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這內廷承幸之事,本來全程侍立的就不多,彤史算是離得最近的,還有諸如御前的管事和敬事房等候錄檔的太監,遠在前殿大門以外。
該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太子,星河心裡很猶豫。其實這事說大並不大,皇帝這把年紀了,龍馬精神御幸個把女官,未必能掀起什麼大風浪。今天還很痴迷的,沒準兒過兩天就撂下了;但要說小呢,實在並不小。世上的事兒慢慢演變,變到最後翻天覆地的也不是沒有,端看牽扯在內的這些人的運數。如果告訴太子,或者又要惹得他難過了,他對喪母的唯一一點安慰,就是皇父這些年並沒有痴迷任何一個宮人,偶爾的翻牌子,不過是消遣和平衡後宮的應付。一旦皇帝夜御惠皇后和長御兩人的事傳到他耳朵裡,不知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
能夠不讓他操心的事兒,她這裡可擋就擋下了吧!星河囑咐彤史,“這話爛在肚子裡,千萬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彤史道是,“宿大人放心,卑職明白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她點了點頭,“也不知皇上是一時興起還是怎麼,倘或接下去隔三差五如此,你一定要打發人來知會我。”
從彤史那裡出來,她走得憂心忡忡。穿過安仁門往千秋殿去,隱約聽見公主院夾道裡有人在哀嚎,間或還伴有少年快樂的呼喊:“揍……往死了揍!”
星河站定腳細聽,似乎是信王爺的聲氣兒。年輕的王爺正是氣盛的年紀,不知哪裡又尋著樂子了,和好幾個人起哄,正尋誰的晦氣。
公主院早年是教養公主們的地方,公主長到了一定的歲數,離開母親搬到這個院子來,每天有管教嬤嬤定時教授女紅和課業。大胤的公主,除了那位暇齡公主,餘下五位都是知書達理的。恭皇后去世之後,禁中嬪妃再也沒有一位有所出,先前的公主一個個都已經長大出降了,這院子就閒置下來,平時除了灑掃的宮人,沒有旁人會來。
原本星河是不願意管閒事的,但信王在她看來與別個不同,是太子的胞弟,既然遇上了,難免要去看一眼。她提著袍裾上了台階,推開半掩的院門,赫然看見卷著袖子,一腳高踩石鶴底座的信王正在鼓勁,指使他的幾個跟班兒,狠揍那個被麻袋套住了腦袋的人。
她喚了一聲,“王爺做什麼呢?”
信王回頭看見她,喜滋滋叫了聲二嫂,“你來得正好,咱們正揍這王八羔子,給你出氣呢。”
星河瞧瞧麻袋底下的身形和穿著,一下就明白過來了,這是左昭儀宮裡的總管年世寬。上回他扇了她三個耳光,信王就說要給她出氣的,當時她沒放在心上。沒想到這會兒動真格的了,氣倒是出了,接下來的事兒可不妙。
麻袋裡傳出一條破嗓子,“宿大人……宿大人啊……求求您行行好,救救奴才吧!奴才得罪您,那也是不得已兒,主子吩咐的,奴才沒法子……哎喲,我的屁股……我的腿……打也打了,踹也踹了,求求您……求求王爺,把我放了得了。”
信王狠狠呸了聲,“放不放由你說?等爺揍痛快了,把你往井裡一塞完事,我看你這絕戶還狗仗人勢!”
真要這樣,那就不好收場了。又是一輪拳打腳踢,年世寬哭爹喊娘聲淚俱下,星河忙上前阻止,“好了,再打下去真出人命了。”轉而和信王拱手,“王爺,我多謝您想著我。上回的事兒,過去就過去了,這會兒掏出來,不是多生枝節嗎。快要過年啦,大傢伙兒都高高興興的,別為這個置氣。您放了他吧,打狗還得看主人呢,沒的昭儀娘娘臉上不好看。”
“昭儀娘娘?”信王哼笑一聲,“昭儀娘娘要問罪,我來擔著。這奴才克撞我了,我堂堂的親王教訓他,怎麼了?”
星河只得耐著性子勸解:“殺人不過頭點地,我看這架勢,打了也有程子了,真打死了怎麼好!大節下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信王想了想,便叫人摘下了麻袋,底下的腦袋早已經鼻青臉腫,連他媽都認不得了。信王瞧了哈哈大笑,笑完了才一指面門道:“小年子,既然宿大人求情,且饒了你這回,要不然你主子打今兒起,可就找不著你這號人了。你聽好了,花無百日紅,你主子問起來,拿原話回她。她要是不服氣,叫她上御前告我的狀來,我在立政殿等著她。”
年世寬夾著尾巴跑了,身後笑得再歡實,他也管不上了。奴才挨了打,上御前告王爺的狀,長著人腦子的都乾不出這事兒來,所以打了也是白打。可星河心裡發沉,對信王道:“王爺不怕公然樹敵嗎?”
信王納罕,“咱們和左昭儀,什麼時候不是敵來著?”
事已至此,多說也不管用,星河無奈告退了,信王看著她的背影涼涼一笑,“是敵的終究是敵,不是敵的,這回也見個分曉。”
年世寬回到鳳雛宮,左昭儀見了他的模樣大皺其眉,“怎麼鬧成了這德行?”
年世寬哭喪著臉,把事情的經過都說了一遍,“後來是宿星河給求的情,奴才才留著命回來侍奉主子,要不這會兒已經倒栽蔥填進井裡頭去了。”一面說,一面捂自己的臉,一不小心摸重了,齜牙咧嘴哎喲了聲,“信王這小兔崽子,手真黑,宿星河要是晚來半步,奴才非得叫他們打死不可。”
聽著字裡行間還頗有感激之意,左昭儀嫌棄地白了他一眼,“不知好歹的狗東西,叫人打了,還念人家的好呢。這不是宿星河和信王做的局,是什麼?宿家如今翅膀硬了,瞧著我這頭封後落空,他們另擇高枝兒去了。現如今更好,扯著大旗打起我的人來了,看來彼此的緣分真是盡了。”
心裡銜著恨,不願意為個奴才氣急敗壞丟人,只管咬著牙平心氣兒。手裡抱著她那隻金被銀床下狠勁捋,捋得貓發躁,奮力地扭動起來,撒腿就跑了。她嘶地倒吸了口涼氣,垂眼看手背上的抓痕,拿手絹輕輕蓋了起來。
“信王還說什麼了?”
年世寬囁嚅了下,“說主子氣不過,大可問他的罪。”
左昭儀笑起來,“我哪兒來那本事,問他親王的罪!還有呢?宿星河說什麼了?”
年世寬眨巴著小眼,“宿星河說‘打狗還得看主人’,信王說……”說什麼不敢出口,被他主子一個眼風嚇得哆嗦,衝口道,“信王說‘花無百日紅’,叫娘娘煞煞性兒。”
這下子左昭儀真被氣著了,揚袖將炕桌上的手爐掃下地,裡頭的燃炭滾得滿地都是,和栽絨毯一接觸,焦味兒瞬間彌漫起來。
年世寬見勢不妙,怕毯子著火,忙揚聲叫人。一塊好好的雙獅戲繡球毯,給燙得斑駁不堪,幾個宮人合著力,忙卷到外頭空地上去了。
沒了地毯的青磚,看上去又冷又荒寒,再想起皇帝昨晚留宿溫室宮的事兒,更叫人心頭堵得慌。她長長嘆了口氣,“大皇子走了多久了?”
年世寬歪著腦袋算日子,“今兒正好半個月。”
“看來得在南疆過年了……這節令,不知那兒冷不冷。”
男人是靠不住的,尤其那麼顯貴的男人,多少女人挖空了心思巴結他,就算他念著誰的好……什麼好不好的,都是伺候過自己的女人,誰是好的,誰又是不好的?所以還是兒子靠得住,十月懷胎血肉供養,這世上誰對不起她,兒子也不會對不起她。
朝廷事兒再忙,年還是要過的。眨眼到了三十,連控戎司那樣冷冰冰的衙門,也掛上了大紅燈籠,貼上了對子和窗花。
星河如今兩頭要忙,衙門裡只有她一個女官,南玉書是個粗人,只管辦差,不知道旁的。回京命官遇刺那事兒年前辦不完了,看來得跨年。他們那一撥照舊忙他們的,星河帶著金瓷他們收拾衙門。等到了下半晌,該下職的都讓他們下職,走前星河一人準備了一份利市,逐個兒和他們拱手作揖賀新禧,奉上了紅包兒,感謝大家這幾個月的鞠躬盡瘁。
錢不在乎多少,要的就是那份熱鬧勁兒。大家亂哄哄說了一車吉利話,除了留守的,全都回家過節去了。星河臨走又去見了南玉書那頭的千戶,放下了齊整的十四封利市,雖然人家不在她手底下幹活兒,可保不齊將來也成她的人了呢。
千戶受寵若驚,“還有咱們的呢?”
星河笑了笑,“我是你們副使,你們就不算我門下人麼?”
千戶笑得尷尬,打著哈哈說:“不不,卑職不是這個意思……”也想不出多漂亮的話來,拱了拱手道,“我代兄弟們,謝大人賞。”
她點了點頭,“小小的心意,還望大家不要嫌棄。”轉頭看外面天色,“我也該回宮去了,宮裡還有一攤子事兒呢。”說著拱手,辭出了衙門。
回去的路上,斷斷續續已經有放炮仗的聲響了,咚地竄上高空,頭一聲倒還好,第二聲驚天動地。她害怕大的響動,忙捂耳朵。心裡又想看,便撩起窗上棉簾朝外觀望。
越近宮門的時候,那聲兒就越弱了,宮裡不到點兒是不給胡亂放炮仗的,怕火星子不好控制。她想放簾,又被眼前景象吸住了魂魄,落日下的宮城,顯出磅礡恢宏的氣勢來,不因天寒而落魄,紅的墻,黃的瓦,反倒越是黃昏,越有遺世獨立的壯闊和輝煌。
漸漸走得近了,昏昏的天光中,高高矗立的門樓下,有個身影孑然站在那裡。晚霞照亮了他的半邊輪廓,風姿綽約,郎艷獨絕。她訝然低呼:“是太子爺麼?”
葉近春眯起眼細看,忙道是,“主子爺上宮門外頭接您來了。”
太子不像一般的皇子,他是帝國的儲君,和帝王一樣,屬於這座皇城。雖然京城之中可以隨意活動,但出兵打仗什麼的,只要御駕沒有親征,他就不能有單獨領兵殺敵的機會。所以太子是個文質的太子,空有好身手,也只能和這宮城捆綁在一起。唯有太陽下山的時候,可以放下永遠處理不完的政務,忙裡偷閒,等他心愛的人回轉。
官轎在筒子河那邊就停下了,他邁上前兩步,看著裡頭人打簾出來。走得很著急的樣子,到最後幾乎跑起來。他揚聲說:“慢點兒。”她壓根不聽,終於跑到面前了,氣喘吁吁仰起笑臉,“主子,您等臣下職麼?”
他嗯了聲,“不是說好了申時回來的嗎,怎麼弄到這會兒?”
她說衙門裡事兒多,“我今兒還給手下千戶發利市了呢,我打聽過,南大人從來沒發過。雖說那些千戶不差這點子,可我給了是我的心意,您說對麼?”
太子說:“是這個理兒,人家一年到頭辛辛苦苦的……”結果她把眼兒瞧他,太子的話噎在嗓子眼兒裡,細想想,人家給他幹了十年女官,他好像從來就沒給她發過利市。
他攤開了兩臂,“要不你瞧瞧,我身上有什麼你喜歡的,只管拿去。”
她訕笑了下,“我不是那個意思,哪兒能要主子的東西呢。我幹一份活兒,有一份俸祿的,主子從來沒有克扣我。”
話不是這麼說,千戶們抄家還有外來收入呢,他們不也拿朝廷的俸祿嗎。太子想了想,“我把自己賞你吧,你想對我怎麼樣都行。”
聽聽,摳門兒的人一般都是這麼敷衍人的,星河失笑,“我要您一個大活人沒用,不能吃也不能騎,還得在那兒供著,多麻煩。”
誰知太子瞬間打了雞血,快過玄德門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言之鑿鑿道:“睜大你的牛眼瞧我,瞧著我!”星河被迫看向他,他忽然又羞赧起來,“你想吃還是想騎,都隨你。”
夜風很涼,吹起了星河滿身的雞皮疙瘩,她說:“主子您怎麼了?該不是魘著了吧?這大過年的,我上哪兒給您找跳大神的去?”
太子失望地看著她,發現兩個人的思維從來不在一根線上。眼前這人,該不是個石女吧!為什麼她面對這麼秀色可餐的男人,能一直無動於衷?她就沒有需要嗎?沒有半點春情涌動,亟需疏解的時候?這麼個大活人戳在她面前,明明能吃也能騎,她偏覺得沒用,到底是她說瞎話,還是真瞎?
他有些幽怨,“宿星河,你就從來沒把我當男人。”
星河忽然發現胸前的衣襟上停了一隻很小的草蛉,青色的翅膀,那麼羸弱。奇怪這節令竟然有這個,她說“您快看”,完全沒把他的抱怨聽進去。
太子被她吸引了目光,定定盯住她的胸。指尖的小蟲早就忽略了,只看見團花補子被頂起來老高,緞面繃緊後,經緯顯得明晃晃的,個頭愈發增大了一倍。
他咽了口唾沫,“這個……真是奇景啊。”
星河沒聽明白他的意思,只管自己嘀咕著:“就是呢,天兒還這麼冷,怎麼活下來的?”說著撅起嘴一吹,把那草蛉從衣襟上吹走了。
太子悻然摸了摸鼻子,眼睛還忍不住往那兒溜,她發現了,交叉起兩臂抱住了胸,“您看什麼?”
他不大好意思了,“我就看看還有蟲子沒有。”
她嗤地一聲,明顯滿含嘲諷。
被她打了一回岔,差點回不到原位上來,利市的事兒說了一半就沒了。他琢磨了下,擼下自己的手串給她戴上。男人的手串佛珠偏大,沒有女人的秀致,但他的東西都是極品,送人絕不磕磣。可惜的是她手腕子太細了,戴上去跟借來的似的,她還直甩手,好幾回差點兒甩脫了,嘴裡叫著:“我不能要您的東西。”可太子心想,將來自己連人都是她得,這點身外之物,我的就是你的。
他強行給按住了,“你再折騰!”不大好的聲氣兒恫嚇她,“甩掉了就打屁股,你試試。”
星河只得老實了,可她還是覺得這樣不好,手串擱在她這兒,戴又戴不了,實在沒什麼用處。
她期期艾艾說:“您拿回去吧,我要了也沒法戴。”
“戴不了得空可以盤上一盤,讓它包漿。好好養著,過程子我要查驗的。”見她別彆扭扭手都沒處放了,他鄙夷地把她的手攥緊,這樣就不怕掉下來了。
年三十兒,和喜歡的姑娘在長街上走一走,這種心境真是透著舒坦。他們手牽著手,太子的想象裡充滿了溫情,可在星河看來像大人怕孩子丟了,拽得有點蠻橫的滋味兒。
城裡有人家開始放煙花兒了,錯落的美麗在即將擦黑的天幕上綻放,瞬間消失不見。太子扭頭看她,“星河,你這會兒覺得高興嗎?”
星河說高興,“明天終於能睡個囫圇覺了,不用上值,嘿!”
太子的熱情再次被澆滅,不明白世上為什麼有這樣不解風情的女人。以前看戲、看話本子,都是妾有意郎無情,為什麼到了他們這兒就換了個個兒?她做女人,還沒有她做官來得精通,看來二十幾年的女人是白當了。
他沉沉嘆了口氣,“煙花易散,琉璃易碎啊。現在這麼好的時光不珍惜,將來且有你後悔的。”
她轉過頭看他,暮色下他的眼睛深邃,只覺裡頭涌動著某種不可名說的憂愁,沒來由叫她心頭一緊。
“主子……”她惶惶叫了他一聲,他低頭瞧她,她又怯懦了,“今兒夜裡的天地人大宴,時候快到了吧?”
帝王家年三十夜裡的家宴,父子不同席是規矩。殿裡擺好了一桌席面,先是皇太后落座,帝後侍宴,然後把席撤了重上,帝後落座,太子侍宴。至於他自己,最後的一桌席,怎麼吃都無所謂。他握緊了她的手,“我上安仁殿走個過場,回來咱們重吃一回好嗎?你擺個小桌,就咱們倆。”
星河說好,“您想吃什麼?蒸羊羔好麼?”
他對吃倒沒太多講究,要緊的是同席的人。
在北宮門上等了太久,蹉跎了時間,回到麗正殿換朝服朝冠,換得極其匆忙。等收拾停當了,又著急奔出去,她在丹墀上看著,那四開叉的袍裾因跑動起來高高飛揚,轉出麗正門就不見了。
茵陳歡實上前來,抱著她的胳膊說:“今兒年三十,這是我在宮裡過的頭一個年,星河姐咱們搭伙兒好嗎?”
星河笑著說:“今兒大夥一起過,偏殿裡設了筵席,可以喝兩杯。”
茵陳有些忸怩,“我想和姐姐單過來著。”
星河頗為難,“主子說讓備酒菜,大宴上吃不痛快,回來要開小灶的,我得陪著。”
茵陳鼓起腮幫子,不大高興的樣子,星河看了也無奈,“明兒好麼?明兒咱們一道吃午飯,叫他們送進值房裡來。”這麼著,她臉上才重新有了笑模樣。
有時候茵陳粘人,實在像她母親說的那樣,粘得十分厲害。當初得虧了太子沒幸她,她對他一直不大待見。倘或是好上了,就憑她得這股糖瓜似的黏糊勁兒,太子大概就完了。
星河指派人在殿前擺小桌,紫檀木的小小的月牙桌,可以拆分的,對拼起來就是個整桌。放在能看得見天的地方,這麼著就算沒有月亮,等萬家放炮仗、放煙花的時候,他們坐著就能瞧見了。
膳房的太監先上涼菜,來來往往忙碌著,她站在一旁,想起手腕子上的蜜蠟,心裡有種說不清的彷徨。把手串摘下來,一顆一顆珠子慢慢撫摩,那手串他戴了差不多有六七年了,從來不離身,作養得溫潤細膩。她就這麼捏在手裡,心境漸漸平和,也不知是不是那蜜蠟的功效,沒過多久,周身前所未有地熨帖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