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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明察(第一卷)》第4章
  一

  旅途的一切都是幸福的。總之非常非常快樂。

  寬文元年十二月初一。

  在礒村塾因自己的失誤而遭受嚴重打擊的春海在黎明六聲鍾之前穿好旅裝,彷彿赴死般的陰沉,邁著無力的腳步從會津藩邸出發。

  事實上,春海感覺自己此刻就是在世間徘徊的亡靈。

  心完全沒有支柱,提不起幹勁。在羞恥與自責的折磨之下,眼窩深陷,臉龐憔悴發青。看到這個樣子,藩邸門衛們都很擔心他。偶爾會有破產的藩士像春海這樣離開藩邸,然後脫藩失蹤。春海也不記得自己的嘴是怎麼回答門衛的,渾渾噩噩地提著燈籠就出去了。

  目的地是位於永代島的“深川八幡大神”,富岡八幡宮。德川將軍家崇拜源氏的氏神,也就是八幡大神。這個作為相撲發祥地的神宮,規模在江戶最大。因公務即將出遠門的人們基本都到這裡來祈求保佑。

  當春海遊蕩到神社時,觀測隊大部分成員已經到場了。其中兩位老人彷彿是隊員模範般,佇立在神宮前方一動不動,看著隊員集合。

  一位是建部昌明,這個觀測隊的隊長,年齡六十二。

  他的家族以書法為德川將軍家效力,世代出任文書,是有名望的旗本。書法傳內流創始人建部傳內是他祖父。他不僅繼承了書法,據說也擅長天文歷學。整個觀測計劃全部由他制定,而且事業成敗責任也由他一人承擔。略長的臉非常嚴肅,看上去似乎遲到的人會被他毫不留情地拋下。

  另外一位是伊藤重孝,觀測隊副隊長,年齡五十七。

  頭髮剃得很漂亮,貌似瀟灑僧侶。不過實際上他不是僧侶而是御醫,每天早上當將軍大人梳頭的時候,為將軍把脈的醫師之一。而且伊藤還是將軍早起刷牙時用到的房楊枝和牙粉的負責人。每天將軍最先放入口中的東西由他來準備,可見他在御城中有多麼受信任。醫術之外還擅長算術和占卜術。他是主動提出要加入觀測隊的,圓胖紅潤的臉上帶著微笑,可以看出他對這次旅程滿懷期待。

  【房楊枝:一端被打碎的柳枝或竹竿,相當於牙刷。】

  以這兩人的年齡,早就隱居了也毫不奇怪,居然還擔任隊長帶領觀測隊在接下來的一年時間裡走遍日本五畿七道。春海的任務是輔佐這二人,把他們吩咐的事情一件不漏地記錄下來。

  【五畿:山城、大和、河內、和泉、摂津。七道:東海道、東山道、北陸道、山陰道、山陽道、南海道、西海道。意指日本全土。】

  一邊打招呼,春海心想隊伍成員夠奇葩的。

  儘管在御城裡出仕的人身兼數職的情況很普遍,被派去觀測北極星的居然是書法家、醫師,還有他這個棋士。從中就能看出,不僅是江戶,在日本全國天文之術並沒有形成一個職業。

  過了不久,隊員全到齊了。

  除了春海和兩位隊長,還有下屬、僕役長,以及搬運各種測量器材的侍從,加起來總共十四人。他們一齊移動到大殿裡,參加出發儀式。

  隊長建部祈禱這次任務成功,然後恭敬地獻上金錢。宮司為隊伍祈福,隊員們各自也祈為旅途安泰和事業成功祈禱,喝下神酒。春海覺得神酒可以把亡靈般的他淨化掉,然後一口氣喝下之後,發現酒只是略微暖了下胃而已。

  建部向眾人宣佈出發,於是十四人便走出神社,在被雪浸溼的泥路上前行。

  首先向東海道方向,目標小田原。幕府的御用信使從江戶跑到京都只要三天,觀測隊當然不會那麼快,不過春海還是覺得吃不消。老實說,現在的速度令他驚愕。

  因為建部和伊藤走得飛快。這兩人平時出行都坐肩輿,而且年事已高,居然健步如飛。

  隊伍後面跟著肩輿,不過裡面空的。當隊伍中出現病人或受傷的人,就用肩輿把他送到最近的驛站。肩輿後面的是隨行醫師,在路程中不斷接替。

  一行人邁著整齊的步伐前進。在這趟旅程中,每天都要步行五至七裡。

  【日本的1裡=3927.2m,以下同。】

  春海知道這點,而且他自己每年也要在江戶和京都之間往返,但對於身心缺乏氣魄的他來說,每天走那麼久實在太累了。

  好在可以把太刀給僕役拿,他只需帶著肋差。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升起,把雪融化,使得道路更加泥濘。他好幾次想提出乘坐肩輿的請求,但真提出來的話就是失職。因為肩輿是送傷病人回去用的。儘管如此肩輿的誘惑力仍然不小。

  在意氣消沉的時候接到這樣的苦差事,是多麼不幸。春海真想自暴自棄,痛快的發洩一場,但在某種強制力和昂揚感的作用下,隊伍仍然一絲不亂。漸漸地春海不再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中進入忘我的境地,專心前行。把病題貼在大庭廣眾之下且獻給了神靈的恥辱不時地飛過來折磨他,但走著走著似乎就麻木了。若不是晌午過後建部命令隊伍停下來吃乾糧,春海會一直走下去。

  建部與伊藤沉默寡言,用餐時除了對下屬下達指示之外僅僅聊了一兩句。不過這樣對春海來說正好,因為他現在大腦大半已經停止,眼神遊離,連觀測隊成員和樹木都無法區分,無法進行對話。他看到建部和伊藤互相看對方紙片上的數值,心中一點疑問也沒有。

  一行人馬上又出發,一直到傍晚才停下腳步。

  天黑之前,走在隊伍前面的下屬回來了,告訴建部營地地點。一會兒之後村裡的公差過來,跟建部商量宿營事宜。

  觀測隊前面還有作為先遣的公差,趕在觀測隊之前把各藩各村的人派遣到宿營地點去。

  畢竟是幕府的命令,除了村公差外,還有町奉行的人和藩國的人過來和觀測隊一起前往宿營地。

  到那之後,春海還以為接下來要開戰呢。選擇營地的第一條件是,附近要有視野開闊、適合觀測天體的地方。而春海到達時,那裡已經圍上了藩邦的帷幔,點起了篝火,還有藩士在巡邏。

  這是在向外界表示,此次行動乃是藩邦公務。一般公務有保密性質。這麼做最重要的目的是保護觀測隊安全。因為觀測基本在晚上進行,而山賊看到這陣勢也肯定不敢過來了。

  感覺彷彿被扔進了與他自己最遙遠的軍事之中,跟其他人一起為觀測做準備的春海心中很虛。

  僕役們用繩尺測量距離,依靠一尺鎖來尋找觀測器材的安置場所。隨從們各自拿著特殊工具,開始做準備。

  【一尺鎖:一尺長的鐵鏈。】

  用幾個被後世稱作為彎窠羅針(前端安有指南針、在任何斜面上都能測量方位)的道具修正方位誤差。每隔十間插上一根名為梵天,貼著幾張紙片的竹竿作標記。用小象限儀(一種四分之一圓形的測量工具)量出數值,對應割円対數表(把坡度換算成平面的算術表)修正坡度誤差。每一項作業都輕輕刺激著漠然如睡著般的春海的心。他現在感覺到有種與趕路時不同的昂揚。

  而當兩件規模極大的木製儀器被組裝起來時,那種昂揚急速膨脹。在村公差的幫助下,用來計算連線南北的子午線的子午線儀被設定好了。兩根直立的木頭柱子,之間繃著繩子,繩子之間保持一定角度。為了觀測子午線上的星辰,簡直像造房子般,巨大的木材聳立著。就連對天文一無所知、因為是公務而來幫忙的村公差和藩士們,在組裝完成時也發出了驚歎。

  看到這幅光景,春海心中湧現出昂揚。比出發時喝的神酒暖和許多倍,而且還在變熱。

  在子午線儀找出的線上,又安置了一根有三個春海那麼高的柱子,柱子上安置著春海張開雙臂也遠遠抱不攏、巨大的四分之一圓形的大象限儀。

  不愧是人類測量天體、瞭解星辰的道具,威嚴壯觀。

  遠遠比春海所學的天文知識更豐富的算術結晶。與之相比,春海在會津藩邸製作的日晷簡直就是玩具。春海心中明白,將燈光抑制至最小限度,同時滿足觀星和閱讀刻度等各種適用於夜間觀測的創意正是美麗的算術不斷累積之後的成果。春海情不自禁地裝作去幫忙,到處撫摸一下,看個究竟。就在這時,

  「安井先生,安井算哲。」

  忽然聽到喊聲的春海轉過頭來。子午線儀下面和建部坐在一起的伊藤正在向春海招手。地面上鋪著紅色毛氈,上面放著火盆,而且兩人都拿著燭臺。帷幕、篝火、奇異儀器和緋紅毛氈,端坐於正中央的兩位老人看上去彷彿是居住在異世界某個快樂地方的仙人。

  春海拿著記錄用的符帳快步走過去,一臉嚴肅的建部遞給他一張紙片。

  「坐在我們身後。另外把這些值和測量值對比一下,記錄下來。」

  「是。」

  春海看向紙片,心想這是什麼。

  上面寫著『三十二度十二分二十秒建部』,還有『三十五度十分三十一秒伊藤』。

  應該是緯度值,可是什麼時候觀測的呢,難道兩人頭頂的子午線儀上有小型的象限儀?當然沒有。不過春海發現,兩人身旁都放著慣用的算盤。但算盤和觀測有什麼關係?

  「快快,太陽馬上下山了。」

  在伊藤的催促之下,春海繞到二人身後,端正地坐在緋紅毛氈上,接著記錄下剛剛給他的數值。

  建部與伊藤盤腿而坐,手持燭臺,凝神看著天空。

  「終於來了。」

  「終於來啦。」

  建部一本正經的樣子,而伊藤顯得非常高興。

  「等了好久啊。」

  「是啊。」

  兩人為了這次觀測的實現應該是付出了不少努力,從聲調中可以聽出來。忽然,

  「出來啦!」

  「出來啦!」

  兩人一起大喊,把春海嚇了一跳。

  的確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星辰了,而北極星就在空中。

  「開始測量!調整象限儀,讀刻度!」

  建部發出號令,聲音響亮得令人驚訝。

  三名僕役細心地調整巨大的四分之一圓形測量工具,交替著測量。

  三人讀出各自觀測到的數值,再做對比,如果不一致就重新測。在根本就不平坦的地面上操作巨大的工具進行精密測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過,畢竟是觀測隊隊長建部選中的人。其中有一個名為平助的,非常冷淡的僕役,主導著測量工作的進行。

  春海誤以為這個平助不會說話。不管對他說什麼,他的回答只有『嗯』。

  雖然很不禮貌,但他比別人更加專注,總是默默地完成交給他的工作,在建部家很受器重。

  此刻的平助仍舊一言不發,用手勢和肢體動作來指揮,非常精巧地進行測量。在平助指揮下進行作業的其他人也能力不俗,技巧高超,數值基本上測一次就一致了,所以馬上得出答案來。

  一人在紙上記下數值,交給平助。平助快步走過來,

  「嗯。」

  把紙片遞給建部。

  「呣呃……」

  建部發出奇怪的呻吟。

  「呵、呵呵。」

  伊藤呵呵笑了。

  春海從後面看那紙片。

  上面寫著『三十五度十八分十四秒』。

  「快快,安井先生,記下記下。看我的數值,度正好啊,看。」

  伊藤歡快地說道。春海一時沒能理解。

  「唉唉!不甘心不甘心!」

  建部嚷道,用沒拿燭臺的手握緊拳頭,在空中來回甩。春海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還是出發時一臉嚴肅的男人嗎。

  「度竟然錯了三度,我跳海算了。」

  緯度的一分相當於地上半里,三度的話已經偏差到遙遠南方的海中了,所以建部這麼說。這點春海知道,但他接下來的話遠遠超出了春海的想象。

  「怎麼會這樣……一定是哪個地方步測是出現了重大失誤。」

  「步測?」

  春海不禁問道。步測就是數步子。從哪開始?春海雖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但答案只有一個。

  「難道是……從江戶到這裡?」

  「嗯。」

  「對。」

  見建部和伊藤理所當然地回答,春海驚愕不已。不止是建部,連伊藤也從江戶一路上數步子一直到這裡。

  現在終於明白,兩人身旁為什麼放著算盤。

  「兩……兩位以步測和算術來計算緯度嗎?」

  「嗯。」

  「嗯。」

  天真無邪的回答。

  春海有種錯覺,這兩人看起來就像少年一樣,只是臉上有皺紋而已。不知為何,他身體發出顫抖。體內可惡的陰之氣一下子離開身體,換新的氣進來。名副其實的吐息。出生之後第一次切實感受到心被淨化。這兩人無意中促成了春海的心境變化。

  「接下來還要儘可能地測量更多天體。」

  彷彿是驅趕不甘心的心情般,建部一邊拍打膝蓋一邊命令僕役們測量恆星。

  除了位置不動的北極星,還要測量其他各種天體和星座來提高數值精度,非常的細心。

  「星座用二十七宿還是二十八宿呢……」

  伊藤想了想,然後看向春海。

  「你怎麼看,安井先生。」

  「我認為,在計算曆日時用二十八宿,錯誤會少一些。」

  聞言建部也點頭道:

  「二十七隻能用三和九整除,二十八則二、四、七都可以,所以更適合。」

  於是春海把他的話記錄下來。這時伊藤平靜地說了句令人震驚的話:

  「對了對了,下次安井先生也試一下吧。」

  「啊?請問您的意思是……?」

  「用算術,預測下一個地方的緯度。」

  聽到建部的命令,春海大吃一驚。

  「可……可是……我的算術還遠遠不成熟……」

  之前被淡忘的羞恥再次湧上心頭,一想到在私塾牆壁貼上那麼愚蠢的病題……春海內心痛苦得想哭。

  「不必謙虛。本來就是靠運氣才能猜中的數值。」

  建部輕描淡寫地說道。

  「對對。因為非常難啊。我也根本就沒有猜中的自信。這次度數正好一致,已經很開心了。」

  伊藤呵呵笑著看向建部。建部重重地哼了一聲。

  「這裡的緯度已經明瞭。從明天開始我們在路上也會測量,所以精度會更高。不必客氣,安井算哲,以你的術式來打敗這位醫師吧。」

  「沒那麼簡單喲。我的數值比文書大人精確三度呢。」

  「呣……下次走著瞧,伊藤。度數已經明瞭,分才是我們較量的關鍵。」

  「是啊是啊,真期待啊。對吧,安井先生。」

  春海慌忙搖頭。

  「可、可是,我的術式和答案只會出錯而已……」

  「沒關係。盡全力來求出錯誤答案就行。」

  「對對,不必客氣。」

  建部與伊藤接連說道。兩人簡直如小孩子般歡快。春海被那種歡快輕而易舉地吞沒,感覺比寒冬裡抱著火盆還暖和。

  同時他也很為難。術式怎麼來建立呢。讓他邊走邊想嗎。思索之餘,春海還不忘記錄不斷報上來的測量結果,同時心中暗暗開始考慮如何立式和需要運用哪個術式。

  想要精確測量移動中的星體不是容易的事,建部和伊藤都很有耐心而且不斷地激勵大家。不過,

  「唉呀呀……不知道還有沒有明天就是老了啊。」

  建部輕輕說道,宣佈第一次測量結束。與廢寢忘食地工作想比,他的語氣更像是對小孩子般熬夜玩耍的自己的反省。

  春海到達準備好的下榻之處後,沉沉睡去。他太累了。

  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五聲鍾時。

  起床後立即穿上旅裝,整理行禮,與眾人一起吃飯,然後朝下一個目的地走啊走。

  這種日子還要持續幾百天,不過他並不覺得痛苦。不僅僅是因為趕路可以忘記恥辱。

  正如建部所說,僕役們率領著分隊在途中邊行進邊測量距離。可建部和伊藤還是幾乎不說話,默默地走著。顯然是在數步子。春海在背後看著他們走路的模樣,忽然如昨日般發出顫抖。顫抖一直留在面板上。走了一段時間,他才發現那純粹是深刻的感動。

  這一天的翌日。觀測隊進行第二次測量。

  與上次同樣,四周圍著藩邦的帷幕。觀測隊在當地公差和幫手的幫助下設組裝起觀測工具。建部與伊藤坐在毛氈上抱著火盆。

  「哎,安井算哲。」

  「請到這裡來,安井先生。」

  兩人向他招手,所以他無法逃脫。而且這兩人不拿出自己的數值,試圖先看春海的。春海自己的覺得不可思議,自己手中竟然握著答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大腦自動列出了術式。但這無疑是他自己思索出來的解答。在為觀測做準備的時候,想著反正是建部的命令,忍住恥辱的痛苦撥打算盤,在紙上記錄下數值。不過對於完全喪失自信的春海來說,讓別人看他答案,除了痛苦還是痛苦。

  建部與伊藤並不知道春海在想什麼。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他們將春海的數值和他們自己的對比一下,然後點點頭。

  『三十五度四分七秒』,建部。

  『三十五度十分十二秒』,伊藤。

  將答案和春海的一起排放在毛氈上,兩人如孩子索要糖果般盯著天空,等待星星的出現。春海坐在後面,黯然望著火盆裡噼啪響的柴火。

  「出來了!」

  「出來了!」

  兩人幾乎同時大叫。

  「開始測量!」

  建部意氣風發地發出命令。春海心想這人怎麼如此精神,感覺有一點點不喜歡。按照測量步驟,以平助為首的三名僕役對比數值。因為地面是傾斜的,必須重複校正和對比。之後記載了數值的紙被送到建部那裡。建部頓時屏住呼吸。旁邊的伊藤湊過去看,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彷彿從水中冒出來般噗地一下呼了出來。

  接著這兩人突然轉向春海,眼睛都睜大得恐怖,發出驚人的光芒望著春海。春海被他們強烈的眼神震懾,說不出話來。他擔心這兩人會不會像狗或者其他動物那樣撲過來咬他。

  「怎……怎麼啦?」

  他畏畏縮縮地問。建部與伊藤不說話,隨後建部拿起手中的紙,伊藤細心周到地用燭臺來照明。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

  剛剛僕役送來的測量結果。春海心想這個怎麼了,慢了一拍之後,

  「……啊?」

  春海發出難以置信的驚歎。

  「何等“明察”!!」

  建部把紙片往毛氈上一拍,感慨道。

  「猜中啦!猜中啦!」

  伊藤興奮地叫道。

  「那個……」

  不等春海說話,建部與伊藤站起來,大聲喝彩。被嚇到的其他人遠遠看著這二人。聽到聲音的巡邏藩士也趕了過來,但看到歡喜雀躍的建部和伊藤,頓時啞口無言。

  春海只是呆呆的坐著。他沒有像此二人那樣站起來歡鬧的力氣。不僅如此,身體無力得快要倒下了。

  眼前放著完全一致的兩個數值。

  『三十五度八分四十五秒』——自己的解答和天的解答。無法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不,他想問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說到底,這只是偶然而已。距離的測量和春海的術式並不完美,必定會產生或大或小的誤差,為此春海使用了多重誤差修正法。然而,反正都要測量,事先算出結果並沒有什麼好處。只不過,春海認為除了偶然之外還有更重要的意義。他感覺到天給了他某個無比美好的東西,從身體之外,頭頂之上降了下來。

  建部與伊藤似乎也同樣,這個“明察”帶給他們的喜悅甚至比春海更勝。建部手中握著燭臺,向北極星反覆高呼萬歲。

  忽然兩人滿懷歡喜地興奮地轉向春海。

  「你是星辰之子嗎!?」

  「得到了哪個神靈的加護!?」

  「不……我……」

  「你就是這次事業的守護者!」

  「那個,我怎麼可能……」

  「你能跟我們一起來真是太好了!」

  「為、為什麼,我的答案會……」

  「真是開心啊,安井算哲!」

  「那個……」

  「多麼開心啊,安井先生!」

  「是……」

  春海呼吸不暢,鼻子裡面一下子好熱。比喝下神酒和看到測量工具時還要激烈的熱量在體內傳播,眼眶馬上就被感染而模糊了。

  「是的……」

  他虛弱地說道,但他知道自己臉上卻是喜形於色的笑容。

  「無與倫比的開心……」

  建部與伊藤高聲向天大叫,分不清是喝彩還是哈哈大笑。

  春海擦著淚看向星空,那兩人的響徹天際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暢。

  上次測量也見過的星空,人生中不知看過多少次的星空,在這一刻卻無比廣闊、美麗。每天都能看到這樣的星空,這個世上為什麼還有煩惱呢。心情變得不可思議的同時,腦中響起小木牌互相碰撞的叮鈴、咚隆的聲音。小木牌是繪馬,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第一次看到“關”的名字時的感動,在這一刻無比鮮明地重現。

  “我也可以嗎”。

  發誓向關孝和出題的那個晚上,自己面對稿本提出的疑問再次在心中出現。

  春海一心一意望著北極星,他試圖相信,自己得到了這顆天元之星的加護。不管是誰,只要看向天空,就能得到北極星的加護。

  「這樣的我也……」

  是時候了。春海小聲這樣說道。

  星辰不會回答。也從不拒絕。從天地伊始之際它們就存在於天空,等待著人們來解答名為天意的題目。

  二

  完全猜中緯度的情況沒有再次出現。

  然而從那一天起,到迴歸江戶的數百日裡,真正的春海在旅途中誕生。

  每到一個地方都能獲得吐息。瑣碎的事件、微不足道的風景中也能感受到欣欣向榮的神氣。連日連夜的天體測量、連續不停的趕路、從頭到腳趾都裝滿算術,儘管都是勞神勞力的差事,儘管很確實辛苦,春海沒有再想過放棄。那種消極想法已經不知不覺中從記憶中消失不見了。

  春海一行向東海道前進。為儘可能減少地理測量上的誤差,隊伍在浜鬆分作兩隊。建部、伊藤及春海所屬的大部隊仍然向東海道前進,分隊則走姬街道。一般的姬街道指險關較少的中山道,而這裡是気賀街道,通往御油的路。

  【姬街道:避開高山大河等險要之處的路。不屬於主要交通幹道,人流量較少,治安也很好,所以女性旅行者多選擇這種路,因此得名。】

  【中山道:江戶時代五街道之一,本州中部內陸路線,從日本橋到草津宿,沿途共有67處驛站。気賀、御油是其中兩處。】

  在浜名湖進行天體測量後,途中與分隊匯合,測量隊在除夕之後抵達熱田。在那裡,觀測隊正式慶祝新年,並且參拜了供奉著草剃劍的著名的熱田神宮本宮。除了祈求神器保佑隊伍掃除旅途障礙和達成事業之外,還有其他目的。建部家先祖世代傳承的系譜上以日本武尊為始祖,所以對建部來說這裡正是拜祭祖先之地。觀測隊在這個神宮獻上了建部親自寫下的此行幕命,幕府配給的金錢以及部分觀測工具。

  在熱田神宮裡面時,春海發現自己的眼睛在無意識中尋找什麼。答案馬上就明白了。眼睛是在搜尋有沒有算額繪馬。同時他想起了えん,且非倒持掃帚的姿勢,而是第一次對他露出微笑的えん。

  遺憾的是接下來必須要為測量做準備,沒時間繼續找算額繪馬,不過えん的微笑一直留在春海心中。然而既然回憶的話,應該想起關孝和以及金王八幡的繪馬才對,所以春海對自己的內心有些疑問,但並不覺得不自然。反而是在心中えん的微笑的幫助下,把出發以來拖延了一月有餘的事情做個了斷。

  當天晚上,測量工作因為天氣不好而早早結束之後,春海打開了稿本。

  即使出發時心如亡靈,也不忘帶上的這一冊由關孝和所著、春海之手所抄寫,偉大的思考結晶。春海懷著再次從正面挑戰的心情翻開閱讀。翻開的時候,難以克服的“病題之恥”令他發出苦悶的呻吟,但在讀的過程中漸漸遠去。

  在熱田,天氣對測量造成了巨大的阻礙,但建部頑強地繼續測量,用了五天的細緻測量得出了結果。而出發的時候,測量之後到睡覺之前熟讀稿本已經成了春海每天的課題。

  一行人一邊測量一邊沿著伊勢灣前進,不久之後到達山田,也就是伊勢。在完成測量準備之後,眾人一起參拜了伊勢神宮。

  這裡是日本神社的本宗,沒有神階(朝廷封給神社的位階)的特殊神宮。其權威受到世間一致頌揚。所以不僅來祈福,眾人還興致盎然地觀光一番。

  內宮皇大神宮供奉著天照大神,外宮豐受大神宮供奉著豐受大神。各用一天參觀之後,眾人獻上奉納。

  儀式中也好,參拜的時候也好,春海的心被神宮神氣深深打動。所謂八百萬神靈,天地間到處都有神的存在,神氣隨著陰陽轉化而千變萬化,同時也無處不在。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正確意義是天體執行和神氣的變換。神氣的衰弱是為了脫去舊殼,正如蛇以蛻皮來獲得新生。這是春海在這次旅途中拜訪了伊勢之後切實的感受。

  【天無絕人之路:舍てる神あれば拾う神あり,字面意思是既有拋棄你的神,也有拯救你的神。】

  神道緩慢且絕對的肯定人生,連死也是“成為神靈”,不加否定。“祓禊”的本意是“殺身”,在神道中卻只有祛除汙穢淨化心靈的意思,並不主張消滅汙穢以及社會中被視作汙穢的個人。神道只是淨化和洗去在其他體系中被否定的東西,並不為了保護權威而趕盡殺絕。

  佛教傳入之後也沒有為宗教權威而進行曠日持久的激烈爭鬥。神道宛如無底沼澤般將對手吞沒。當然圍繞權威的爭執是有的,這種爭執在神道中也緩慢地受到肯定,被包容在更大的“機緣”、曖昧的偶然性之中。

  宗教包含著巨大的大眾社會,因為其巨大,宗教必須保持強力權威。所以神道在宗教中可以說是非常稀有的信仰。對於這種信仰是如何產生的,春海有些不可思議。

  江戶的幕閣,京都的大臣,寺院的僧侶,春海所知的權威者們彷彿是受到了自身權威的命令般千方百計來保持、擴大權威。也許神道家們在這方面也同樣,但神道本身並不熱衷於佈道。如果有人要,那神道就把權威給那人使用,恰似天地的恩惠。

  雖然這麼想,春海在那也被捲入小小的競爭中。建部和伊藤自不必說,連觀測隊其他成員也在參觀之後爭著買伊勢神宮的護符。而今年的歷書,也就是“伊勢歷”,競爭更加激烈。

  春海也在頒佈所努力伸出手臂,放開嗓門,買到了他那一份。

  伊勢歷由伊勢神宮的神職人員專門負責編纂頒佈,因其權威性和全國普及的知名度,比伊勢其他特產,如筷子、梳子、金屬器具和紡織品更加珍貴。

  這天傍晚因為沒有測量計劃,春海在房間裡有難得的空閒來悠哉遊哉玩賞伊勢歷。這個時候的歷書上還沒有印複雜的歷注,只是用細長的假名文字寫著每一天的吉凶。

  即使如此,曆書這種東西還真是不可思議。儘管同樣的東西差不多全國都在用,但拿到手中的一瞬間,只屬於自己的時間就開始了。這樣看著曆書,感覺上面記載的諸事註釋也只在自己身上有意義。

  春海再次看下封面,這本是寬文二年,壬寅的歷書。

  星辰是五黃土星。春海出生那年是己卯,一白水星。僅僅從十干十二支和星辰來看,就能大致理解今年對自己而言是什麼年。又或者曆書如天啟般,把每一天的生活指標告訴人們。此刻手中的伊勢歷讓這種感覺更加真實。

  伊勢歷其實在江戶也能買到,不過在伊勢神宮買的更有意義。另外江戶一般用幕府認可的“三島歷”。“三島歷”由伊豆國三島大社的河閤家編纂,起源何以追溯到源賴朝。因為從很久以前就用版木來印刷,所有也有人把“三島歷”看做版木印刷的歷書的總稱,其權威比起伊勢歷毫不遜色。

  在其他地方,京都頒佈發行的“京歷”也備受推崇,可以說是目前最具權威的歷書。即使在幕閣,當京歷和三島歷直接出現微小偏差時,採用哪一個作為正式歷日的問題常常會引起爭論。

  特別是“大小月”,曆書之間的偏差會造成嚴重後果。大月三十天,小月二十九天,關於十二個月中大小月的分配,各個曆書都有自己的說辭。

  如果出現偏差,有可能這本曆書上是初一,另一本上就是上月三十。這樣問題就出現了,從官方祭祀到年貢的收取,商人們的按月支付和借款利息的計算,都會出現混亂。為避免這種情況,幕府只認可三島歷,不用其他。

  除了這些知名度比較高的歷書,各地在幕府的許可之下編纂各自的歷書,由神社和商人進行買賣。每種曆書都凝聚了許多創意。後來製作出簡化版的歷書,甚至出現了收取藥店、花店之類店鋪一定數額的金錢,在曆書正反兩面為店鋪宣傳的形式。

  歷日、祭日、大小月都不統一,這些曆書就算被幕府禁止也很正常,但只要人們希望有各地編纂的歷書,它們就不會消失。

  畢竟,曆書不僅是絕對的必需品,而且是每年固定季節在世間傳播開來的“某物”。

  首先可以單純地認為是娛樂。不識字的人也能從曆書的繪畫中獲得快樂。而且有些曆書故意把今年的大小月分配隱藏在繪畫中,讓讀者自己解開謎題。這種遊戲之所以能成立,是因為曆書使用者數量巨大。

  更進一步,曆書是教養,也是信仰的結晶。曆書上的諸事凶吉是人們擇日基礎,所以曆書是反映人類生活的鏡子、尺度,是天體執行這個巨大現象給人們的“昨天通往今天,今天通往明天,持續到永遠”,對人類來說缺之不可的信物。

  因此,曆書對發行者來說就是權威。

  想到最後一點的瞬間,春海拋開平時的循規蹈矩,在燈火邊上滾來滾去,同時思考忽地向不遜的方向偏轉。

  也許曆書是人們瞭解世上權威所在的途經。

  曆書公開而又隱祕地把江戶、京都、伊勢這些權威做比較。

  至於哪個權威更大,則讓人們自由討論來決定。不,各種權威的大部分不也許正是建立在發行曆書、得到認可之上。

  忽然感到不安的春海坐了起來,把曆書放在塌塌米上,稍微退後一些,抱著胳膊看曆書。剛剛的思考中似乎包含了危險的東西。不,應該說是無比危險,這種想法絕對不可以說出口。那到底是什麼如此危險呢,春海想了想,突然背上一陣惡寒。

  權威之所在——也就是,人們並沒有把德川幕府奉為絕對。天皇御臨的京都、諸神坐鎮的神宮、尊崇佛祖的寺院,遍佈五畿七道的藩體制。對於權威,人們有自由選擇的餘地。而且這些餘地沒有誰能夠抹消。

  春海是德川家的棋士,認識許多優秀幕閣成員,耳聞目睹江戶的太平盛世,每天都能感受到江戶城泰山般的威容。所以想到這裡時他非常震驚。

  同時他不僅每年在江戶與京都之間往返,更是神宮、朝臣、寺院的常客,見多識廣,所以能自然地看清現狀。

  春海凝神盯著曆書看了一會兒。

  「唉……」

  他感到脫力,發出一個深深的可以吧肺裡空氣全部換掉的嘆息。

  大好正月,剛從神宮回來,想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春海忽然覺得自己極度懶惰。自從離開江戶以來,難得有這樣的悠閒,所以無聊的想法就從身心不斷湧出來。

  為擺脫這種狀態,春海取出稿本,拿出算盤、算籌,埋頭於關孝和的超凡算術中。同時自然地回憶起えん的微笑。自己的心終於要響應えん的意見,以病題為動力臥薪嚐膽,積累修行再一雪前恥。他有一種預感,或者說是決心,在這次旅途中,自己一定會再次嘗試出題。就在這時,

  「快快!」

  房間外傳來建部的聲音。

  「沒有燈火,建部大人。我這老頭子的眼睛可沒法記錄。」

  伊藤的聲音再次傳來,

  「唉呀,忘了。」

  急促的腳步聲先是遠去,然後速度更快地回來了。

  春海拿著稿本,起身開門。

  「怎麼了?」

  建部與伊藤從門前猛然跑過。

  「月亮!安井算哲!月亮!」

  「缺了!缺了!」

  春海不知道他們說什麼,順便趕緊跑回房間拿燭臺。

  另隻手依然拿著稿本,一邊注意著不讓燭火熄滅,一邊追趕跑向院子的兩人。當僕役們一頭霧水地出來時,春海站在二人身後,將那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不是星辰,是月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月亮。

  「食分四分半!」

  【食分:表示日月被食程度的量,計算公式為被遮蔽的直徑長除以直徑。】

  【四分半:這種計量方法譯者並沒有找到解釋。一般食分記作數字,所以猜測是0.45。】

  建部大聲說道。見伊藤想要記錄,春海馬上把稿本和燭臺遞給他,自己幾下數值和形狀。這次是清晰可見的月食。

  三人一起觀察月食。當浮雲飄過來把月亮擋住時,三人同時發出呻吟。浮雲緩慢飄走的過程中,月影缺掉的部分也在漸漸移動,然後恢復了原來的姿態。

  三人一起吐出憋在胸口的空氣。

  「你們可以回去了。」

  建部把平助等僕役打發走,把夾在兩腋下的書籍合在一起,挨個翻過。

  「都沒有預報二分以上的月食。」

  「竟然會這樣。」

  伊藤小聲說道,然後向春海點點頭。春海把建部的話記錄下來。

  然後他才反應過來,建部手中的書籍是各個地方的歷書。

  除了剛買的伊勢歷,還有三島歷、京歷、薩摩歷、會津歷,以及一本疑是旅途路上買的不知名的華麗曆書。

  不過春海猜錯了,最後一本其實是建部自己的稿本。建部開啟稿本,神色肅穆。

  「……日期果然在逐漸偏差,已經慢了。」

  伊藤把聲音壓得比剛才更低問道:

  「慢了超過一天了嗎?」

  「不,可能有兩天。」

  「這……」

  伊藤倒吸一口涼氣。建部仰望天空,彷彿天翻地覆的異變即將發生般的眼神。春海不明其中意義,拿著賬簿和筆呆呆站著,不知道記錄到哪裡好。

  「曆書錯了?」

  忽然得到天啟般,春海隨口說了出來。而且那絕對不是什麼好事情。剛剛一笑了之的恐怖想法,片段性的且毫無原由地浮現。

  不知是否和春海有著同樣的恐懼,建部和伊藤一下子轉過來。

  「噓!」

  兩人一起責怪春海太大聲。

  「啊……抱歉。」

  春海也立即壓低聲音,

  「偏差指的是……」

  聽他再次提問,建部和伊藤互相交換了下眼神,似乎在考慮能不能說出來。

  「安井算哲……如果說今天其實是後天,你怎麼想?」

  建部反過來問道。

  這個問題超出了春海的想象。因為過於荒唐,春海兩手拿著筆記用具,傻傻地暫時說不出話來。

  「為……為什麼……問這個?」

  回答問題之前春海又提出疑問,聲音由於過於震驚而顫抖。

  伊藤手持燭臺,默默望著兩人。顯然他早就知道答案,但他認為不能從他口中說出來。伊藤與建部再一次交換眼神,然後視線移到浮在空中的月亮,而不是看向春海。他們彷彿在責怪沒有人能觸及的月亮,又像是責怪無法觸及月亮的自己般說道:

  「宣明歷。」

  簡短的斷言。

  這正是以後阻擋春海的究級難題,也是春海生涯事業的出生之處,當然他現在什麼也不知道。春海只是說不出話,視線追隨建部而看向月亮。

  原本熟悉的皓白光輝在此刻看起來卻莫名的異樣。

  三

  觀察月食之後,三人為避寒風而移到春海房間。

  「現今世間所有曆法都出自宣明歷。」

  建部平時就嚴肅的表情現在繃得更緊,用手掌拍了下疊放在腿上的各地曆書,簡直就像闡述人世罪惡根源的僧侶。就連總是面帶笑容的伊藤也神色肅穆,看著虛空。

  兩人異常緊迫的態度令春海感到畏縮。

  「聽說是從唐朝傳來的正統曆法……」

  春海說得事不關己。畢竟是有著幾百年傳統的國家曆法,能當作自己的東西才奇怪呢。而且心中不可名狀的恐懼沒有消失,也不知道這恐懼來自哪裡,困惑的春海不可避免的更加害怕。

  「八百年。」

  建部厲聲道。

  「實在是很久了。」

  連伊藤的聲音中也滲透著譴責,彷彿這段歲月給人世帶來了罪惡一樣。

  也許事實正是如此,春海也隱約明白了。

  正如建部所說,宣明歷是掌控日本所有曆書的歷法。伊勢歷、三島歷、京歷在每日凶吉和大小月上雖然經常有分歧,但基礎歷術依存於共通的術理。

  宣明歷被引入日本是在天安元年,春海出生的八百零五年之前。當時的歷博士大春日朝臣真野麻呂從渤海國大使鳥孝慎處得知唐朝的“長慶宣明歷”,將其推薦給清和天皇。

  清和天皇和其側近立即準備改歷,將年號從天安改為貞觀,施行宣明歷。當時清和天皇在文德天皇駕崩之後剛剛即位,所以改元甚至改歷正中他下懷。為向人民“宣明”世代變更和新天皇治世的意志,改歷是最佳方法。

  從此之後,宣明曆始終被採納為這個國家的歷法。原因之一是宣明歷的確優秀。

  「一部曆法,不管多麼優秀,壽命最多百年。宣明歷被用了八百年,簡直荒唐。」

  建部直言不諱。對於學習歷術的人來說,這是常識。

  因為想要破解天體執行這種規模巨大的課題、掌握其法則的話,必須長年累月地進行觀測,而且還要將符合數理的歷術精巧累積起來才行。

  而眼下太陽和月亮仍為被全部破解。

  所以誤差不可避免。一旦出現誤差,那這部曆法也就到了壽命的終點。歷術的鑽研正是致力於推遲誤差出現時間的觀測與數理研究。

  永遠不會出現誤差的歷法是終極夢想,不過超出人類智慧太多太多了。如想實現,現在這樣的北極星觀測必須持續幾個世代,並且還要有嶄新的數理算術。

  所以宣明歷施行之後,改歷的嘗試有過多次。這點春海也知道。與算術同樣,歷術是春海到御城出仕之前,在京都跟幾位師傅學的。話雖如此,也不過是“讀過一些經典的皮毛”而已,遠遠比不上建部和伊藤。

  「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的呢……」

  春海只能模糊地提問。

  「應該是朝廷一直拒絕吧。」

  伊藤低聲說道,不過春海完全沒能理解。伊藤始終認為這個話題極度不遜、被別人聽到會很不妙的態度。也許那也是事實。

  「……為什麼拒絕?」

  春海不由得也像伊藤那樣壓低聲音。建部毫不客氣地答道:

  「因為不是正統……也就是說,新的歷法大多出自無名人士。」

  比如貞觀元年大約百年後的天曆年間,當時的陰陽頭賀茂保憲發覺曆法在八十五年之後就會產生誤差,所以急忙尋找對策。

  他命令天台宗僧侶日延在西渡中國之後學習新曆法。

  日延來到吳越國的杭州,習得公曆“符天曆”之後歸國。於是賀茂保憲得到了改歷的方法。

  「可是這來之不易的歷法卻被拋棄。」

  建部再次擊打曆書。

  最上面是剛買到的摺紙曆書,也就是伊勢歷。由於建部的行為相當不遜,春海感覺背脊稍微有些發涼。

  「只因為這部曆法不是出自官吏之手……?」

  「無意義的藉口。當時的唐朝四分五裂。而且日延渡海是因為中國本寺教典在戰火中焚燬,到我國來找教典。那種時代,哪裡能找到正統。」

  「其實真正的原因是……」

  伊藤把手擋在嘴邊,不想讓旁人聽到的樣子。

  「朝廷裡的人幾乎都不能理解這來之不易的新曆法……甚至連曆書出現偏差也不懂。」

  這更為不遜的話令春海一呆。但這正是宣明歷沿用至今的緣由。其實在過去將近千年的歷史中,不僅是歷博士,連朝廷要員也在世襲化上越陷越深,有能力的人才卻得不到重用。

  所以當然學術水平低下,“墨守陳規”的態度反而更徹底。他們推崇古老傳統,將之神祕化,把革新的方法從根本抹消。

  特別是掌管歷術、天文的安倍家和賀茂家的陰陽師們,迎合潮流,只講鬼神咒術不學算術術理,子孫後代大多不能理解理應繼承的技術,學習慾望和能力低下。最終導致——

  「去問現今的歷博士,京都賀茂家的人,你就會發現,那能算什麼博士。漏刻之術、曆法、測天之法全部當作祕傳之術不公開,其實都失傳了。」

  【漏刻:滴水計時器。】

  漏刻是計算時刻的術理。連這個都失傳,可見學術水平低下程度之嚴重。

  而且建部和伊藤不僅說八百年前的事,還有眼下的這個國家。持續八百年的技術喪失、學術低迷。

  春海感覺到,這些事實帶給原本在寒冷房間裡抱著火盆的三人另一種寒意。月食之前躺在地上想到的東西再次毫無緣由地浮現——

  這個國家沒有正確統領人民的權威,將來可能再次覆滅。而且權威的缺失並不意味著充滿活力的自由。人們甘願置身於各色權威之下,拒絕革新。也許這就是拒絕“吐息”,且非個人生活的吐息,而是作為國家的吐息。

  忽地想起了天守閣,明歷大火中被燒燬的江戶城天守閣。年幼的春海從天守閣沒有被重建中感受到了從“戰時”的混沌中脫離、開啟新時代的吐息。

  然而現在想到失去天守閣的藍天就覺得恐怖。如果藍天之外其實什麼也沒有,如果新時代並沒有到來,如果人們只是在德川幕府這個權威之下放棄了吐息……。

  每次回顧“厭倦”了棋士的安逸、感到痛苦的自己,這種想法就變得可怕。德川家在江戶開府,天下從此太平——接下來呢?

  身為棋士,即使刻苦磨練技藝,僅僅只能不斷再現過去的棋譜。剝奪道策那樣天縱之才的翅膀,也是這太平盛世嗎。

  想到這裡,思緒徹底中斷。從曆書偏差這個驚人的事件開始想象力不斷跳躍,以至於毫無脈絡可尋。曆書的偏差會造成什麼後果,或者允許這種情況出現是什麼意義,對當時的春海來說難以度量。

  「總有一天,連日食月食都難以預報……」

  建部表情更加嚴肅。

  「到那時,就是——」

  伊藤好像有什麼想法,不過春海沒有聽,他只是感覺自己能撇開棋士的職務來參加緯度測量這個大事業真是太幸運了。算術將他從“厭倦”中拯救出來,所以他從心底感謝帶來算術的神佛。就在他試圖將心中所想告訴這兩人時,

  「有件事我很在意,請問那是什麼書?」

  伊藤指著春海身旁的書說道。那是剛才觀察月食時,春海遞給伊藤的關孝和的稿本。

  「這是……」

  春海斷斷續續地告訴兩人,此乃某位算術高人的稿本。

  「叫什麼名字?」

  「哪裡人?」

  建部和伊藤馬上緊咬不放。於是,春海不得不說出金王八幡的算額繪馬、礒村塾,還有“一瞥即解之士”關孝和的故事。

  「沒想到江戶還有這樣的人物。」

  建部握緊拳頭,明言道:

  「一定要拜他為師。」

  連伊藤也點頭贊成。對於這兩位老人來說,為學習而向比他們小三十多的年輕人低頭似乎並不丟人。而且——

  「年輕的師傅就是好啊。」

  「是啊,是啊。不會教學生教到一半,突然就去世。」

  他們甚至還以這種理由而開心。不過,身為文書和御醫的兩人在交友上受到幕府嚴格控制,想要向市井之士學習東西可不容易。即使如此,兩人還為江戶有這麼一位可以當兩人師傅的人而高興,剛才的沉重已經被忘掉了。

  「算哲,你怎麼不拜他為師啊?」

  「是啊安井先生。這樣的機會可不能浪費。」

  這兩人顯然想通過春海這個橋樑,間接地向關孝和學習。

  「那個嘛,是我不自量力……」

  所以春海又不得不說出以算術向關孝和挑戰的事情。連犯錯出了病題的事也全盤托出。

  「果然是生涯之恥啊……」

  兩人對春海的痛苦完全不在意。

  「拿來看看。」

  「請給我們看一下。」

  「啊……?」

  「那個病題。」

  「請務必成全。」

  聽到這樣的請求,春海也驚慌失措,堅持說已經把那愚蠢的病題扔掉了。

  「你頭腦裡有的吧。」

  「自己思考出來的題目,必定印象深刻。」

  在他們的不斷催促之下,春海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執筆寫下了那道難忘的代表痛苦的病題。

  「……從面積無法求出斜邊的值,是成為病題的第一原因。」

  「呣,了不起的病題。」

  「確實是不錯的病題。」

  這兩人興奮地爭著在灰暗的燭火下把春海病題抄下來,讓春海感到難以忍受。過度羞恥使他身體發熱。而且,他們還理所當然地要求抄寫稿本。春海無法拒絕,在暴露了病題之後,還讓他們看到了關孝和才華橫溢的稿本,雙重羞恥令他感到頭暈。

  「算哲,你的學習方法相當不錯哦,從這病題中可以看出來。」

  「真是羨慕你啊,竭盡所學出了一道病題。」

  春海頹喪至極,隨口應付他們幾聲。這個時候即使被他們讚揚春海也不覺得開心,心中向神祈禱讓他們早點回去睡覺。

  四

  春天到了,接著是夏天。

  觀測隊一行結束東海道的測量之後,進入山陽道,渡海到四國。從舞子浜到淡路島的巖舞,再從福良到鳴門,之後前往撫養,南下到室戶,北上到名為鹽飽的小島,最後回到山陽道向萩前進。

  從那時開始,建部的腳步變得遲鈍。

  即使如此,在抵達赤間關(下關)之前他還堅持指揮測量工作,以步測和算術來預測緯度之事一次也沒缺。然而不久之後,咳嗽變得無休無止,終於影響到步行了。

  建部依然堅持要穿過九州,在伊藤以及隨行醫師的勸說之下才不情願地同意了留在赤間療養。隊伍由伊藤帶領,春海負責輔佐,一行人走遍九州。另外還和各藩進行交涉,向琉球、朝鮮半島、北京以及南京派遣觀測人員。

  『朝鮮三十八度,琉球二十七度,西土北京四十二度多一點,南京三十四度。』

  他們的觀測結果傳回江戶是半年多之後的事。儘管算不上細緻測量,卻也得到了大致數值。

  在這些數值傳回之前,觀測隊回到赤間,時隔數月之後再次與建部合流。建部在赤間雖然專心療養,但病情明顯惡化,面板像蜜蠟一樣泛黃,痛苦的咳嗽也沒停過。再會之後建部簡短說了句:

  「前不久吐血了。」

  掙扎著爬起來坐在伊藤和春海對面。這個時候嚴肅的態度還是一如既往,看著更加揪心。春海完全說不出話,而旁邊的伊藤面帶微笑,平靜的回答令人難以置信。

  「是麼。」

  建部的話等於是說他要脫離這次的觀測事業,回江戶去了。春海試圖擠出聲音來,卻一個字也沒能說,只有握著膝蓋的手越發僵硬。他對建部的歸隊曾今深信不疑,在回赤間之前,一直想象建部聽到他們在九州各地測量緯度的報告後不甘心而鬥志昂揚的樣子。

  「現在也只是完成了五畿七道的一半。」

  伊藤淡淡說道,彷彿是汲取病人的悲痛,又像是將病人冷冷推開。不管是出於醫師的職業也好,天生的性情也好,春海從心底感謝伊藤的這種態度。他自己一個人沒有面對建部的勇氣。

  「我知道。」

  「暫且先回江戶嗎?」

  建部點點頭,想說什麼,但被咳嗽打斷,反而是伊藤說道:

  「那我們在犬吠埼還能重聚吧。」

  並非安慰建部,而是敘述已經決定的事實。

  「那裡的星辰看得很清楚。」

  建部深深吐口氣,讓肺腑安靜下來,露出一絲笑容如此說道。

  此時春海的放下心來,他單純地以為御醫伊藤作出了建部恢復和歸隊的保證。犬吠埼這個具體地名也讓猜想更加堅定。

  建部先回江戶,一方面向幕府作測量緯度的中間報告,另一方面繼續療養。期間伊藤和春海他們觀測隊朝山陰道進發,向江戶去但不進城,圍繞房總半島北上。行程基本還是按照出發之前建部的計劃。

  雖然並沒有什麼需要詳細說明的內容,伊藤還是仔細向建部一一確認。這是伊藤對即將長臥不起的病人的關懷,為了讓建部無論何時都能在腦中清晰描繪旅途的情景,或者說是不讓建部失去迴歸觀測的最大願望。只不過此時的春海還沒體會到。也許是伊藤平靜禮貌的態度發揮了良藥作用,建部原本急促的呼吸漸漸穩定下來。

  「感謝神佛,讓我們前半段旅途平安無事,也祈禱今後的成功。」

  這次事業中除特殊日子以外不能喝的酒也端了上來,建部還命令僕役給別的房間其他隊員也送酒。當然不是大盤了,只是“祈禱”用的小杯。

  「我也有一大願。」

  建部一點一點喝著酒,隨口說道。語氣雖然隨便,眼睛卻看著春海。

  「啊……」

  來的太突然,春海只能應和一聲。

  「請問是什麼?」

  伊藤笑眯眯地問。

  「渾天儀。」

  建部說完放下杯子。

  「把天上星辰全部記錄在一個球儀上。太陽的黃道,太陰(月)的白道,二十八宿的星圖,所有執行軌跡都集中在一起,做成一個球體。」

  然後春海第一次看到建部不一般的表情。有點害羞,有點難為情。建部做出用雙臂抱東西的姿勢,對眼前什麼也沒有的虛空透露出憐愛。

  「我想這樣……這樣把天抱在懷裡……渡過三途川。」

  說完放下手臂,再加上一句:

  「想了很久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真有意思。」

  溫和的伊藤點點頭。旁邊的春海完全被嚇壞了。他雖然知道,將天上星辰在一個地球儀般的球體上表現出來的東西的確存在,但建部的構思更完善。而且聽到建部說“把天抱在懷裡”的時候,春海幾乎看到了幻覺。正因為這話出自病倒之後還在準確細緻地指揮測量的建部之口,眼前才能出現幻覺。

  「怎麼樣,算哲?」

  宛如炫耀般,建部說道。事實上對於春海來說,建部就是在炫耀,在質問他『你能在腦中描繪出如此龐大的東西,併為實現它而向前邁進嗎』。春海感覺到不甘心。

  「我會努力的。」

  春海不由得鬥志昂揚。雖然回答有些對不上問題,但好像讓建部感到有趣。

  「努力吧,努力吧。」

  建部罕見的,彷彿年輕人般肆無忌憚地大笑。伊藤也分外開心的笑著。只有春海一臉嚴肅,滿懷決心地重複:

  「我一定會努力。」

  兩人再次愉快地笑了。

  第二天,觀測隊走山陰道向東出發,而建部在醫師的陪伴下乘肩輿回江戶。

  從那以後,春海再也沒見過建部。

  果然,這個大地——地球是圓的。

  渋川春海,二十三歲。寬文二年的夏末,在銚子犬吠埼。這裡視野廣闊,彷彿身後的陸地不存在,置身遠洋一般,幾百力之外的雲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當然了,太陽下山之後就是滿天星辰。即使不擡頭,也可以在起伏不定的水平線對面找到它們。春海陷入了身處星雲正中央的錯覺,不由自主地向天空張開雙臂。就這樣,

  “把天抱在懷裡”

  不也是可以的嗎。在這幅光景之中,突如其來的想法充滿了春海心中。

  (出個與星辰有關的題目吧)。

  “病題之恥”已經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躍躍欲試的心情。

  這裡的觀測相當艱難,反而使得觀測後的充實感更強。原本打算在南側的犬若岬進行觀測,但難以實現。那個地方受到波浪的嚴重侵蝕,隨時可能消失在海中。因為太危險了,無法設定子午線儀,於是就在北側犬吠埼進行測量,而當地的緯度是『三十五度四十二分二十七秒』。

  春海和伊藤的預測都偏差了十分以上。之後又測量了許多其他的恆星,春海把數值都記下來。這時,

  「星辰真是好啊。」

  伊藤深有感觸地說道,手中拿著剛剛測量成功的木星數值。與北極星不同,恆星是移動的,測量起來比較麻煩,要抓住恆星經過子午線的瞬間,用象限儀上的望遠鏡捕捉到恆星。除木星以外,觀測隊對後面過來的恆星一一進行測量,記錄下數值。操作儀器的隊員經過長時間磨練,技術已經上升到藝術級別,在伊藤的指揮下順利完成各項工作。看上去就像是眾人一起駕駛一艘大船在星海里航行。伊藤彷彿是稱讚這幅光景般把拿著紙片的手翻轉過來。

  「有時也會被稱作惑星,但那是人對天的誤解,只是錯誤地理解了天之理。正確看穿和理解天之理的話,就是這樣——」

  伊藤用紙片掃過賬簿,賬簿上是春海在剛剛記錄下來的數值。

  「天地明察。」

  他笑著說道。那幸福的笑容簡直能把快樂傳染給其他人。

  「天地明察麼。」

  春海不由得重複一遍。用來概括以北極星測量緯度的事業,這個詞語正合適。不,春海似乎聽到這個詞語在高聲宣告:對於只能在地上仰望日月星辰的人類來說,天體測量和地理測量正是連線天地的無形道路、人類瞭解天的唯一手段。

  同時,剛剛想到的題目的構思忽地又微微顯出輪廓。星辰之列以及還沒有試過的算術術理同時在頭腦中朦朧浮現。在抓住構思的頭緒時春海就已明白,要把它表現出來並不容易,但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做到。在這旅途、現在的任務結束之前。

  「我也有一個大願。」

  伊藤依舊面帶笑容,不過語氣變得認真,就像是說悄悄話一樣。

  「說是大願,也許稱其為夢想更合適。」

  建部提出要“把天抱在懷裡”時的表情在腦海中閃現,春海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詢問:

  「什麼大願?」

  「分野,知道嗎?」

  「嗯,占卜術中……」

  「對對,就是那個,星辰異變就是國土吉凶的徵兆。」

  春海想起,伊藤除算術之外還精通占卜。

  “分野”指的是每一顆星對應一片國土的中國占星思想。

  所有星辰對應中國各地,天文的掌管者通過星辰異變來提前發現徵兆,在當地發生事件之前告知皇帝。因為關係到國家命運,和普通的占星有本質區別。這是國家經營的學術、占星思想、地理學的集大成的巨大思想體。

  難道是學習掌握這分野麼,春海推測。然而與建部同樣,伊藤的話也遠超春海的想象。

  「我想,那個分野如果對應日本全國,該多有趣啊……」

  「日本全國……?」

  春海像鸚鵡般重複之後張口結舌。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受到衝擊,之後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然後受到更大的衝擊而全身麻痺。

  分野原本是中國獨有。日本在全國領土上僅僅是配置了幾顆星而已,而伊藤的目的是將漫天星辰對應到江戶幕府統治下的日本全國領地,開創日本獨立的分野。也就是所謂星界的以下犯上、天下統一。大前提是製作出日本全國的大致地圖以及無比精確的天文觀測,當然還要鉅細靡遺地熟練掌握和運用占星術知識。

  而且這也是對視中國古典為頂點的諸多學術體系的顛覆;是當今世上學問方面的位置對換;甚至可以說是從中國巨大的歷史、文化中跳出來,創造日本獨有文化的嘗試。

  如果成功的話,世上所有宗教家都會感到驚愕。或者說,那才是神道和陰陽道這些日本古老宗教真正成為“日本獨自的宗教”的瞬間。

  「了……不起,那很了不起啊,伊藤大人。」

  春海聲音顫抖地稱讚。衝擊使得他昏昏沉沉的地似乎要發熱。

  同時他也意識到,這是與建部提出的“渾天儀”所相對的構思。如果沒有將所有星辰的執行凝縮在一個球體上的渾天儀,伊藤的“開創日本分野”就無法實現。而沒有分野這個構思的話,在當今天文術還沒有形成體系的時代,就沒人會想到製作渾天儀。“渾天儀和分野”是兩位一體的夢想。建部和伊藤兩人合在一起才能提出的大願。

  這兩個人究竟是為什麼要讓自己見識到如此天馬行空的大構思呢,難道和他有仇嗎。春海真想問個明白。

  「哪里哪里。我已經這歲數了,壽命到頭之前沒法完成啊。」

  伊藤說道。反過來也就說明他曾經做過籌備,嘗試著畫過直達天頂的巨大城堡的設計圖。

  僅僅這樣就需要多少學問修行和鑽研啊,只是想象春海就感到背脊一顫。

  「所以呢……至少要把想法告訴年輕人……」

  伊藤如此說道。而讓春海感慨萬千的則是相反的方向:人都有壽命,但任何時候開始學習都不遲。例子就是建部和伊藤。兩人的體力和精神都在漸漸衰退,但還是像少年一樣保持著好奇心,沒有放棄挑戰心態。伊藤習得測天術理是在四十之後,而春海才二十三,所以一切還只是剛剛開始。春海感到這就是幸福。

  「怎麼樣,有趣吧?」

  伊藤露出平時那樣禮貌而柔和的笑容。對於習慣了御城裡所有人的傲慢態度的春海來說,這樣的笑容很新鮮。

  「是的,非常有趣。」

  春海精神充沛地回答。

  「那就拜託了。」

  極為自然地,伊藤拍了拍他的肩膀。春海特別開心。

  「請放心吧。」

  不由得露出笑容。建部與伊藤的委託後來真的成了春海空前絕後的事業,不過他現在完全沒有預料到。他只是對自己一切還只是剛剛開始而感到欣喜陶醉,反覆回味。

  五

  第二天從犬吠埼出發北上時,春海忽然想起えん。

  照現在的速度,旅程將超過一年。有時天氣不好,有時和各藩協調也要花時間,所以要比建部原計劃要慢幾個月。秋季過後,進入冬季,程序還要更慢。

  春海心想應該把這事寫在信上告訴身處江戶的えん,請她等到自己公務結束。以現在春海的位置,送信很容易,而且沒有公務之中不準寫私人信件的禁令。

  然而另一方面,春海又對寫信叮囑、道歉、請求而感到猶豫。畢竟題目是向關孝和出的,而不是えん。現在想想,請她當這場比試的證人是個奇怪的要求。不過想到這春海就有種幸福感,他相信即使沒有寫信告訴えん,えん也一定會等到他回去。えん把他病題留下的事讓他現在覺得特別高興。那時えん的微笑成為了他的心靈支柱,真是不可思議的心情。

  最終春海並沒有寫信到礒村塾和荒木邸就踏上了奧州道中。

  幾天後反而有信寄了過來,當然發信人不是えん,而是在江戶療養的建部。春海從僕役那裡接過信,交給伊藤看。

  「建部大人身體好些了嗎……?」

  他不由得擔心地問道。伊藤非常溫和地說:

  「建部大人……一心想著怎樣才能快點追上我們。」

  於是春海徹底放下心來。他清晰地想象出建部在旅途某個地方意氣風發地歸隊的樣子,所以完全沒料到建部的病情正持續惡化。

  一行人進入會津。藩士的幫助是到目前為止測量活動中最為充實的,伊藤寫信給會津城代家老田中“三郎兵衛”正玄表達感謝。

  【城代:城主不在時的代理。】

  曾經二代將軍秀忠的老中土井利勝把田中正玄列入“天下名家老”之一。他代替常年不在領地的保科正之管理會津,是會津的頂樑柱。春海也通過圍棋認識了這位田中正玄,其柔軟思考和無私秉性給了春海相當大的影響。

  各藩對測量事業的幫助各有不同,有時也會造成障礙。

  甚至有藩把測天看做“間諜行為”,告訴觀測隊虛假訊息,或者拘捕先遣隊員。

  其中加賀藩尤為強硬,始終將觀測隊當成“幕府間諜”,反對入城道路上的一切測量活動。所以伊藤不得不以極大的耐性來和他們交涉。

  最後沒有造成“無法測量”的後果,是藩主的一句話:

  「餘對測天有些興趣。」

  他力排眾議,讓觀測隊入城。

  春海和伊藤一起受到城內的宴請,向對方詳細解釋測天的實際情況。

  十九歲的加賀藩主前田綱紀聽得饒有興致。雖然這位年輕的藩主才剛剛實行改革,但已經取得了諸如開墾新田、救濟貧民、普及學問等成果。不僅春海,任何人都沒有料到,這就是以後實現“加賀無貧困”、百萬石太平的豐收之開端。

  那時的春海在綱紀面前只是感受到鮮烈的感動。與建部和伊藤想反,稚氣未消的年輕人果敢揹負起番邦命運的樣子,給了春海灼熱的勇氣。

  綱紀似乎也對年齡相近的春海有親近感。

  「肥後守大人說起過先生。」

  見綱紀直接向他攀談,春海嚇了一跳。

  肥後守就是厚待安井家棋士的會津藩主保科正之。對於綱紀來說是岳父,因為他不久就要迎娶保科正之之女為妻。將軍家綱也是這樁婚姻的推動者。

  「在下嗎……?不是家兄安井算知……?」

  春海戰戰兢兢地反問。

  「大人說有一位名叫安井算哲的高明棋士,算術和歷術也很擅長。」

  既然有算術和歷術,那便是春海無疑。相當於將軍家綱監護人的保科正之居然會提到自己,這讓他感到背脊發涼,而非欣喜。

  「過獎了……在下棋藝和術理都還不成熟。」

  不知道綱紀對春海哪點感到中意了,他平靜的雙眸明確看著春海說道:

  「先生將來必當大任。只要能做得到,餘竭力支援。」

  於是乎,眾人得到了測天的許可。然而在遙遠的將來,他的這番話以意外的形式得到兌現,不知綱紀當時是否已經預料到。

  春海和伊藤一起跪倒,反覆表達心中感謝。

  北方盡頭。

  奧州津輕的最前端,三廄。

  『四十一度十五分四十六秒』。

  這裡是旅途的終點。隊員們都感慨萬千,一起向海對面的蝦夷地方面歡呼。蝦夷地並不在這次觀測範圍之內,接下來就是在南下回歸江戶的途中在東側海岸等地修正測天誤差。

  伊藤合掌拜天、拜海、拜地,獻上事業成功的感謝。

  春海也懷著同樣的感謝,仰望雲朵被強風清掃乾淨的夜空。每一次波濤聲都在鼓舞自己,因為終於寫出了新題目。

  寫題的紙此刻就在懷中。從犬吠埼北上後春海一直在思考,直到抵達三廄的昨天才完成的題目。

  在觀察了數百日的星辰、建部“把天抱在懷裡”、伊藤“開創日本分野”的啟發下,春海首次嘗試融入最新術理的題目。

  然而也不是僅僅依賴最新的題目。春海想要用一個題目來把這次觀測星辰的旅途表現出來,在許多次努力之後,不得不這樣。

  完成之後的自豪感並不強烈,春海更擔心會不會又是無解,在一天裡反覆驗證了許多遍。所以記題目的紙馬上就皺巴巴的了。春海也沒有請教伊藤的意見,因為他還相信建部能夠迴歸。雖然到三廄測量已經結束,但還有修正誤差這個技術要求很纖細的工作,有足夠的理由與建部合流。春海想讓建部和伊藤同時看到這個題目,這是對允許自己同行的兩人的尊重。

  所以從三廄出發回江戶時,春海還是把題目揣在懷裡,沒有告訴伊藤。

  「知道我們在三廄測量結束的話,建部大人肯定會很不甘心吧。」

  臨出發時,伊藤這樣說了一句。之後就極少提到建部的話題。

  後來在白河投宿時又來信了。從僕役那接過信的春海看到上面發信人寫著建部,開心地以為馬上就要合流了,趕緊把信交給伊藤,問道:

  「建部大人這下終於要結束漫長的療養,再次踏上旅途嗎?」

  伊藤平靜地看信。

  「艱辛的療養確實結束了。」

  伊藤閉上眼睛。春海放下心來,以為伊藤也和他一樣。但伊藤再次睜開眼睛,溫柔地看著信紙說道:

  「他說,等我回去完成使命之後,想讓另一個人拜師。他反覆提到弟弟直恆大人。」

  春海感覺到自己的笑容凍結住。漸漸地明白了其中理由。為什麼建部要在信中寫他弟弟,簡直就是在託付後事。然而大腦早就理解,這正是事實。

  「如果直恆大人不行的話,就讓建部家其他人拜師……」

  當然是拜關孝和為師。一定沒錯。春海頭腦中冷靜的部分這麼想。但其餘部分受到衝擊,呆呆的無法思考。

  「臨終前還放不下這件事啊,那個人。」

  「……臨終。」

  一時難以接受。那個詞春海沒能接住,掉了下來消失在沉默中。

  寄出這封信的是建部直恆,春海所認識的建部、這個計劃的發起人建部昌明的弟弟。寬文三年,春天即將到來之際,建部死於肺病。

  春海頭腦一片空白,卻還想著:

  (應該為他送行的)。

  現在終於知道,身為御醫的伊藤為何表情如此溫柔。在建部離隊回江戶的時候,他就已經預料到了。只是春海醒悟得太晚。是什麼太晚?春海不由得用手按住胸口。

  題目。

  混蛋,春海在心中罵自己。這個混蛋。為什麼在三廄沒給伊藤看。那樣的話伊藤肯定會說,應該給建部看看,然後寫信給江戶的建部,讓他在臨終之前看到自己的成果,把感謝傳達給他。

  突然難以自制,心的聲音也中斷,差點就發出哽咽來,拼命咬牙忍住。連和建部一起奮戰多年的伊藤都沒哭,自己怎麼能哭,太失禮了。即使如此,眼角還是淚光朦朧。鼻子裡感覺到熱量,不爭氣的吸了下。

  「難道,建部大人……」

  為了掩飾,春海終於帶著哭腔說了出來。伊藤僅僅輕輕點下頭,動作對建部和春海都很溫柔。

  「他那個人,臨終前肯定還在說不甘心不甘心……」

  微笑的伊藤也眼角泛光,悄悄眨眼。

  「大往生啊。」

  平靜地,對建部無限憐憫地說道。

  「一定是在夢中,抱著天……數著星星去的。」

  春海不爭氣地吸鼻子,從懷裡拿出紙,在塌塌米上展開。

  「這是我用旅途中所學術理做出的題目。如您所見還不成熟,但是……但是,我一定會努力。將來一定要把天……」

  再次上湧的感情使得聲音中斷。伊藤沒有看春海歪曲的臉,只是仔細觀摩題目。

  「把天……解析透徹,做成渾天儀,作為感謝建部大人和伊藤大人的證明。」

  終於說完了。伊藤輕輕撫摸題目。

  「這道題,實乃精妙。」

  他留出足夠的時間讓春海忍住淚水,然後擡起頭微微一笑。

  「拜託你了。」

  拍了下春海的肩膀。

  「請放心吧。」

  低著頭的春海到底還是沒能忍住,眼淚掉了下來。

  六

  寬文三年,夏。

  去年十二月變成二十四歲,平安迴歸的春海將兩把刀綁好,在與左側重量的對抗中走出會津藩邸。

  目的地是麻布的礒村塾。

  自旅途歸來之後已經過了一個多月。

  寬文元年十二月初一出發,歷經四百八十七天,行程一千兩百七十里。期間測量緯度一百五十二回,途經多個藩邦,牽涉數百人。一大事業就這樣完成了。

  回來後的第六天,春海就拜訪了礒村塾。把在三廄做出來的題目徵得村瀨同意,貼到了私塾門口牆壁上。

  回到江戶之前,春海在伊藤的幫助下反覆檢查有沒有錯誤,所以對題目有相當的自信。但一回到江戶,病題之恥突然就來折磨春海,幾乎每個晚上春海都會在夢中看到這次的題目旁邊寫著『無術』的情景而驚醒。

  萬一不能一雪前恥,萬一再犯同樣的錯誤、再次丟醜……因為怕自己所有的氣概和自負被擊碎,回到江戶以後的春海一想到貼題目就意志消沉。

  測量報告由伊藤負責。於是春海先回會津藩邸,只要向棋士中主要人物道個歉,一一打過招呼就行。

  回來後的第三天,春海與伊藤約好去建部墓上拜祭。在年齡差距很大的弟弟建部直恆的引導下,兩人來到家族墓地的一角,建部墓前。拜祭中,春海再次發誓,一定要以自己的雙手製作出渾天儀。

  建部沒有子嗣。兩位兄長和一位弟弟都有孩子,就建部昌明的系譜孤零零的。也許是這個原因,弟弟建部直恆提出:

  「關於兄長拜師一事,請務必讓我的孩子入其門下。」

  直恆相信這是完成建部心願的最好方法。春海對此非常贊同,同時,離開墓地時心情變得複雜。他想到自己接下來要挑戰的對手,建部直恆孩子的拜師物件,也就是關孝和。

  經過測量之旅還以為自己勇氣百倍,不料竟怯懦得無藥可救。這個時期春海在江戶無事一身輕,只要收拾行李回京都老家,到入秋之後再回江戶而已。

  過於安逸反而導致春海鬥志喪失,五天內不斷在想,如果就這樣拿著題目回京都,私塾肯定沒人會記得這樁事。但每當這時,えん發怒的臉和微笑的臉就會互動出現,痛斥春海的怯懦並激勵他。

  苦悶的日子到第六天結束。多虧了安藤。

  這時安藤還在會津,他給春海留下了兩冊書,託付給同僚。春海回到江戶之後立刻就取來,在驚訝中拜讀。

  一冊是安藤自己前年出的書。

  『豎亥錄假名抄』。

  安藤曾有段時間在『豎亥錄』作者今村知商門下學習。這本書是他掌握師傅的術理,吸收之後的詳細解說。豎亥意為“難解”,寫出此書的安藤如今應該可以和著名算術家們比肩了。對算術孜孜以求的安藤把他的精髓都寫在了這本書內。

  另一側是今年出版的書,村鬆茂清所著。

  『算俎』。

  這本書的亮點在於解明瞭圓的術理。此前日本的圓周率一直用“三-一六”,村鬆茂清在書中證明“三-一四”更精確,而且給出了極為詳細的數值。

  (自己在進步的同時,世間的算術家也在進步,而且比自己進步更大。)

  不知哪裡傳來了鐘聲,自己的腦袋彷彿代替了鍾受到衝擊,使他愈發怯懦退縮,一心只想逃回京都老家。不過物極必反,在翻看這兩冊書的時候,春海決定破罐子破摔。

  去吧,去檢驗自己。沒有檢驗哪來鑽研,沒有檢驗哪能說得出了成果,怎麼給自己一個交代。而且安藤對自己將在旅途中做出新題目深信不疑,所以才把這兩冊書託付給同僚,無言地表達切磋琢磨的意志。

  於是在歸還之後的第六日清晨,春海鼓起勇氣去了私塾。時隔一年四個月,比和えん的約定晚了一百天有餘,春海捲土重來。

  迎接春海的是村瀨,他剛好正在準備午飯。學生們忙各自的生活,都不在私塾。春海正是瞅準了這點來的,心中某處回憶起和えん同席用餐的情景,懷著小小的期待。途中特地買了魚乾。挑竹簍的女人這次說是魚串。看那魚確實是眼睛那用麥秸串在一起的,但總感覺有些扁平。えん也許又要問,這是不是真的魚串啊。但到私塾之後,えん並不在。

  「嫁人了,えん。」

  村瀨一邊泡茶,一邊格外溫和,又懷著歉疚地說道。

  「啊?」

  「年末的時候忽然有人來說媒,這次很順利。男方看起來很有出息,無可挑剔。在對方的請求之下,正月就成婚了。唉,荒木先生和我都算是了卻一樁心事吧……」

  村瀨感慨良多地告訴春海這些,話說得略快。平時說和笑都很爽朗的他顯得有些尷尬。

  嫁人了啊。所以不在。春海心想。嗯,這樣很好。

  「恭喜……」

  說出的瞬間,冷寂流入胸口。春海不由得屏住呼吸。那是想要阻止卻無能為力的寒冷。無法言喻的喪失感瀰漫開來,抽去春海支撐身體的力氣。不僅是茶碗落下來,春海還想趴在眼前的長桌上。

  怎麼回事。與上次察覺題目出錯時不同,和曾經看到天守閣消失也不同,他只是全身無力,一時不明白自己來這裡究竟是為了什麼。為了向關孝和挑戰,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春海對自己這樣說,但是不起作用。

  「……恭喜。」

  看著迷路的孩子般有氣無力的春海,村瀨靜靜說道:

  「她把渋川先生的題目拿去了。說是當作私塾的回憶。」

  「我的……?」

  春海單純的只是驚訝。把那病題拿去又沒什麼用。不過不知為何,他感到平靜了些。甚至可以說是得到了救贖。

  「抱歉,渋川先生。」

  聽到村瀨的安慰,春海搖搖頭。

  「沒關係,是我自己不好,沒能在約定好的一年裡回來……」

  說著視線落到茶碗裡,看到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臉。春海並不驚訝,只是惘然若失。好像回到江戶一看,家已經消失了的心情。

  「魚乾配淡茶,不夠痛快。」

  忽然轉變話題的村瀨說完站起來,走向廚房,然後拿著酒壺回來。

  「喝酒吧。」

  「啊……」

  春海可沒有中午喝酒的習慣。驚訝中,不知為何他一口氣喝掉茶,讓村瀨倒滿酒,再等村瀨給自己碗裡也倒滿。

  「喝。」

  一口氣喝掉半碗。沒想到喝起來如何豪爽。春海認為自己是個酒量不好的人,但此刻他想這麼喝。是村瀨溫柔的笑容讓他這樣做的。這個時代對一個女子的思慕很少能開花結果,婚姻不過是家族之間的商定,無數家名的延續中有男人也有女人。很快就醉了的頭腦發出這樣的聲音,但春海的意識已經被火熱的胃佔據,沒有仔細聽罷了。

  村瀨啜飲著茶碗裡的酒,

  「好題目啊。」

  聽到他這麼說,春海忽然淚眼朦朧。他低下頭眨眼睛,把莫名其妙的眼淚驅趕走。然後看向長桌上的紙以及他親手寫在紙上的題目。

  『今有如圖大小星圓十五宿。只雲角亢二星周寸相併一十寸。又云心尾箕星周寸相併二十七寸五分。重雲虛危室壁奎五星周相並四十寸。問角星周寸。』

  P236

  『今有如圖,大小不等的十五宿星圓。角星和亢星周長之和為十寸。心星、尾星、箕星周長之和為二十七寸五分。虛星、危星、室星、壁星、奎星周長之和為四十寸。問角星周長多少。』

  以二十八宿中十五宿出的題目。為了減少術理出現錯誤的可能性,春海在減少至十二宿和增加至二十八宿之間猶豫很久,因為津輕最北端測量到的緯度分值是十五,於是定為了十五宿。

  「……招差術麼。」

  村瀨微微一笑。春海在醉意朦朧中點頭。

  這是最新的算術之一、此題的解題關鍵,在諸多要素中求出共通解。與天元術一起,各種天文曆法在這個時代傳入日本,雖然興起一股研究風潮,卻沒有能夠完整建立體系的書面世。至少春海不知道。村瀨應該也不知道,他的眼神馬上就暴露了試圖在關孝和之前解出題目的意圖。同時村瀨非常溫和地說道:

  「關先生和渋川先生的名字等下我來寫上去。你不會喝酒嗎?搖晃得這麼厲害,沒法寫字了吧。」

  「我在搖晃?」

  「左倒右倒的。」

  聽他這麼一說,確實有感覺。春海還以為是村瀨在搖晃呢。

  「這是個好題目啊,渋川先生。」

  心馳神往般,村瀨稱讚他。聲音中飽含著可以傳遞到春海爛醉的心裡的誠意。

  「呃……」

  「好題目。渋川先生。」

  「謝謝……」

  「關先生也肯定期待著解這題目。幹得不錯。」

  春海低下頭的瞬間,這次又前後搖了。微苦且舒適的酩酊之中,春海向一切表示感謝。感謝測量之旅、建部、伊藤、安藤、村瀨、關孝和,還有えん,以及算術、自己所認識的與算術有關的所有人。然後他喝掉剩餘的酒,往後一仰,在夢中度過了將近一刻鐘。感覺就像是漂浮在星海,非常安寧。

  【一刻鐘:約兩小時。】

  怎麼會這樣。

  當春海慌忙從夢境中擺脫、恢復神志時,發現自己在私塾一角的被子裡縮成了一團。村瀨只是笑。春海低頭為自己的無禮和醜態道歉,然後告辭。

  這時門口牆壁上已經貼著他的題目了,而且上面還有村瀨寫的挑戰物件『關孝和先生』、出題人『渋川春海』和『門下一同解題可也』這句煽動性的話。已經無路可逃了。春海沒有感受到興奮,只是在緊張中回到會津藩邸。

  從第二天開始,春海的不安無以復加。他擔心無解,或者這最新銳的術理根本不存在,又或者無法解出十五宿之多的圓周。噩夢的源頭要多少有多少。

  而即使如此還能鼓起勇氣去私塾看有沒有答案,又是多虧了安藤。安藤不久之後就因公務從會津回到了江戶。

  「題目怎麼樣了?」

  打完招呼後,馬上就問起這事。春海原本還打算先聊一下看完安藤著作的感想來緩和緊張呢。

  「快快,讓我看看。」

  安藤甚是期待。在他的催促下,春海拿出題目來。安藤盯著題目看,然後點一下頭,默默把題目抄下來。

  「請允許我也挑戰這道題。」

  他理所當然般說道。這時,春海內心湧出一絲安堵,因為安藤沒有立刻就解出來。如果解出來的話,安藤和他自己的實力差距肯定會令他感到不甘心,不過至少可以證明題目本身沒有錯誤。

  第二天,春海急忙問道:

  「解出來了嗎……?」

  安藤露出十分燦爛的微笑。

  「解不出。」

  聽到他說得如此堅決,春海不由得開始顫抖。

  「難、難道……又是……」

  然而安藤依舊面帶笑容,歪頭說道:

  「這我就不知道了。一瞥即解的學士應該已經解出來了吧。」

  還是江戶腔的會津話,他鼓勵春海去私塾。

  「男人一生最大的比試,勇敢去吧,去吧。」

  翌日,安藤讓春海帶上特產柿子幹,送他到門口。春海只記得當時在安藤面前綁好刀,作出氣勢如虹的樣子,之後的記憶就沒有了。也不知道來的時候走的哪條路,回過神來已經站在了荒木邸門前。忽然發現自己站在如此可怕的地方,春海嚇得幾乎跳起來。而且眼下剛好是學生們集合的時間,他們爽朗地向傻站著的春海打招呼,然後走進去。怎麼這麼傻呢,要麼早一點來,要麼等學生回去之後再來,再不就先遠遠觀望,找機會偷偷進去該多好。而現在有這麼多人看著,哪裡敢去檢視結果啊……

  正當春海不由自主的往後退縮、試圖逃走時,村瀨從門口冒了出來,而且視線完全對著他。村瀨露出笑容,招手讓他過去。這種情況下再逃走,可就是對村瀨的不禮貌。春海腳步僵硬地向前,顫抖的手遞過柿子幹。

  「你可真了不起,渋川先生。每次都帶東西來。」

  稱讚之後村瀨收下禮物,下巴指了指門口。春海渾身一顫,僅從村瀨這個動作他就察覺到自己的題目有了變化。隨即春海試圖扭過頭,但睜大的眼睛卻轉向門口去,顯得表情很怪異。而回過神來時,頭已經追隨視線轉回去了,不僅如此,連腳也倒戈,戰戰兢兢地走進門去。然後終於,眼睛看到的東西進入了意識。

  門口右側牆壁上,中央略偏右上的地方,貼著他的題目。

  空白處有著孤零零的漆黑筆跡。

  春海清晰地看到了『無術』二字。和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的一模一樣。不過這只是一瞬間,恐懼和幻影就消失了。剩下的唯有答案。

  七分之三十寸。

  也就是四寸二分八釐五毛七絲一忽四微……只能標上“有奇”,除不盡的數值。而春海在出題時,故意避開了這種情況。

  『四寸無分關』。

  這次春海是真的呆住了,一動不動連呼吸也屏住,盯著那個答案。後面有人拍了拍春海的肩膀,不用看也知道是村瀨。他把一個東西遞到春海面前。是筆。春海一時沒反應過來用筆做什麼。

  「答案對嗎,渋川先生?」

  聽到村瀨提問,春海才拿起筆,他感覺到背後學生們在看著,同時也感覺到建部、伊藤、安藤等不在場的那些人也在看著。えん在他心中露出微笑。

  『明察』。

  寫下之後,春海馬上聽到各種聲音。有讚揚,有悔恨,也有佩服。

  「心滿意足了吧,渋川先生。」

  身旁的村瀨溫柔說道,然後他從春海手中輕輕把筆拿走。

  灼熱的感情猛地湧上來。春海幾乎是無意識中把兩手舉到眼前。

  啪。重重擊掌一次。學生們頓時安靜下來。

  「謝謝。」

  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春海向題目和答案行禮。村瀨和學生們默默地看著春海那虛心坦蕩的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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