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十三章 心比秋蓮(1)
第十三章 心比秋蓮(1)
天氣漸漸涼了,夜氣尤甚。行止望著天邊的星子慢慢隱下去,薄薄的霧氣瀰漫了天際。他的行囊卻是輕薄得很,統共沒甚麼東西。知曉他出宮的也不過太后身邊的幾個人,太后雖是命他出宮去,然而心裡卻也是難受得很,仔細吩咐了宜華代他收拾了行禮。宜華也是瞧著行止長大的,恨不得將他常日的用度一概收拾起來。
行止卻是看得開,他心裡不在意那些,往後日子要怎樣他自己也沒甚主意,也不過是想著走一步算一步罷了。他終究是勸著宜華將東西擱下,只悄悄把修齊一把九節紫竹簫放了進去。太后自然是要宜華拿了足夠的銀子給行止,行止卻如何也不肯受。他終是有些氣節在胸裡,心裡也總有些自信,自持有些學識,總想著餓不死自己。
修齊睡下他便連夜出了宮。太后派了身邊的宮人送他出去,原是想著一路送他出這京城,行止只道:「娘娘,行止終需一人去了,人多卻又露了行跡,再出什麼岔子便是不好了。」太后聽了他的話,只好作罷,只道:「行止,你這一去……哀家只盼你一世安好。」
行止眼裡噙滿了淚,真心實意地磕了個頭,這才去了。
已是寅時三刻。
他出了城門,城邊兒的攤子上已是熱氣騰騰,他這才覺得餓了些,從錢袋裡掏出幾枚銅板買了包子便吃起來。
他本就沒甚麼打算,不過是為了朝廷為了修齊才離開皇宮。他神色有些茫然,怔怔地發了會子呆,忽然想起從前和修齊頑笑時說的話來。
待將來,我們去南邊兒瞧瞧,買個小院兒,架上竹木籬笆,院兒裡就養幾隻小雞小鴨……
他們雖是曉得自己離不開皇宮,然而心裡總是許些希冀,縱使只是一個夢,他們也覺得滿心歡喜。
行止輕輕笑起來,既然這樣,他便往南方去罷。他永遠不是一個人。
修齊永遠在那裡。在他心裡最深的地方。
行止瞧著天色漸漸明瞭,晨露沁出在路邊的荒草枝子上,布襪青鞋也是被露水沾濕了大半。行止原是想著租輛車子一徑南去罷了,只是出城的車馬雖多,然多不攜人的,他又不很曉得這些事情,因著是一頭霧水。更何況他也曉得修齊的為人,現下仍舊是瞞著他,恐怕過不了半日修齊心裡便會生疑,適時若是遣人出了來,豈不更是滿城風雨,鬧得人盡皆知的了。
他本就憂心修齊,此事又關係國之根本,他怎麼肯讓自己威脅到修齊。他自己也知道,只要見了修齊,他會……他會捨不得的,他怎麼捨得下他的修齊呢?
行止輕輕歎了歎氣,他也沒甚計劃,只是想著隨緣罷了,因此也不多在城外逗留,拎起行禮便一徑緩步前行了。
他行行停停,瞧著滿路上的風景,一抹疏林,一徑長路,一道長雲,一畦秋田,還有孤身一人。
行止走了這許久,日頭竟已盛烈,燦燦地曬在他的頭頂子上。他心裡頭本就不爽利,這些天大大小小的的事情間雜在心頭,打從修齊病了,又與修齊謀劃朝事,到慎王爺說出他的身份來,一件一件就從未歇下去。他的心裡彷彿是堵塞許久,又在太陽地兒裡行了這許久,行止也覺得有些眼花。
行止在路邊兒的樹蔭子裡站住,打算停下來歇歇腳。晨起時露重霧寒,他凍得手腳冰冷,這會子日頭烈起來,他倒是又出了一身薄汗。這會子猛地站到樹蔭子裡頭,他不自主地打了個寒噤,猛地打了個噴嚏出來。
行止揉一揉鼻子,又有些憂心。他萬萬不能病的,在外面大夫如何暫且不講,他手頭哪裡有那些銀子來糟蹋了。
他心思不定,忽然想到,若他是皇帝與他娘親私生之子,為何姨母仍舊是那般親熱的?更何況他的姨母又是他的伯母……不,不是了……他突然想到,打從一開始竹瀝便是教他喚她作姨母……想來竹瀝也之情……
只是,若是如此,他的母親究竟是怎樣之人,如何能,如何……
他不敢再想,一時覺得天旋地轉,忙忙半倚著樹幹好緩一緩。還未及多想,他忽覺得眼前一白,彷彿一道白光倏然閃過,他便再無意識了。
第32章 第十三章 心比秋蓮(2)
第十三章 心比秋蓮(2)
依稀間,行止聞到淡淡的熏香氣息,彷彿仍舊是從前那些日子,屋子裡暖烘烘地熏著檀香,安靜暖煦,只聽得窗子外頭婉轉的鳥鳴聲。
他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然而仍覺得身子軟綿綿的,四肢無勁,頭腦昏昏沉沉的,有一點噁心的感覺。昏昏沉沉的,他彷彿是瞧見四下皆是帷帳,軟風輕拂,簾幕軟軟地飄蕩著。依稀是夢裡,那簾紗還是薄軟的軟煙羅,外頭的日光映在上頭,還泛著一點薄薄的銀光。
方纔他不是在樹蔭下頭麼?他猛地一激靈,驚出一身冷汗來,整個人一下子清醒過來,忽聽得熟悉的聲音道:「顧兄弟,你可醒啦!」
他這才瞧見身邊的人。這人眉眼間都是清爽的笑意,面色柔和,他一下子想起來,出聲道:「符兄……」方一開口,卻是聲音嘶啞,幾乎不能成句。
符清榕見狀忙遞上一盞茶,他道謝飲了,這才覺得嗓子潤了許些。行止四下望了望,卻見自己正身處一乘華麗的馬車裡頭,知曉是符清榕熱心,忙謝道:「多謝符兄,不然……」
符清榕忙道:「顧兄千萬不必如此。」他又道,「顧兄快快瞧一瞧行禮,若是少了什麼可就不好的。」
行止笑道:「我這包袱裡頭哪裡有什麼貴重東西。」一邊說著卻又不好拂了他的好意,忙解開包袱,細細翻看一遍,不料卻是猛地怔住了。
符清榕見他面色一變,心裡緊張起來,急道:「顧兄弟丟了什麼?我這就遣人快去找找!」
行止怔怔道:「不……不是,」他回了神來,「符兄,我……」他自與符清榕相識以來,也曉得他的為人,也不再顧忌道:「我本以為包袱裡哪裡有什麼貴重東西,只是……」他將包袱裡摸到的銀票取了出來,「家裡……卻給擱下這個。」
符清榕「哎呦」一聲,笑道:「顧兄弟,你這可比我財大氣粗多了,怎麼就一個人暈在路邊兒上了?好歹雇輛車再行。」他瞧著顧行止神色,心裡忖度著,保不齊他這是自己離家出走了,只是自小錦衣玉食,哪裡知道人世艱難。
行止面色為難,道:「符兄……行止求符兄一事,還請符兄千萬不要說出行止蹤跡,不然行止當真是無立足之地了……」
這樣一來,清榕倒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了,忙出聲道:「顧兄放心便是,我符清榕絕不是那般多嘴多舌之人。」他本就一腔熱血,又是一個熱心腸的人,關心道,「顧兄可有什麼打算沒有?」
行止茫然地搖一搖頭,苦澀道:「我本就不通人情世故,只出來了半日,便已到了如此地步……」他歎道,「只是天下之大,我想著總能有我立足之地的。」
行止笑一笑:「不怕符兄笑話,行止原是想著一路向南邊兒去,本想著在城外頭租輛車子去,只是終不能夠,因此這才一路走至此地。」他這才想起來符清榕車馬還停駐此處,「符兄,倒是耽擱了你,我這就下去,你且行罷。」
清榕拍一拍行止肩膀道:「顧兄弟也忒地看輕了我,難道顧兄弟如此艱難,清榕便捨下你一徑去了?」他笑道,「顧兄弟放心。」清榕猛地一拍手笑起來:「可是樁巧宗兒!」
行止奇道:「如何?」
符清榕笑起來:「我原是要南下做買賣去,家裡本就嫌我莽撞,若是得了顧兄弟作伴,豈不是大好?」
行止忙道:「符兄折煞行止了,行止懂得什麼,符兄快別拿行止取笑了。」
「難道顧兄弟看不起我們這些做生意的粗人?」他故作傷心道,「顧兄幾番拒絕清榕好意,清榕這心實在傷痛得很。」
行止實在拿他沒了辦法,他明明曉得符清榕故意如此說道,心裡卻也明白清榕是為著他好,只好道:「那行止便麻煩符兄了。」
清榕眉開眼笑起來,道:「正是如此,只是顧兄弟不要那般客氣了,直接喚我清榕便是了。」
行止作揖道:「多謝清榕兄弟,清榕兄弟喚行止名字便是。」
符清榕大笑起來,忙命了下人駕車前行,又道:「我心裡倒是有一個主意,倒是不知行止你信不信我。」
行止道:「自然信的,行止願聞其詳。」
符清榕笑道:「我瞧著你這些銀兩單放著也是可惜,不如,行止你同我一起做生意罷!」
行止笑起來:「我自小只知道讀書,人情一概不知,哪裡會做生意的?」
符清榕這人實是熱心得很,笑道:「那咱們可是大不同,我自小就煩唸書,當年我爹還逼著我想教我走個仕途,只是瞧見那麼些字兒我便腦大,哪裡去弄個官兒來當。後來我爹又心血來潮,又想著給我捐個官來,我可是怕了他,這才自己走南闖北,四處闖蕩。」
行止歎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又讚道,「清榕你本事卻是了得,行止當真是佩服的。」
符清榕忙擺手道:「千萬不要如此說,我聽舒朗幾番讚你學識,我也是欽慕得很的。」
兩人瞧著彼此,一時笑出聲來。行止道:「世間百態,我是知之甚少,便是說這些交際瑣事,旁人當真是再比不得你了。」他笑道,「往後的日子,便煩清榕多加指教的了。」
清榕忙擺擺手,笑道:「行止,南邊兒風土人情和咱們那裡是大不同,也是有趣得很,景色更是引人入勝,等咱們去了,我便帶著你四處遊玩一番,也勝過我一個孤孤單單的。」
行止笑道:「咱們所往何處?」
清榕笑答:「密州。」
馬車疾馳而過,只餘下呼嘯風聲,獵獵作響。
第33章 第十三章 心比秋蓮(3)
第十三章 心比秋蓮(3)
「行止!行止!」
修齊蓬頭垢面的,臉面上滿是青茬,一雙眼睛通紅,直是失了心智的模樣。他不管不顧地大嚷起來,拾起桌上的紅絲硯便擲到地上,未干的墨跡濺的四處皆是,在青石磚的地面子上綻放出大朵大朵的墨梅來。
他鬧了這一陣子,只覺得失了渾身的氣力,一下子扶住桌沿子,用力地大口喘著粗氣。他眼光漸漸黯淡下去,湧出大滴大滴的淚珠子來,「啪啪」地落在紅木桌子面上,留下一片片的水痕。修齊的衣衫凌亂,露著大片的胸膛,不住地上下起伏著。
頭先行止去了,修齊醒了來尋他不見,只覺得心裡「突突」地跳,一顆心直是要蹦出來的。他忙問身畔的人,都只說行止一徑外頭去了,不消多時便回來的。修齊此時仍覺得頭腦漲漲的,一時也未能夠多心,只是在床上輾轉反側,心裡總是不安穩。
後來見事情再瞞不住,太后來了還沒說什麼,修齊便瘋了似的直要四處去找他,只是還未起身便又歪在地上,直是把太后唬了一大跳。修齊也不讓人扶他,歪在地上喘了一大會子,便讓人請了太后出去,命人立刻出宮尋行止去。
之後便再不許人進來,修齊拼了氣力將屋子裡東西擲的亂七八糟,拿起床沿子上水汪汪的玉如意狠命摔在地上,砸了個粉碎。他彷彿猛地失了氣力似的,一下子歪在了地上。
疏月幾個站在門外頭,卻也不許進去,他們只覺得憂心如焚,便如那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住地走來走去。疏月幾番想進去,終究不敢違逆皇帝的意思,眼裡不由垂下淚來。
太后站在門口,眼睛裡的淚珠子不住地淌下來。她也顧不上去擦,滿心滿腹的話想說,張了張口卻是啞了似的,一下子哽咽出聲來:「都下去罷。」
宮人們忙行禮退下,宜華道:「娘娘,皇上會懂你的心的。」她軟聲道,「皇上本就實心,咱們都傷心至此,行止又是和皇上一起長大的,這樣的情分皇上一時看不開也是自然的。」
太后接過宜華手裡的帕子,拭一拭淚,抽噎道:「卻是如此。」她輕輕扣一扣門,「皇上,你先把門打開。」
修齊猛地打開門,一下子扶住門框子,聲音嘶啞道:「母親。」
太后吃了一驚,強扯出一絲笑意,道:「皇上……」
她的話還未完,卻聽得修齊道:「母親,你如何能這樣對行止」他只說了兩句話,便是滿腔委屈傾不出來,眼淚又「刷」的一下子落下來,一雙眼又紅又腫,直是腫得核桃似的。
太后只瞧了一眼,便是心疼得不能夠了:「孩子……」她的聲音顫抖著,「不然母親又能如何?」
修齊眼淚漱漱地流出來,又滾滾地落下去:「可是,母親,你教行止又能如何?」
太后猛地向前一步:「那你要置大宣的天下於何處?」
修齊皺起眉毛,睜大一雙濕漉漉的眼睛,用力說道:「母親,此事有什麼可怕的?難道行止會覬覦這皇位?我甚至可以性命擔保,行止如何也不會!」
太后道:「難道哀家不曉得行止為人嗎?如今朝堂方定,哀家雖深居後宮,前朝之事也是略有耳聞,只是面上風平浪靜,下面卻仍是波濤暗湧,若是有心人知曉這些,你又將何如!」
修齊哭道:「兒子身端行正,自然不會怕那些!」他的手指緊緊攥緊了門框,恨不得要剜出深深的痕跡來,「母親,請你告訴修齊,行止到底哪裡去了!」
太后瞧著修齊幾乎是失了心智的模樣,心裡萬分難受,終究只能是無助地搖頭道:「孩子,母親也不曉得。」
修齊一下子失去了氣力,猛地便跌在地上,伏在袖子上便嗚嗚地哭泣起來,口中嗚咽,旁人卻是聽不清,只是那聲音當真是讓為娘的她肝腸寸斷,心痛不已。
修齊猛抬起頭來,眼睛裡閃爍著異常瘋狂的光芒:「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他,天涯海角,我都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