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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察(第一卷)》第5章
  一

  寬文五年至六年發生了幾件事,每一件事都留在春海心中,並影響他一生。

  首先是春海從測量事業回來的兩年後,寬文五年十月,一冊書開始發行,引起了廣泛議論。

  『聖教要錄』。

  作者山鹿素行。生於會津若鬆,是一位聲望隆重的武士。體格相當小,容貌極為平靜,四十四歲。

  他幼年隨父親來到江戶,學習朱子學、儒學、神道、兵法,皆有所成,而且還熱愛歌學,是一位文武全才的人物。世間對他的認知一般是著名兵法家或者儒士。特別是兵法方面,他甚至開創了“山鹿流”一派。因此赤穗藩聘用他的俸祿高達千石。當時有傳聞說前代將軍家光曾有意任用他,只是隨著家光的逝世而未能實現。由此可見山鹿修養和見識何等高明。

  其人雖極為平靜,學說卻宛如燧石。

  學說本身是理性的、思路清晰,沒有什麼過激思想在其中。

  只是與山鹿有過接觸,受其教誨,或者說是思想與他產生共鳴的人,彷彿腦內和心中不可思議地點起了火。山鹿自己就像石頭般穩重平靜,但得到他思想碎片的人就會像被點燃的油燈燈芯般燃燒。比如說,很久之後赤穗藩數十名藩士發起了嚴重的騷亂事件,也就是江戶人所熟知的“赤穗浪士”。他們的思想行動受到了山鹿素行的強烈影響。儘管不是山鹿本意,但他自然地成為了著火點,或者說是導火線。

  「恐怕會觸及幕府的逆鱗。」

  親信和弟子們勸他不要出書,而他只是靜靜地搖頭說道:

  「我不能把聖學佔為己有。」

  於是發行了『聖教要錄』。

  所謂“聖學”,是孔子的學說,而且特指其中框定日常生活的教誨。意圖極為單純,即“復古”,也就是迴歸到古代儒教。他的復古捨棄觀念世界,只注重“日用之學”。

  這種思想的出現,可以說是必然的。

  江戶幕府這個新時代誕生時,人們希望有一個橫跨過去和將來,把世間的演變抽象、大致概括起來的世界觀。朱子學正好符合要求。江戶幕府開創的太平盛世與朱子學之間有切不斷的聯絡。

  將佛教理論、道教原理、儒教世界觀這三大支柱統合而成的“新儒教”,也就是朱子學。這個集大成的哲學思想在中國首先就解答了“人與世界的相處方法”。闡明世界的定義,人的定義,世界與人的關係。

  隨著社會走向安定,這些思索應人們的要求,演化出“禮學”這個具體的社會構建思想。龐大的世界生成原理慢慢變成通俗的政治學。而剝離其中的抽象理論之後,更加貼近個人與大眾、重視道德實踐的思想就誕生了。

  這些道德實踐變成各地風俗紮根的土壤,是個人行為準則,同時也是小範圍內的共同體意識,逐漸促成民族主義的覺醒。

  在這種思想的“動脈迴圈”中,山鹿素行的『聖教要錄』負責的部分相當於廢除抽象理論,闡述適用於個人和集體的“今後武士該如何生活”這種道德實踐觀點。

  廢除朱子學的抽象性。

  江戶幕府把自身的存在理由和誕生的必然性從思想面證明出來的世界觀,以及支撐德川家治世根本原理的“人與世界的關係”,都被這本書推翻。

  寬文六年三月二十六日。

  發生了另一件事。不過沒有造成議論。

  酒井“雅樂頭”忠清辭去老中職務,同時就任大老。

  四十二歲的他正值壯年,可謂平步青雲。彷彿那位置早就準備好了,他只是輕輕往上一座。以前的四老中之中,鬆平“伊豆守”信綱四年前去世,阿部忠秋今年隱退。填補鬆平天壽之後空白位置的稻葉“美濃守”正則比酒井大一歲,四十三,但家世和政績都遠不及酒井。

  酒井可以說是鬆平信綱和阿部忠秋鍛鍊培養出來的將軍輔佐。成為大老之後,他可以獨自裁斷的事情越來越多,但這既不是將軍家綱愚蒙,也不是酒井一手遮天,只是因為這種優秀的合議制符合太平盛世的發展步調。政務不管什麼時代都會遇到阻力,在演變成糾紛事態之前酒井就會把阻力清除。

  這是酒井風格的、按部就班的處理方式。其他人也能猜到酒井下一步要想怎麼做,不會造產生沒必要的混亂。

  春海單純只是覺得佩服。酒井竟然能像一個機械般工作。

  那是酒井的特質,也是現在的江戶幕府對他的期望。春海就無法忍受,肯定馬上就因為“厭倦”而感到痛苦,頭腦開始變得不正常。

  春海認為這和他沒什麼聯絡,可是漸漸的他越來越無法置身事外。如今酒井權力僅次於將軍,但他仍舊指定春海來和他下棋。於是突然間,春海圍棋以外的一點受到了關注。

  與酒井關係不和,更確切地說是單方面看酒井不順眼的寺社奉行井上正利,因為無法當面批評酒井了,

  「圍棋武士,大老大人找你。」

  他故意大聲揶揄。

  “圍棋武士”指的當然就是身為棋士卻帶刀的春海。

  為間接嘲笑給春海發兩把刀的酒井,粗俗的井上給他取了這個毫無創意的渾名。不過說起來很順口。茶坊主們也不再喊春海“算盤先生”了,都叫他“圍棋武士”,不知是讚揚還是嘲笑。與以前不同,這事傳到了春海耳中。有人故意把這事告訴春海,然後觀察春海的反應。這些人之中有奉承的,也有揶揄的,但這兩種人春海都不知道該怎麼應付,只好敷衍一聲了事。據說春海這個樣子和酒井那淡漠無感情的態度很相似,所以就開始有人說酒井對春海的偏愛是“物以類聚”。於是向酒井這個“朋友”打聽事情的人突然多了起來。

  「話說……先前山鹿老師的事情怎麼樣了?」

  這個春海可真答不上來。酒井不可能把這種事透露給春海。

  「不清楚啊。」

  他總是懶洋洋地迴應。

  春海在寺社的碁會上見過山鹿幾次,細細一想還和他下過幾局指導棋般的棋局。當時就感覺,他是個安靜的人。雖然非常認真地想要學棋藝,態度卻有些機械。

  “這名青年不是武士。不過一介棋士而已。”

  春海在他眼中應該就是如此。不過春海並不覺得不愉快,因為對於宣揚理想的武士形象的山鹿來說,是不是武家乃是他評價對方的一種尺度。

  所以當然了,春海和山鹿關係沒有變得親近。然而別人覺得既然酒井那麼看得起春海,那春海必定掌握了所有人脈,於是就問春海:

  「山鹿老師是怎麼想的?」

  就連棋士同僚也這樣問春海。除了露出困惑的表情之外春海別無選擇。即使如此他們還問個不停,都想知道答案。

  山鹿素行這個人物的影響力可不止引起議論這麼簡單。山鹿兵法學自北條“安房守”氏長,如今北條卻效仿山鹿的言行。

  北條官職為大目付。江戶秩序的負責人率先推崇山鹿,必然的,山鹿的言行就受到廣泛認可。

  除此之外,與山鹿的思想以及新時代“武士像”產生共鳴的人也很多。不過這些人並沒有正確理解山鹿的思想,情緒化傾向嚴重。和平年代沒有職務連生存方向都找不到的武士們以為,山鹿會為他們找到符合身份的生存方式,單方面懷著期待產生共鳴。

  這會促使武士們做出令人無法理解的行為。儘管山鹿並非本意,但他卻有著推波助瀾的才能。而許多武士內心憤懣,希望有人為他們煽風點火也是事實。

  不僅是男人,連“大奧”也受到了山鹿言行的影響。

  【大奧:將軍後宮】

  推薦山鹿做前代將軍家光侍儒的女性是祖心尼。她正是春日局侄女、家光側室振的祖母,權勢在大奧自然無人可及。因為江戶幕府時代的大奧一直存在著“頑症”,通過將軍家綱,祖心尼對幕閣的影響力可能比得上大老。

  【振:通稱お振の方,祖心尼的孫女。據說祖心尼和春日局擔心好男色的家光無法留下子嗣,於是讓振女扮男裝接近家光,後來產下家光第一個孩子千代姬。】

  所以,御城內所有人繃緊神經關注“山鹿素行”這個名字。至於山鹿為何令幕府如此緊張,正確理解的人極少。春海也不明就裡,只是覺得有些恐怖,是在伊勢觀測緯度時感受到的那種毫無脈絡可尋的恐怖。而這剛好命中這個狀況的靶心,只是春海還不知道。

  事態簡簡單單就收場了。

  寬文六年十月三日,大目付北條氏長告訴受到傳喚的山鹿,朝廷判定『聖教要錄』有罪。

  九日黎明,山鹿被驅逐出江戶,流放赤穗。

  到底是什麼人以怎樣的意志促成這樣的結果,以及幕府為何緊張,除了臆測春海和其他所有人都不清楚。這一切都是幕閣的決定,但不論如何,事態已經平息。神經緊繃的緊張感消失了,御城裡的人鬆了一口氣。

  春海也為可以從沒完沒了的質問中逃脫而慶幸。

  然而不久之後,春海又遇到其他事件。這次事件由義兄算知發起,是春海的人生大事。也就是娶妻。

  二

  「娶妻……?」

  春海傻傻地看著義兄算知。

  算知四十九歲,快到知天命了卻越來越意氣風發。瘦長的身軀令人聯想到鶴,傾斜的肩膀雖與武威無緣,倒也肅然有仙風。

  身旁長子知哲是一位豐腴的二十二歲青年。臉色紅潤,體型圓胖,貌相悠然,非常惹人憐愛。有點像龜。

  鶴與龜並排坐在春海對面。僅僅是看到那副情景就能感受到喜悅,不過這次喜事卻是春海自己的。

  「嗯。」

  「恭喜哥哥。」

  算知點頭,而知哲深深低頭祝賀。安井一家難得又聚在一起出勤。在會津藩邸寒暄過後,算知馬上就提出此事。對此春海很驚訝,一點現實感也沒有。

  「可是我……還是這個樣子……」

  春海首先提出這點。已經二十七歲的他對額發感到深深的羞恥。這就是少年髮型,面對樣式略不同但同樣有額發的知哲時,羞恥感就更強烈。

  「酒井大人沒說什麼吧。」

  聽算知這麼說,春海心情有些複雜。

  彷彿酒井對春海的裝束打扮有決定權似的。然而實際上,既然給一介棋士配發了兩把根本沒用的刀,就表示酒井把春海看做是“幕臣”了。而刀是武家風俗的核心,給春海配刀卻又不約束他的裝束,反而等於是命令他“保持原樣”。

  至於酒井有沒有想到這些,春海很懷疑。酒井極有可能是認為“春海就是那樣的人”,然後對他不管不問。

  真要怪誰的話,只能怪春海自己。一直以來他把自己放在曖昧而自由的立場上,不知不覺中已經無法脫身了,不能埋怨別人。

  「另外,算哲……」

  算知語氣變得嚴肅。

  一句“另外”就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拋到了一旁,春海啞口無言。難道這事剛剛已經決定好了麼。正想問的時候,被算知打斷。

  「我將就任碁所。」

  算知這句話以及似乎已經知曉此事的知哲的嚴肅表情令春海也不由得嚴肅起來。碁所,也稱碁方,乃是是棋士們的頂點。算知和本因坊算悅曾為這寶座而進行慘烈的廝殺,也就是“六番勝負”。

  「那兄長要再次在將軍御前進行比試嗎……」

  如果算知就任碁方,本因坊道悅必定不服而向他挑戰。而且道悅別無選擇。“六番勝負”以平局收場,安井家和本因坊家至今還圍繞著碁方爭奪,至少棋士們都這麼認為。然而算知接下來的話遠遠超出春海的預料。

  「此事我已經透露給道悅先生。但不僅是我,你們全部要參加。」

  「全部……?」

  見春海一時沒理解,知哲補充道:

  「將軍御覽的比試,哥哥。」

  少年的聲音中透露出可謂無邪的氣魄。春海瞪圓眼睛。他的義兄打算以爭碁為槓桿,將真刀真槍的比試帶入御城,取代只是重現過去棋譜的上覽碁。想明白後,春海也體會到了緊迫感,脖子上寒毛直立。

  「照目前這樣下去圍棋只有死路一條。圍棋和朝臣的家藝不同,如果一味地沉溺於安逸的上覽碁之中,來來去去還是那幾招,將軍早晚會看膩。到那時我們棋院四家就要被罷免沒落了。」

  這就是算知的觀點和決意。將自己投入比試的熔爐中,向本因坊道悅提倡的“安逸”發出強烈抗議。為此他背上了就任碁方的“先天不利”。

  因為就任碁方後,接受挑戰時必須把先手權利讓給對方。“先手必勝”是圍棋中最基本的法則,面對實力相當的挑戰者,後手就意味著敗北。

  所以至今為止碁方的位置一直空著。不過算知認為這也是圍棋走向衰亡的原因之一,必須有人去填補“勝負的空白”。

  「因此,算哲,娶妻吧。」

  終於回到了這個話題。安井家在算知的帶領下投入到前途未知的比試中,所以算知希望春海以第二代安井算哲的身份為家族安泰作出努力。春海認為義兄的提議完全正確,無法反駁。而令他意外的是,真正的比試也讓他開始興奮起來。這也是當然的了,畢竟他早就“厭倦”了擺棋譜。不過,有一點,

  (那名女性會怎麼看待我傾心於算術和星辰的事呢。)

  當晚,春海在藩邸院子裡看星星。

  院子裡除了日晷,還有小型子午線儀和小象限儀。小象限儀原本是觀測隊裡僕役用來修正誤差的,後來送給了他。裡面裝滿了回憶。

  獨自做各種測量時,春海心想:

  (那張病題不知道えん怎麼處理的。)

  突然有些難過。自從觀測隊出發的前一天見到えん的微笑以來,已經快五年了。想到這,終於有了即將“娶妻”的感覺。

  「那道病題,你還留著嗎。」

  仰望著星界的天元北極星,春海輕輕說道。當然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希望她留著。但沒關係,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不久之後,婚禮順利舉行。

  酒井就任大老、山鹿素行被放逐,還有春海的婚禮,這三件事都關係到未來的最後的事件,春海很快就會知道。

  三

  春海每天的功課變多了。供奉香粉和粗茶。向島的消咳爺婆石像、八丁堀的化妝地藏、長延寺的牡丹餅地藏、牛島神社的撫牛,每一個都是“除病痛保健康”的去處。另外,如果聽到有什麼滋補的食物或湯藥或藥丸的話,他立刻就跑過去購買。

  一切都是為了妻子こと。こと小巧且雪白,總之是弱柳扶風的體質,動不動就發熱。而即使如此她還堅持說自己沒事。春海盡全力來愛這樣的妻子。

  第一次見到こと是在婚禮上。安井家怎麼說也是末端幕臣,身為長子的春海不可能自己去提親,更談不上“見過女方貌相再決定”。婚姻必須門當戶對,家族興隆才最重要。所以春海直到京都家中舉行婚宴時才見到こと。こと有些害怕,相當緊張,看上去很可憐,也很可愛。

  春海二十八歲,こと十九歲,兩人結婚都很晚。

  春海尤其的晚,而且還留著奇怪髮型,自己都覺得羞恥,也擔心這樣的髮型會不會給對方造成不安。所以,婚宴之後,新娘新郎兩個人的“宴席”也結束之後,終於要入洞房時,

  「丈夫是我這樣的男人,你感覺不安嗎?」

  春海忍不住一本正經地問道。こと有些意外,一下擡起頭來,同樣一本正經地搖搖頭,接著慌忙行禮。

  「小女子不才,請多多關照。」

  這句話好像練習過許多次。肯定是她母親要求她練習的。春海不由得也低頭回禮。兩人同時擡起頭,以奇怪的姿勢對視。這是兩人第一次仔細地從正面看對方的瞬間。然而,兩人馬上又低頭。後來聽こと說,這時她低著頭忽然覺得安心下來,努力忍著不笑。

  春海倒希望她笑出來。事實上,大概一個月之後こと才展現出柔和的微笑,以後就頻繁地露出笑容了,讓春海松了口氣。こと總是笑眯眯的聽春海談天說地。星辰方面的話題春海說得尤其多。因為每年要在京都和江戶之間往返,無法一直守在妻子身邊,春海希望妻子寂寞的時候就會想起,他們正看著同一片星空。婚禮之後春海首次前往江戶的早上,

  「こと很幸福。」

  妻子送行時如此對他說道。春海覺得,聽到她這句話的丈夫更覺得幸福。

  於是春海開始頻繁地四處為妻子祈福,另外還在信中送禮物給她。與此同時,義兄算知正一步步地為比試鋪路。

  關於“勝負棋”,棋士們的看法不盡相同。然而就連把“棋士的安逸”放在首位的本因坊道悅在聽到“朝臣的家藝”時,也不得不點頭。由此可見朝臣的學術衰退是多麼嚴重,朝臣為掩飾而把學術神祕化或儀式化是多麼無奈。討論期間,道策一直低著頭,眼睛卻閃著興奮的光,時不時地撇向春海。那清澈得可怕的眼眸令春海無所適從。

  春海也是提倡“勝負棋”的安井家一員,面對默默表達著對“六十番勝負”渴望的道策,再也無路可逃了。

  不久之後,算知終於就任碁方,而道悅也做好心理準備向算知提出挑戰。之後將軍家綱的決定令棋士們一片譁然。

  「二十番勝負。」

  這正意味著空前絕後的爭碁。也表明將軍家綱的棋藝精湛,希望觀賞真刀真槍的白熱戰。

  當然,其他棋士的“上覽勝負棋”也成為了可能。當算知和道悅各自盡力做準備時,連目前沒沒有資格下上覽碁的道策,看春海的眼神中火焰越來越熾烈。春海別無選擇,就在不知不覺中作好比試的覺悟時,有個傳聞在御城裡流傳開來。

  「德川家的某位人物要把“圍棋武士”傳喚到領地去。」

  春海對此一笑了之,因為完全沒有根據。大約是對春海受酒井寵愛的誤解衍生出來的說法。

  假設是真的,就只有厚待安井家的會津肥後守保科正之,但他沒有叫春海去會津的理由。這個時候江戶三田也有會津藩邸,保科正之基本住那。幾年前患病之後,他視力衰退,所以幾乎不登城,只通過使者來和將軍家綱以及幕閣們聯絡。雖然義兄可以陪他下棋,春海以及義弟知哲想見這種大人物是很難的。

  而且被傳喚到會津的話想見妻子就更不容易了。身體虛弱又被留在京都,こと太可憐了。這是春海聽到傳聞後最初的感想。

  然而,寬文七年九月。

  春海的確接到傳召。不過並不是意外人物,過去安井家也多次被此人喚去下棋,地點也在江戶住所,僅僅呆了一天。

  此人就是“水戶的御屋形”水戶光國公,常陸國水戶藩第二代藩主,後來改名為水戶光圀,當上權中納言,也就是“黃門大人”。事蹟被後世江戶人民寫成小說。

  他非常高大,相貌威嚴,正值壯年的三十九歲。

  通過武藝鍛煉出來的身軀筋骨隆起,拿著棋子的手比春海的大一倍,也厚一倍。每次和他下棋時春海就會想,如果被他用力打一拳的話,柔弱的自己肯定就沒命了。

  現在的他是乃是一藩明君,聲譽日益,但年輕時候極為荒唐。據說,他雖然是德川家一員,行為卻非常殘暴,喜歡在晚上找路人試刀,脾氣和以殺人為樂、窮凶極惡的德川忠長相似。不過,忠長的暴虐最終引起謀反的懷疑,身為前代家光的弟弟卻被命令切腹。但光國不同。“對學問的感動”化解了激烈的暴力衝動,把瘋狂昇華為正確的好奇心,使他得到了人生的救贖——據本人所說。

  所以光國對學問的投入和每年都在膨脹的好奇心是驚人的,在獎勵學術上傾注了藩國三分之一的收入。而且他對“吃”也極為熱衷,做麵條別有一手,技藝不俗。春海也品嚐過他做的面,那是相當的美味。

  只不過光國的好奇心總是在發揮作用。比如說,他找來明朝遺臣朱舜水,拜其為師,不僅學習學問,也學各種料理。因此春海不止一次被迫吃下油膩奇妙的“拉麵”和宛如腥臭腐肉的“餃子”。

  另外光國最喜歡喝的是血一樣紅、茶一樣苦的南蠻酒。

  他用這種珍陀酒(葡萄酒)、不知名的乳製品和各種野獸的肉來招待客人,與其說是美食家,更像是喜歡新奇的織田信長。乳製品也好豬肉羊肉也好,對於日本人的味覺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食物。春海也有幾次以莫大的決心把這些食物吞下去,然後忍著嘔吐感。而光國則在一旁笑,他就喜歡這樣捉弄別人。

  但這次的光國與以往不一樣。首先沒有邊喝那種深紅色的酒邊下棋,擺上來的只有茶和茶點。用小麥磨粉後烤出來的茶點雖然比較少見,入口卻並不痛苦。

  另外光國的話題中,數年前的緯度測量佔了大半。

  令春海感到驚訝的是,從他的提問可以發現他對測量和星圖製作等專業知識有著相當的瞭解。於是不知不覺中就聊到了建部的遺願,渾天儀。

  歸來之後,不管在江戶還是京都,春海每夜都進行測量,嘗試設計渾天儀,但距離完成還很遙遠。不過無論如何都想做出來。現在他幾乎是一邊向神祈禱一邊不斷摸索。春海如此執著,第一當然是繼承了建部的遺志,另外一個原因是關孝和。

  確切地說,是因為春海被關孝和寫的最新稿本徹底打擊了。

  原本在第二次出題之後就可以去見關孝和了,但經過這麼多年也沒能實現。因為春海無法做出下一個題目。並非想不出,而是頭緒太多,難以選擇。春海對這樣的自己感到羞恥,同時,與關孝和完全同齡這事也在作祟。如果比他大,或者比他小的話,也許就能坦率地接近他、向他求教了吧。

  稿本是村瀨親自謄寫,作為春海結婚的賀禮送給春海的。只是讀了一小半,春海就深刻感受到關孝和那驚人的才華。

  (絕異)。

  春海一時間只能想到這二字。稿本里全是靈感,紙與紙之間思索的火花四處開放。

  (龍。這個人是天上下來的龍。天給地的天意化身)。

  春海對此深信不疑,對他的崇拜簡直如同仰望天上星辰。

  看到彼此差距如此巨大,春海只能絕望。

  但他無法容忍僅僅是絕望的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第三次向關孝和挑戰。想要證明自己有挑戰他的資格。把這些意志投入到製作渾天儀這個難事之中,既是悼念死去的建部,也是春海的救命稻草。唯有這事,一定要完成。因為渾天儀的製作是連關孝和也想不到的事業。春海的這種想法可以說是非常可憐,為了結識一位素未謀面的男人,他把自己逼到這種境地。

  這種天性在與光國的交談中也自然地滲透出來。

  「你打算獨自一人完成那渾天儀嗎?」

  光國一本正經地問道,彷彿是看到奇妙東西的眼神。

  「不……在下想先從古今諸說和過去的記錄中尋求先人的幫助。」

  這是當然的,畢竟不可能一個人去測量日本全國。所以要儘可能收集過去龐大的資料,仔細研究,然後計算、修正星辰的位置和軌道。

  光國想問的正是是否一個人完成這些作業,而此時的春海覺得查資料就是不成熟。雖然不查資料並不現實,但看關孝和的稿本之後春海就不這麼認為了。他一心只想追趕上遙遠前方的關孝和。

  光國呣地沉吟。這個人沉吟的時候,有種猛虎低嘯的魄力。

  春海立刻閉上嘴,擔心光國是不是聽了不高興。

  「你很像餘。」

  這話居然出自光國本人之口,春海差點正座著跳了起來。

  「過……過獎了。」

  驚愕的春海低下頭。光國年輕時的荒唐是因為取代兄長繼承了水戶德川。為了排遣對兄長的愧疚,光國對無辜的路人無差別地舉起了屠刀——另一說是其實光國故意去找劍術高明的浪人來殺。所以聽到光國說春海像他時,春海只覺得恐懼。

  「完成之後,餘也想要一隻,可以吧?」

  光國拍著膝蓋說道,眼神是認真的。春海感到自己的脖子已經被老虎上下顎扣住一樣。從此以後渾天儀的製作除了對建部的悼念、對關孝和的挑戰之外,還要加上光國這個恐懼。遇到這種情況,春海總是會破罐子破摔,認命了。一不做二不休,春海斷然道:

  「遵命……在下不才,再怎麼努力只能讓大人見笑。但大人的激勵在下銘記心中,一定會將渾天儀完成。」

  聽到這,光國輕輕點下頭,眼睛不看春海,而是朝向虛空。

  感覺這動作好熟悉,春海心想。到底是在哪見過的呢。

  春海一時想不起來,而光國的新話題又來了,從星辰、諸神到神道,問了許多問題。與會津的保科正之同樣,光國傾心與儒學和神道。

  春海把從“風雲兒”京都山崎暗齋那學到的東西加上自己的解釋陳述出來,而剛剛的疑惑已經被拋到了腦後。

  再次回憶起這個疑惑,是第二天在御城中,被如今的大老酒井忠清傳喚過去下棋時。繼光國之後又被酒井傳召,就算不是春海,換作其他人,此事也必有蹊蹺。相當於這兩人向御城明言“有內情”。

  而酒井一如既往,把棋子不重也不輕地淡淡放在棋盤上,完全按棋譜下棋。

  「話說,會津的星辰如何?」

  他突然問道。關於數年前的緯度測量,酒井還是第一次問起。這時春海終於想起光國那個動作。

  “你希望不無聊的比賽嗎”

  與春海回答完這個提問之後,酒井點頭的樣子極為相似。

  那是治理國家的人對下屬考察結束之後,決定把先前準備好的方案交付給此人的無意識的動作。現在春海明白了。長年以來春海對酒井為什麼關注自己的疑問終於迎來解明的那一刻。

  「夜空透徹,測量非常順利。」

  春海靜靜說道,在棋盤上配合酒井按棋譜放下棋子,然後等待對方的話。

  結果大老酒井還是照著棋譜下了一步。

  然後把隱藏至今的真正目的——出自誰的意圖,告訴春海。

  「會津肥後守大人想見見你,還有你手中名為天地的棋子。」

  當時春海二十八歲。

  四

  寬文七年,秋。

  春海離開江戶,前往會津。一路上他思索這是怎麼回事,但沒有想出所以然來。

  如今的大老酒井“雅樂頭”忠清七年前給一介棋士的春海佩刀,之後又讓他參加緯度測量事業,是出於會津肥後守保科正之的指示。這點肯定沒錯。可是動機依舊不明朗。身為保科正之御用棋士的義兄算知也說不知道。

  幕府要人的意圖本來就猜不透,只需嚴格執行就可以。但這次召見春海的人非比尋常。

  保科正之是二代將軍德川秀忠的親生兒子,名副其實的“御落胤”。

  【御落胤:將軍的私生子。】

  雖然他最終沒能見到親生父親,但三代將軍家光對這位異母弟弟極為信任,把他視作副將軍。不僅如此,家光還把四代將軍家綱的養育交給他,讓他在監護人的位置上為幕政出謀劃策。甚至在臨終前,家光把正之喚到床邊對他說:

  “德川宗家拜託你了”。

  所以保科正之無疑是德川幕府的幕後領袖。

  儘管權威極大,他始終恪守臣子本分,僅僅是應幕府要求參加幕政而已。

  其證據就是“肩輿登城”。大約四年前,正之罹患重病,發高燒而視力衰退、咯血。既然吐血,自然就懷疑是肺癆。正之做好將死打算,退出政務,讓兒子繼承會津藩,然後向幕府提出隱居心願。

  然而將軍家綱竟然不批准,反而是特許“身體情況良好時登城即可”、“登城時乘坐肩輿,最大限度減少步行”,命令他繼續參與幕政。年近花甲且病弱的正之在將軍看來仍是缺之不可的存在,不能放走。

  簡直把他當作守護神了。而且不僅是幕府,連京都朝廷也對他推崇備至。由於正之的會津藩藩政和江戶幕政都很出色,朝廷曾授予他“從三位下中將”。

  這個官銜超過了大老,正之以“擾亂秩序”為由鄭重辭退。可是沒想到將軍家綱命令他接受敘任,正之就上奏朝廷,表示願只接受“中將”,卻又被朝廷駁回,最終以“正四位下”令正之妥協。正之清明嚴謹的作風折服了當時大老和老中們。

  他幾乎是一個活著的傳說。而這樣的人物為什麼想見自己,春海覺得非常不解。而且還把春海招到會津。既然將軍命令正之繼續參與幕政,那麼江戶才是他的大本營才對。把春海喊到會津來的話,他本人也要移動到會津,所以這是異常事態。

  可想而知,此次召見是為了把某件事交給春海,而且萬一失敗也不會對幕府造成損失。

  此事非同尋常。想到這,春海同時感到興奮和恐懼,開始胡思亂想。

  最害怕的是如果要春海祕密前往會津,他該怎麼辦。

  不過世上哪有如此張揚的祕密。僅僅是參加測量緯度春海就引起了懷疑,又因為大老的青睞,大名們對春海非常警惕。所以要求他隱祕行動是不可能的。

  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會津鶴城。在那裡,春海受到了遠超預期的隆重迎接。家老田中正玄為他接風洗塵之後在城內給他分配了一個房間,並許諾第二天就可以見到保科正之。如此熱情的接待顯然不是安井家長年為保科正之效力這麼簡單,春海受寵若驚,更加覺得事情不簡單而提心吊膽。

  平時的春海越是害怕就越是破罐子破摔,眼下卻沒那麼容易。

  恐懼感一直延續到第二天早上,到午後終於變得麻木時,傳喚又使他受到幾乎令心臟破裂的衝擊。

  即使如此春海還是整理好心情,努力邁著沉穩的步子前往謁見場所。

  春海被帶到一個面朝庭院的大房間,而非預想中的城主房間。

  裝飾少得驚人,紙門全部白色,連屏風上都沒有花紋。

  那個人獨自坐在陽光下,溫和地對深深跪倒的春海說道:

  「來了啊,安井算哲。」

  春海擡起頭,看到對方坐著的姿勢呆了一下。

  坐相不論對武士、僧侶還是朝臣來說都屬於人生大事,是平日裡修養的寫照。一般來說,人的性格和品德會滲入到行為舉止中,而春海所看到的,是難以置信的景象。

  彷彿映在水面上的月影,清晰可見,也有種觸手可及的親密感,但永遠無法向其伸手。

  瘦臉上皺紋深刻,病癒後視力愈發衰退,略顯白濁的雙眼和藹地眯成一條線,卻有著如此神妙深遠的坐姿。不可思議,春海看到的僅僅是一個男人。擡起頭的瞬間,什麼將軍家御落胤、幕府要人、會津藩藩主都從春海腦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雜念瞬間被正之的坐相所驅散,剩下的唯有對眼前保科正之這位人物的心服。

  「長大了喲,算哲。我這眼睛也能看到長大成人的你。」

  正之聲音中飽含的真情令春海驚訝。雖然他幼年曾隨父親算哲一起謁見過保科正之,但沒想到自己的成長竟令他如此高興。

  「大人過獎了,在下一切還遠遠不成熟,不勝惶恐。」

  春海感到自己的嘴在自然而然地回話,聲音中的欣喜令自己都感到意外。

  同時正之話中的“看到”也讓春海明白這個房間為何如此樸素。沒有裝飾和繪畫是方便視力衰弱的正之看清人的移動。

  另外水戶光國召見他的理由也水落石出。

  那自然是光國受視力衰退的正之所託,對春海這個人作最後的審查。

  「不用那麼拘束,先放鬆一下。來人啊,富貴,富貴。」

  正之擊掌喚道,隨後近侍們和一名女性應聲出現。

  「來了,大殿大人。這就作準備。」

  眾人擺好棋盤、棋子,端上茶,安置火盆,利索地整頓起坐墊。

  「富貴,給算哲倒茶。」

  「是。請用茶,算哲大人。」

  「多謝。」

  「有什麼事請儘管吩咐。」

  這位笑容嫵媚動人的女性是正之的側室富貴,在照顧視力衰退的正之時得到寵愛,今年二十三歲。她總是在江戶陪伴正之,這次也一起到會津來了。

  不僅面容嬌美,且有著活潑溫暖的性情。

  「棋盤準備好了,大殿大人。旁邊的火盆裡炭有點多,所以放得稍微遠了些。」

  富貴故意多說些話,是為了讓眼睛不好的正之知道哪裡有什麼,某人在做什麼。她的語調極為自然,沒有強加於人的感覺,而且使周圍的人心情變得明快。春海認為這就是這名女性的魅力所在。

  「請入座吧,算哲大人。」

  在富貴的催促之下,春海來到棋盤前。通常比主人先入座並不禮貌,但眼下的情景,春海意識到自己的身影可以幫助正之,所以就大大方方地挺直背脊坐下了。

  隨後正之也移到棋盤前。

  「很像前代算哲呀,行動機敏,坐姿柔軟。」

  「多謝大人誇獎……安井家一族自父親一代起承蒙肥後守大人厚愛,在下感激不盡。」

  「說話有禮貌這點也很像。很好,很好,那開始吧。」

  近侍們退到隔壁,而富貴留在正之身邊幫助他從棋笥中取子。

  應正之的要求,春海並沒有讓子。正之的棋藝眾所周知,少年時代就極為出色,在城內找不到對手,所以才找來了春海的父親。知曉此事的春海對不讓子並沒有意見,然而正之的棋卻著實令他驚愕。

  落子清脆,其鋒芒難以想像竟是出自視力衰弱的人,與坐姿同樣攝人心魄。不過,更主要的是落子位置。

  他下在了棋盤正中央,也就是“天元”。

  “初手天元”。

  春海不由得盯著那棋子,爾後再看正之的表情。莫非是視力不好而下錯位置了麼。

  「昨晚想了很久,怎樣才能擊敗第二代算哲。」

  從正之微笑中春海看出他是有意為之。

  不僅如此,春海還從他那略顯白濁的雙眸中看到認真到可怕的“戰意”。

  他想要真正的比試。明白這點之後,春海就無法以下指導棋的心態去面對,不然氣勢上就會落敗,或是——

  「贏得比試,輸了性命。」

  這種說法現在已經不怎麼聽到了,但過去的棋譜中有這樣的評價。事實上,春海經常聽義兄說起,父親初代安井算哲即使輸掉也會讓對手產生這種想法。

  春海甚至覺得,沒有背水一戰的決心只會折損安井家名譽,於是他稍稍想了下,落下棋子。

  「左上邊,橫四豎三。」

  自然地為對手報出落子位置。正之微微一笑,點點頭。

  富貴遞過黑子,正之拿起後乾淨利落地放在棋盤上。他在右下邊布子,從第六步開始變成有預測的攻防戰,將比試一步一步推進。速度之快簡直如照著暗記的棋譜下棋一般。春海始終避開正之的進攻,試探他天元的意圖。到中期雙方向中央靠攏的形勢逐漸明朗,春海以暴風驟雨的攻勢阻止了正之的擴張。

  如此慘烈的交鋒在春海生涯中還未曾有過。春海不知不覺中不再說話,於是富貴代替他,不時地為正之報上棋子的位置。戰況之緊張令春海無暇顧忌其他,最後結果卻以二十一目大勝。但一局結束之後,春海已經渾身是汗。

  即使如此,春海仍然不讓對手察覺到自己凌亂的氣息,保持“迎戰姿勢”,整理棋盤上的棋子。下完一局就鬆懈下來的話,可沒法當棋士。

  令人吃驚的是正之也同樣在整理棋子,一邊數目數一邊保持著迎戰姿勢。

  他應該也早就知道目數的差了,有種馬上要提出再來一局的非凡魄力。春海只覺得咋舌,完全沒有大勝的感覺。下一局勝負未可知。

  不過好在正之忽地鬆懈下來,笑道:

  「贏不了啊。昨晚苦心鑽研出來的招數還是不行。不愧是第二代安井算哲喲,了不起。」

  說了摸了下花白的頭頂。富貴也莞爾一笑,

  「大殿大人,真是可惜呀。算哲大人棋藝高明。」

  「哪裡……在下只覺得性命已不屬於自己。」

  春海不由地道出實情。並非奉承,這是他的真實想法。同時也發現圍棋竟是如此有趣。他有種無法言喻的充實感,而且可能是出生以來第一次為自己被喚作算哲而感到自豪。正之似乎也很滿足。

  「富貴,給我和算哲再上新茶。」

  正之暢快地下達只是,等富貴退下後馬上又問道:

  「你有沒有奪取別人生命的經歷?」

  因為他語氣極為自然,春海差點就脫口說“是的”,隨後明白其中的意思,發現有可怕的東西隱藏在問題中。

  春海慌忙正色說道:

  「沒有……在下不敢。」

  一邊回答一邊想為何會談到這個話題。難道真的以為他殺過人?或者是暗示接下來會命令他去殺人?困惑與莫可名狀的恐懼湧上春海心頭。

  「我有過。而且不止一次。」

  富貴和近侍們一起在旁邊準備茶具泡茶。正之對此並不介意,以枯淡的語氣講述極為血腥的話題。

  「壞掉的眼睛裡,我看到許多屍體。特別是白巖鄉的那些人,不管怎樣都不消失。被刺死的那三十六人現在還用央求的眼神看著我。」

  「……三十六人。」

  春海從這個數字中只感覺到戰慄。他沒有見過如此多的死人。明歷大火的慘狀也只是聽別人說的而已。

  「全部是我殺的。」

  正之靜靜說道,聲音因過於悲傷無奈而乾枯。這是保科正之這個人傾注一生的心願的吐露,同時也是把春海召喚至此的真正意圖開始揭曉的瞬間。

  五

  白巖是與山形鄰接的天領,也就是幕府直轄地。

  以前曾是酒井家分家——酒井“長門守”忠重的領地,但是他的暴政導致領內千餘人的生活無以為繼,最終發動起義,殺死了家老。

  之後酒井忠重被沒收領地,事態也逐漸平息。可是沒多久,代理領主的暴政再次引起農民起義。

  正之當時還不是會津藩主,封地是山形。白巖代官逃到他的領地之後,正之將其保護起來,同時開始處理起義軍。

  當時正之三十歲。“島原之亂”結束後還不到兩年。

  處理方式非常堅決。正之立刻將前來上訴陳情的起義軍主犯三十六人處刑。為了降低影響,他先讓這些人分作幾批,祕密入城之後再一起逮捕,並且沒有和幕府商討,直接處死。因此正之受到指責,說他專斷獨行,擅自殺害幕府天領的人民。

  不過指責的聲音並不大,反而是頌揚聲更高。

  “不愧是肥後守,英明果斷”。

  因為島原之亂之後,武家諸法進行過一次修訂。

  “凡有背叛國家大法的凶逆之輩,鄰國應儘快馳往討伐”。

  正之只不過是依法處事。而且不僅如此,這條新法正是正之本人提出來的。其背後有這樣一段往事:

  “為何會有島原之亂?”

  正之有個疑問。於是他命令臣下詳細調查島原的起義軍因何能長時間堅守城池的原因,不久就得出答案。起義發動伊始,其他藩在等幕府命令而沒有參與鎮壓,採取了隔岸觀火的態度,以至於農民起義一發不可收拾。

  正之把此事向幕府進言,促成了武家諸法的修訂。

  不過保科正之的非凡在於,他並沒有停止思考。

  “為什麼會發生起義?”

  處死那可憐三十六人實在是無奈之舉。難道只能以這種殘虐的手段來治世嗎?到底是什麼,迫使他自己殺人?

  “欠收、饑荒”。

  越是調查,正之越是確信,飢餓才是引起領民暴動的第一原因。而接下來可謂是正之天性的“疑問才能”再次發揮巨大作用。

  “為什麼欠收會導致饑荒?”

  大概任何大名都不曾有過這個根源性的疑問,而正之想到了。同時這也是由戰爭邁入太平的思想轉變。對於逐鹿天下的人來說,救濟災民只不過是個美談,實質卻是“浪費”。

  作物欠收是天氣原因。天氣是天意。既然天意要人捱餓,那麼人是沒有辦法,只能“認命”。

  求神也好,採取對策也好,都不過是浪費財力,連累領國。所以一般認為,遇到饑荒時,就是領主勤儉、領民恪守道德的好機會。

  比起豐收,反而是饑荒對治理更有利,因為可以讓領民意識到樸素節約的寶貴。但是正之徹底否定這種常識。不僅否定,他還提出:

  “欠收時課以重稅,致使民不聊生。讓領民捱餓既非順應天命也非樸素節約,不過是無為無治罷了”。

  而且還得出一個極為單純的答案:

  “欠收導致饑荒是因為沒有儲備”。

  到這裡正之還在繼續思考。

  “為何沒有儲備?”

  從而道出過去治世的缺點:

  “因為為政者沒有創立出為人民儲備的方法”。

  最終得出結論:

  “欠收雖然受天意左右,如放任不管就會造成饑荒,最終導致農民起義。這是君主的失職”。

  這就是正之在戰國終結、太平伊始時所達成的思想轉變。

  他首先把將軍是什麼、武家是什麼、武士是什麼的答案定為:

  “確保人民生活安定的存在”。

  戰國時期的首要任務是阻止侵略、擴大領土、領內治安,那麼太平時期就是:

  “提高人民生活”。

  這和諸大名所謂的仁政有本質區別。正之在幕政和藩政中貫徹這一主張,將戰國時期的常識一一埋葬。

  比如為江戶提供清潔生活用水的玉川開鑿計劃,正是在正之的強烈建議以及鬆平“伊豆守”信綱的贊同之下得以實施,但卻遭到幕閣大多數的反對。

  “寬長的水路使得敵人入侵更容易”。

  這就是主要的反對理由。對此正之反駁道:

  「現在還會有什麼軍隊會大舉入侵江戶?」

  最終他說服了幕府,於是縱橫江戶的巨大供水網變成了現實。

  還有明歷大火時,正之也做出許多決斷,說服了許多人。

  把著火的米倉交給民眾,告訴他們“搬出來就是自己的”,及時轉移了米袋,阻止火勢蔓延。同時在撲滅大火之後,為受災民眾提供糧食。

  正之看出火災後治安惡化的第一原因是食物不足導致的物價高漲,於是讓前來朝覲的諸藩回到各自藩國,並且推遲下一次朝覲日期,以暫時減少江戶人口、調整供需比來控制物價。

  另外他反對在受災地駐軍來維持治安,因為軍隊會加劇食物的不足。他始終以確保物資、提供房屋、救助受災民眾來安定形勢。

  火災之後他主張不重建天守閣,提倡鋪設道路時避免死衚衕,以便利的交通來確保民眾避難路線。另外還建議製作精確的江戶地圖,普及發放。

  開倉濟民、減少人口、不派駐治安部隊、不重建天守閣、保證道路四通八達、發放城市地圖——從戰國的“防衛”概念來看,這些都是違反常識的舉措,等於是自殺行為。但正之堅定地顛覆了那些概念,一一說服幕閣的每一個人,把江戶當作“提高人們生活”的榜樣而使它獲得新生。

  而且在這次火災中,正之的兒子正賴由於在寒冬裡參加滅火而患病猝死。正之悲痛憔悴之至,將軍家綱與幕閣一起勸他休息,但正之只是把兒子亡骸送回會津,為“避諱”也不穿喪服,繼續為江戶的復興而出謀劃策。

  這些可謂是正之悲願的向民生政策的轉變開花結果是在六年後的寬文三年。

  春海測量完緯度後回到江戶的那一年,有兩個極為重要的政策得以實施。

  一是武家諸法的再次修訂,加入了正之之前就主張的“禁止切腹殉死”。

  本來德川家就認為為初代將軍家康殉死是“無謂的犧牲”,所以並不推薦。而且幕府所推崇的朱子學也將殉死視作“蠻族習慣”而加以否定。

  但即使如此,為主君切腹殉死是自戰國時代培養起來的“武士價值觀”,武士們對這種價值觀的表達有著強烈的潛在渴望。

  天下太平之後,下級武士根本沒有機會和主君出生入死、命運與共,為了彌補這種缺失,切腹反而流行起來,儘管得不到認可,儘管他們的死完全沒必要。

  這是武士這個概念所創造出來的強烈的自我表現方法,想要除去並不容易。

  但正之是將半生都花費在埋葬戰國常識上的男人,即使用重罰他也要禁止切腹殉死。這些改革成果就是武家諸法,當然也是江戶幕府再一次遠離戰國的標誌。

  同年。

  “天意麵前唯有認命”的戰國常識終於在藩政中被顛覆。

  那就是“社倉”的成功。

  正之聘用山崎暗齋等學僧為侍儒,和他們一起實現了這以制度。基於朱子學書中記載的饑荒究級策略,把領內一部分收穫儲藏起來,借給領民,通過利息來擴大。當發生饑荒時,就全部放出用來救災。另外還用來接濟沒有父親的家庭、無依無靠的老人和孝行者。

  可謂是現代養老制度、福利政策的開端。

  而且會津藩僅僅以數千袋米起步,到五年後的現在,領內已經設立了二十三所社倉,儲藏量超過了五萬袋。

  這個制度同時在數個藩國內試行,但其他藩的成果都遠遠不如會津這個貧瘠之地,可見正之在民生方面如何用心。後來會津藩甚至可以在欠收時借米給其他藩,以至於得到了“會津沒人餓肚子”的評價。

  與剛才的激烈過招不同,這一局非常平和。

  正之的敘述也平淡地繼續著。

  近侍和富貴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退到了隔壁。春海獨自面對這位偉人,心中感慨萬千。到底是多麼巨大的使命感在背後驅動保科正之這個人呢。他致力於從侵略與防衛到“民生”的權威大轉換,不僅影響了幕府,還影響了武士的傳統和這個新時代。

  其他人,比如春海這樣的一介棋士從來未曾有過如此的想法。春海從天守閣的消失中感受到“新時代”,而此刻提議不重建天守閣的人物就在眼前,僅僅如此,異常的興奮就使春海感到頭暈。

  為豐臣家效忠到最後的石田三成在被處死之前曾引用『史記』中“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雖然場合不能相提並論,春海覺得自己正是如此,唯有感嘆而已。

  當然這些不是保科正之一個人的功勞。沒有將軍家綱和幕閣要員以及其他數不清的人物的配合與協調,都是不可能的。

  但即使如此,幕府能在短時期之內完成大轉換,正是因為有正之這麼一位賢明的君主。事實上,現在春海還不知道,後來將軍家綱所稱頌的“三大美事”,即“禁止切腹殉死”、“廢除大名證人(人質)”、“放寬末期養子的限制”,都是出自正之的建議。

  特別是末期養子,直接和各藩的存亡有關聯。限制的放寬極大程度地抑制了規模多大十數萬的無職業浪人潮的出現和政局動盪。

  【末期養子:沒有子嗣的領主在將死之際收養繼承人。禁止末期養子也是幕府初期削弱藩國的手段之一。因為藩國的撤銷,許多武士成為了浪人。】

  當然,正之的建議遭到守舊者的激烈反對。

  不過他的特質在於能夠緩和衝突,轉化成共鳴。

  「這些仁政……正是孫子的“道”。」

  春海不由地說道。執政者與人民齊心協力,一起致力於國家繁榮就是“道”,這是軍事兵法之祖孫子的理想。這個理想在厭惡軍事的正之身上得到體現,並不諷刺,恰恰是順應新時代的價值觀轉變。不過春海學過的兵法只限於孫子,所以他只是想不到其他例子。

  「“武”若不加以限制,便會無限膨脹。“兵貴神速”這句話說明,“武”只要有機會就會變成“久”。」

  正之順著春海的觀點,用一個例子來闡述孫子的教誨。

  “久”指的是持久戰。孫子認為這是國家衰亡的原因,告誡人們一定要避免。不過正之那句話中,又加了一種截然不同的解釋。

  「太閣豐臣秀吉也可以說是被“武”吞沒而滅亡的。為了侵略明朝,向朝鮮派出重兵,企圖讓天皇遷都南京……可見“武”這個怪物難以抗拒。也許太閣本人雖不願開戰,卻騎虎難下吧。」

  向朝鮮出兵是豐臣秀吉晚年最大的失敗。派出了十幾萬將士,卻沒有任何成果,甚至連有利於日本的貿易體制也沒有建立起來,反而還讓仇日情緒擴散到整個朝鮮,在貿易和文化交流上損害了國家利益。同時日本國內受戰爭所累的將士們的怨恨一代一代延續至今。

  「太閣殿下不願開戰?」

  春海還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觀點。這場戰爭難道不是在豐臣秀吉堅持推動下進行,然後直到他死後才結束的嗎。

  「戰國結束、天下太平後,少了什麼,算哲知道嗎?」

  正之反問春海。棋盤上的走勢悠哉遊哉,對於春海來說下子都不需要思考,可是他仍然無法跟上正之的話題。

  「……少了戰爭。」

  春海說出這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正之重重點頭。

  「所以君主給家臣的褒獎少了,國民失去了犒勞。就像現在這盤棋,空白處逐漸被填滿,新的棋子無法插足,失去了生存空間。所以就開始覬覦新的土地,向國外出兵。」

  春海呆住了。他不曾有過這些想法,但他肯定這些就是事實。給家臣的褒獎需要新的領土來保證,國民的生活需要武器、戰馬、糧食、木柴、衣服等戰爭消耗品的買賣來保證。沒有戰爭之後,武士與其他國民都失去了生存的依靠,陷入困境無法自拔。

  「極度膨脹的武力會吞噬國家,當沒有東西吞噬時,太閣就滅亡了。黷武的世間毀掉了他。而大權現大人(家康)在江戶開府時,為了不重蹈覆轍,首先收集了大量黃金,足有六百萬兩。」

  「六百萬兩……」

  春海睜大眼睛。難以想像的巨大數字。如果把那些黃金都搬到這間屋子裡來的話,恐怕屋子還沒裝滿就被黃金的重量壓垮。僅靠國內的產量還沒法收集這麼多黃金,所以肯定從國外買進了很多。

  「那六百萬兩黃金馬上就用完了。」

  正之淡淡說道。春海沒想到他如此輕易就把德川家的祕密說了出來,而且也沒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六百萬黃金沒了?到底怎樣才能花掉那麼多黃金。不過春海隱約察覺到了答案。

  「用黃金來改變窮兵黷武的國家。好在及時趕上了……」

  保科正之所渴望的“民生”並不是他一個人的理想。德川幕府阻止手中的霸權這個怪物吞噬自己的唯一途徑就是“泰平”。可以說,江戶就是為此而誕生的。而且為了將日本全國的社會構造重新組建,必須投入莫大的資金。

  「雖然也造成了難以估量的鋪張與浪費……關鍵的教化還是廣泛傳播開來。消除“下克上”這點……的確是及時趕上了。」

  春海也不由地點點頭。正之所說的教化是“朱子學”。

  “即使君主愚鈍,也不能以武力弒君,取而代之”。

  幕府推廣朱子學,就是為了徹底地普及這一思想。黷武的道德正好相反,乃是下克上。君主如果沒能力的話,藩國就會滅亡,所以當然要讓更優秀的人取而代之。

  而把這些戰國的常識埋葬,正是正之和歷代幕閣全體的夙願。

  「為此幕府不得不殘忍,而我也做過多次的幫凶。」

  說完正之露出微笑,非常悲哀的微笑。

  「發現哪個大名有軍事才能,就剝奪家產,摧殘打壓。」

  從正之的語氣中春海察覺到,那些策略並不光明磊落,幾乎可以稱的上是奸計。許多大名被貶為平民、抄家、削減封地,只是因為引起了德川幕府的猜忌。悲劇總是在發生,其中不乏德川家血脈的大名,對他們的處決在輿論上連掩飾的餘地都沒有,是赤裸裸的骨肉相殘。

  「與幕府的教化相違背的學說悉數被埋葬。不管有多麼神聖,都活生生地裝進棺材裡,釘上蓋子埋入土中。」

  春海忽然回憶起御城裡緊繃的氣氛來。

  山鹿素行出版『聖教要錄』被判定有罪。那也是出自正之的意向。

  即使正之沒說出來,春海也非常明白。

  山鹿素行的思想旨在告訴當今武士們如何生活,如何凌駕於民眾之上,幾乎沒有從民生出發考慮。他把以前的武士形象理論化,最後又回到了正之所否定的“順應天命”上。

  他和幕府的目標以及正之的夙願背道而馳,所以被逐出了江戶。

  春海感到正之的每一句話都非常沉重,並不只是話題的原因,問題是為什麼要說給他聽。就好像他也和正之一樣抹殺了什麼一般。但他到底抹殺了什麼呢。

  「廢除窮兵黷武之風,推行文治……這就是德川幕府必須走的“天下施政之道”。為此,現在還需要一個從未有過的東西。」

  說完正之啪地落下棋子。雖然話題沉重,這局棋卻始終只是純粹的玩樂走法,儘管這也是春海想了幾招棋招有意在引導正之繼續走下去。

  「敢問那是什麼?」

  春海一邊問一邊擡手準備落子,但接下來正之的話卻讓他的手在空中凍結。

  「在此之前,我知道不是個容易的事,但還是給我這老人家講講宣明歷吧。」

  宛如落雷直接擊中春海。腦內突然回憶起一副場景,但沒有立刻反應過來。好歹是沒讓狼狽表現在臉上,春海終於明白過來了。

  不完整的月亮。

  在伊勢,和建部、伊藤一起觀測的月食。當時和建部、伊藤的交談重現在腦海裡,春海在幾乎要顫抖的手中注入力量。

  「那是八百多年前,傳入我國的歷法。」

  說著在棋譜上乾脆地放下棋子。正之輕輕點頭,又取一顆。他沒有說話,是在思考下一步棋的同時等待春海的說明。

  「雖然歷史悠久,卻不適用於如今這個時代。」

  「為何?」

  正之邊下棋邊漫不經心似的問道。於是春海拋開對不遜的畏懼,如實相告:

  「經過了八百年,構成術理基礎的數值已經偏差了。」

  這是近來算術家和歷術家之間半公開的議題。春海也在檢驗其術理之後,終於明白建部和伊藤所言非虛。

  宣明歷中,一年是三百六十五讕四四六天。

  比現實中觀測到的一年略長,一百年的累積誤差約為零讕四天,八百年就是兩天。這個說法是有實際依據的。影子最長的那一天是冬至,而依照宣明歷歷法所制的歷書上,冬至比實際觀測結果要晚了兩天。春海把這些告訴正之。

  「除了冬至,朔望以及日月食的預報也會遇到障礙。」

  「預報會出錯麼。」

  「是的……」

  「那你給我講講授時歷。」

  第二道落雷擊中春海。春海緊張得呼吸不暢,他忽然猜到了話題的走向,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讓他來說明。儘管異常緊張,他還是努力保持鎮定。

  「授時歷被稱作為過去所有曆法中的最高峰。」

  因太閣豐臣秀吉出兵朝鮮而被阻礙的文化輸入恢復之後,日本特別渴望的學問中,第一是朱子學,然後是天元術等算術,再就是授時歷。

  蒙古族擊敗宋朝和金朝,建立元朝時,用的是被他們消滅的金朝的“大明曆”,但這個曆法謬誤眾多,於是忽必烈便想改歷。為此他招募到許衡、王恂、郭守敬這三位才士。

  許衡精通古今歷學,博聞強記。王恂是算術史上絕代高人。郭守敬是器械工學的天才。此三人制作出極為精巧的觀測儀器,耗費五年時間測量天體,把各自的才能發揮到極致,進行了改歷。

  授時歷的精確程度無與倫比。他們用自創的特殊算術,結合觀測結果,把一太陽年定為三百六十五讕四二五天,和後世的格里高歷的平均歷年數值相同。這部曆法製作中用到的算術都隨著曆法一起輸入到日本,比如說優點眾多的特殊術理——“招差術”。

  不僅如此,通過對授時歷內含術理的比較驗證,日本才有了“算術的體系化”這一概念。

  敘述的過程中,春海心中的興奮已經壓過了緊張,聲調也變得熱情了。授時歷是中國曆法的最高傑作。春海十多歲時就在京都學習這部曆法,但現在才認識到它的偉大。

  「人以為星辰會愚弄人,但那只是人對天的誤解。如果能正確理解天的規律,那麼天理曆法都在人的掌中,沒有任何誤差。也就是天地明察。」

  曾經聽過的詞自然地從口中冒了出來。春海回憶起緯度測量事業中,小孩子般仰望星空的建部與伊藤的背影,眼角不知不覺中熱了起來。

  「天地明察啊,這個詞好。」

  正之露出微笑。先前肅殺的枯淡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詳的喜悅。然而正之依舊帶著微笑輕輕說道:

  「人以正確的術理解明星辰、解明天意,成就天下施政之道……我想啊,武家的手難道做不到麼。」

  正之半失明的眼睛這時筆直地看著春海。

  「怎樣,算哲,你可以和那製作出授時歷的三人並駕齊驅,為這個國家帶來正確的天之理麼?」

  這是第三次的,真正的落雷。春海身心都被麻痺。

  「大人是指……改歷嗎?」

  也就是,向八百年的傳統宣告死刑。

  江戶城的天守閣和失去天守閣後的藍天忽然出現在春海的腦海裡。正之要他做同樣的事情。破壞守舊的象徵,為這個世間帶來新的未知的藍天。

  春海一時無法想象此事會給世間造成多大的影響,就好比六百萬兩黃金那樣。但不論如何,現在有種不知是幸福感還是緊張感的血潮正在他體內激盪。

  「正是。如今時機成熟了,對你這個稀世人才的考察也順利結束。算哲啊,你就以天下施政之道的名義……斬掉這個國家老朽的歷法,和衰弱的天之理吧。」

  所以為他佩刀。所以讓他參加緯度測量。

  給他佩刀是為了達成武士形象的變革。讓與武家有關聯的人,以文化不以暴力,來為新時代刻上新的篇章。

  意識到這點之後,春海心中還有一絲從容。他並不認為自己這樣的人能夠主持這樣的偉業,於是坦率地尋找自己的精神避難所。

  「不才在下,定會粉身碎骨為事業努力……敢問在下將隨哪位大人盡力呢?」

  正之微微睜開眼。如果春海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他第一次露出錯愕的表情。然後那表情逐漸演變成笑容。正之慢慢搖了搖頭。

  「你就是主持者,安井算哲。其他人在你的領導下盡力。」

  這次春海徹底瞪圓了眼睛。精神避難所就此被消滅。

  春海立刻感到呼吸困難,剛才的血潮一下子被恐懼凍結。

  「在……在下恐難當重任……大人為何……」

  「所有人都對我說同一個名字,改歷事業……首推安井算哲。」

  「所、所有人……?指的是……」

  「水戶光國。」

  春海馬上想起那剛毅的表情。

  「山崎暗齋。」

  春海幼年的師傅,正之的侍儒。他也在春海腦中豪爽地笑。

  「建部昌明、伊藤重孝。」

  聽到此二人名字的瞬間,熱淚差點沒掉下來。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歡快的聲音迴響起來。

  “拜託你了哦”。

  彷彿伊藤在溫柔地拍他肩膀。

  很可能建部在退出之後,伊藤在歸來之後分別推薦春海的。明白之後,春海的視野就變得朦朧,眼角滲出喜悅的淚水。

  「安藤有益,如你所知,是我藩首屈一指的算術家。」

  春海點頭。他說不出話來,沒想到連安藤也推薦他,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酒井“雅樂頭”忠清,大老殿下。儘管對歷術毫無興趣,卻也被你打動了。他對我說,雖然他不瞭解星辰,但算哲這人的熱情值得信任。」

  「可、可是……我還……太年輕了……」

  「年輕也是條件。畢竟這番事業不知得用多少年。」

  剎那間,春海回憶起酒井的那句話。

  “窮其一生”。

  聽起來是多麼的舒暢。春海終於準備好接受現實,莫大的使命感令他身體發熱。

  「真的……要交給在下嗎?」

  正之挺直背脊說道:

  「安井算哲喲,就讓我們看看你和天的較量吧。」

  叮鈴、咚隆。

  飄渺的聲音忽地在耳朵裡響起。春海一時沒有想清楚那是什麼,但心中充滿了強烈的幸福感。隨後記憶中的繪馬群復甦。來不及仔細辨認,春海忍不住從坐墊退後一步,跪倒平伏。

  「必至!」

  他高聲回答。接下來又發現,這脫口而出的詞也是圍棋術語。

  正之愉快地笑著。

  「我對你有信心,安井算哲。」

  春海第一次忘掉了那是父親的名字。

  六

  春海被帶到一間房間。這裡是會津城裡武家宅邸集中路段上的一個空宅子。

  為改歷事業的辦公以及資料收集而分配的宅邸,裡面一處已經有書籍和曆書堆積在那了,筆墨和紙張的儲備量令人懷疑能否用得完。領路人退下後,春海呆呆站著環視室內。雖然不大,卻是一整套武家宅邸。當然這也超出了棋士身份的待遇,可見保科正之對這事的重視程度。

  以後就要在這裡生活起居,把這裡變成改歷事業的最前線、最新銳的研究場所。這麼想的春海再次感到緊張,這時最初的參加者隨著強有力的腳步聲出現了。

  「六藏!」

  這是春海的幼名,十幾年前的名字。不過喚他六藏的人就算再過十幾年也不會改口。久別後重逢的欣喜之餘,春海埋怨道:

  「山崎老師,差不多別用名字叫我了吧。」

  「長大就學會裝模作樣啦,你這小子。」

  那男人笑了出來,開心地用力拍打春海肩膀。今年四十九歲的這個人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健碩體格,幾乎沒有脂肪。髮型非常有特立獨行的學者風格,留著全發沒有剃掉,就像一位巡遊諸國的武藝修行者。智慧高深,曾將數不清的半吊子智者踩在腳下。他就是教授幼小春海神道,並且把其他技藝的師傅介紹給他的稀世“風雲兒”山崎暗齋。

  「沒想到改歷大業由你來主持呀。怎樣,害怕得發抖了沒?」

  他的說話方式奇特,像京都腔,卻又不是。好像是他曾在全國各地拜師學習佛、儒、神道,最後在京都紮根的緣故。說話方式自成一派,而且他對此感到很驕傲。不過在執政者面前時,他還是會保持學僧的形象,凜然說教。真是不可思議。

  「沒有發抖,山崎老師。」

  春海斷然迴應的瞬間,背後被重重的拍了一掌,使他向前一個趔趄。這位師傅高興起來的話,總是會先表現在行動上。

  「真的是有出息了啊,六藏。你死去的父親肯定非常高興。」

  暗齋感慨道。這時他背後又出現兩個人。

  其中一人居然是安藤有益。他來到春海面前向他行禮。

  「恭喜渋川先生獲此大任。」

  安藤語氣恭敬,把春海當作上司來看待。在他眼中,春海已經是這番事業的中心人物,一切都唯春海馬首是譫。對於安藤這天生的直率態度,春海格外感動。安藤所敬重的並非春海個人,而是這番事業的偉大以及發起人保科正之。在這艱難事業的征途上,春海多了一名同志。

  「謝謝安藤先生。鄙人誓將竭盡所能,完成大業。」

  春海也像安藤那樣一絲不苟地行禮。

  然後他轉向最後一人。

  「吾乃島田貞繼。主君命我與安藤一起為事業盡力。」

  這是一位即將滿五十九歲的老人。島田比安藤更恭敬地行禮。

  「島田先生……先生的大名,晚輩時有耳聞。」

  春海聲音中自然地帶著感激。島田是指導安藤算術的老師之一、會津藩屈指可數的算術家。清瘦的臉上佈滿龜裂般深深的皺紋,漆黑的雙眸中閃耀著經過半生磨練出來的知性。

  在場的四個人就是改歷事業的核心。其中春海尤為年輕。除了他們,據安藤說還有六位年輕的優秀藩士來做助手,不過也都三十多了。春海一想到自己才二十八歲,就會有種正座時屁股下面的腳在顫抖的緊張感。

  不過當四人以十字形面對面,臉色凝重地開始第一次討論時,對事業的熱情就充滿整個房間,緊張感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豪爽的暗齋,堅實的安藤,達練的島田,他們每一個人和提出的每一個意見都讓春海感到信心百倍。春海聆聽他們各自的見解,確定今後的基本方針。

  「授時歷還未被研究透徹。」

  島田這句話就是第一指標。目前日本還沒有人完全掌握這部被譽為中國曆上最高峰的歷法,所以首先要學習、研究、證實授時歷。

  「據我所知,授時歷歷法的關鍵在於長期而精密的天體測量。」

  安藤的意見就是第二指標。授時歷非常注重觀測結果,從眾多資料中歸納出特定的法則。即使是為了在日本學到這種奇特的算術,春海他們也應該進行同樣的觀測。

  「怎麼說也是八百年的傳統,想要顛覆它,可得要費一番心思。」

  「國事文獻自不必說,漢書也不能漏掉。」

  暗齋提議道。日本的文獻基本都是朝臣的樣式,也就是日記,記錄每天的事件或者儀式,上面必定有歷注。在儀式和事件發生的日期上,註明當天對應的天干地支才能算是文學作品。如果不按照這個形式,作品就無法在朝臣群體和宗教勢力中普及,也無法得到民眾的認可,只能成為小眾話題。所以通過對正統文獻上歷注的驗證,就可以證明授時歷比宣明歷更有利於傳統的繼承,從而讓授時歷成為新的常識。這就是暗齋的意圖。

  「有點過於龐大。」

  島田若有所思地反駁。在研究授時歷和測量天體的同時,如果還要對大量書籍中的歷注加以驗證,就算把助手們全部算在裡面人手還是不夠。

  「好事的人多的是,我有合適人選。」

  暗齋露出笑容。只有春海知道,當暗齋露出這種無邪的笑容時,心裡肯定想著把難題交給別人。

  「老、老師……你是想讓誰來幫忙啊?」

  春海小心翼翼地問。暗齋果然一臉坦然地說出名字來。

  「岡野井玄貞、松田順承,這二人絕對不會推辭。畢竟能參加這番事業對學者來說是非常幸運的。」

  兩人都是京都著名的算術家和歷術家。而且岡野井還是皇宮裡的醫師,在朝臣中知名度很高。

  安藤和島田點頭表示贊同,春海不知道說什麼好,心裡有些擔心。

  岡野井和松田是春海十多歲時拜的老師。從那時開始,這兩人就被暗齋耍得團團轉。至今春海還清晰地記得暗齋唆使他們挑戰學術難題的事,比如用算術證明朱子學的世界生成理論和推算天照大神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具體時間。

  不過岡野井和松田都是篤志研究學術的人物。僅僅是改歷事業這四個字就能讓他們激動到顫抖,全身心地投入近來。瞭解他們性格的暗齋肯定會把難題一個接一個地拋給他們。對此春海感到無語。

  大致方針確定之後,四人來了場酒宴。當然沒有多麼熱烈,只是禮貌而剋制地互相鼓勵打氣而已。不勝酒力的春海也喝得很暢快,激昂的內心因此也慢慢平靜下來。否則的話,精神緊繃的他晚上覺都睡不著。改歷事業走出第一步後的夜晚,春海在嶄新的寢具和舒適的疲勞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還沒亮,春海被怪鳥的叫聲吵醒了。

  「吚吚吚吚啊啊啊啊!」

  尖銳的叫聲突然從家外面傳來。

  頭腦尚不清醒的春海還以為有人要殺他,因為這裡畢竟是武家聚集地。城裡武士打鬥事件雖然少,但並非沒有。春海從被子中滾出來,臉撞到牆壁上,然後猛地環顧四周,發現並沒有人。接著他又聽到哪裡傳來水的聲音。

  春海走出房間,繞到後面的水井那裡,終於找到了聲音來源。

  寒冷的早晨,只穿了一條丁字褲的暗齋在把井水從頭頂往下淋,渾身在冒著熱氣。

  「吚——欸!」

  暗齋用神道式呼吸法激烈吐息。近來隨著神道教義的再度構建,各種身體修煉方法也確立起來,而其中核就是“呼吸”之法。

  各流派的呼吸法形式不同,名稱也不一樣,有“鳥船”、“永世”、“雄健”、“雄詰”等,都是自古流傳下來的祕傳與最新學問結合的結晶。呼吸法本來目的是神靈附身、健康長壽、淨化心靈,祛除心中的汙穢和黑暗,達到和保持日本人自古以來奉為最高境界的“清明心”。通過這樣來使身心健康,在神意的指引下渡過每一天。

  暗齋的呼吸法是其中尤為剛猛的一種,右手作“天沼矛”這個與開天闢地有關的特殊結印,以裂帛之勢往下揮,激烈程度根本不是春海的“柏手”所能比擬的,就像是武藝鍛鍊。事實上,越是高明的劍術家,對神道呼吸法以及其思想體系的吸收程度就越高。當前的神道、武道和學問體系就像禪一樣,正在逐漸融為一體。

  春海回憶起,暗齋昨天說過他也分配到了住宅。

  而且在春海蔘加緯度測量之前,暗齋就已經是正之的侍儒了。

  他的住宅就在春海起居的房子後面。春海摸著剛才撞到的臉,心想昨天怎麼沒記起暗齋每天早上的習慣呢。

  「噢噢,六藏,起床很早嘛。」

  看到春海,暗齋露出笑容。春海正想抱怨一句,暗齋又接著說道:

  「怎樣,你也來試試?」

  春海被嚇了一跳,他哪裡敢啊。這時安藤和島田一起出現了,還有幾名藩士也圍了過來,他們似乎都是被暗齋吵醒的,臉上一副睏倦的表情,連發髻還沒梳理。

  「諸位早上好啊,一起來試試嗎?」

  暗齋不知抄著哪個地方的口音,大大咧咧地提議。

  「先生勇猛非凡,我們看看就行了。」

  安藤苦笑道。

  畢竟大家對半裸著站在水井這個公共產所還是有抵觸感的。祭祀時候驅邪的話另當別論,武士隨便裸露身體可就太放浪了。對裸體感到羞恥的並不只有女人。比如受到將軍家光寵愛、與家光男色關係傳聞不斷的堀田正盛,在家光死去之後切腹殉死時,並沒有解開衣服,因為他“不願讓主君之外的人看到肌膚”。

  會津城下男色風氣雖不盛行,像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脫光衣服也是難以做到的。裸體本身並不是羞恥,像浴室裡熱水不足的時候一般是男女混浴。關鍵要看時間和場合。

  所以春海心想還好安藤拒絕了。如果眾人決定要用每天早上穿著丁字褲一起淋水來增強改歷事業的集體榮譽感的話,不知道會傳出什麼話來。而且暗齋對傳聞是個不屑一顧的人物。

  拜暗齋所賜,大家很早就吃過早餐,然後聚集到春海家中。

  首先事業的第一指標,授時歷的學習計劃被落實下來。然後暗齋立刻給京都的岡野井和松田寫了信送出去。再就是,把觀測道具搬到春海家中院子裡,在春海的指揮下,由助手們組裝起來。春海蔘加過維度測量,由他來指揮也是理所當然的,不過他在這件事中深刻的體會到,沒有了建部和伊藤這樣可靠的上司,需要他自己來對事業進行策劃是多麼的艱辛。

  當天不巧有云層遮擋,沒能看到北極星。大型日晷、大象限儀和子午線儀到第二天晚上設立完成。為了避雨還準備了大傘。

  這些春海見慣了的器具在藩士們眼中比街頭賣藝人用的道具還雄壯,所以搭建時籬笆外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就這樣,測量的準備工作就緒後,春海他們每天進行觀測和學習技術。雖然不能像緯度測量那樣移動場地,但可以在思想、學問方面充分驗證。

  在對授時歷核心算術的探討中,暗齋在算術方面的理解竟然能跟得上其餘人,讓春海感到驚訝。當如何使曆法與其他學問體系融合的方案出來後,暗齋負責審度其可行性,春海、安藤、島田各自從算術角度學習術理。不斷重複這些工作的過程中,一個月很快就過去了。

  期間,春海和京都的妻子以及安井家的人通過幾次信。因為事業原因,春海可以免費使用昂貴的官用郵政,所以如此自豪地寫信還是人生中頭一回。こと對春海得此大任非常驚訝,同時也很開心,給了春海勇氣。

  有一天他發現暗齋在看他的信。

  「請不要看別人的信,老師。」

  春海沒好氣地譴責道。但暗齋不以為意,反而是恭敬地把信紙摺好,還給了春海。

  「媳婦寫給你的麼。」

  明知故問。

  「是的。所以老師不能看。」

  「不。」

  春海被暗齋充滿威嚴的否定震懾住。

  「兒女情長乃是天經地義,否則祭神就沒有任何意義。要認真回信哦。」

  說完格外慈祥地拍拍春海肩膀。

  「我會的。但請不要擅自看我的信。」

  「知道,知道。」

  春海真想說『知道為什麼還看』。暗齋情緒很不錯。自此以後他沒有再做過同樣的事,但一有機會就勸春海給妻子寫信。

  另外岡野井和松田相繼發來了肯定的答覆,暗齋馬上就把難題拋給他們倆。通過與這兩人的書信往來,春海他們的課題也有了進展。正如暗齋所期望的那樣,岡野井和松田翻閱了數量龐大的文獻,對照上面的歷注給出對授時歷的看法。

  暗齋本人也在對照歷注的作業中投入驚人的熱情,在海量書籍中挑選出對世間影響力較高的作品,同時他還在構思一本以授時歷重新統括這個國家歷史的祭祀書籍。

  當涉及領域如此廣泛的作業終於趕得上進度時,保科正之本人提出了第四條指標。

  考察改歷對世間的影響。這個想法不僅春海,就連幕府也未曾有過。也只有保科正之這位名相能提出來。

  把一件事物在社會上應用時,關鍵看它在學問、技術層面上的優秀、便利程度。效果好的話就先用著試試看。這就是日本人的基本態度。佛教的匯入即是如此,天主教最初也同樣。不過後來因為貿易和殖民地思想而引起矛盾,最終幕府發出禁教令,全面拒絕天主教。

  長槍大炮就是其中最有說服力的代表。人們只看到了這些東西在技術上可以實現國產化,大量生產,而沒有考慮到對社會的影響。現在天下太平後,幕府想禁也禁不了。

  儘可能地預測事物對社會的影響,然後準備好最佳投入計劃。這就是保科正之的非凡智慧,也是基本政治方針。

  春海作為改歷事業參加者的代表,努力去完成這項指標。不管的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影響,都要一一列出來。想到一起奮鬥的同志,春海並不願意去思考壞的影響。但隨著改歷事業的進行,他發現自己手中的東西竟然如此可怕。

  首先想到的是宗教統治方面。如果由幕府,也就是武家,來進行改歷的話,等於是從天皇那裡搶走了“觀象授時”的許可權。揣摩天意自古以來都是天皇的職責,同時也是宗教權威所在。幕府掌握了曆書,就掌握了天皇舉行儀式的日期選定權。

  這就意味著全國的祭祀活動和陰陽師的行動都在幕府統治之下。日期在陰陽中代表方位。方位意識目前仍然根深蒂固,幾乎是根源性的禁忌概念。幕府改歷則把這些全部推翻,然後在全國施行自身的法則。

  在支配時間與空間的道路上,第一障礙就是宗教權威。朝廷的影響力降低,權威都將被幕府奪走。歷史上的織田信長也只是要求宗教人士歸順而已,沒有把他們的權威據為己有。

  僅僅這些就讓春海感到恐懼。全國的大名對此怎麼看呢。如果他們認為將軍從天皇和朝廷那裡奪走“時間”與“方位”的許可權是冒瀆聖域,那麼很有可能爆發戰爭。

  不過是一部曆書而已,但春海越想越是不安。

  春海又想到政治統治方面。思考之所以能延伸這麼遠,是因為正之的指示。政治統治與宗教統治只隔著一層紙。曆書不僅是選定日子的依據,還決定了每一天的日期,由此幕府變相地支配了所有事情的開始和結束。公文上日期的重要性遠遠超過文獻,沒有按幕府規定的歷書製作公文就會受到懲罰。幕府具備這樣的空前絕後的支配權。難以保證諸藩對幕府不會有反感,全國反幕情緒說不定會高漲起來。

  這在文化統治方面也同樣。連文獻也要受幕府控制,朝臣能坐視不管麼,萬一爆發抗議怎麼辦。僅僅是想象就覺得可怕。

  但真正恐怖還是最後的經濟方面。

  春海嘗試著做了筆算術。假如曆書在幕府的主導下在全國發行,一本算作四分,效仿大米買賣把差價等因素考慮在內,簡單計算一下幕府販賣曆書的利潤。

  當然,他參照的是全國大名向幕府上報的“人口”,並不精確。

  因為不管怎麼算都會出現誤差,春海用上了各種不同的方法。

  然後他得出一個令他無語的巨大數字。

  雖然和大權現大人收集到的六百萬兩沒法比,卻至少有幾十萬。每年年初,這些固定利潤就會進入幕府的口袋。

  春海用各種方法反覆計算。因為曆書要幾經轉折才能到達全國各地,各地的利潤是不同的。而且幕府不一定能收到全部利潤。但越是計算,結果就越驚人。

  授時歷中有用到求多個觀測值平均的術理,春海把它用在計算利潤上。

  如果換算成石高,大約是每年七十萬石。

  當然並不精確。春海被自己計算出來的數值嚇到了。

  畢竟至今為止還沒有人計算過歷書裡的利潤。也沒有哪個大名想過要把金礦般的這個商品壟斷。不過轉而一想也未必。全國的神宮之所以對各自發行的歷書如此執著,正是發現了這一點。而改歷之後,這些利潤將由幕府獨佔。多麼可怕的數值啊。

  把這簡單的數值給幕閣看,會怎樣呢。如果他對這利潤有強烈的願望,就會力排眾議,促成改歷大業。

  關於之後的利潤爭奪戰,春海又做出一番想象。期間他一直對自己說,那不過是曆書而已。可是曆書也不容小覷。

  掌握了日期決定權,就擁有了這全部。

  宗教、政治、文化、經濟——一切都在腳下。

  七

  春海把正之的第四個指標總結為“天文方”構想。

  在幕府中創立新職位“天文方”,負責曆法以及曆法的公佈。

  在改歷事業啟動三個月之後,春海將大致進展上呈給正之。

  視力不佳的正之讓家臣讀給他聽,然後當天就召見春海。他讓近侍們退下,靠近春海,就像密談那樣。

  「可畏的歷法啊。」

  正之說道。春海也嚴肅地點點頭。

  「此事須保密。時候未到。」

  從正之的神態,春海忽地察覺,他早就知道這個結果了。即使如此還是讓春海去思考,也預料到春海會得出同樣結論。雖然年事已高且受病痛折磨,幾乎失去了視力,但保科正之畢竟是稀世明君。春海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戰慄中恭敬地跪在地上。

  「不共戴天。」

  正之輕輕說道。

  「絕不能把天皇和將軍逼入這種境地。絕不能。否則國家就會分裂,分裂帶來動亂,最終使德川家滅亡。」

  在他看來,滅亡的只會是德川家而不是天皇。這在歷史中已經得到了證明。日本所有勢力都無法推翻天皇,不管什麼時候,被消滅的總是“逆賊”。

  「有對策麼?」

  「是的……」

  這裡是重點。也是春海被選拔為改歷事業負責人的關鍵。安藤、島田,甚至還有正之,對京都勢力都不熟悉,不瞭解朝廷和朝臣。而春海以及暗齋卻是對京都瞭如指掌的人才。春海通過圍棋,暗齋通過神道等諸多學說,在朝廷以及其周圍有著廣泛的交友關係。

  「天皇聖旨。」

  春海說道。

  由當今天皇發表“改歷敕令”,幕府按天皇旨意推行改歷。

  基本就是這樣。為了達成這個目標,需要無法估量的努力。但至少全國大名不會責怪幕府“冒瀆聖域”,這樣就能繞開許多障礙。

  「另外,把曆法奉為權威。」

  此乃第二個要點。幕府必須讓別人看到,日期取決於天的法則,絕不是幕府能擅自決定的。迴避危險的方法是算術。因為天皇和幕府計算出來的結果是一致的,沒有篡改的餘地。之後就只剩下由誰來管理的問題。如果是幕府按照天皇旨意來管理的話,完全不會有問題。

  為此就要讓日本全國意識到現行的歷法中存在錯誤,迫使天皇下旨改歷。

  另外還要對構成新曆法核心的術理嚴格保密。如果公開術理的話,任何人都可以自己製作曆書。幕府把自己定為改歷權威,難免會引起各種抗議。特別是寺社佛閣這些地方勢力。

  這些事情春海已經想到了,而說出來的是正之。

  「看來要用朱印狀。」

  正之的微笑表示他和春海的考慮完全一致。

  「是的……如果幕府能夠通過“天文方”向幾個勢力釋出宗教統括的朱印狀,便能防患於未然。」

  朝廷發表聖旨,幕府釋出朱印狀。這樣就可以設立起“日本最公正公明的觀象授時機關”。

  如果能實現的話,這將是朝廷與幕府史上第一次聯手推行的文化事業。朝廷與幕府不僅不會對立,反而能提高各自的權威,鞏固統治,共享鉅額利益。

  「也必須嚴格制定利率。」

  正之道出最後一個難點,也就是鉅額利益在各個勢力之間如何分配。幕府如果獨佔的話,必定會引起強烈不滿,造成曆書分配上的秩序紊亂。目前幕府逐漸加強文化管制,對不合時宜的書籍發行進行懲罰。像正之把山鹿素行流放那樣的事件說不定會頻繁發生。

  而且和驅除外國宗教不同,幕府不能實行言論鎮壓和禁教令。如果以刑法強行壓制的話,日本全國都會爆發不滿,僅僅是處理這些事情就會耗光販賣曆書所得的鉅額利潤。改歷也就變成了幕府、諸藩和朝廷的麻煩來源,背離文化事業初衷。

  為避免這種情況,就必須在利率上斟酌。而這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得要等改歷變成現實之後再對各種勢力仔細考察之後才能決定。

  首先第一步,做朝廷的工作。

  改歷聖旨乃是這番事業的第一把鑰匙。朝廷對幕府總是懷有反感,眾人一邊努力撫平這種情緒,一邊為上奏鋪路。

  不久之後,年末時朝廷給出了對改歷事業最初的回答。

  武家公文帶來的訊息是:

  「授時歷不吉。」

  春海與正之曾今下棋的大廳裡。

  正之坐在上座,面前是參加改歷事業的四人。暗齋剛把朝廷給正之的答覆讀完。正之靜靜地閉著眼睛,依舊是那副深遠的坐相。但以春海為首的四位核心人物都面色慘白。因為憤怒。

  「不吉……?」

  春海顫抖著,難以置信地重複。

  朝廷方面的意思大致如下:

  授時歷是元朝的東西,而元朝曾對日本發起過進攻,也就是日本人聞之變色的元寇。所以授時歷是非常不吉利的東西,不能在日本使用。天皇無法下旨改歷。

  什麼意思,糊弄人麼。這就是春海此刻的真實想法。安藤和島田也瞪圓眼睛看著某處,心境和春海一樣。

  墨守陳規的朝廷經常搬出這樣的藉口來。對宣明歷中的錯誤完全不提,先從吉兆凶兆這些神神祕祕的觀點開始看問題。本質是對變化的極力拒絕。

  春海在膝蓋上握緊雙拳,幾乎要暈過去。強烈的憤怒使他眼角滲出淚水。沒想到等來的竟是這樣的答覆。

  「狗屁理由。踐踏我等夙願的混蛋!難怪八百年來始終在倒退!」

  越是憤怒江戶口音越重的暗齋首先發難。

  安藤和島田也以沉吟來表示同意。這幾個月的努力,還有他們敬愛的主君的夙願,都被“不吉”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給否定掉了。就連平時溫文爾雅的安藤,眼神也是憤怒而壯烈。安藤的老師島田勉強抑制住怒意,說道:

  「……既然他們搬出“元寇”,我們也能搬出“神風”。」

  他試圖找出反駁的切入點,但暗齋以搖頭制止。

  「無意義的爭論正中他們下懷。只顧著討論吉利不吉利的話,回過神來就發現話題離改歷已經很遠了。」

  島田痛苦地唔了一聲,然後陷入沉默。四人僅僅是抑制各自的憤怒就很艱難了,隨後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是一直閉著眼鏡的正之,不知不覺中將四人的意念集中到同一點。而四人在沉默中都已經察覺到了。

  出於事業主持者的責任感,春海率先說道:

  「時機必定會降臨。」

  他的語氣很堅定。同時他也明白了身為改歷事業發起人的正之為何始終一言不發。正之並非對朝廷失望,而是確信今後時機肯定會到來。

  同樣察覺到這點的安藤繼續道:

  「用不了幾年。」

  島田又接著說:

  「宣明歷對日月食的預報會出錯。」

  暗齋露出笑容。

  「那一天就是宣明歷的死期。」

  四人都看向正之,而不知什麼時候睜開眼睛的正之也看著四人。

  「不必在乎他們的愚蒙。太陽和月亮無法遮擋,天下人都會看到。」

  正之微笑著說道。在這個瞬間,四人有個想法更加堅定。

  用不著對宣明歷這個舊時代遺物心懷敬畏。總有一天宣明歷會誤報日食或月食,到時日本全國都將看到宣明歷的無用和緊抱著宣明歷不放的朝廷的無知。

  如果可以的話,春海並不願意對朝廷產生這種念頭,因為是對天皇的不敬。但主要責任在於沒有同意改歷的安倍家和賀茂家這些陰陽師以及歷博士。不管是什麼局面,朝廷的人都必須保護天皇,但這次他們卻為天皇摸黑了。在這一點上,春海他們四人已經是毫不留情。

  看準了今後時機必將降臨,四人在正之面前發誓要將改歷事業繼續進行下去。

  就這樣,沒滿一年春海他們就解散了,但沒有人對事業失去信心。今後就要在公務之餘,抽空繼續推行改歷事業。

  「必定實現改歷。」

  與眾人告別之後,春海帶著大量文獻,昂然回到江戶。

  八

  江戶也有著同樣的氛圍。

  棋士們的鬥志都像是在燃燒,使春海很驚訝。

  在春海被招募到會津期間,義兄算知和本因坊道悅的碁方爭奪戰已經開始了。前哨戰以平局告終,接下來就是白熱的決勝戰。

  另外同樣令棋士感到振奮的是將軍御覽“勝負棋”。

  義弟知哲與道策以勝負棋在御城裡完成首次出仕。結果是道策執後手五目勝。將軍家綱看得很高興,表現出極大興趣。

  於是御城碁完全呈現出“安井家對戰本因坊家”的姿態,成為熱門話題,給嚴肅執行政務的江戶帶來了少見的興奮。

  聽到有關勝負棋的訊息後,春海感慨連知哲和道策都已經到了這個年紀。在他完全忘記圍棋的時候,竟然發生了這麼重要的對戰。依稀想起義兄在信中提到過這事,但滿腦子授時歷的春海根本沒注意。

  這一年的日吉山王大權現社的碁會和熱鬧,許多棋士有意藏起自己的棋招。尤其是算知和道悅,已經進入決勝態勢,都沒顯出看家本事。這種緊張感使每一個人都變得歡欣雀躍,不管是什麼身份。算知和道悅在與僧侶下棋時,邊上站滿了人。

  春海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裡,呆呆看著棋盤。去會津之前義兄讓他娶妻的事,其中也有保科正之的意向。正之為了改歷事業,曾以旁敲側擊的方式提醒義兄,而義兄以為只是為了這次對戰,為了家族安泰。

  然而從剛才開始把家督讓給義弟知哲的想法就在春海腦中盤旋。

  如果改歷成為現實,設立天文方的話,自己就擔任那個職位,從圍棋界隱退。問題是什麼時候向安井家和道策表明。現在還不知道改歷事業何時才能實現,自然沒法提出來。但他自己的心離圍棋已經越來越遠了。就在這種狀態中,

  「算哲大人。」

  道策走了過來,理所當然般坐在棋盤對面。春海有點想逃避。

  「啊,道策。恭喜啊。」

  他故意先祝賀他贏了知哲,期盼能避開自身的話題。

  「謝謝。接下來我想和算哲大人對局。」

  這種時候道策耿直的性格真是不給春海任何機會。

  「請務必指教。」

  說完馬上拿起了棋笥,而且是白子。道策尊敬春海是年長者,把先手讓給了他。完美完成第一次出仕的本因坊家下一任領軍人物,對安井家一員的自己居然表現出這種謙虛,足以看出道策對圍棋的虔誠。在他這種態度面前,春海無法拒絕,只好魂不守舍地拿起棋子,然後無意識中做出了異常舉動。

  春海把棋子下在了天元。

  下完之後,頭腦中啊的一聲驚呼。就像上次不知不覺中使出亡父的右邊星下一樣。而且這次偏偏是保科正之展露給春海看過的,相當於他個人祕藏棋譜的“初手天元”。

  怎麼總是給宿敵本因坊家送大禮啊。

  春海對自己感到無語。而道策眼神中露出難以形容的閃光。

  「初手天元……也就是北極星對吧。」

  他牢牢盯著春海。春海感覺這種眼神似乎見過。小時候曾看到,貓在盯著獵物蓄勢待發時就是這樣的眼神。

  要被奪走了。棋招要被這天才吸收掉了。春海心中幾乎已經舉手投降,但道策說出了更驚人的話。

  「我以前說過,天之理只是天之理,我要證明它和圍棋之理是不同的。所以算哲大人這個效仿星辰的棋招就是我的宿敵。」

  昂揚的鬥志配上道策伶俐的面容,有種美感。春海呆呆地重複道:

  「宿敵……?為什麼?」

  「請您在上覽碁中用初手天元。我要用勝利來將這代表北極星的初手埋葬。」

  竟然是對棋招的抹殺宣言。

  春海差點就想說,這一招是出自將軍家御落胤保科正之,但這樣以來把話說到這份上的道策就太可憐了。

  說到底還是自己沒經過思考就使出初手天元的錯。

  「等……等一下,道策。」

  「不,我不等。不將這可能的星從棋盤上抹消,我絕不甘心。此事我會稟明家師,咱們上覽碁中再做了斷。」

  道策的話只能用純情專一來形容。太純情了,以至於春海無法搪塞和逃避。就在春海走投無路時,身旁傳來一個聲音。

  「哥哥,換我來吧。」

  是安井家龜鶴之一,有福相的知哲。他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坐在春海身旁。道策立刻生氣了。

  「什麼?小三郎,你說什麼?」

  「我說我來當三次郎大人您的對手。」

  知哲比道策大一歲。這兩人關係很好,一直用幼名來稱呼對方。所以,作為安井家和本因坊家的“三字輩”,他們很受棋士們的喜愛。

  「現在就想知道哥哥的絕招嗎,我作為安井家一員怎麼能不管。」

  知哲笑著說道。比起感情外露的道策,知哲的話更犀利。

  「但是算哲大人和我……」

  他還沒來得及抗議,知哲就換下了春海。道策以快要哭出來的眼神瞪著春海,使逃過一劫的春海心裡發涼。

  於是就變成了知哲對戰道策,春海觀戰。鬱悶的道策接連使出厲害招數,知哲堅守陣地。看到這幅光景,春海忽然腦內靈光一閃。

  關於改歷,他想到一個好主意。

  (比試!讓宣明歷和授時歷在萬眾矚目之下進行比試。)

  如此就能為迫使朝廷釋出改歷聖旨以及幕府設立天文方打下基礎。

  這就是埋葬宣明歷,讓授時歷得到世間認可的策略。隨著方案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春海心中也越來越激動。全部責任都要由他自己來揹負,所以他無比緊張,但同時也確信這是唯一的方法。

  碁會解散後,春海把他的想法寫在信內,寄給了正之。

  正巧剛回到江戶的正之馬上就給出了答覆。他視力不好,回信由家老友鬆勘十郎這位側近中的側近代筆。

  而友鬆也是奉正之之命,將正之寫給幕府的建議書全部燒掉的人物。如果讓後世知道所有幕政都出自正之的建議,將軍的施政權威就會降低。對於友鬆來說,那些建議書正是敬愛的主君人生的證明,燒掉它們等於是燒掉保科正之。不過他還是忍住悲痛,嚴格執行主君的命令。

  「大殿大人對此非常贊同。」

  友鬆在信中寫道。於是春海下定決心,要堵上自己的全部來埋葬宣明歷,讓授時歷成為新的歷法。春海相信,這就是他到目前為止的人生中一直渴望已久的戰鬥,為了贏得勝利,他用盡全力來做準備,根本沒有料到這場戰鬥後來成為了他甚至還有事業參與者的最大的噩夢。

  九

  進入寬文九年後,發生了幾件事。

  一月,富貴產下正之的兒子正容。正容是正之的第六子,深受正之喜愛,後來成為了會津藩第三代藩主。

  四月,正之期盼的隱居終於得到將軍家綱許可。四子正經成為第二代藩主(後來他把正容收為養子,把家督傳給了他。)

  得償所願恢復自由的正之帶上寥寥數人,悄悄巡視領地。極為樸素的隊伍行列完全不符合他將軍家御落胤大名的身份。對於二十多年來忙於幕政而無暇顧及藩政的正之來說,現在終於得到了慰藉。他已經不是藩主了,所以這次出行並沒有公開,沒有人迎接他們。然而不知怎麼的,“大殿大人來了”的訊息已經傳遍了每一個村子。

  當正之進入領地時,街道兩旁被前來迎接的群眾擠的水洩不通。隊伍的先遣人員被這幅景象嚇了一跳。接到報告後,正之當場開啟肩輿的門。在護衛看來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但這就是正之為之奮鬥一生的民生的存在方式。領民們也領悟到了,看到目盲的正之現形後,一齊跪倒在地。

  “會津無飢餓”。

  對於達成這番偉業的君主,他們並沒有瘋狂歡呼、引起騷動。只是,

  「大殿大人。」

  「大殿大人。」

  哭著用輕輕的呼喚來迎接他。

  巡視領地後正之似乎讚揚了某個人編的草鞋。這訊息瞬間傳播開來,從那天之後不斷有人來獻上自作的草鞋,最後多得連一間屋子都裝不下。正之站在小山般的草鞋前面,留下了淚水。他把草鞋當作不忘民生的象徵,發給了所有藩士。

  春海也得到一雙。

  安藤在江戶給了他這雙草鞋,也把“迎接大殿大人”的逸事說給他聽。

  從那之後,春海和安藤就把“大殿大人草鞋”當作護符,激勵自己為改歷事業奮鬥,堅實地做好準備。同年,最初的成果面世了。

  春海三十歲。

  他在京都與一直協助改歷的松田順承會面,一起探討歷注,然後發表了第一個集大成。

  『春秋述歷』。

  由春海與松田合著,春海人生中第一本書。

  這本詳細研究中國春秋時代歷日的書正是構建改歷輿論攻勢的第一招。隨後春海和松田又發表更詳細的歷注研究成果,

  『春秋歷考』,

  於第二年寬文十年刊行。接連的最新曆注的發表在京都知識層成為熱門話題,引起廣泛討論。同時春海還獨自以『天象列次之圖』為題,發表了從觀測緯度到現在測量天體的成果。此舉是為了向世間表明,歷注研究背後是有翔實的天體測量作為依據的。此外還有一個作用。

  測量結果被做成詳細圖案後,春海多年的奮鬥終於迎來開花結果的一天。

  建部的遺志,渾天儀,完成了。

  京都老家中,春海第一次披露的物件既不是暗齋、光國,也不是伊藤。

  「啊。」

  妻子こと開心地看著春海製作出來的星辰球儀。大小正好可以被春海雙手抱在懷裡,為了避免溼度對形狀的影響,幾乎全部以金屬製成。

  上面詳細表明數百星辰的位置,黃道,白道,二十八宿,甚至還有主要的恆星和行星,精巧絕倫。

  「こと,你能不能把這個抱在手中?」

  春海向妻子提出請求。

  「我嗎?」

  こと睜大眼睛。

  「嗯。求你了。」

  在春海的催促下,こと小心翼翼伸出手,彷彿害怕不小心把渾天儀弄壞,輕輕把它抱在懷裡。

  在那一瞬間,

  “我想這樣……這樣把天抱在懷裡……渡過三途川。”

  建部的話鮮明地迴響起來,春海眼眶立刻發熱,噴湧出淚水。

  「夫君?」

  こと被嚇到了。

  春海哭著對她說道:

  「建部大人……終於可以安息了。謝謝你,こと,謝謝。」

  こと牢牢抱住渾天儀,輕輕搖搖頭。

  「こと很幸福。」

  羞澀地笑了。

  大約一個月後,春海製作出一隻新的渾天儀,託人用金箔包起來,打上漆,然後獻給水戶光國。

  光國用粗壯的手臂抱緊渾天儀。

  「呣。」

  瞪著胸前的渾天儀,他發出極具魄力的沉吟。不明就裡的春海開始顫抖,以為光國不喜歡這隻渾天儀,要用強壯的手臂將其碾碎,順便處死自己。

  「大人……」

  春海鼓起勇氣問他到底對哪裡不滿意。光國目光嗖地移到春海身上。

  「靠這一件東西,你已經在歷史上留名了。而且你還這麼年輕。」

  簡直是看到殺父仇人似的眼神,不過聲音無疑是讚揚的語調。

  「過……過譽了。」

  春海慌忙迴應。

  「嗚呣。」

  光國雙手捧著渾天儀,邊看邊發出沉吟。

  (覺得不甘心嗎。)

  春海忽然理解了。這位暴躁而又喜歡學問的水戶領主命令春海給他渾天儀,同時又對完成渾天儀的春海燃燒起猛烈的對抗意志。

  儘管如此,在拿到剛完成的渾天儀之後,光國一直在從各個角度欣賞,摸來摸去愛不釋手。然後他像小孩般把渾天儀夾在腋下,神色凝重地問道:

  「星辰之後就是日月。改歷事業,能實現麼?」

  既然正之拜託他來考察春海,那麼所有事情的經委他應該都知道。春海跪下來,斬釘截鐵地答道:

  「必定能實現。」

  「水戶把陛下放在第一位,知道吧。」

  光國說道。他在警告春海,不要讓改歷導致朝廷權威崩塌。

  這是水戶藩的特色,與會津藩形成鮮明對比。

  對於會津藩以及保科正之來說,將軍家才是“盡忠”物件。但對於光國來說,天皇比將軍更重要。這兩藩的思想差異從春海這個時代完後一直延續了幾百年。

  「改歷對江戶幕府和朝廷而言都將是值得慶賀,而且利益巨大的事業。」

  關於這一點,春海他們已經討論過許多次,所以他能自信滿滿地回答光國。甚至可以說,改歷事業正是為將軍家和天皇家的共榮而生的。

  光國在春海告辭時仍然抱著渾天儀,

  「狂妄的傢伙,努力在歷史上留名吧。水戶支援你。」

  給予春海真誠的激勵。

  獻上渾天儀之後,光國又提出想要地球儀和天球儀。他也許只是想發洩一下不甘心的情緒,春海對此卻是求之不得。

  「還真做出來的啊,天文狂人。餘把這些獻給將軍。」

  光國不甘心地稱讚。

  在製作地球儀和天球儀的同時,春海還做出了第三隻渾天儀,送給一起參加緯度測量的伊藤。當然這隻並沒有送給光國那樣的豪華,和第一隻是一樣的。

  已經把家督讓給兒子、剛剛隱居的伊藤抱著渾天儀時的表情和こと以及光國都不同,溫柔而憐惜。

  「謝謝,安井先生。謝謝。」

  伊藤眼角泛起淚光,反覆致謝。前年患上胃病的他已經消瘦得找不到當年一起走遍日本的樣子。

  「伊藤大人所提示的,那個“分野”,在下必定將其實現。」

  春海說道。如果可以的話,春海想把改歷事業也告訴他,但目前還需要保密。所以至少像伊藤以前對病倒的建部所做的那樣,儘可能地給予伊藤希望。

  然而到頭來還是伊藤激勵春海。

  「拜託了。」

  伊藤再一次說道。

  年老又患病,恐怕伊藤再也無法恢復測量緯度時的健康了。看到他的微笑,春海心情悲痛。

  「請放心吧。」

  春海在心中發誓,不論如何都要遵守這個約定,連同正之的願望一起實現。他堅信這就是交付給他的戰鬥。

  同年,冬。春海迎來另一場戰鬥,然後失敗了。這就是道策曾今說過的埋葬初手天元的棋局。

  春海無路可逃,只好橫下心來迎戰。

  寬文十年十月十七日。春海把象徵著正之民生的“大殿大人草鞋”用棉布綁在腹部,外面用衣服遮住,然後走向戰場。應道策的要求,他使用初手天元,和道策進行殊死搏殺。

  結果道策執白子九目勝。經過這次對戰,道策的力量已經毋庸置疑。

  (龍。這裡也有龍。)

  春海瞠目結舌,體會到了面對關孝和時同樣的滋味。

  但戰鬥結束的瞬間,道策一下子失去了緊張感,深深嘆息。似乎之前神經過於緊繃,道策身體前屈,肩膀低垂,沒有平時凜然而才華橫溢的姿態。

  將軍看到了。在場的老中和大老也看到了。棋士們都看到了,管轄棋士的寺社奉行也看到了。與他相比,腹部幫著草鞋的春海即使輸了還保持著迎戰姿勢。

  所以被評價為:

  “安井家有一技之長”。

  安井家的棋即使輸了也能取人性命,是對春海和義兄算知的稱讚。

  「不過約定就是約定,贏得人是我。」

  比試之後道策毫不含糊地說道。事到如今春海已經無法澄清初手天元是保科正之的棋招,所以覺得道策有些可憐。

  「嗯,我知道,那就把初手天元劃入禁招吧。但是碁會上用可以吧?」

  「不行。初手天元在圍棋中只是歪門邪道。不行,我不允許。這是禁招。」

  道策漲紅了臉堅持說道,於是春海不能再使用初手天元了。

  「那如果明年勝負棋中我贏的話就解禁,怎麼樣?」

  春海提議。道策擺出無比傲然的姿態,猛烈搖頭。

  「我絕對不會輸。」

  而翌年,春海遭到沒有留下記錄的慘敗。

  他在對戰中接連犯下低階錯誤,但即使如此人們仍然同情他。沒有留下記錄是因為,勝者對棋譜有所有權,而道策把棋譜撕毀了。並非出於憤怒,僅僅是同情春海。

  這一年,不幸降臨到春海身上。

  妻子こと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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