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從來不多喝,所以他認為自己可能千杯不醉。人的盲目自信,有時候只是因為沒有經歷過。
信王十分掃興的樣子,“是誰請您?好容易盼著一回大典,人多熱鬧。”
太子卻不這麼認為,也許是因為兄弟倆的身份不同,一個是糊塗王爺,一個是欽定的儲君,老四可以胡天胡地地和人吃酒猜拳,他卻不能。不能也好,君臣有別,和那些臣子總隔著一道,彼此說說場面話,儲君要有儲君的樣子。放浪形骸?那是和星河在一起時才能有的鬆散。換了別人,即便是面對老四,他也依舊要端著。因為生而不同,日後執掌天下勢必一坐一立,現在亂了規矩,將來不好糾正。
太子道:“你要喝酒,宴上找老大,他才是需要借酒澆愁的人。咱們呢……”他扭頭瞥星河,“只需借酒助興。”
信王原還想纏著他,讓他帶他一道赴約,現在看來是沒戲了。人家小兩口,喝完了肯定還有別的事要乾,他戳在那兒,當燈使麼?
信王摸了摸鼻子,悻悻然。星河因被刻意扭曲,一臉嫌棄的模樣。
酒是色媒人,太子開始設想,把他的好酒量用到今晚上。星河是女孩子,就算愛喝酒,也扛不住幾大杯下肚。到時候人醉了,心也醉了,站不動走不了了,只能歪在他身上,拿他當靠山。
被她依靠的感覺有多好,真是不敢想象。太子一向責任重大,他可以頂天立地肩挑萬民,但是從來沒有結結實實,被一個面目清晰的人依賴過。有重壓才會有表現的機會,才會覺得一切都不是虛浮的。星河這人太獨立,她從不示弱,從來沒有解決不了的事,男人對她的作用是什麼,別不是生孩子吧……只有等她醉了,她才能像個正常的女人似的,靠在他懷裡,憨態可掬地和他撒個嬌,沒準兒還撅起嘴,向他索要親親……
太子獨個兒想得四外冒熱氣,大冷的天兒,他忽然覺得不那麼冷了,心裡攢著一盆火,手掌心滾燙,腳底心也滾燙。眼前浮起一片迷霧,撥開重重遮擋,星河香肩半露,敞著大腿,在一片搖曳的燭光下衝他扭動身軀。那含情的眼眸,半張的檀口……受不住,太子滿身陽剛,二十多年沒開過封的壯年男子,光想就能把自己想迷了。
信王還在說他的,談起簡郡王母子吃癟,就無比歡暢,“……瞧見沒有,今兒他那張臉,像個倭瓜似的。老忠王爺和他說話,他也愛搭不理……”
星河站在一旁觀察太子,只見他雙眼迷離,神遊太虛,忍不住叫了一聲,“主子,您怎麼啦?”
太子嚇一跳,知道自己失態,忙正了正臉色問信王:“下半晌你有什麼安排沒有?”
信王說也沒什麼,“和來之他們上外頭走走罷了。”
他點了點頭,“別誤了回來的時辰。”沒再多言,負手往通明門上去了。
回東宮,用了午膳,星河替茵陳布置他坦去了,太子把德全召了進來。
德全一溜小跑,停在金紅推窗下,玉版明花油紙外的天光投在他的半邊臉上,粗糙的肉皮兒也變得順眼了些。他點頭哈腰:“奴才聽主子的示下。”
太子倚著圈椅,手裡翻動陳條,“讓你備的酒,備好了沒有?”
德全說是,“上好的陳釀,桂花加得足足的,老白乾兒也加得足足的。”
一般的桂花釀,勁兒都不怎麼大,畢竟要兼顧女眷,閨閣裡不興酩酊大醉那套。主子爺既然要請宿大人喝酒,不用說,肯定沒安好心。德全可太聰明了,要不也不能在東宮扎根這麼多年。他懂得主子的需要,主子一個眼神,他就知道怎麼解憂討巧,才能討著那個好彩頭。
果然的,主子眉峰輕輕一揚,雖然沒笑,但是眼神裡透出了滿意的味道。
“老白幹勁兒可大……”太子沉吟了下,德全心頭頓時一驚,愕著小眼睛瞧他,然而太子的話鋒又轉了回來,“怕是不好上口啊。”
德全立馬笑逐顏開,“不礙的,主子別急,奴才往裡頭加了冰糖,保管又甜又爽口。”
太子聽後未置一詞,只是舒了口氣,站起身披上大氅,舉步出了正殿的大門。
下半晌無事,冬至這天是按例休沐的,政務雖然忙,橫豎一年到頭辦不完,也不急在這半晌。通常過節的日子,他都要伴在皇父身邊,一則盡孝道,二則也是表親近的手段,不叫別人捷足先登了。立政殿當初是皇父和母后共同的寢宮,帝王招幸嬪妃時,才在甘露殿過夜。後來母后過世,皇父依舊帶著老四住在那裡,他和母后的情分不可說不深,但畢竟身在其位,也許責任越大,便越身不由己吧。
進殿的時候,皇父正站在沙盤前盤弄小旗,抬眼見他,蹙眉道:“你來得正好,南疆這程子不太平,邊陲小國作亂,自己窩裡也起了反賊,打著天下共主的旗號,調唆那起暴民造反。朝廷的重兵在崑崙山以北,如今嚴寒天氣,自北向南調動,那麼長的線路,千軍萬馬難免有死傷。”
太子探身看,南疆的亂事他琢磨了不下百遍,行軍布陣圖也已經看得滾瓜爛熟。皇父手裡的小旗在沙盤上游移,縮小了億兆倍的南疆禮貌像棋盤似的,落子也是無悔。自北到南戰線太長,太子道:“遠水解不了近渴,皇父何不折中?”探手將駐紮在盆地的戍軍小旗拔出來,移至南疆腹地,皇父手裡的旗桿落下去,重新填充進那沙洞,“雖然兩軍調動,軍需耗費成倍,但長途跋涉的勞累可以減半,傷亡也可減半。南軍先至,而戍軍後行,如此盆地不至無人可守。萬一戰事失利,南軍人數眾多,拔營增援也非難事。”
皇帝看著那沙盤上紅白兩色的旗子,顛來倒去依舊維持平衡,長長嘆息道:“朕竟沒有想到,果然是年紀大了,腦子也不如往常了。”說罷撲了撲手撂下,示意他去南炕坐下。
太子跟在他身後,和煦道:“皇父別這麼說,不過是近來朝事冗雜,精神頭有些不濟罷了。大典過後好好將養兩日,慢慢就找補回來了。”
這頭說著,宮人送茶水上來,皇帝托在手裡,慢慢刮那浮於表面的茶葉,緩聲道:“朝事是一宗,萬古不變的紛繁,早已經習慣了。恨就恨在暇齡那事上,千珍萬愛的金枝玉葉,出降後名聲鬧得臭不可聞,真真兒叫人傷心。如今又逢封後,幾件事湊到了一處,怎麼不心煩?”
太子倒也沒有急吼吼把左昭儀拱下台的意思,越是迫切的事,越要裝得不上心,只道:“皇父原先是怎麼打算,接下去按例行事就是了,諸事再多紛擾,皇父也不必在意。”
皇帝慢慢搖頭,“不成事了,後德不修,教出這樣一位不成體統的公主來,憑什麼母儀天下?我原先是有這個意思,論資歷,左昭儀是宮中最老的,她隨皇伴駕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惜了,她閨女不肯給她爭氣,這樣關頭,鬧出這等醜事來。”
太子有些驚訝,“皇父的意思,是想立左昭儀為後?”
皇帝被他這麼一說,驀地遲疑了下,自己捋了捋思路,擺手道:“先不論朕心裡的人選是誰,說說你的想法。”
太子道:“兒子還記得母后在時,同右昭儀交情頗深。母后病重,是右昭儀衣不解帶服侍了三天三夜,這些兒子都記在心裡。不說咱們天家,就說小門小戶,尚且有娶妻娶賢這說法兒……原來兒子是誤解了聖意,差點兒特意上溫室宮恭喜娘娘,真要這麼一來,可就弄出笑話來了。”
“右昭儀?”皇帝顯然沒有考慮過她,所以當太子提及,他還有些恍惚的樣子,“右昭儀位分雖高,但為人太中庸,恐怕擔不起大任來。”
太子聽後一笑,“宮裡的宮務向來是左昭儀一手把控,她沒有為皇父分憂的餘地,中庸不過是明哲保身。皇父原先想立左昭儀,兒子也沒有異議,但眼下暇齡的事弄得沸沸揚揚,依兒子愚見,左昭儀是萬萬不合適的了。皇父可另立人選,左昭儀為副後,協助皇后處理宮務,也是一樣的。”
皇帝看他的眼神終究有些異樣了,鬧到如今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未必沒有懷疑。控戎司在太子手上攥著,如果繞開這個衙門,命其他衙門審理,那太子面上過不去。皇朝儲君和即將冊立的皇后之間,他終究選擇了前者。到了這個歲數,什麼看不開呢,在乎的唯有社稷穩固、天下太平爾。
皇帝如同所有垂垂老矣的父親一樣,自覺已經到了多多聽取兒輩意見的時候了。他兩手覆在兩膝,極慢地點頭,“或者朕也有錯處,動心思定下這個人選,本就不應該……”他仍是看向兒子,拳拳的愛子之心,所有感情都在那一望間。
太子忽然喉頭哽咽,但皇父的懷疑也只是懷疑,倘或現在露怯,不多時這罪過就會轉嫁過來,他會怨他毀了暇齡的名聲,甚至開始對高仰山的死心存困惑。
帝王家的父與子,從來不像尋常人家那樣貼著心。誰也不敢斷定這份父愛什麼時候會轉淡,什麼時候會戛然而止。操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君更是天,所以無論何時都要帶著敬畏和謹慎,這是太子這些年來時刻謹記的教條。
“駙馬遇刺這樁案子落在控戎司手上,其實當初兒子是有顧忌的,一直壓後不辦,也是礙於其中牽連甚廣,不敢輕易定案。左昭儀舉薦星河為錦衣使,是因為她與星河的母親私交甚好,因此兒子把一切交由星河打點,即便她查出有不利於暇齡的地方,有意徇私,兒子也打算睜隻眼閉隻眼。可是天不從人願,那個夥夫當場翻供,當著十二司主筆的面把老底都抖出來了,星河也好,兒子也好,都是補救無門。”他說著,頓下來輕輕吸了口氣,“兒子料著,皇父心裡許是怨怪兒子的,說不定還對兒子存疑,以為兒子做局,借機打壓左昭儀……兒子的心,皇父是知道的,不願霍氏蒙塵。倘或早料到那個夥夫會翻供,兒子寧願提前殺人滅口,也決不能讓這種事大白於天下。”
太子何等聰明人呢,他最後的那兩句話,完全是出於試探。如果皇父認同滅口,那麼很可悲,他確實是一心向著左昭儀的,或者還有可能排除萬難,繼續冊立她為皇后。
他靜靜等待,也做了最壞的準備,但萬幸的是皇父沒有附和。他說:“你是大胤儲君,將來執掌天下的人,你心中得有一桿秤。這桿秤不能偏頗,因為你這頭短了一個秤星,那頭乾坤就會動盪,萬民就會陷入水火之中。朕情願你秉公辦事,不願你遮醜亂了方寸。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到了暇齡這兒,也沒有半分可以轉圜的餘地。”
太子高高吊起的心,終於落回了原處。帝王家祖祖輩輩都存在算計,端看誰棋高一著。他長到這麼大,皇父的呵護固然是根本,但多少次的險象環生,已經難以計算。人漸漸成長,漸漸心思深沉,即便和他最喜歡的人在一起,他也從來沒有坦露過真正的想法,細細琢磨起來,不能說不可悲。
既然話趕話說到了這裡,他向皇父拱起了手:“兒子還想替星河討個恩典。”
宿星河同他的關係匪淺,只是不明白他為什麼總遲遲不願給她名分。這回求恩典,想必還是為了上回那件事,他不哼不哈的,也會心疼,對於這個兒子的脾氣,皇帝還是了解的。
“姑娘的臉面確實要緊,要什麼恩典,你只管說吧。”
太子站起身長揖,“兒子不要別的,星河現在任錦衣使,將來經手的都是宗室女眷的案子,個個品階比她高。兒子只求皇父一個恩典,涉案宗女及族親,無論位分高低,不得懲處辦案官員。控戎司直屬東宮,隨意辱罵掌摑,兒子臉上也不光鮮,請皇父恩准。”
這個要求不過分,朝廷官員本來就不可褻瀆,何況太子跟前紅人。
皇帝道好,“朕應準你,可你們長久這麼下去也不是方兒,一個不願立妃,一個只想當官兒……朕的皇孫呢?不是一早就說候著你的好信兒嗎,好信兒在哪裡?”
太子頓時有些窘迫,“兒子近來忙,一直不得閒……”
皇帝長嘆:“你母后不在了,這些東西竟還要朕來操心。青主,你不小了,過完年就二十三了。”
時間好像確實越來越緊迫,二十三的皇太子,宮裡連個寶林都沒有,再這麼下去江山後繼無人,他這個皇太子當得便不合格了。
可是實話不能說,說了皇父一怒之下,沒準兒給他送一串女人過來。太子搓著手,把手肘壓在膝上,斟酌了下道:“兒子的心思,長子應當是星河所出,將來也好名正言順。”
皇帝聽後受了觸動,一時沉默下來。
最愛的女人,理當是這樣的。可是自己嘴裡心裡認定的是先皇后,還是和當初的良娣先生了皇長子。青主是嫡子,但不是長子,所以要冊立左昭儀,他心裡也曾彷徨過。一頭是摯愛的兒子,一頭是相伴二十多年的情分,似乎虧待了哪頭都不好。結果現在暇齡府上出了這樣不修德行的事兒,也是命該如此。兒子終究是兒子,你的命脈,你的延續。青主的性情和早年的他很像,不過青主更堅定,也更果勇。
皇帝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什麼都沒說。到了用小食的時候,膳房送果子和餑餑來,父子兩個靜靜坐在檻窗下同吃,也有家常的溫暖。
夜間的大宴,是犒勞諸臣工一年的辛苦,宴會設在太極殿裡,不單有酒有肉,還有例行的封賞。
太子不大喜歡這樣的場面,然而就算不喜歡,還是必須適應。他伴在皇帝身邊,儲君的地位遠超諸皇子,皇帝寶座偏下一點,設了他的座兒。耳邊是管弦雅樂,臣僚們推杯換盞,沒有狂放不羈的人,也不顯得拘謹壓抑。君臣各自說一些有趣的見聞,往常肅穆陰寒的大殿,因笑聲和五彩的宮燈,變得生動且兼具人情味兒起來。
太子代皇父敬過了兩輪酒,氣定神閑觀察眾人。兩兩一桌的食案,依品階高低分派。今天的筵席,但凡排得上號的官員都在場,宿家父子自然也在。宿寓今是大學士,位列內閣,和內閣宰輔同在一處。想必也不時留意上座的情況,太子目光調轉過去時,他幾乎立刻就察覺了,忙執起杯盞,向上一舉。
日後的丈人爹敬酒,太子笑著應承了。再調過視線瞧宿星海,他同樞密使同坐一桌,兩個同樣儒雅練達的人,談笑間各有各的計較,卻又絲毫不顯衝突。一來一往暗藏的機鋒,至多從眼尾那絲不經意的輕慢間悄悄滑過,太子旁觀著,實在感覺很值得玩味。
唉,想星河,就算眼裡瞧著星海,也不能解渴。扭頭看更漏,時辰還未到,這漫長的夜宴,且還有陣子熬。
那頭的星河呢,同眾人吃完了席無事可做,坐在值房看文書。德全進進出出好幾趟,每回都在嘟囔:“主子爺怎麼還不回來,都什麼時辰啦。”
說的趟數多了,星河有些納悶:“大總管怎麼了?有要緊事兒回稟主子?”
德全說不是,訕笑道:“這不是替宿大人著急嘛,原本約好了的,一同喝酒賞月亮。”
冬至的日子,月亮都虧得不成樣子了,哪裡還有月可賞。星河把眼兒瞧他,覺得主僕倆一樣滿肚子貓兒膩。她笑了笑,“我不著急,先前同侍中在一塊兒,還喝了好幾杯呢。主子說晚間請我喝酒,也不過是應個景兒。”說著想起他和信王倒打一耙,說有人哭天抹淚非請他喝酒,就忍不住想撇嘴。
德全卻笑得曖昧,“那不的,主子是個有心人吶,要不怎麼不叫上我,或者那位耗子爪也成啊,偏只請您獨一個。可見您在怹心裡啊,是這個——”一面說,一面翹起了粗胖的大拇哥。
要說厚愛,星河確實得了不少,太子很重情義,雖然欺負她也從來沒落下,但得到的優恤,足可以和委屈相抵。
只是她越發鬧不清了,他以前不這樣兒的,大多時候端著,讓人覺得不好相與。近來可能是年紀漸長,自從上回同床睡了一回,固然什麼事兒都沒乾,她的地位也直線上升,從貓兒狗兒一躍成人。他的態度開始發生轉變,拿喬、使小性兒、從擠兌她發展到擠兌她的發小……反正這樁樁件件累積起來,她都快覺得不認識他了。大概就像信王對先皇后的祝禱那樣,想娶媳婦兒了。他又是太子,平時抹不開面子,只有自己和他廝混的時間最久,他有點風吹草動,頭一個遭殃的就是她。
德全還在念叨:“您瞧今兒夜裡怎麼安排,我把光天殿裡的人都撤出去了,您二位在那兒喝酒,完了倒頭就睡也沒事兒,沒人瞧見。”言罷擠眉弄眼,“宿大人,您要那個香不要?我這就叫人往爐子裡投些個?”
“那個香”,說的是合歡香,上回茵陳進幸時燃過。星河反正是臉皮厚的,這麼多年被誤會得一團漆黑,也不在意了。對德全的周到表示感謝之餘,搪塞道:“大總管您還不知道嗎,我和主子都老夫老妻了,那香使不上勁兒,還是留著,給以後的姑娘吧。”
就是那麼巧,每回她說完這種話,轉頭就打嘴。太子提溜著酒壇出現在門前,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什麼味兒,青澀又羞怯地看了她一眼,“我回來了……”說罷轉身,留了個纏綿的回眸,“還愣著?跟著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