾度。他明明是坐著的,又總讓人有種錯覺,覺得他在居高臨下俯視對面站著的男人。
那人眼神閃躲著,飛快看了下手錶:“十……十點一刻……”
“那我要求你幾點鐘把色卡送過來呢?”齊習依舊輕聲細語,手指間漫不經心敲擊著桌面。
對方趕緊磕磕巴巴解釋道:“真對不起,齊老師。是、是這樣的……我家裡出了點事,我奶奶早起摔了一跤,傷了骨頭,我是剛送了她去醫院才趕過來的,所以晚了……”
“老人出了事,很值得同情。但公司不是福利機構,不需要為你家人的任何遭遇買單。如果因為你的疏忽,影響了工作進程,導致案子失敗,那大家之前所付出的辛苦就白費了。這是讓所有人為你一個人的失誤承擔後果,憑什麼?別人家裡也有奶奶,也有數不清的負擔。”停頓一會,看了看對面胖男人的態度,齊習接著說道,“從進來第一天我就說過,不要求你們‘發揮’,只要求你們‘穩定’,只要求你們把每一項工作按照預期完成就夠了。今天的事我會先記下來,給你次機會。再有類似情況發生,我會考慮你是否適合這份工作。去做事吧,記住,不許帶著情緒工作。”
“謝謝齊老師,那我去做事了。”對方躬著腰,垂頭喪氣退了出去。
看著別人挨批,樂維一點也不輕鬆,後背好像鑽進去一條大毛毛蟲,讓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起來。
早上他也遲到了,還遲了半個多小時,可齊習不但沒責備,還拉著他討論起了不知哪門子的甜美嬉皮。樂維生怕齊習是因為菲姐的關係給了自己特別關照,趕緊主動承認起錯誤:“那個……齊老師,今早我沒趕上公車,所以遲了……保證下不為例!你要是想罰我的話,不用給菲姐留面子!”
齊習本來低著頭在翻看色卡,聽了這話,他忍不住飛快偷笑了一下,然後抬起頭假裝嚴肅地說:“很好,既然是你自己要求一視同仁,我也就不再因為菲姐的關係網開一面了。第一天上班就公然遲到,這不光要罰,還得重罰……”看著樂維一本正經等宣判的表情,他故意把尾音拉長吊人胃口。等欣賞夠了樂維的呆樣兒,才吐出下半截話,“那就罰你……回去以後寫個五百字的檢討書吧,要手寫的,不許塗改,明早交給我!”
“啊?”樂維瞪著兩顆大眼珠,吧嗒吧嗒眨了老半天,還是沒鬧明白寫檢討書是個什麼用意。
直到齊習撐不住,轉過臉去“噗呲”笑出了聲,他才終於回過味兒來,齊老師這是在逗他玩兒呢,於是自己也跟著嘿嘿笑了起來。
雖然被齊老師逗得不小心暴露出了“蠢”的一面,他還是很開心,尤其是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偏袒和縱容,讓他美滋滋無比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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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維正在這竊喜著,外間傳來了燕子比電音喇叭還高亢的大嗓門:“嘿嘿嘿,兄弟們,仙樂絲的人來了,都跟姐開會去。”
這下樂維算是看出燕子的好處了,她一嗓子喊下來,全員出動,可比找個美貌性感的小秘書拿電話挨個通知有效率多了。
黑旋風呼呼刮過,身後跟著手舞足蹈的娘娘腔楊水仙,再後頭是蝸牛寶山和民工崔浪。齊習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資料,站起身拍拍樂維胳膊:“走吧,你也跟著一起去。”
樂維納悶:“我?我對這方面一竅不通,傻了吧唧坐在那,怕給你們添亂。”
齊習裝模作樣端詳他一陣,指揮道:“大維,來,面向我這邊,微笑!”
樂維按照吩咐筆直站定,一咧嘴,笑出滿嘴整齊閃亮的小白牙,燦爛得直晃眼。
“嗯,不錯。”齊慣用力點頭表示肯定,“就靠這門兒技能,你也能吃飽飯了。”
“齊老師的意思是說,我可以靠臉混飯吃嗎?”樂維挑起半邊眉毛,痞氣十足地搓了搓下巴,“如果對方老闆是個富婆兒,我倒不介意為公司犧牲,去色誘一下子。”
齊習笑眯眯搖頭:“齊老師的意思是說呢,等會你什麼都不用管,只要人坐在那,就能提升我們公司的整體形象了。”
面對齊習如此高的評價,樂維只小小難為情了三分之一秒,就很不要臉地接受了:“既然這樣,我要不要先去搞個造型,臨陣磨磨槍?”
齊習退開幾步,上下打量著,又退開幾步,像在博物館看雕塑作品一樣,從整體到細節地研究半天,一拍巴掌:“嗯,已經很完美了!”
見齊習轉身出了門,樂維極有眼色地抄起桌上厚厚幾大本檔資料跟了上去。一路走著,連心情帶腳步都是輕飄飄的。經過隔壁的玻璃門,他側過身偷眼朝裡照了照,還很瀟灑地甩了兩下自己緊貼腦瓜皮的小短髮,自戀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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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導與設計師開碰頭會,商討的事項極為繁瑣。從整個秀的開場,到結束,再到之後的After party,所有流程要全部過一遍。還有那些選模特,定妝容,燈光,音樂……總之每個細節都要面面俱到。
開會開了幾小時,內容概括起來就是:提供方案,討論分析,否定,再提供方案,討論分析,再否定……
凡是客戶提出的要求,齊習總會耐心應對,即便有時對方提出的要求太不切實際,他也會詳細解釋給對方聽,哪幾點可以嘗試,哪幾點做不到,哪幾點需要轉變思路想想別的辦法。只是他說話過於直來直去,偶爾會讓人下不了臺。
對方過來開會的是三名設計師和一名商品部主管。做主管的那個負責預算,所以很謹慎,生怕花了大價錢沒辦法回本,總是反復嘮叨著:“彩排一定多排幾次,尤其是帶妝彩排,模特都是花了錢的,不用白不用,萬一出了岔子,我可不好跟老闆交代。還有你們菲席開價比別家足足高了一倍,那最後出來的效果一定得夠炫,排場也得夠大,不然對不住這個價錢。”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個外行,齊習飛起眉梢撇了他一眼,沒說什麼。
對方主管繼續念叨著:“就說上一季我們請的那個什麼晨星公關公司吧,模特倒是都挺漂亮,可是秀一開場,大螢幕上把我們公司的牌子都給拼錯了,搞得好多媒體拍了照片不能用。你們菲席可千萬別給我犯這種錯誤。”
“這一點請你放心,我們很珍惜現在的聲譽和地位,不會浪費廠商花的每一分錢。”齊習保持著禮貌的笑容,聲音緩慢而溫和,“據我所知,晨星是剛成立兩年的新公司,他們給的報價比行價低三成。選擇了價格低的公司,自然也要承擔相應的風險,這無可厚非。另外,一場秀的好壞不該以效果夠不夠炫、排場夠不夠大作為評判標準。服裝秀是為展示服裝而存在,不是為了展示品牌的經濟實力。”
對方的主管也只是多嘴提醒一句,沒想到會招來齊習不動聲色的搶白,他想朝大家笑笑,化解尷尬,可是一抬頭,完全沒人對他做出回應,這下更尷尬了。
樂維最受不了沉悶的氣氛,也看不得那老哥訕訕的沒人搭理,所以當對方視線掃過來的時候,他及時送上了一個大咧咧的微笑。
那名主管總算找到了交流物件,這下是盯准他了,等再遇到插不上話、或者把話說僵了的時候,就頻頻朝樂維訕笑。樂維也毫不吝惜自己的八顆牙齒,沒事就亮出來“叮叮”閃著銀光晃人家。
齊習在長桌另一頭和幾名設計師談著正事兒,偶然間眼神瞄過來,發現兩個門外漢正神交得不亦樂乎,忍不住把臉藏在檔後面偷著笑了起來,笑完了,繼續談他的正經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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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開完會,已經下午兩點多了。齊習在椅子上扭動幾下酸脹的肩膀,遠遠朝樂維招手:“怎麼樣大維,餓壞了吧?”
樂維整理好滿桌的檔,抱到齊習面前:“還好,不是很餓。”話剛說完,肚皮就不爭氣叫了起來,“咕嚕咕嚕”響,打鼓似的。
齊習抿嘴輕笑,從他手上接過大本小本的文件往桌上一丟:“走,我請你吃飯去。”
經過一上午的接觸,樂維對齊習的印象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所以老闆一提出請吃飯,他就心安理得接受了。
從藝術園區出來,過一個街口,有家門臉不小的川菜館。齊習問也不問樂維意見,就帶著人徑直走了進去。
其實樂維家的飯菜味道重,他從小就無辣不歡,川菜湘菜都是心頭好,所以光沖著齊老師對“吃”的品位,也要給狠狠加上幾分。
兩人坐定,服務員拿了功能表過來,齊習不假思索指著幾道菜下了單。巧得很,那幾道菜也恰好都是樂維愛吃的。點完了菜,齊習細心對服務員叮囑道:“還有,全都不要放香菜。”
樂維驚訝地探頭過來:“咦,齊老師,你也不吃香菜啊?”
齊習不置可否地笑笑,用開水幫他燙著杯子,也不多加解釋。
等上菜的空檔,樂維小心翼翼問齊習:“齊老師,有件事我想弄明白,你決定請我做助理,是不是因為菲姐的關係?”
齊習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頭:“你覺得我是個會被別人左右決定的人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樂維剛要解釋,服務員端著餐前小菜過來了。那姑娘勁兒小,託盤又太大,她一手端著一手上菜很吃力。樂維見狀一把接下來,幫忙逐個擺好,服務員抱著空託盤不住對他道謝,他只滿不在乎地笑笑:“小事兒,幫把手而已。”
那姑娘被他笑得臉一紅,轉頭跑了。沒多久又端著兩碟點心回來,說是送的,分量倒比旁邊幾桌花錢買的還要大。
“憑你這笑一笑就能換雙份點心的本事,公司請你也請對了。”齊習撿起塊點心朝樂維晃晃,“不管做什麼生意,都是和人打交道。專業知識固然重要,交流能力同樣重要。你們學設計的還要學心理學呢,我選助理當然要選個又帥又有人氣的了,起碼每天看著養眼,有助於心情愉悅嘛。”
在樂維看來,這一刻坐在他對面的齊習,和不久前坐在會議室裡的齊老師截然不同。那個靠在椅背上翹著二郎腿漫不經心訓人的齊老師很成熟,也很有魅力,說出的話總是直白生硬,又讓人無法反駁。可和他單獨相處時的齊習則是溫柔又帶點孩子氣的,就像水裡的金魚,一邊悠閒吐著泡泡,一邊遊得活蹦亂跳。
樂維脫口而出:“齊老師,介不介意我問一下你的年齡?”
貿然問年齡多少有點不夠禮貌,但他實在太好奇了。以齊老師的的專業地位和成績來看,應該在這行奮鬥很多年了,可是看他那張臉,又分明就像個大學生。而且不知從哪得來的底氣,樂維莫名就覺得,無論自己提出多過分的問題,對方都不會發火。
齊習眼光一閃,也不隱瞞:“我比你大四歲。”
樂維滿臉的難以置信:“你二十八?比我大出的四年你是放進冰箱裡保鮮了吧,為什麼看上去比我還嫩?”
“嗯,不錯嘛大維,我會把這理解成你對老闆的恭維,現在老闆覺得很受用,月底加你的獎金!”齊習玩味地笑著,端起茶壺幫他倒了杯茶。
樂維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從小被老爸老媽伺候慣了,並沒覺得人家給他倒杯茶有什麼不妥,有得喝端起來就喝。這茶放了一會,已經沒什麼熱乎氣兒了,而樂維偏偏就最喜歡這種溫吞茶,又香又解渴。他端著茶杯嘟囔:“齊老師,為什麼我總覺得你對我很熟悉呢,就像認識好多年了一樣。”
齊習笑得別有深意:“說不定上輩子認識呢。”
樂維斜眼看了看天,很沒正經地接茬說道:“那上輩子咱們一定是關係匪淺。”
齊習笑著抿了口茶,並不答話。
聊了半天,點上來的菜都是樂維在吃,齊習只挑著幾樣不辣的燉品和冷菜伸筷子。不過樂維吃飯總是很香,充滿感染力,光是看他吃也能跟著胃口大開了。
窗子外頭,一個小男孩在路上撒歡跑過,他媽媽不放心,追在後頭直喊他名字。小男孩聽見媽媽叫,頻頻回頭看,卻又調皮地不肯停下,終於一腳絆在磚縫上,“噗通”摔了個大跟頭,磕得膝蓋破了皮。他媽媽趕上來要抱他,他就坐在那亂踢蹬兩條小腿,哇哇大哭著不肯起身。
看夠了熱鬧,齊習幽幽歎了口氣,老氣橫秋地發表起感慨:“所以說啊,人不能糾結於背後,總回頭的話,就看不清前面的路了。一跤摔在地上不算輸,一跤摔在地上不肯起來,還趴在那哭,才是真的輸了……”
樂維覺得好笑:“齊老師你不至於吧,看小破孩兒摔跟頭也能扯到人生哲理上。”
猛然間,他心念一動,為什麼這些話,細琢磨起來都像是對他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