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十六章 瑣屑心事
第十六章 瑣屑心事
卻說眾人趕路甚久,一番歡聚之後也是乏了,因著不多時便散了去。
行止笑著對織繡道:「溫姑娘,現下行止也是暫寄居符兄處,卻是委屈你了。」
織繡微微抬一抬眼,又忙垂下眼去,柔聲道:「公子言過,織繡怎樣都好的。」
清榕在一旁笑起來,打趣道:「行止,怎麼啦,我那裡便是寒舍,不能夠配得上織繡姑娘住啦?」他眉眼彎彎,不過是說笑,行止聽了不由笑出聲來。
行止戳一戳他,笑道:「榕哥兒那裡是寒舍,那我們素日住的倒成了什麼?」他轉過話頭,溫聲對著織繡道,「溫姑娘當真不必客氣,從此只喚我的名字便是了,不要成日下公子掛在口頭。」這些人不曉得,當日他在宮中,一眾人都喚他公子喚慣了,今日猛地聽見這位姑娘溫聲說道,整個人不由有點恍惚,彷彿又回了那些日子裡去似的。
織繡笑道:「既然如此,那行止公子也不許客氣,只喚我織繡便是。」
眾人笑起來,也漸漸不再拘束,一齊回了符家府邸去了。
顧七睜大一雙眼睛瞧著慕益之,笑嘻嘻道:「小慕兒,你不覺得這些人有趣得緊嗎?怎麼反而束手束腳的,不大愛說話呀?」
慕益之看著他纖長的睫毛如蝶翼似的顫顫巍巍的抖著,只覺得心頭有些癢癢的,面上卻不作色,冷冷搖頭道:「不過萍水之交,也只有你擱在心上。」
顧七嘟嘴道:「哪裡的話?我瞧著清榕行止兩個都熱心得很,只是後來那位壯士,倒像你似的,好不愛說話,只怕你倆呆在一塊兒一天也不悶。」
慕益之聽著他滿心滿口都是那起人,不禁有些氣惱,臉頰倒是給氣紅了,只偏過頭去,也不肯和他講話。
顧七見他又氣了,自己也想不明白道理,只好撒嬌耍無賴似的哄著他,這才教慕益之氣順了許多。顧七瞧他不再氣惱自己也高興了許多,笑道:「先前你還肯乖乖叫我七哥呢,這會子又不肯了。」
慕益之聽了這話,心頭不禁好笑道:「當日若不是怕暴露了行蹤,我哪裡要聽你的?更何況,若真教人曉得你四處閒逛去,連封地都敢出去,你看上頭要不要揭了你的皮?」
顧七笑嘻嘻道:「好哥哥,我叫你哥哥便是啦,你待我這樣好,我都不曉得怎樣啦。」
慕益之聽他這話,只覺得心頭都酥了,恨不能一時把他辦了,只是看他這懵懂樣子,又是火起,道:「呸,你快別喊,白白折我的壽去。」
顧七抱住他的胳膊,仰臉笑道:「你不愛聽我就不叫啦!」說完又細聲咕噥道,「分明爺還比你大呢,我吃了大虧才是呢。」
慕益之進退不得,哭笑又不得,回回都是對他毫無招架之力,一時間也不曉得說些什麼了。他猛地想起一事,道:「方纔我瞧你和那顧行止說了半天話,你們倒是說了什麼?」
顧七忙道:「哪裡說什麼要緊的話啦,不過是他又多謝了我兩句。」
慕益之自然不信,瞧他模樣也知道他在扯謊,不由氣道:「你又騙我?」
顧七見他當真是要生氣,忙笑道:「好益之,當真沒別的事,只是他說改日要請我吃飯來作謝罷了,我哪裡敢再騙你的呀。」
慕益之見他神色無甚異常,這才信了,心頭轉過無數的心思,道:「你有沒有覺得,這個顧行止不一般?」
顧七沒放在心上,笑道:「怎麼不一般啦?難不成你瞧上人家啦?」
慕益之推他一把,道:「我這裡講正經事,你又不正經。」
顧七忙正色道:「好好好,都是我的不是,他也是京城人氏,倒是哪裡不一般了?」
慕益之沉吟道:「咱們那日要搭他們車時,我細細聽了許久,只曉得這一夥子人是要來密州做生意,與朝廷並無牽連,這才敢上前搭訕的。」
還沒等他說完,顧七道:「我倒想起來了,還不是在臨淮遇到的那孫子!若不是你攔著我,我早就把他攤子砸了!」
慕益之無奈道:「你非說人家技不如人,好容易隱姓埋名地跑到外頭去,你又胡亂惹事,弄得人家生了大氣,馬也給人家扣下,僱車又怕暴露了身份,你說倒是怨誰?」他說著,伺候著顧七喝一口茶,「不說這個,我只說顧行止這人。他們京城來的,從未來過密州,怎麼就一眼瞧出來你的身份了?」
顧七正笑瞇瞇地看慕益之喝了一口自己的茶,心裡很是受用呢,猛聽到這一句,驚詫道:「這小行止瞧出來了?」他恍然大悟似的,「怪道他不肯叫我七哥呢,肯定是這個緣故。」
慕益之聽他說話又是氣起,也知道他素來這個樣子,只好平復道:「他瞧出來,卻不說,直到為那個女子來求你才暴露了這事,這人到底是什麼人?」
顧七卻不放在心上,笑嘻嘻道:「哎呀,興許就是我演江湖人士不像罷啦,可真教人挫敗。」
慕益之歎一口氣,也知道他跳脫慣了,只好道:「先前我就覺得顧行止這名字很是耳熟,只是總想不起來,加上他也姓顧,你說……」他本來懷疑行止是朝廷的人,然而自己卻沒有聽到風聲,本打算按兵不動,可是一路下來這人仍舊是沒甚麼行動,他心裡不由生疑,這才說出來。
顧七腦子懶得想這個,笑道:「過兩日他約咱們吃飯呢,到時候問他不就是啦。」
慕益之問道:「是約你吧?」
顧七撐著臉笑道:「我不就是你的嘛,和咱們有什麼兩樣啦?」
慕益之聽了這話心頭一熱,臉猛地紅了,心想:這人又這樣勾引他。他佻他一眼,嘴角卻不由露出微微的笑意來。
待過了兩日,行止果然做東請顧七來。慕益之伺候他換了衣裳,道: 「你過會子再去,我先去探探他究竟何意。」他不忘叮囑道,「千萬不許亂跑,讓旁邊的人護好你。」
顧七自然聽他的話,笑著答應了,慕益之便先行一步,抬腳去了。
卻說行止瞧出來顧七為人,也多半猜出慕益之已經曉得自己知道了顧七的身份,這才放心地與顧七說一說話。他怕清榕多心,因聽了織繡的話,在外頭找了地方來。
他落座沒多久,卻見慕益之來了,忙起身笑道:「慕兄。」他見顧七沒有來,不由問道,「慕兄,不知七爺現下何處?」
慕益之最不喜歡與外人囉嗦,道:「公子約七爺不知所為何事?」
行止見他形容總是冷冷的,只好坦言道:「多謝七爺前日幫的忙,行止知道菲薄,便表一表心意罷。」
慕益之問道:「你既然知道七爺身份,你究竟何人?」
行止見他坦言,不由笑道:「七王爺封地便在這一帶,行止不過大膽猜罷了,沒想到倒是樁巧宗兒,能得見七王爺。」
原來顧七原名是顧慎諳,便是先帝的弟弟,當今皇上的王叔。顧慎諳年紀不大,較著顧慎言卻是小了數歲,小時便有了封地,住在這密州一帶。顧慎言當年也本應往封地去,只是他與先皇感情自小甚篤,為人處世皆是不凡,因著格外開恩許他在京裡。待到修齊登基,因有先皇遺詔,他自然仍是留在京城輔佐新皇了。
慕益之冷冷道:「只怕你是別有用心。」
行止笑起來,道:「行止來密州做生意,能與王爺結交那可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呢,用心自然是有,只盼著王爺能多給行止方便啦。」他知道若是執意說無甚用心,對方必然不信,這才有了這套說辭。
兩人正說話,卻見顧慎諳笑盈盈地推門而入,道:「小行止,你真是聰明得很。」
行止見他進來,不由笑著作揖道:「見過七王爺。」
顧慎諳笑道:「好說好說。」他故意板臉道,「什麼七王爺,我怎麼見不著?」
行止曉得他不再說及此事,不由笑起來,心中長舒一口氣,忙請他們入座,隨□□談起來。
慕益之心下想著,等回京城,當真是要好好查一查這事了。只是今年不大便宜,恐怕只能是明年回去,這一年,他便仔細盯著這人罷,至少顧慎諳也好好地消停上一年。
南地雖然仍是和暖氣候,京城的天氣卻是陰晴不定的,展眼已是京城的十二月份,不過半月多的光景便要過年了。下午時分,只見天際黑魆魆的團團黑雲,低低地垂到鎏金屋頂子上,不多時便呼呼地掛起大朵大朵的雪片子來。今年的雪卻是多,入冬以來,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場雪了。
修齊裹著大氅,毛領子黑油油的泛著亮光,卻是襯得他的面色愈發陰沉下來。他身邊並沒有幾個宮人,只有素常伺候慣了的昆平昆清兩個跟在旁邊兒。雪面子簌簌地刮在臉上,彷彿是千萬把細細的刀片兒似的,冷冽刺骨。修齊卻恍若未覺,他面色沉寂,便如同古井中的沉水似的,掀不起半分的波瀾。
雪還未下多久,青石板子上面便積了厚厚一層,人踩上去便是咯吱作響,落下一串淺淺的印子。天際烏黑,宮裡四下皆是陰陰的,無端便有一些陰冷的氣息,教人猛地打了個寒噤。昆平昆清兩個不敢說話,只穩穩跟在他的身後向前走去。
天地偌大,此時僅僅能聽見漫天的風雪呼嘯,和幾人走路的格格履聲。
修齊停下腳步,緩緩抬起眼來,昆平昆清兩個屏氣噤聲,也忙跟著停下步子來。
原來是掖庭宮。
掖庭兩個字黑魆魆的,看著便有些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昆平昆清兩個雖不曉得修齊意欲何為,自然也不敢問,只聽修齊低聲道:「進去報一聲,就問浣衣坊的賈斂容在哪裡,朕要見她。」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斂容第一次在宮裡過冬就趕上這樣難捱的氣候。所幸屋子裡炭爐燒得火熱,然而這兩天氣候更是冷了,一陣透骨寒風,料峭冰冷,便像尖針似的直直地刺到骨子裡頭去,斂容便一下子就病了。頭先她還強打著精神起來做了會子活兒,只是愈發覺得昏昏沉沉、頭重腳輕的,一同做事的青靄忙忙稟告姑姑,便扶著她歪在炕上灌下兩碗薑湯,斂容迷迷糊糊地便睡過去了。
她燒得頭昏,朦朦朧朧間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強睜開眼,卻見姑姑挑開簾子走進來,柔聲道:「斂容,你收拾一下出來。」
斂容只覺得猛地驚了一下,整個人都清醒了。她來掖庭的日子不長,規矩一點一點學過來,生怕自己仍舊做錯了什麼,惹出什麼事情來。她強撐著炕沿子坐起身來,顫顫巍巍地扣上衣領子,匆匆對著鏡子抹一抹頭髮,這才挑著簾子出去。她心裡戰戰兢兢的,生怕自己做了甚麼錯事,心裡上下地打著鼓。
斂容走到外間去,卻見外間裡只有一個男子端端地坐在椅子上,見她出來只是上下打量著她,一言不發。她不敢再看,忙垂下頭去,跪在地上,卻也不知道如何稱呼這位貴人,只好開口:「給爺請安。」她一開口,才覺得嗓子干痛,聲音嘶啞,直是唬了她一跳。她忙壓著嗓子,斂聲屏氣,然而心卻是砰砰地跳著,直是要從嘴裡跳出來。斂容原就病著,這會子加上害怕,整個人不由發起抖來。
修齊看著她發了一會子呆,這會兒猛然回過神來,沉著聲音道:「起來罷。」修齊覺得心神俱亂,他也不曉得這樣究竟是對是錯。出神間,猛地瞧見斂容瑟瑟發抖,一下子想起在外頭的行止,如此寒日,不知道行止要遭什麼罪受。他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修齊深深吸一口氣,若是想出宮尋他去,他只能這樣,只能這樣。
修齊緩緩道:「朕問你,賈方仁可是你爹?」
斂容聽見他的話,猛地意識到他的身份,一下子跪在地上,瑟瑟道:「回皇上的話,是罪女的父親。」她害怕極了,整個人發起抖來。
修齊瞧著她這可憐模樣,一時想起行止,聲音漸漸緩下來:「起來回話。」
斂容這才大著膽子起了身,眼角餘光瞧見修齊的模樣,一時又是吃了一驚。她雖曉得皇帝年輕,卻不知道當今聖上模樣生得這般英俊。修齊在外頭走這一遭,臉頰凍得蒼白,藏在那紫貂毛領子的大氅後頭,整個人都顯得陰沉了許多。斂容只看了一眼,實在有些害怕,因著不敢再看,忙回過眼去。
修齊問道:「你來這裡多久了?」
斂容道:「回皇上的話,罪女到浣衣坊已是三個來月。」
修齊怔怔道:「三個月……」原來行止已經走了這麼久這麼久了。他闔一闔眼,繼續道:「你曉不曉得賈方仁所犯何罪?」
斂容幾乎要哭出聲來。她在家雖然是女眷,只是她從小聰敏,在京城中很是有名氣,家裡的事她雖不參與,卻也是看得清明。她哽咽道:「罪女知罪。」
修齊歎息道:「你一個姑娘家,能夠有何罪。」他又道,「聽聞你小時便能頌毛詩楚辭,雖在閨中卻能寫得一手好詩,人人稱讚。」他不等斂容回話,又道,「朕也不拐彎抹角,你來這掖庭緣由你也曉得,朕如今給你個選擇教你出了這掖庭,你將怎樣?」
斂容想不到皇帝竟會說這話,眼裡頓時氤氳上霧氣,霧濛濛地瞧著皇帝,卻是說不上話來。她本是聰明的人,知道這裡頭必有緣故,因著不敢做聲,心頭也是惴惴的。
修齊長歎一口氣,道:「朕也到了年紀選妃了,朕瞧著你就很好。」
斂容聽了,一下子便嚇得花容失色,又跪倒在地,哭道:「罪女不敢。」
修齊忍不住笑一下子:「你再跪來跪去,你腳下這塊地面子就要給你跪裂了。」他聲音漸漸柔和起來,「朕心中皇后早已有了人選,朕與他早有誓言,此生絕無他人。」
他的眼神柔和,整個人彷彿不是方才陰鬱的模樣,眼睛都生出璀璨的光華來:「朝中皆來勸朕選妃,朕扭不過,更何況,朕怎麼能讓這些事情絆住朕,所以……朕想請你幫這個忙。」
「你只放心,朕給你封號,但朕保證不動你。」他漸漸笑起來,「等朕找到他,朕就給你自由,放你出宮去。」
斂容聽著他溫潤的聲音,膽子漸漸大起來,偷偷看一眼皇帝的模樣,只覺得此刻的皇帝與方才大不相同,整個人都溫潤的如同一塊玉一樣,泛著盈盈的光澤,再不似方纔那樣冷硬如石頭似的了。
修齊抬起頭,望向她:「你願不願意?」
斂容忙叩一個頭,從來哪裡有人問她願意不願意,還不都是迫著她一步一步走下去。她上過幾年學堂,自己又讀了許多書,自然知曉道理。她爹所作所為,皆是不忠不義,能留住她的性命,她已是感激。她本以為自己要在這掖庭裡孤獨老去,卻終究沒有想到還有這一日。
斂容忙忙點頭,又用力磕一個頭,淚眼模糊道:「罪女多謝皇上恩典,罪女必將謹記皇上的話。」
修齊露出一絲笑意來,道:「你不許再跪了,也不必再自稱罪女,今天你就跟著朕過去,朕打發人給你收拾屋子出來。」修齊歎道,「聽吳掌事道你病了,回頭教太醫給你瞧瞧,被耽擱了。」
斂容心裡當真感激得很,又忙忙地磕一個頭,擦乾了淚道:「多謝皇上恩典。」
修齊彈一彈袖子起身,推開門吩咐了昆平昆清兩句,便逕自出門去了。昆平在一旁撐著油紙傘,昆清暫且去安排斂容的住處。
修齊伸手接了幾片雪花,嘴角不由沾上點子笑意。行止,你走不掉的,無論你在哪裡,我也要找到你的。修齊遣人出去苦苦尋了他數月卻是半點消息沒有。漸漸的希望化作失望,失望化作絕望。他不再依著那些人,他決意要自己親自去找他。他要憑著自己一步一步走出去,無論多遠,他都要一步步走下去。
朝廷離不開他,他便日夜以繼;母親要他選妃,他便選一個給她。行止不能留在宮裡,他偏要找他回來;罪女不得冊封,他偏要選她做妃子。從今往後,他耗盡心思,他只要他的行止一回來便能安安穩穩在他身邊。
十二月廿二,平津賈氏,著冊封正一品容妃。
南地少雪,快要過年了,竟然也薄薄地飄起了雪花,雖然沾地便化了水,只是青木白雪,卻也是別一番味道。
顧慎諳跺一跺腳,還沒進歸雲軒的門兒就嚷道:「怎麼南邊兒也冷成這樣啦!」
清榕抬起頭來,見是他,不由笑起來:「貴客,我們這裡籠了爐子,快快進來。」
顧慎諳笑起來,偎到他旁邊兒去,道:「榕哥兒,成天下見你在這裡,怎麼不見小行止?」
清榕無奈道:「快別說了,行止這死心眼兒,真是把我氣壞了。」
顧慎諳嘿嘿笑起來,道:「行止那樣有禮的人怎麼就能氣著你?你別賴人家。」
清榕擱下手裡的紙筆,無奈道:「行止那小傻子,我要他和我做生意頑,他應著是應著,回頭把錢塞給我,自己也不上心,這不聽人家說私塾裡招先生,就樂呵呵地去了,成天介呆在私塾裡頭,為那幾個錢,有甚麼值得的?」
顧慎諳聽了,也跟著道:「做先生?能不能吃飽飯還未可知呢!既這樣,等小行止回來,我勸一勸他,實在不行來我們家做門客也好的嘛。」
清榕只曉得顧七家裡不是一般,他也沒上心過問,此時聽了不由笑道:「正是呢,行止是讀書人,多半不喜歡做生意這些事情,七爺若是能給他的合適的活計就再好不過,清榕這裡先多謝啦。」
「好說好說。」顧慎諳笑著,「怕甚麼呀,有咱們在,餓不著這位。」
慕益之在旁邊聽著,不由搖搖頭。這些日子相處,他自然也瞧出來行止為人,此人多有些骨氣,想來必不會應允這些。他瞧著顧慎諳笑道:「你們在這裡謝來謝去,也不問問正主兒的意見?」
清榕笑道:「可是呢!」他看看時候,「行止多半要回來啦,等他回來就和他一說。」
正說著呢,便聽見行止笑道:「什麼事情要說?」
眾人抬頭,卻見他撐著一把破舊的油傘進門兒,正在門口兒收傘呢。清榕不由叫道:「噯呦,我叫老張給你送傘去,你瞧見沒有?」
行止「噯」了一聲,不由道:「我沒瞧見,私塾那裡的老先生借了傘給我,我就家來了。」他忙忙地又要撐開傘出去,「我這就去找找張先生去。」
清榕忙叫住他,道:「行止快回來,若是你們又走岔了,上哪裡尋你去呢?老張這邊路熟得很,興許抄了條近路就和你錯過了,人家必會告訴他你回來了,到時候他回來也是便宜。」
行止只好點點頭,愧疚道:「是我的不是,這樣的天氣我早該想到你要遣人過去,害得張先生白跑一趟。」
清榕只好勸他道:「老張還有旁的事情呢,不過順路過去給你送傘罷。」他忙道,「外頭潮濕濕的又冷,快進來暖暖身子。」
行止笑著應了,卻見顧慎諳和慕益之正在這裡,不由笑起來:「噯,什麼風把七爺和益之吹來啦?」
慕益之點頭示意,顧慎諳卻笑嘻嘻地道:「今天爺懶得弄東西吃,來你們這兒蹭一碗飯。」
清榕笑起來:「我們這裡哪裡有好東西吃,怕你吃不慣呢。」說著,不由想起方才與顧慎諳說的話來,「方纔七爺正和我說你呢。」
行止仔細將傘擱到一邊兒去,笑道:「倒是說我什麼的?」
顧慎諳笑嘻嘻道:「我聽說小行止你又有才華又有能耐,倒上我家去做門客怎樣?」
行止聽了不由笑起來。他原先卻是疑心顧慎諳有所圖謀,相交久了,卻覺得他當真是直來直去,哪裡有什麼花花腸子,一心只想著吃喝玩樂的。行止推辭道:「我這裡教書正有趣呢,不給七爺添亂去了。更何況我才讀了幾年的書,哪裡敢說有什麼才華呢。」
慕益之笑道:「顧先生何必自謙。」
顧慎諳搭腔道:「就是就是,都比我強。」
行止搖搖頭,笑道:「行止當真要謝過諸位好意,只是行止懶散慣了,實在是懶怠地動腦子啦。」
清榕知道他這人倔強得很,行止認定的事情旁人再勸也不能夠,只好無奈地撇撇嘴,當真是拿他沒有辦法。
顧慎諳原是想帶行止家去玩兒,只是見他這樣認真的模樣也生怕他來勸自己讀書寫字兒一類的事情,如今見他推辭了也是樂得自在,心想:反正有我呢,他沒了銀子我教小慕兒偷偷塞到他錢包裡不就是啦。一邊想著,一邊忍不住地樂起來。
清榕笑嘻嘻地望著顧慎諳,笑道:「七爺,你平時都喜歡做甚麼呀?」
顧慎諳想也沒想便答道:「玩唄!以前還有美人兒呢,現在也就吃吃玩玩的。」話說至此,猛地想起來慕益之就在這邊兒,忙捂上嘴,卻見慕益之臉色早黑了,眼裡直要冒出火氣來。
行止瞧著這兩人有趣,聽見顧慎諳這話也替慕益之生氣道:「七爺,這是你的不對了。」
顧慎諳忙忙伏低做小撒嬌道:「小慕兒我說著玩罷了,你千萬別放在心上。」
這裡頭就符清榕一頭霧水。他瞧了半天,心裡微微一動,不由想到:莫不是這人又像朗官兒似的?他撫一撫額頭,只當自己多想了些,忙笑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想著,七爺有這樣本事,何不做一番大事來?」
慕益之聽見他的話噗嗤一聲笑出來,心裡歎道:他放著天下這樣的大事不去做,做這個算什麼大事?他笑道:「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只盼著他消停些別去惹事,我就要念佛了。」
顧慎諳聽了這話,猛地激出他的性子來:「爺還就歡喜做菜,嘿,爺就撂下話了,」他看著清榕,「以後,爺有興致了,就來你這做幾道菜,你得……」他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就你們這的菜價兒的十倍!」
眾人見他認真了,不由笑起來。清榕忙樂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許反悔的啊七爺。」慕益之笑著搖搖頭,他肯這樣頑也是趁著新鮮,也好,省得他出去惹事兒了。
顧慎諳笑道:「爺向來說話算話。」他給自己倒一碗茶,「你看我這日子多好,想吃吃想喝喝,想做菜做菜,想看小慕兒就看,日子賽過活神仙咯,就我這日子,我告訴你們罷,皇上都得羨慕呢。」
清榕哈哈笑道:「皇上羨慕你?瞧你這牛吹的。」
顧慎諳瞧著他:「你可別不信啦,我聽說皇上前兒剛封了妃子,那姑娘我在京城的時候就有耳聞,聽說從小就讀書,你說好好地姑娘讀什麼書?難道娶一個夫子回家嗎?我看皇上就是被逼著娶來的!」
「你當人人都和咱倆似的不喜歡讀書,皇上的妃子讀書正好是紅袖添香,保不齊又是一段佳話……」
冊封?妃子?
行止只聽見這兩句話,剩下的話就再聽不見了。他整個人都似傻了似的,腦海裡只有顧慎諳那幾句話不停地盤旋。
修齊娶親了?修齊娶親了。
他什麼話也聽不見了,他只覺得耳邊有千萬隻蜂子嗡嗡地叫著,一下一下撞擊著他的耳畔,整個人都昏昏沉沉起來,再控制不住。
這樣也好,修齊總要娶親的,身居上位,難道還真能一生一世不冊封皇后麼?他早就想過會有這一天的,早就想過,只是他從沒有想到,這一刻這樣突然,這一剎那就教人痛徹心扉,幾乎不能再去呼吸。
眾人猛地瞧見他的模樣給唬了一跳,只見行止眼光怔怔地發直,淚水不住地淌下來,整個人彷彿失去了心智似的,怎麼喚也喚不醒。
清榕當真是給他這樣子嚇到了,聲音不由帶上些哭腔:「行止?行止!」
慕益之最是冷靜,穩聲道:「快請大夫來。」
顧慎諳也是慌了手腳,聽見慕益之的話猛地回過神來,叫道:「我這就找咱們家的大夫來!」
行止方才只是猛地魔怔了,整個人都癡住了。他漸漸想過來,整個人都緩和過去,細聲道:「我沒事。」
眾人見他神色不似先前這才放下心來,只是見他仍是面色慘白,還不放心:「好歹來看看,行止方才究竟是怎麼了?」
行止神思漸漸清明過來,嘴唇顫顫抖抖的,嘴角卻帶上一抹薄薄的笑意:「風頂著了,這會子發散出來已經好了。」
他緩緩起身,強笑一笑:「我到屋裡歇歇去,你們在這裡說會話罷。」
眾人哪裡放心,但見他卻是好了許多,又的確拗不過他的性子,只好扶他到屋裡歇一歇,給他收拾了衣裳,讓他好好地歪一歪罷。
行止躺在床上,眼睛怔怔地瞧著屋頂子,漸漸笑起來。
這樣最好不過的。修齊能忘了他,好好地走下去,成親、生子、治國、安民,這是修齊最好的一生,也是他最希望的修齊的幸福的一生了。
修齊可以一步步走出來,將那些過去放下,哪怕徹徹底底忘記他、放棄他,只要修齊能夠快樂平安,他這一輩子就真的滿足了。
行止漸漸闔上眼睛,眼淚從眼角緩緩淌下去,嘴角卻漸漸翹起來,面色柔和歡喜,然而在這歡喜裡面,卻是無盡的絕望和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