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月波簫意
方下了一場雨,四下倒聽見窸窸窣窣的蟲鳴,帶著些涼薄的味道,幾絲涼意撲到面上,才教人忽覺秋意漸濃了。月上中天,四下搖動著月影,映在朱紅色的高牆上,輝煌的琉璃瓦緩緩漾著清透的月光,倒是一派清幽寧靜的模樣。
才過了八月十五,宮中各處倒仍是一派節下氣息,宮中彷彿仍瀰漫著濃郁的月餅香氣。時辰卻是不早了,宜華帶著幾個小丫頭小太監往東宮的方向走去。宜華手裡捧著只雕花紅木盤子穩穩地走在前頭,這上頭拿青瓷盤子擱了幾隻團團的月餅,散著濃濃的桂花香氣,倒是同著天上那只暈黃的圓月相應成趣。這奇巧的玩意兒是今年從杜澤鎮進上來的桂花月餅,吃著香甜卻不膩,難為太子喜歡多吃了兩口,皇后瞧著面上高興,便將皇帝賜的幾塊命身邊的大宮女一併送到東宮那邊去。
還沒走到太子屋裡,便聽得門裡面一派喧囂淘氣的聲音,宜華不由輕輕搖了搖頭,笑吟吟地道:「娘娘有賞。」一邊說著,一邊領著身後的宮人們進了門。
顧修齊方才正同著顧行止在屋子裡賞月聯句,聽著顧行止有了佳句,一時不由忘形,倒教宜華瞧見,自覺面上不甚好意思,忙端身站住笑道:「姑姑這樣晚還過來,卻是教我們不好意思;了。」
宜華命人將盤子擱在桌上,笑道:「雖說是節下,殿下也該端重些,行止不勸著怎麼還助著?」
顧行止站在顧修齊身邊,一時紅了面頰,笑道:「姑姑說的是,行止受教。」
顧修齊瞧了忙道:「姑姑只別說他,他倒是勸了我半晌,只是他哪裡能勸得住我?」
宜華瞧著他模樣不大,行事卻周全有擔當,心裡很是為皇后欣喜,也不再理論,只是道:「這是殿下昨兒吃著喜歡的月餅,今兒皇上賞了娘娘,娘娘見殿下喜歡,便叫奴婢將這個送過來,賜給殿下和行止。」
顧修齊忙笑道:「母親留著自己用便是了,仍想著我和行止,教兒子怎麼過得去。」
宜華笑道:「殿下知道娘娘的心便是了,只不許再淘氣便是。娘娘說這個盤子碧熒熒的,配這個倒是好看,教殿下留下便是。雖說娘娘教半夜送了來,娘娘幾番囑咐,你們萬不能多吃,若是積了食可是傷身得很。」她說著不由唇邊微微露出一絲笑意,「時候也不早了,殿下同行止公子且歇了罷,奴婢也該回去伺候娘娘歇息了。」
顧修齊同顧行止忙送道:「姑姑且走好,只怕宮門要下匙了,莫誤了姑姑的事。」
宜華笑一笑便去了,不在話下。
夜漸深了,倒是漸漸起了風,裹著隱隱約約的桂花醇香撲進屋子來,頗有些醉人。顧修齊同顧行止立在窗下遠遠去瞧那月亮,只覺得月光漸漸暈開去,倒像是漣漪似的漾出紋理,頓時天地萬物失色,只剩他二人同這月色了。
行止笑道:「我如今詩性也盡了,瞧著這月色,倒是想起那曲梧桐月來,雖說清了些,倒是應這景。」
修齊聽了,頓時來了興致,笑道:「疏月,你去把我的簫拿來。」
疏月聽了笑道:「這會子殿下要吹簫?」
修齊負手而立,揚著眉笑道:「你只拿來便是了,不必問了。」
行止一時又是好笑又是無奈,失笑道:「好好的,殿下又弄這些事,若招來了嬤嬤們,咱們又弄些是非出來。」
修齊忽的把笑隱了,頗似不快似的:「你越大越不似從前了,我只告訴不許喚我殿下,你卻一昧不肯聽,方才不是好好的?這會子又做這個樣子。」
行止一時笑起來:「這麼大了還似個孩子似的,我只聽你的便是了,你快教疏月把簫收起來。」
聽了這話顧修齊便腆著臉笑起來:「你既是想聽,我自然要吹給你聽的,你素來不喜學簫,卻又愛這個曲,我便吹予你聽便是了。」
顧行止只無奈搖搖頭,卻終忍不住笑起來:「你這話倒像是繞口令似的,再說下去,這滿屋子倒是沒人聽得懂了。」
二人說著話,疏月便將一把漆亮九節紫竹簫取了來,一邊笑道:「殿下只想一出是一出,只是怕傳了嬤嬤們耳朵裡,不知又怎的歪派你了。」
修齊接了簫,手指細細捋過簫體,神色卻是清淡,不似方才模樣。
顧行止細細打量了他半晌,月華下顧修齊的神色卻是淡然如水,眉宇間都似漾著柔柔的月色,再瞧不出來方才形容。顧行止輕輕笑道:「也罷,便陪著你鬧一鬧,好歹是節下,皇上娘娘體恤,自當是不理論的。」說著,他便起身走到梨花木案前頭,抱出來自己素常彈的那把琴,神色溫柔地輕撫半晌,「如此佳景,正是應當寵辱偕忘,何必在意許多。」
顧修齊瞧著他坐在案前,不由笑道:「此刻倒不去焚香了?」
行止知他是笑他淨衣焚香之故,笑道:「當著師傅的面自是禮數應全了,這會子咱們方聯了句,正是口齒沁香,合乎真名士之作為,哪裡倒還要那些個虛禮?」
這話說的修齊心裡歡喜,一雙眼灼灼地望著行止,止不住道:「正是!正是!」
行止微微一笑,輕輕撫過琴弦,一聲泛音卻是曠遠縹緲。顧修齊聽了登時噤了聲,手裡握著那桿竹簫,面色漸漸沉浸其中,便將竹簫豎在唇邊,和上了他的琴音。
簫調本是淒清傷感的,同著這琴相和竟生生沖淡了這哀婉,只剩下一派悠長曠遠之意,百轉千折,又是松沉悠遠,又是曲折綿長,風輕雲淡,竟是發幽幽古思,仿若登高懷遠。
行止抬起眼瞧著修齊,閃過一絲笑意,修齊輕輕揚起嘴角,眼中盛滿了溶溶月色。
卻說待到宜華進了鳳鳴宮的宮門,瞧著宮裡燈火仍舊通明,映得天際倒像是有幾分緋紅。皇后仍未梳洗,端端地坐在案邊,此時瞧見她回來,面上不由微微露出些笑意。
宜華曉得皇后心裡掛念太子及行止,忙疾步趨進宮內,還未說些什麼,只聽得皇后婉聲道:「仔細跌了,不必如此急的。」
宜華笑起來,走到皇后跟前道:「奴婢只怕娘娘等得急了。」她一邊說著一邊扶著皇后往內殿走去,「殿下同行止瞧著今夜的月色比昨日更好上些,兩人便供著支桂花聯句呢。」
皇后聽著不由笑起來:「倒是難為他們有那個雅興,今日教你送那個月餅過去,倒更是應景。」
宜華伺候著皇后解了外頭秋色暗雲紋的袖衣,將頭上精緻的點翠仔細收到妝奩裡頭,一邊道:「殿下也已是大了,懂得體恤娘娘的心了。」
皇后手中無意識地捋著衣裳上的絹帶,笑道:「行止自小便是懂事,不很教我操心,只是修齊,小時候淘氣的那樣,想不到如今也懂事得多了。」
宜華輕輕為皇后揉著臂膀,笑道:「行止公子比殿下大了兩歲,自小懂事的便早。行止公子也知道咱們聖上體恤,自小便懂得替娘娘分憂解難,待太子殿下也是百般疼寵,也不枉咱們的心。」
皇后望著鏡子中模糊的影子,眉眼微微低垂:「行止的父親為咱們江山社稷立下那樣的汗馬功勞,甚至身隕異土,只留下一副屍骨回來,我們就是再怎樣疼他也不為過的。」皇后眉尖微蹙,「皇上將秦將軍的遺孤讓我照料便是極看重了我的,加之又賜行止姓顧,可知皇上撫恤臣民之心。我頭先只怕行止會被那起小人欺侮,後又憂心他過於驕縱,如今瞧著他雖是只比修齊大兩歲,卻是極穩重的,將來也必是修齊的膀臂。」
宜華拿著篦子輕輕為皇后攏著一頭烏髮,溫聲道:「娘娘想得長遠,行止的性子卻是穩重,可堪大任。」
兩人正絮絮地說著話,忽聽得微弱的腳步聲,一齊回頭卻見正是當朝皇帝。
皇后唇角微微翹了翹,一邊福身行禮道:「方纔宮人說道皇上政務繁忙,怎麼這會子來了?」
皇帝輕輕扶起她,溫聲道:「朕看折子看得眼暈,好歹瞧完了,想來瞧你又怕你已歇了,這才沒教人通傳。」
皇后握著皇帝的手輕聲嗔道:「皇上既要來便應早告訴臣妾才是,這樣無聲無息地倒唬了人家一跳。」
皇帝聽了這話不由笑起來,他同皇后坐到床邊,道:「方纔聽你是在說修齊?」
皇后微微頷首笑道:「正是呢,臣妾正有一事想稟明皇上。」她細細斟酌了一二,方說道,「臣妾正想著,雖說現下有行止□□齊讀書,然而修齊一昧只是埋頭文華殿苦讀,倒是疏了為人處世之事。臣妾私心裡想著,寅時修齊便開始讀書了,倒不如申時教這些個親戚們一同侍讀,也好教修齊從他們身上學些為人之道。」
皇帝聽著眉頭微微蹙起,輕輕握住皇后的手,沉聲道:「朕也想著自小因為不同兄弟們一處長大,倒是疏了這情分,現下修齊卻無弟兄,自小也只有行止侍書,如此看來亦是個好法子。」
皇后微微偏過頭去,輕輕垂著眼,睫毛在臉上落下濃重的陰影:「皇上可是怪臣妾?」
「你只一昧胡想,快休說此話。」他瞧著她,「當日咱們飲下合巹酒時,朕同你說的話可還記得?心似千絲網,中有千千結,此生得卿足矣。」
皇后端端坐在皇帝身側,低聲道:「怎能忘的,臣妾身子不好,到如今卻只有修齊,只覺得是耽擱了皇上,白費了皇上的一片心。」皇帝聽了心裡一時酸痛,不能自己,滿腔的話卻不能說出來,方想說些什麼,只見皇后輕輕以手止了他的口,「皇上想說什麼,臣妾知道,臣妾若不懂皇上之意,才是辜負了皇上的一片心。能有修齊已是莫大的福氣了,皇上還將行止這個孩子賜給臣妾,臣妾當真不知如何說了。」
皇帝聽了這話,一雙眼睛直深深地瞧著皇后,張了張口,終究是說不出什麼來。他強笑了笑,道:「你放心。」他又轉了話,「快別說這個了,朕瞧著太子太傅本就無甚事,這會子你想個法子倒教他們好好忙一忙的。」
皇后聽了「噗嗤」笑出聲來:「皇上只會拿人家取笑,」說著又想到修齊同行止,「卻說行止倒是穩重得很,修齊倒也是大了,他們跟著我長了這麼大,瞧著他們天天寅時便起來讀書,臣妾當真是心疼得很。」
皇帝手指輕輕捋著她的一縷青絲,話裡倒是帶了一絲輕笑,「皇后心裡只怕只想著修齊同行止了,可知還能有朕沒有?」
皇后輕輕推皇帝一下,臉卻是羞紅的:「皇上老大個人了,還這樣沒正經,教人家瞧了是個什麼樣子?」
他輕輕笑著,附在皇后耳邊輕聲道:「朕心裡只想著皇后,哪裡還想得了旁的人?」說著便扯了紗帳下來,只餘下案上一豆燭火,幽幽燃盡萬千情思。
作者有話要說:
梧桐月是張維良先生在1994年根據流傳改編的曲子,這裡借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