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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聲咽》第15章
第34章 第十四章 疑竇叢生(1)

第十四章 疑竇叢生(1)

  卻說行止同符清榕一路南去,看著南地的風土人情只是讚歎不已,高興之餘卻總有些鬱鬱,只想著若是修齊能瞧見這番景色便是大好的了。至更深露重,行止更是輾轉反側,幾不能眠,心下總默默念著修齊安好,一夜總睡不得安枕。

  清榕在密州也算是頗有些人情,年少時走南闖北的,因著喜歡密州景色,便請些人在密州開了幾間鋪子。如今已是十月情景,本應是回家的時候,只是他卻不安生,雖是好交際,只是多煩惱年下諸多事宜,家裡情形又是教人煩躁,這才早早地躲出去,打算先回密州住一陣子,順道販些南地的香料等物事回京來賣。

  清榕本就不是藏奸兒的人,這一路上又細細對著行止講了大半的生意經,行止也覺受益匪淺,兩人相交甚篤,便不再拘泥,直是以兄弟相呼起來。清榕說話很是有趣味,將這些年的趣事撿出來細細講給行止聽,行止卻是頗有所得。

  當日符清榕出京時,家裡的丫鬟婆子細細打點了半天,行裝物事整理得完善,他身邊便是跟著兩個護衛、兩個小廝、兩個家僕外加素日打點他家鋪子的兩個總攬,一行人浩浩蕩蕩的,打點了坐騎車馬,這才上路來。清榕原是騎一匹高頭大馬,後怕行止不自在,便一齊坐上馬車,往南行來。

  走了大半月,行程業已過半。這日正是到了臨淮地界,此地景色秀美,眾人出了城正好到這郊邊兒下馬歇歇腳。這一路來,行止處處留心,見清榕走至某個境地便做起不同買賣來,心裡著實是多有佩服之意的。他們自小讀書識字,太傅教導,心裡本對著行商之事固有些偏見,如今看來,當真是另有一番本事才能做得大,心胸愈發地開闊起來。

  行止身邊沒有伺候的人,清榕原是想著先讓他將就將就自己的小廝,行止卻是不肯。他一路出來,哪裡還有什麼身份地位,因著甚將尊卑看得輕了許多。他也不要旁人伺候,自己慢慢做來,卻也是好了許多。

  行止與清榕同立,負手瞧著郊邊兒的山林,笑道:「先時只聽得老師講這大宣山川景色,心裡多嚮往之,只是終究沒有料想到,竟能有親眼見到這一日。」

  清榕原就是頗多疑慮,他本就聽舒朗說道行止的身份不是一般,頭先他只猜測他是離家出走,如今目睹交談,卻覺得此中卻有隱情。只是他素來尊重人家,雖是好奇,然而人家既然不願多說,他也未再多問。

  清榕笑道:「密州的山水景色才是大不同,雖說是各處有各處的意思,我還是偏好密州的多。」

  行止笑起來:「榕哥兒這樣說,當真是教我好奇這密州情形的了。」他略略沉默一下子,「我曉得榕哥兒你也是對我頗多疑惑,其實就連我自己,都是頗多疑惑。」

  他露出一絲苦笑:「榕哥兒,我在京城長大,說白了也多是運氣,如今形影相吊,所幸遇上你來,我當真要念一千句阿彌陀佛了。」他說至此,又想起從前與修齊頑笑的話,心裡不由一酸澀。

  清榕忙擺手道:「這謝的話一路上你都講了上百次了,再說下去,可是當真生分了。」他笑一笑,「行止你放心便是,等到了密州,咱們好生大幹一場,准教旁人刮目相看。」

  行止一下子笑出聲來:「你素來吉言。」他略略猶豫,「其實,我倒是一直心裡墜墜的。我身上這些銀票卻是不少,只是我當真是沒數的,更何況這銀子本就不是我的……我可要怎麼歸還的。」他心裡清楚,此生與太后再無相見可能,這些銀子自然也沒處還的,只是他素來如此,如今卻是陷入了兩難之地。

  清榕笑道:「行止,你這些銀子,就算你什麼也不做,吃穿用度錦衣玉食大半輩子也是夠了。」他笑道,「咱們相識許久,我自然也已曉得你的為人,你心裡不拿這些當自己的,那就不用他的。」

  他拍一拍行止的肩膀:「你只當是先借他的,到時候咱們回了利,大不了給他多算些利息,也不欠著人家的。」

  行止見他熱心至此,心裡很是感動,忙深深作揖道謝。清榕忙叫喚道:「哎哎哎剛說了不許作謝你又來!」

  兩人正這裡說笑,忽聽得小廝來道:「爺,路邊兒上有人想搭咱們的車。」

  清榕蹙一蹙眉道:「打發了便是,這有什麼值得說的?」他見行止不解道,「這些人不知根兒不知底的,只怕是有別的所圖。」

  行止忙點一點頭。他雖然明知朝堂各類算計陰謀,可是到了這外頭,總遇上清榕這樣的人來,心裡也便是疏了防範,如今清榕一提,他這才想起來這些事。

  還沒多說什麼,卻見一人提步到了這邊來。此人身姿清挺,人品俊雅,面冠如玉,不由教人心生好感。符家的夥計見狀,不由緊張起來,護在清榕前頭,只聽清榕道:「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不知大爺所為何事?」

  只見那人忙作揖道:「在下慕益之,驚擾了大爺實在是過意不去,只是實是走投無路,這才來叨擾一二。」

  清榕道:「不知大爺有何貴幹?」

  慕益之道:「我們兄弟兩個實在是不識得路,在此處耽擱許久,聽說大爺是往南邊去的,這才斗膽上來叨擾一二,只求大爺帶個路的。」

  清榕奇了:「你是怎的曉得我們往南邊去的?我家人說你想搭車卻又是何意?」清榕聽他是京城口音,心倒是安下一半,聽到鄉音也是倍感親切,漸漸不設防來。

  慕益之道:「小弟方才在路邊兒想法子搭車,偶然聽了大爺的話,這才斗膽上來。」他面上略有為難之意,「實不相瞞,小弟車馬在途中出了些岔子,這才受困於此。」

  這邊正說著話,卻忽聽得:「小慕兒,咋樣啦?」

  眾人抬眼望去,卻是一個滿面笑容的男子,面容溫潤可親,教人放下戒備來。他匆匆過來,瞧著這陣勢也有點懵:「哎呦,不是說求個車坐的嘛,怎麼就擺開架勢啦?」

  慕益之道:「七哥,只是有些誤會。」

  被喚作七哥的男子忙作揖致歉道:「哎呀,我這小慕兒不會說話,得罪得罪!」他滿面笑意,眼睛彎成一道月牙似的,「大爺,我們哥倆兒實在是艱難,大爺帶我們一程,我們一定付個車馬費!」

  符清榕笑道:「我這是少這個車馬費嗎?」他笑道,「大爺,倒不是我不肯帶你們,只是冷不丁地這般突然,我實在是怕其中有因。」

  慕益之聽出他的意思來:「大爺只管放心,我們身上也有銀子,只是實在不識路,求大爺給個方便。」

  符清榕笑道:「既然這樣,你們往西邊走七八里路,便是臨淮城了,進去有多少車馬雇不得的。」

  旁邊那人笑道:「既然如此,那咱們再去邊上等一會子,興許一時半刻有別的車也未可知了。」慕益之只好道謝:「叨擾。」

  符清榕奇道:「我們既然說了路,你們怎麼不去的?」

  慕益之苦笑道:「實不相瞞,在臨淮城裡生出些事來,沒法子這才出出此策來。其實也算不得什麼事,只是七哥同人家吵了一架,兩邊都氣不過,人家家裡也算有些財勢,這才被趕出城來。」

  那被喚作七哥的人道:「分明那孫子耍賴,等我回家去,我非得出口氣!」他皺起眉頭,不多時又笑起來,「各位各位,我聽著各位是京城口音,倍感親切,這才敢上來,只求各位幫個忙罷!」

  符清榕聽了這一席話,心下細細想一想,如今身上沒有什麼值錢的,銀子也擱到錢莊裡頭,手頭這些也算不得什麼,自己在外也未結下什麼恩怨,這才猶豫道:「既然如此,咱們同行也是可以,只是……」

  那七哥聽了已是千恩萬謝,滿面笑意,直是不住作謝。慕益之問道:「不知大爺有何為難?」

  符清榕道:「如今我們人也多,我和我兄弟坐在車裡,也只剩下一匹坐騎……二位……」

  那七哥笑道:「不妨事不妨事,我和小慕兒同騎一匹便是啦!」

  眾人這才卸下防備,隨性聊起來。只聽七哥道:「我們倆也是京城人吶,這些年到南方來住下,只是老呆在一個地方可悶死了,這才四處玩玩走走,誰知道就遇上這事兒。」他話多得很,「我在家排行老七,大家叫我顧七就是了。」

  慕益之見慣不怪,也不多說話,只在他邊上默不作聲。清榕本就是熱心腸的人,如今漸漸放下防範,又和顧七那個話簍子一拍即合,兩個人說起話來。

  行止聽見顧七的名字心裡一動,漸漸生出些疑竇來,那人怎會如此大膽呢?他心裡不確定,便試探道:「顧公子也是往密州去?」

  「哎呦你怎麼曉得啦!」顧七方說了一句便被慕益之止住話頭,慕益之道:「方纔不經意聽見大爺們往那裡去,我們家在密州邊兒上,勞煩大爺了。」

  行止聽了這話愈發確定下來,防備的心卻是卸下了,只是,這人怎敢跑到這邊兒來,若是旁人曉得了,可不就是滔天大罪的麼?他心裡一跳一跳的,或許,此人又有別的圖謀?

  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行止忙深吸一口氣,打算靜觀其變。至少現下,清榕這邊倒是沒甚麼危險的了。

第35章 第十四章 疑竇叢生 (2)

第十四章 疑竇叢生 (2)

  天色尚好,晴空滿是明媚的意思,暖暖曬在眾人身上,很是一番和暖的意思。他們愈是南行,愈發覺得天氣暖和起來,和北地的氣候當真是大不相同的。

  行止與清榕坐在車馬裡隨意說著話,兩個人雖是境遇不同,然而為人皆是一片赤忱,因此走了這樣久一直是頗為投機。

  雖是暮秋的風,其中寒涼意味卻不甚,只已有一點甜涼的氣味,將車子的簾綃吹的軟軟蕩蕩,送進來一絲絲清甜的味道。清榕聞著這氣味笑道:「不知是什麼花果這樣香甜的味道。」

  行止也覺得清甜撲鼻,笑道:「京城的花果和南邊是大不同,到了南邊這裡,當真是愈發長了見識。」

  甜風將簾子拂地輕輕軟軟,行止透過車窗子瞧去,正瞧見邊兒上顧七慕益之共騎一匹馬,兩人說說笑笑的,很是曖昧。行止忙側開眼,偏生又沒忍住地瞧過去,只見顧七是滿面堆笑,觀之溫潤可親;慕益之面色卻是淡淡,然而仍是時刻注意著周圍情形,忽然眼睛便對上行止的,行止吃了一驚,也不好躲閃,忙朝著慕益之笑一笑。

  清榕撩開簾子,大聲笑道:「顧七兄弟,騎馬可累了沒有?不如進來擠上一擠?」

  顧七笑嘻嘻地勒一勒馬,兩人漸漸走到馬車邊兒上去,嬉皮笑臉地道:「天氣這樣好,躲在車子裡做什麼,又有美人作伴……」話至最後,只聽得顧七猛地「哎喲」了一聲,嘶嘶吸著涼氣,「不妨事不妨事,我最歡喜騎馬的啦!」前頭因著慕益之掐他一把,他那話只是咕咕噥噥的,車裡兩個也未曾聽得清楚。

  慕益之惱他口無遮攔,輕輕翻一個白眼,便偏過頭去,也不喜歡多說什麼。顧七也不在意,哂笑道:「錯了錯了,你可別一邊又生氣去。」說著又朝著行止清榕擠眉弄眼道,「兄弟,等有時候,咱就大吃上一頓,這一路上可把我難為壞了。」

  行止只坐在一旁,暗暗瞧著顧七。打從遇上兩人,這已經是又走了許久,他瞧著顧七的模樣也不像是什麼心中溝壑城府頗重的人,因著更是起了層層疑慮。他斟酌片刻,道:「咱們還有多久到密州的?」

  清榕還未來得及說道,只聽顧七開口笑道:「這馬上過准安的地界兒啦,前頭就到家啦!」

  行止歎一聲氣,實是覺得自己這裡是多心的了。像這樣一個胸無城府、天真爛漫的人,到底能有什麼陰謀詭計的呢?他忙朝著顧七笑一笑道:「密州那邊……」話還未完,忽然聽見前頭吵雜起來,他和清榕不放心,忙朝前頭看去,卻是一夥強人圍住了前頭,正想劫財越貨。

  顧七也瞧出這意思來,火氣一下子就竄上來,氣罵道:「在爺的地界兒上也來撒潑!」他勒一勒繩便想過去,卻見慕益之止住他,穩聲道:「等著。」

  顧七扭他不過,只好作罷,然而面上還是憤憤:「這起強人膽子也忒的大了!」

  行止瞧著這情形,心中也是為著清榕擔憂不已。他這數月已遇上了一生從未經歷的數事,只是遇上強盜卻還是頭一回,他還是心中不免有些墜墜。

  清榕安慰他道:「別怕,咱們的人也不是吃白飯的。」

  行止點一點頭。兩人走出馬車去,卻聽清榕道:「各位好漢,在下家在密州,可否通融則個,放在下過去?」他一邊說著,一邊朝著身邊家衛使個眼色,「這些銀子還請各位好漢拿去喝酒,不成敬意。」

  清榕面色和氣,豈知對方卻是不饒人,硬是要扣下車馬錢財,兩方劍拔弩張,登時便要動起刀子來。行止見狀,緊緊攥住了衣衫的一角,用力地屏住了呼吸,眼光中露出些緊張之意。他幼時雖是和修齊一處學些騎射拳腳功夫,然而終只能是強身健體,到了此處境地,再沒有旁的用處了。

  只見那一夥強人登時便是動起手來,仗著手裡有傢伙,很是肆無忌憚。雖說清榕出來身邊只有兩個家衛,其餘人也拿起傢伙來,也不顧忌旁的,一併上去,一時便是塵土飛濺,好不熱鬧。

  顧七登時踹了馬下去,隨手從地上抄起一斷木便衝上去。慕益之瞧的腦袋都大了,這位小祖宗雖然做什麼都不成的,然而總是一腔熱血,這會子趁他不備,猛地掙開他的桎梏,立刻衝到前頭去了。

  慕益之原是想作壁上觀,如此一來卻也無法,只得提步上去,緊緊護在顧七身邊,兩拳捶倒一個,只瞧著便知身手必是不凡

  清榕只沒料想到兩邊登時動起手來,他本意是和氣作罷,不料想這夥人打家劫舍慣了,早成了一派脾性,不得必不肯罷手只好上去掰扯起來,此時仍不忘著叮囑行止道:「你千萬別過來,行止你只先往北邊跑,到時候咱們匯合去!」

  行止哪裡能夠聽他的,自然也跳將下去,也憑著素日的底子將那強人摜倒一二。當此之際,他猛地瞧見清榕身子後頭一個強人朝著他舉起傢伙來,他急道:「榕哥兒,快躲開後頭!」一邊說著一邊縱身往那裡過去,只是如何來得及,眼見得清榕後背要挨上一下子,「呼」的一聲一桿子木頭飛過,猛地打落下那人手裡的刀刃。

  清榕驚地出了一身冷汗,身子微微打著顫,用力喘了兩下子。卻見一位青衫男子從側方飛身跳出來,徒手便卸下賊人的武器,猛地將人摜倒,上手便捶幾下,直是把人打得眼冒金星,再動彈不得。那人搶上去便是一番拳腳,又將人提起擲倒,不過多時,這一位便把人打得四竄,撒腿落逃。

  清榕髮髻微鬆,鬢髮散亂,此時也顧不上梳整,忙上去作揖謝道:「多謝英雄相救!」

  方說完,只聽那青衣男子清冷道:「不必。」

  行止頭先只覺得這人有些面熟,此時卻是猛地想起來,不由「噯呦」一聲出來。

  清榕還未注意這人模樣,此時聽了聲音,一下子笑道:「怪道何處不相逢!原來是臨安兄!」

  穆臨安不意此處竟遇到相識的人,定睛一看卻是他。當日之事歷歷在目,只是他不喜清榕做派,因著也未記下清榕的名字,只拱手道:「在下告辭。」

  「斷斷不可!」清榕一下子握住穆臨安的袖子,「臨安兄,你救了清榕的性命,清榕必將報答臨安兄的大恩,若是臨安兄這番又去了,可教清榕哪裡去尋呢!」

  穆臨安面色不變,道:「清榕兄當真不必多謝,我素來如此,便是換一個人我也要相助的。」

  清榕多半猜出穆臨安忘了他的名字,也不放在心上了,仍是笑道:「換一個人救了我,我符清榕也必報其大恩,更何況清榕與臨安兄還是舊相識,煩請臨安兄給個面子,光臨寒舍。」

  穆臨安當日出來逛逛,今日恰到此地,兩人相遇多少算些緣分。他生性飄蕩,此時也不過隨意四處遊走,他暗暗想了一下,道:「既如此,卻之不恭,臨安便從了符兄的意思罷。」

  顧七笑道:「可是熱鬧得很!」說罷,又很恨道,「這些賊人這樣猖狂,官府是做什麼吃的!」

  穆臨安冷笑道:「官賊勾結,哪裡就想得到百姓的苦楚了。」他來這裡兩日,這些事情聽了兩句,也對這起賊人恨得咬牙切齒,本想尋個日子找些夥計上山把這起賊人端了,不料今日遇見,只得暫且趕退。

  顧七皺起眉來,罵道:「回頭拔了狗官的鬍子去!」

  行止聽著此中緣由,心裡不由翻江倒海起來。原來天高皇帝遠,這些地界的官僚多有些不正之風,他們原在京城,本以為風平浪靜,誰知道這些不乾不淨的東西生生敗壞了朝廷的名聲。

  行止心裡又是憂心又是焦煎,只得暗暗祈禱修齊肅正綱紀,祈盼天下漸漸好起來。他長長歎一口氣,事到如今,他能做的也只剩這個了。

第36章 第十四章 疑竇叢生(3)

第十四章 疑竇叢生(3)

  「皇上,卑職無能……」

  「繼續找……繼續找!」

  修齊咬牙切齒地說道,用力攥起手來,指甲深深地嵌到肉裡面,留下一道道深刻的印子,就彷彿那些嵌在心上的痕跡。

  夕陽將將欲墜,卻是黃昏時分,天際朦朦朧朧的顏色,在修齊眼裡彷彿都是籠罩著一派灰濛濛的霧氣。修齊坐在窗子邊兒上,胳膊搭住窗沿兒,將頭歪在胳膊上頭。他怔怔地看了一會子斜陽,只覺得清冷凍人,心裡不由漸漸涼下來。

  屋子裡頭昏昏暗暗的,宮人要上燈,他只不許,腦子裡頭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麼,空空蕩蕩的,整個人像是行屍走肉一般,好似全無思想魂靈。

  行止已是走了月半有餘,宮裡都穿上了棉衣,在過半月便要燒上熏籠了。行止孤孤單單地在外頭,不知道有沒有錢穿上棉衣,冬天這樣冷,若是凍壞了他可怎麼辦。

  修齊想著想著便哭出聲來。他的病早已大好,只是心裡這病終究難去,無論做些甚麼,他總忍不住想起行止來,今天憂心他有沒有吃上飯,明天又要擔心他有沒有地方住。雖然太后給了行止銀子,他又怕他倔強不肯花,吃穿用度究竟要怎樣。想著想著又要憂心遇上歹人,行止又要怎麼辦。

  他這心裡七上八下,總是墜墜不安,這幾月從未曾安枕,有時候總夢見行止出了事,晨起時候淚痕滿面,眼睛直腫得核桃似的。

  他不敢想,卻又不得不想。

  他的行止,自小安穩長大的行止,究竟要怎樣面對外頭的滔天風雨,究竟要怎麼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修齊想著,又落下淚來。他背負這天下蒼生的責任,他只是恨不得卸下這一身擔子直去外頭尋行止去。

  只是他不能,他必不能。他若真這樣做,他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大宣,對不起百姓,也對不起行止。顧修齊當真覺得自己活著是比死了還要痛苦,一日一日活在焦煎哀戚里,有時候他甚至有一點恨行止,怎麼捨得把他丟在這樣的境地裡。

  可是這樣的想法還沒有冒出頭便被他自己扼殺了。他怎麼會恨行止呢?他怎麼捨得呢?他若恨,只能恨天意弄人,恨造化弄人罷。

  先皇,太后,慎王爺,行止。每一個他都深愛到骨子裡,而每個人都這樣自作主張,只當做是為他好,可他們究竟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好,他究竟想不想要?

  修齊覺得冷了,他只好把窗子闔上,緩緩走到行止的床前,輕輕躺上去。他深深吸一口氣,彷彿這樣自己就能嗅到行止的氣息。他不能作踐自己的身子,他要好好活著,他不信,他不信此生再見不到行止,哪怕找上一生一世,他只要有一口氣,他決意要找到行止,他的行止。

  如今慎王爺的人在找行止,他的人在找行止,一寸寸土地摸過去,他不信行止能跑到哪裡去。行止唯一的親人他也派人去尋了,仍舊是一無所獲。想來行止只能是一個人煢煢孑立,他每每料想至此都忍不住地去心疼他的行止。

  修齊的眼淚又落下來,他忙胡亂揩去,用力抱著身下的衾枕,彷彿行止就在他的身邊。

  太后在他身後怔怔地瞧了許久。

  這數月,修齊一直少言寡語,大事小事雖是事事上心,可總像丟了魂魄似的,得了時候便道文淵閣來,或是撫琴喟歎,或是持簫獨立,或是倚窗不語。太后只覺得心突突地跳,總有些不知名的念頭冒出來,她忙將這些可怕的想法掐死在腦海裡,只胡亂勸自己說修齊不過是太實心罷了,如今經月不變,她的心漸漸涼下來,她甚至是怕的發起抖來。

  修齊察覺身後有人,他迷迷瞪瞪的,心中猛地生出無限歡喜,只當行止回來了,滿腔的興奮笑道:「行止!」

  一回了頭,心卻一下子從高空墜落下來,直到那無盡的深淵裡去。

  太后覺得自己反倒是冷靜下來,自己慢慢坐到榻上,怔怔地望著修齊,望了一陣子,忽然道:「皇上,是哀家想的這般?」

  修齊站在太后身邊,呆呆地望著太后的衣領子,忽然瞧見太后鬢角邊的幾絲華髮,眼淚漱漱地邊落下來,他猛地跪在地上,哭道:「兒子不孝。」

  太后渾然不知似的,手卻一下子垂下去,整個人像老了數歲,啞聲道:「你們這……」她的眼淚緩緩淌下來,「作孽……」

  這一切都能怪的了誰?

  她的腦海彷彿陷入了無盡的荒蕪境地,蒼茫一片,她的身子打著顫,聲音顫抖著:「就算你又這些癖性,你又何苦作踐了行止……」說到這裡,她幾乎是泣不成聲,再不能說出話來。

  修齊磕頭哭道:「都是兒子的錯。」

  她恍惚地望著修齊,昔日那樣小小的一個孩子,如今竟已是這樣大了。這些年修齊到底經歷了什麼呢?壓力、痛苦、失去,他承受的比任何一個人都多,只是因為他注定成為皇帝,這些事情原是注定了的。

  太后緩緩起身來,也不看他:「選妃罷。」她幾乎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她何嘗不知道這是在逼修齊?可是他注定是這大宣的帝王,他注定要承受這一切。

  一切都是注定。

  修齊跪在地上,用力磕頭道:「母親這是在逼兒子,母親要兒子做什麼,兒子都願意去做,只是這一件,便是兒子死了,也不能夠的。」

  他定定地望向太后,望向他的母親,那個何時何地都能給予他溫暖懷抱的母親。可是,一切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呢?

  太后猛地望向他,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石板子磚上:「你當真是要逼死我嗎?」她抽噎著,「我要如何向祖宗交代?如何向天下交代?如何向你……」

  她的話猛地停住了,心如撕扯似的劇痛起來,朦朧間只聽得修齊嘶喊道:「那父親如何向母親交代?如何向行止交代?如何向我交代!」

  他們母子心上的傷口終於得見天日,兩個人抱在一處哀哀地痛哭起來,那哭聲彷彿滲透人心,彷彿是絕望地哭嚎,承載了無數的苦痛。

  交代?

  哪裡能有這樣多的交代呢?世間眾事本是如此,哪裡事事都能得到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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