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三章 荷風柳浪(1)
殿外院落的池子裡的荷花枯榮了三轉,卻是七夕時節,池子裡的荷花綽綽約約地搖著影子。黃昏時分卻是起風了,微雲欲濕,幾絲荷風清意襲了來,教人心神一定。
簷子上的花葉上微微沁出些水汽,那風吹了來,把涼意吹進了書房裡。修齊端坐在那張花梨木書案前頭,執著筆舔了墨細細地落筆。疏月將匣子裡的墨取了出來,拈著他擱到硯裡頭,素手纖纖研著那墨。修齊正怔怔地瞧著那筆硯出神,忽然外頭「叮噹」的一聲響,教他猛地回過神來。原來不知是誰將碟子擱在窗沿子上卻是忘了,一陣風吹了來將那只碟子吹翻了。
他微微抬起臉,將筆擱下瞧著疏月笑道:「今兒是乞巧節,旁人都湊了一處開那瓜果筵去了,這會子我也寫乏了,你也不必在這裡伺候我筆墨了,你只去頑罷。」
疏月將硯蓋子闔上,笑道:「既然殿下都如此說了,我便去了。」說著又回頭道,「殿下若有什麼事只管喚我們便是。」
修齊笑了笑微微頷首。
待到疏月影子遠了,他起身走到窗下,瞧了眼烏沉沉的天,那天空彷彿是浸了水,瞧著便是濕浸浸的,恐怕不是便要下起雨來的。他負手立了一會子,待到屋裡頭沒了人,便自己默默朝著外頭走去。他們這兩年年歲大了,兩個人也不便在一處住了,行止便搬到東宮的文淵閣裡頭去。修齊原是鬧著不願意,然而終是人多口雜的,再加上本就是心裡有鬼,行止又是勸了一回,這才肯放他自己去住著。修齊這兩年倒是莊重了不少,先時知道那事時,拉著行止不分時候地方便行那事。行止雖是不願意,然而心裡卻也是歡喜,只是一昧地縱著他。
修齊如今倒也是大了,行事不似從前般毛糙。他卻又有些迷茫,如今曉事多了,知曉自己同行止必不是長法。然他終不是那起胡鬧的年紀了,因此更是不知如何是好。他心裡雖仍是想著同行止好,然而又想著一日不似一日,待到他娶了親,又該將行止置於何處?
他愈想愈是煩躁,然而一抬起頭卻發現自己已是走到文淵閣了。
他的手指捻著衣角,心裡焦煎了一會子終是不知說些什麼,只好默默轉身回去。還未等走兩步,卻忽聽得行止的聲道:「怎麼還沒進來便要回去?」
修齊眼裡映出些許光芒,不由翹起嘴角回頭笑道:「行止。」
行止穿了一身竹葉青的衣裳,手裡握著一把竹木骨的扇子下了階來,見他的衣裳不甚齊整,為他理了理,笑道:「怎麼這樣慌慌張張的,瞧你,衣領子都翻著,被娘娘瞧見又是要說了。」
修齊低著頭笑了笑,臉微微有些發燙,他笑道:「我趕著疏月去乞巧了,這會子來瞧瞧你。」
行止輕輕咳了兩聲,笑道:「我這屋子裡的人也全是去乞巧了,只剩著昆平同我作伴呢。」他又道,「方纔教昆平去瞧你做什麼,他只告訴我你做文章呢,這才沒敢過去擾了你的文思。」昆平是行止身邊伺候的宦官,為人卻是低調得很,他們自小的主奴情分,因此如今仍是教昆平來這裡伺候他。
修齊瞧著他不由蹙了蹙眉,輕輕握住他的手道:「我瞧著你臉色卻不大好,身子怎麼了?有沒有教太醫來瞧瞧?」
行止笑道:「你也忒的小題大做了,前兩日倒是熱著了,今天涼下來卻是猛地著了風,有什麼緊要的,何必興師動眾。」
修齊瞧著行止,方纔的胡思亂想早是不知哪裡去了,瞧著他只是滿腔的情意,握著他的手竟是一時怔住了。行止不由微微翹起嘴角,然終還是想著這在外頭呢,被人瞧見是個什麼樣子,只好推他一推道:「好歹咱們進去,在這裡算是個什麼樣子,也忒的不成體統了。」
修齊這才反應過來,不由笑起來,攜著他的手便進了屋子。他又是四下瞧了瞧,不由歎道:「行止,同你講了好些次,你這屋子這樣寡淡,那些東西白收著做什麼?只是擺出來便是了。」
行止拉著他坐到榻上,笑道:「你只消停些吧,這樣還寡淡,我瞧著那些便眼暈,你可千萬別再教人給我送東西了。」
修齊聽著不由笑起來:「我只恨不得把天下的好東西都給你搬了來。」行止聽著一時卻是臉紅的了,頗又有些不自在,忙別過頭去。修齊方想說什麼卻見著牆上掛了幅山水,清淡自然,修齊笑道:「這個卻是襯你,我倒是不記得給你搬了這個過來,是母親送的不是?」
行止聽了笑道:「前兩日慎王爺來瞧我來著,便把這個贈給了我。」
修齊聽了一時竟有些不是滋味,眉頭蹙起來,不由道:「留王叔的有什麼意思,我那些好得多呢。」
行止聽了這話「噗嗤」便笑出聲來,輕輕摸了摸修齊皺著的眉頭,笑道:「人家慎王爺是瞧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好歹也要承這個情分。」
修齊聽了這話不由又笑起來,回首握著行止的手,笑道:「行止......」只念出這兩個字,便覺得又萬般滋味在舌尖兒上,一時竟有些纏綿的意思。
行止握住修齊的手,輕輕翹起嘴角。
第7章 第三章 荷風柳浪(2)
兩個人這邊正說著話,雖說宮人們大多去乞巧了,然而兩人年歲畢竟是大了,行為愈發放的端莊,並不敢如舊日一般造次則個。這邊正談著白日念得文章,卻聽得昆平進來通傳道:「殿下,公子,皇上駕到。」
行止□□齊聽了忙起身接駕,兩人行了禮,皇帝笑道:「修齊怎麼來了行止這邊?」
修齊輕輕笑了笑道:「因著白日的功課略有些不通,便是來行止這裡探討一二。」
皇帝聽了而這話卻是高興,仔細過問了二人的功課,不由笑起來道:「卻是長進了。」說著又吩咐身後的宦官,「有賞。」
兩人聽了忙行禮謝恩。
修齊在皇帝面前素來不敢造次,今日一時高興竟是忘形道:「父皇來瞧行止?」
皇帝素不喜旁人忖度其心思,又不喜旁人多口多舌,歷來歷代如此,身居高位者,久而久之自是不勝寒。再加之父子君臣之隔,兩人竟是從未如此相處過。皇帝瞧著修齊這般面上雖是不動聲色,然而心裡卻是愈發柔軟的,眼裡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道:「今日聽得太傅誇你兩個做的文章好,因著順路便來瞧瞧你們兩個。只是切莫過於驕矜,誤了功課。」兩人連忙稱是。
皇帝抬眼瞧了瞧,不由笑道:「這幅山水卻是清淡,不知是誰的手筆?」
行止笑道:「回皇上,這個是慎王爺前兒送給我的。」他瞧了一眼修齊不由笑道,「方纔殿下也一眼瞧見了,可知慎王爺手筆不尋常。」
皇上聽了這話一時笑起來:「也難為他記掛你,他素日裡便是喜歡舞文弄墨的,這個想來又是他和那起騷人墨客做的。」他想了一想又不由輕輕喟歎了一下。
行止悄悄瞧了一眼皇帝的神色,雖不知緣故,然心裡卻是略略有些怪異,只是因為想著修齊一時便沒擱在心上。皇帝見他眉間似有憂色,因著關心道:「身子可好?我瞧著你們身子實在是單薄了些,是該多習些武。」
行止忙謝恩,笑道:「卻是比不上皇上年輕之時,先時娘娘還常同著我及殿下講皇上從前的事跡呢。」皇帝笑著搖一搖頭,不再言語。修齊聽著也不由笑了起來。
皇帝瞧了瞧天色,道:「時候卻也不早了,你們且自在習讀功課罷,可要仔細,朕若得空必是仍要過問你二人的。」兩人連忙稱是,送了皇帝出去,不在話下。
皇帝打東宮中出來便沿了小道緩緩地走著,身邊宦官忖度不准皇帝的意思,便不敢多言,只是跟在皇帝身後並不言語。皇帝自東宮出來心裡便有些高興,此刻又是想著修齊同行止的事情,一時來了興致,便想在園子裡走走。
他引步走了小徑上,身側樹木蔥蘢,山石峻嶒,一道清流便從石頭間逶迤了來,彷彿透著點微光,隱隱約約的,這邊兒上的柳枝子便是飄飄蕩蕩的漾在水上。皇帝往前走著,忽覺得天地恍開,面前一派寬曠,只見卻是一座殿宇的後角門。他素來不往這邊來,因問道:「這倒是哪裡?」
身側的宦官笑道:「這邊偏了些,皇上不知也是自然,這是清儀宮。」
皇帝聽了猛地怔了一怔,怎麼偏生走了這裡來了?正是怔忡之際,忽聽得一把清婉的嗓子道:「皇上在這裡作甚麼呢?」
待一回頭,卻是皇后。皇帝不由笑起來:「從修齊哪裡出來,不知不覺便走到這裡來了。」
皇后穿了一身天青掐花琵琶襟平素綃衫子,瞧著便是清淡自然,如同一汪湖水似的帶著淡淡草木氣味,卻是沁人心脾。皇后笑道:「皇上多走一走也是好的。」
兩個人便攜著手沿道向前走去。皇帝笑道:「方纔倒是在想修齊之事,因著出了神。」
皇后扭著帕子笑道:「皇上還說妾只想著修齊,皇上不也如此,只道可憐天下父母心呢。」
皇帝笑起來,轉頭望著皇后,恰瞧著她鬢上落了片殘花,便伸手將那個拿下了,皇后不由紅了臉,羞道:「皇上......」話未說完,纏綿之意卻是盡訴其中。
「朕想著,修齊卻也是大了,自是當選太子妃了。」皇帝道,「因想著入了夜同你說,只是樁巧宗兒又從這裡碰上了你。」
皇后點頭稱是,道:「正是呢,妾也想著同皇上講這事。這事原該是妾操辦的,倒是教皇上搶了先,教妾多少也是不好意思的。」說著唇角不由洩出一絲笑意,「既是皇上說了,妾想著咱們自然要按祖宗家法,這女孩兒家世如何卻不要緊,只要性子模樣周全便是了。」
皇帝笑道:「正是這個道理。朕心裡想的,你只都說全了,教朕說些什麼?」
兩個人不由一時笑起來,一邊說笑著,便往鳳鳴宮方向去了。
天色雲翳低沉,陰沉灰暗,卻是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