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板上寫著“關於文化祭的出展節目”幾個字。
“大家有沒有什麼想要出的節目?”
直幸已經將這個問題重複了20回。
他生來就有些神經質。
剛開始每回都刻意變換說法,不久便感到空虛,最後還是將同樣的臺詞一直反覆下去。
之所以會變得馬虎,是因為沒有一個人迴應。
一年B班的教室人聲鼎沸。卻全是閒談。
他們對臺上站著的直幸,連同他的呼籲一併予以無視。
最前排的座位上,千尋擡頭給了他一個眼色。目光銳利。
要不要幫忙?
直幸極有涵養而緩慢堅定地搖搖頭。
絕對會鬧翻天的所以拜、託、住、手。
“……”
帶著一臉像是將感情隱藏起來的神色,千尋埋頭繼續填寫檔案的空欄。
現在該怎麼辦呢。
直幸面對毫無進展的現狀,開始思考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反正也沒人會看自己。本來不論是誰在眾多人面前講話都難免緊張,在一年B班擔任司會卻完全不必擔心。
眾人的漠不關心,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件相當輕鬆的事。
接著他忽然實際地感到,大家對待他的態度已開始變得輕慢。
過去,只要直幸登上講臺,所有同學就會採取合作的姿態。在入學當初。然而如今,這如同魔法般的共鳴也逐漸稀薄下去,喪失了往昔的全能感。
剩餘時間二十分鐘。
一旦到了休息時間,班裡肯定連最低限度的秩序都無法再保持,從而引發一場大爆炸(BigBang)。
事到如今,雖不情願,可恐怕不得不利用一下人脈。
依靠朋友這種行為,可能的話還是想盡量避免濫用,但除此之外便束手無策了。
“小沼,隨便什麼都可以,說說想出什麼節目吧。”
立刻被報以一臉“我去,還是被點名了”的表情。
“為啥偏問我?”
“因為你是前任文化祭實行委員。”
沒錯。
小沼最後還是辭掉了文化祭實行委員的工作。
一想到當時的情況,直幸就感到接近無限透明的藍,變得鬱悶起來。
那是在圖書館與千尋舉行一場令人愉快而羞澀的學習會時的事。
一群野生的猴子闖了進來,一邊發出刺耳的鳴叫一邊開始互相抓蝨子拍胸脯。猿猴就是這樣的生物,因此如果是平時根本不會在意,但畢竟場所方面有些問題。
考慮到同為靈長類生物,直幸打算提醒她們幾句,轉頭一看卻認出猴群正是以小沼、椎原為首的一年B班女生集團。中目黑和小沼接下了委員的工作,所以還欠她們一份情。難以啟齒的氣氛。
然而千尋可不管什麼氣氛。
她毫不客氣地走上前,把該講的話都講了。
如果讓世人來評價的話恐怕會是“理所當然的行動”“真是高尚”“遊移不定的飯嶼才是個廢柴”,然而現實中正確的行為卻往往與怨恨為鄰。
小沼與中目黑撕毀了擔任委員的約定。
並且並非明確告知辭意,而是直接對委員會議放了鴿子,給千尋他們添了不少麻煩。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直幸終於行動了。
“明明大發慈悲接了工作卻還要被羅嗦,不爽了,所以不幹了。”
這麼回答的小沼起碼還算光明正大,
“我其實沒怎麼不高興,但是其他人都很生氣,所以覺得沒法再幹了。”
但從慵懶地如此迴應的中目黑身上真是找不著半點自主性。
就這樣,風紀委員會只好重新由直幸擔當。
“又~發火了?飯嶼最近真是性急啊。”
“……我沒發火,所以給個意見吧。”
直幸淡淡地說。
當然其實發了。沒有表露在外而已。
直幸的憤怒,並不是像千尋那樣具有火屬性,而是在心底如同寒冰一般凍住一切。
“篠山有沒啥想法?”
“說實話抱歉,沒有耶~”
“呃~那宇賀神呢?”
“跳舞!”
一邊哐哐地晃動自己的課桌,這個飲酒停學女喊道。
“哪種跳舞?像是舞蹈教室嗎?或者俱樂部那一類的?”
“就是跳跳舞嘛~”
“今天也是光憑本能就在說話呢宇賀神同學。”
同學們鬨堂大笑。
決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宇賀神雖是個傻瓜卻相當有衝勁,因此人氣也很高。雖說那並非作為朋友,而是作為笑料,其本人倒是對此毫不在意。她就是這樣一個人。
要是班裡全都是像宇賀神這樣的同學,那陷入無政府狀態或許還算可以理解。
“看來氣氛熱烈起來了嘛,還有沒有其他意見?為了快樂的文化祭哦!”
椎原舉起手,然後自顧自地開了腔。
“漫畫咖啡廳不是很好嗎~”
“飲食店麼。”
直幸面露難色。並不是討厭。如果大家真有幹勁那他肯定會盡力支援。只是——
“如果要提供飲食,班級全體都要接受糞便檢查,OK?”
“……扯淡。”
“只要那件事OK的話,之後其實怎麼樣都無所謂哦。”
“別管什麼糞便檢查不就好了?”
你丫以為那麼容易麼,直幸在心裡罵了一句。
“好像很麻煩啊。”篠山說。
似乎不少人在初中的文化祭上都沒開過模擬店。
糞便檢查這個詞,給原本逐漸熱烈起來的氣氛潑了一盆冷水。
“我話先說在前頭,要是定不下來,可就不得不拖到放學後了哦?”
教室中不滿的聲音四起。
“所以不願意那樣的話就快提點意見啊。總之,一般來講可以有鬼屋、投圈之類的遊戲大會、教室話劇、人偶劇等節目。比較死板一些的話就是發表研究報告。如果願意糞便檢查,那剛才提的漫畫咖啡廳或網咖、又或是全班擺個美食街也成。即使同樣是飲食店,只要內部裝潢重視一下也可以弄得與眾不同。根據目標客戶是一家幾口或是同年代的人,應對的方案完全不一樣。而面向小學生的話還可以搞個迷你車比賽什麼的。”
有兩名學生同時打了個哈欠。一下子就沒了繼續講的力氣。
討論會最終沒能得出結論,下課鈴響了。
“啊~來不及了呢。抱歉請大家放學後留下來!可能有人要參加社團,但這個事情今天是最後期限所以絕對不要逃跑哦?”
趁著上廁所的空隙全逃了。
“我了個去!?大家人呢?”
“回去了。”
臉上最近越來越常見到死魚眼的千尋,將交在一起的手臂整個靠在桌上,擺出幹練祕書似的姿勢冷淡地答道。
“啊啊啊!他們算計我!該死該死該死!Sonofabitch!”
“這詞,什麼意思來著?”
“絕對不準查字典!”
為了維持她那純潔無邪不諳世事的獨裁者形象,直幸不由自主地狠狠瞪了她一眼。
“……飯嶼君,有時候好恐怖。”
含淚將英和詞典收了回去。
“比起那個,啥?你說真的?可我剛剛才告訴他們這事今天截止耶?要是定不下來,搞不好會變得只有我們班裡空蕩蕩……那也無所謂嗎?大家都覺得無所謂嗎?會有很多校外的人來參觀哦?教室放空不是要當眾出醜麼?”
“飯嶼君,只要還呆在班裡,外面的常識就會變得模糊起來。”
“話是那麼說啊……”
可也未免太過火了。直幸想。他還試圖寄予一分信賴。
希望親近的朋友、富有衝勁的傻瓜夥伴能夠起碼守住最後的底線。
雖然頑劣,從根本上而言都是些好傢伙。
指望他們能夠維持這個底線。
“也有試著阻攔,可沒人願意聽我的。”
千尋正了正眼鏡的位置。
“……最近有些變冷了呢,小早川。”
“對啊。因為我是個冰女嘛。”
“不,你是炎女。”
“為什麼?想來,偶爾會聽你這麼說,這是什麼意思……?”
這麼一提倒想起來了,最近都沒看到那個錯覺。那把傳說中的炎劍。
“也許不過是造訪思春期少年心靈的一道轉瞬即逝的幻影罷了……不對,所以說比起這些瑣事,達成的共識就是我們一年B班文化祭已經結束了這樣可以麼?”
“冷靜點飯嶼君。一直以來不都是這樣嗎。對我們來說才剛剛開始吧。沒問題的,我可不是什麼都沒考慮就眼睜睜看著他們跑掉。”
千尋從書包裡取出一個CD盒。
“這是啥?”
“我收集的視訊網站上其他學校文化祭的影像記錄。視訊網站還挺有兩下子的啊。”
“是那樣嗎?”
“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那就先來檢視看有沒有什麼光靠兩人就能準備好的節目吧。”
“結果又是我們幫那群傢伙擦屁股麼……”
兩人來到學生會室,在其他辛勤工作的成員一旁,找了臺電腦開始放映DVD。
於是30分鐘左右的時間靜靜地流逝了。
“……辦不到。”
“……果然你也這麼想?”
真是張慘不忍睹的DVD。
“他們怎麼想到要在教室裡玩過山車的……?”
“而且怎麼還真就實現了呢……?”
“自稱是和風庭園的,居然還真鋪了碎石子上去……?”
“中餐館的內裝,也未免太正規了……”
“愛麗絲漫遊仙境咖啡廳太強大了!根本看不出是在教室呢!”
“把教室改造成歌劇院不算違反校規麼!?”
“這個新兵訓練營的軍隊式打靶遊戲,簡直太真格了而且想法超合我意……”
“利用立體透視模型來再現格列佛遊記,這與其說是創意的勝利不如說是勞力的勝利吧……”
超乎想象的現實。
文化祭的節目都很簡陋。這種印象被擊得粉碎。
有幹勁的學校的文化祭,不得不令人五體投地。
從這個角度來說,的確是一張無可救藥的DVD。
“唔唔、過山……車……過山……嘓~”
“振作點飯嶼君!不可以被過山車奪走靈魂……那只是幻象而已!”
肩膀被用力地晃動,讓直幸回過神來。
“也太開心了吧!那些傢伙究竟是怎麼回事!全班同學團結一致加入文化祭的準備!到底用了什麼手段引出全班人的積極性?啊啊,好想知道……”
“對吧?你也這麼想的對吧?”
“要是不看還更好些呢……對我們太殘忍了。”
“但必須從它們之中找到適合兩人的內容才行。”
“不,這種要素不會有的。哪兒也沒有。白費力氣。”
“……果然、是這樣嗎……”
千尋咬住下脣,眼鏡變得陰暗下來,取出第二張DVD。
標籤上用油性筆寫著“妥協時使用”。真是不客氣。
兩人沉默地開始觀看第二張。
只見原本蒼白的臉頰,漸漸地恢復了血色,甚至還泛出了笑意。
“……研究成果發表會挺讓人安心呢。”
“……畢竟只是往紙上貼點照片,寫寫文章就張貼出去嘛。”
“……炒麵小攤也真是非常樸素。”
“……尤其沒什麼裝潢這點特別不錯。”
“……什麼嘛~說是飲料吧結果只是放幾個花瓶,然後菜單隻有咖啡、紅茶和果汁而已耶。哈哈哈,也太不下功夫了。”
“……就是那種‘讓你們看看沒法對文化祭投注精力的真實的我們吧’的感覺呢。”
發覺一山還有一山低而感到放心的兩人。
對於這種狀況,確實很難判斷究竟是幸或不幸。
“就那樣也可以了啊,反正只是高中生而已。你說是吧小早川同學?”
“嗯,是啊!肯定是那樣的!”
“唔不過就算決定搞樸素型別的節目,因為靠兩人就能搞定的方案似乎有不少,所以還必須仔細考慮一下。”
“去掉飲食類,妥當的方案就是——”
兩人的目光被一部動畫的縮圖吸引了。
研究成果發表。
對於禁止擺攤的學校,說到文化祭就是這個了。
最糟的情況下光靠兩人就能實現,也是掩飾全班同學團結一致地促成班級崩壞這個事實的唯一選擇。要說有什麼問題的話。
……無聊。
這一個詞就能概括。
肯定也有個別不無聊的研究成果發表。這當然能理解。並沒有侮辱他們的意思。肯定是個寓教於樂令群眾喜聞樂見的展示吧。在某處肯定有。從來沒見過就是了。
“而且其實研究成果發表也需要相應的勞力呢。”
“嗯……”
根據選擇的主題,搞不好還得花掉相應以上的勞力。
然後,再把東西寫到紙上,貼好照片在教室裡展示……還得讓看到的人加以誇獎……算起來的話……
“抱歉,我一點也提不起勁……”
“用不著道歉。我也一樣……”
兩人同時長嘆一口氣。
“除掉研究成果發表,要說還有什麼兩人就能夠搞定的節目,那就只能想到一個了。”
“讓我猜猜看吧?”
兩人異口同聲。
““休息室。””
然後又同時嘆了口氣。
“休息室的話,真不願去弄呢。”
千尋感嘆道。
直幸也表示同意。
“像是把那張桌子推到一邊,只將椅子擺好,然後儘管入口處張貼著‘請自由地進來歇息’的公告卻沒有一個人入室,搞到最後只剩下同班人在閒聊,而這又使得他人更加難以入內,像這樣簡直猶如暗地裡主張‘我們是個毫無干勁的班級’的節目真讓人有種說不出的厭惡呢。”
“對啊對啊!”
千尋連連點頭,一邊握住直幸的雙手。
她的手意外的輕軟。同時卻也有些冰冷。女生的體溫難道比男生要低嗎?
“完全就是廢墟了,那種班級!”
“……可很不幸,休息室是目前最現實的計劃呢。”
“別這樣!別把這話說出口!”
理想與現實的差異折磨著兩人。
“不過仔細想想,也許其他班級也沒什麼特別的節目呢。”
重新取回冷靜的直幸注意到了這點。
“這可不知道啊,直到文化祭正式開始準備前。”
“不,能知道的。”
兩人對視一眼,接著同時望向身後。
學生會長衫森停下了輕快地敲擊著計算器的手。
“……唔,我也料到早晚會變成這個狀況。”
說著他將一疊檔案放到了桌上。
是記載著其他班級的出展節目,以今天為回收期限的申請書。
“實在太謝謝你了學生會長!”
兩人爭著搶著開始對其他班級的節目進行解密。
●二年A班……水族館
通過在教室設定水槽來實施。將展示由學生飼養的約七十種熱帶魚。
此外還預計將與市內的熱帶魚專賣店(由本校OB經營)進行合作,以自費出版的形式頒佈《第一次養熱帶魚手冊》。
●三年C班……手製冰淇淋店
租借業務用器材到教室,準備實施冰淇淋咖啡廳。
●一年D班……天象館
使用整個教室佈置天象館。有幾名在中學時代就參與過同意活動的經驗者,並且得到了在天文科學館工作的父母們的協助。為了設定可迴轉的基座,必須進行大規模的施工。請進行審查。
“……不論哪個班級都非常投入啊。”
撇下已經進入放棄狀態的直幸,千尋快速地翻閱著申請書。
“沒有一個班級打算搞休息室……所有人都很認真呢。”
直幸笑道。
“乾脆這樣吧,我們不如就把教室放著不管,然後取名‘現代的廢墟’,當作前衛藝術展示如何?搞不好會有來自國外的美術界大人物對此給予高度評價最後不小心拿個大獎哦?”
“怎麼可能有那種好事,振作點啊飯嶼君!”
“哈哈哈,那可真是傑作,葛萊美獎是獎什麼的來著?”
像是腦子裡丟了幾個重要的零件似的,直幸啊哈啊哈地笑個不停。
吃了一耳光。
“痛死了!”
“這並非暴力只是幫助他清醒。”
“嗯,接受這個解釋。”
千尋泰然自若地宣告道,而衫森也不動聲色地表達了贊同。
“咦?我怎麼了?”
對恢復正常的直幸,千尋如同教誨一般地開了口。
“聽好了,飯嶼君。即使展示廢墟也不會有國外的美術界大人物來參觀。也不可能在世界美術風格上掀起什麼旋風。只會作為本校的傳說流傳下去,而我們則將在一段時間內無地自容罷了。”
“是、是呢。說的也是……”
千尋溫柔地握住直幸無力地垂在膝蓋上的手。
“一起加油吧。”
這種狀況也挺不錯。雖然有些不嚴肅,但的確是直幸坦率的想法。溫軟、輕柔。木訥、真誠而毫無算計。
他無意間考慮起教室的事情。以及關於千尋所說的廢墟。
產生了廢墟之中,一群猿人般的學生們扛著木棒在玩手機的幻覺。
接到簡訊時,最慢也必須在十分鐘內回覆。
必須相互吹捧。
這種情況下,還必須使用各種非常誇張的表現來恭維對方。
必須和所有人步調一致。無論是行動、娛樂方式、還是身為人的水準方面。
再加上諂笑與演技。
自己長久以來就生活在其中。
不,即使是現在,肯定也仍舊有一隻腳還留在那邊。
能夠捨棄嗎?
……不行,沒法捨棄。
並不是那麼單純、那麼輕易的事。起碼對直幸而言,篠山、小沼等人至今仍然算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就該對一些小事睜眼閉眼。這應該才是正常的。雖說正常,但不知在何處卻產生了扭曲,變得不正常起來。
自己已經搞不清楚對教室和同學的感覺了。
“不好意思,現在已經六點,兩位是不是該完成一下申請書了呢?”
衫森冷靜的聲音打斷了直幸的思考,讓他的胸口被焦躁感佔據。
“已經六點了麼?”
“啊!”千尋大叫一聲。“網球社團的活動!你不用出席嗎?”
“啊~……總之今天就算了。現在就算過去也已經結束了吧。加上反正顧問老師也很向著我,過後找時間應付他幾句就行。”
“對參加過正式比賽的人真是毫不掩飾地加以優待呢……”
“結果才是一切嘛。雖然論資排輩更多一些。”
直幸匆忙將尚未填好的檔案擺到桌上,拿起一支筆。
“怎麼辦?有什麼好想法嗎?”
臉湊近過來。
被小早川千尋所倚賴真是讓人開心。
不過卻沒有什麼好主意。然而眼下必須決定。
猛然想起教室的狀況。
只靠兩人能準備好的,就只有那名為教室的廢墟。
因此。
只要將教室以接近原樣的形式加以利用,作為出展節目就行。
思考著,動了筆。
千尋稍稍驚訝地“咦”了一聲。
衫森從座位上站起,饒有興趣地湊過來瞄了一眼。
“原來如此。”
他以佩服的口吻簡短評論道。
自那次煙火娛樂活動以來,直幸就被學生會長寄予了獨特的期待。看來這次也算是有了比較圓滿的交待。
上學經過正門時,發現那裡正在搭建基座及腳手架。
這是進入文化祭準備時期的訊號。
在文化祭開始前十天,像是等待這個時機似的展開了工作。
從當天開始,上課時間縮短,允許放學後一直留到晚上八點並且可以利用校內的設施,只要提出申請,文化祭開始前三天甚至可以留校過夜。
整個學校都籠罩在前夜祭的氣氛下。
直幸並不討厭這種氣氛。
因為這種氣氛下,課程一轉眼就結束了。
而由於下午沒有課,同學們也會很快回去。
與千尋一起在食堂吃了午飯,去了趟學生會室再回到教室時,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
“明明都貼了通知呢。”
每次都是這樣,這回貼在公告欄上的“今天開始進入文化祭準備時期!請放學後能留下的同學在教室裡幫忙準備工作”的通知又被華麗地無視了。
“明天要開個反省會呢……”
千尋以比“好極了!明天要開家庭聚會嘍!”這句話的情緒要低上三階左右的低沉聲調說道。背後還有熊熊燃燒的陰暗火焰。
“唔,還請你手下留情……比起那個,我把計劃書弄好了。”
在僅有兩人的教室中,開始著手文化祭的準備工作。
提交的節目已經得到了學生會的許可。
“桌子全部這麼擺放沒問題吧?”
“不,我感覺只有一部分需要那麼擺。”
“假如內部裝潢就按這樣的話,必須徹底搞一搞掃除才行。”
“畢竟會有客人來麼。啊啊,說來這也得由我們自己來進行呢。”
“還得打一打蠟。”
“我在想不如請人來弄吧。”
“關於這點已經被學生會明確否決了哦。衫森會長看上去很溫和卻是個公私分明的人,絕對不會對此讓步的。”
兩人將必要的用品製作成列表,填入檔案之中。
“吶,知不知道備品倉庫裡有沒有衣架和更衣用帳篷?”
“記得有。衣架和帳篷經常用到嘛。啊、不過應該是先到先得……按照列表提交的順序。”
“我馬上跑一趟。”站起身。
“不,還是由我去。畢竟這個似乎得由正代表提交。”
直幸看著千尋。像是用心觀察一般。
“死盯著別人做什麼?”
“不。只是想說真了不起呢。”
出色到讓直幸不得不感到敬佩。
“只是普通而已吧。”
不以為然地迴應了他的視線後,千尋帶著檔案離開了教室。
一個人留下的直幸並沒有喘息的時間。他對方才作成提交的備品申請書感到有些不安,於是再次開啟備忘錄進行檢查。
不論看了幾遍,都覺得沒有遺漏。就在決心如果到時候還發現不足就自行籌措時,他意識到背後有一道熱切的視線。
轉過身。發現在教室後門旁邊,中目黑正站在那裡。
她就斜靠在教室與走廊的境界線上,臉上像是關閉了一切表情選項似的。與她平時的氛圍有所不同。
幾乎是靠本能,直幸察覺到這應該才是中目黑的本性。
對一切事物都抱以冷淡的態度。一定是的。
明明不想笑,卻不得不強裝笑臉。她總是這樣。
假笑與真正的笑容間有著明確的差異。
因為怕被人識破兩者的溫度差,所以總是剋制發自內心的笑,而將所有笑統一為虛偽的笑容。
正因為有這敏銳的直覺,直幸至今才過得一帆風順。
不過能夠洞悉到這個地步的人僅限於價值觀相近者。因此直幸看不透像宇賀神或千尋那樣我行我素的人的內心。反過來如果是與自己相似的型別,那他有自信只靠一點點空隙就能看穿。
中目黑正是這種人。
“……你在做什麼?”
她以明顯的陰鬱態度問道。
“文化祭的準備啊。”
不以為意地回答。
我才不是問你這個。想必中目黑在心裡會這麼說。
少許的沉默之後,
“你在和小早川交往?”
“不,並不是那樣……”
兩人間實在難以形成那種氣氛。
“比起這個,你要是閒著沒事的話幫把手怎麼樣?”
“搞不清楚呢,飯嶼你到底想幹什麼。”
提出的請求撞上她的鐵面具被彈了回來。看來現在的模式被設定為反射掉所有浮於表面的對話。
“是那樣麼。你那麼想?”
“我覺得現在大家都那麼想。總覺得,你像那些‘逃離大城市’的人似的。”
“哦——”
直幸明白,如果是過去的自己,如果是中目黑,的確會有這種看法。居然還被說像離開大城市返回鄉下的人,但不知為何一點也不感到生氣。
“剛開始狀態還不錯,接著就逐漸一點點地被拉到那邊去的感覺。”
“要我去當副代表的,可是你們哦。”
“當時怎麼說呢,確實是那種氛圍就是了……”
中目黑有些尷尬地移開視線。
“班代的工作,其實還挺有趣呢。學生會那邊也有那邊的空氣。和班裡的完全兩樣就是了。不過我說,你這樣好嗎中目黑,像這樣說出自己的本意。不加掩飾。平時你可是隱藏得很好哦。”
本來沒有諷刺她的打算,可說出口的話卻相當刺耳。
看來完全沒有料到這次反擊,中目黑啞口無言。
用說教的口吻繼續加以追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自己現在的立場我自己還是明白的。並不是不知好歹就輕易幹出現在的事。”
“聽說你和篠山他們也疏遠了。”
“……是沒有以前那麼鐵。嗯,總之發生了不少事。”
“這種狀況,你不害怕嗎?”
“反正又不是到了要動手的地步。現在也還能夠聊聊天什麼的。只是不再一起混而已。”
“你已經離開安全保障之環了呢。幸好這是個乖乖班級。”
“是啊。不過我覺得,高中生更加成熟一點倒沒什麼不好,所以也不算壞事吧?說到底你所謂的安全保障之環,並不是那麼靠得住啊。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那我反過來問你,中目黑你為什麼不來幫忙文化祭的準備工作?”
“哎?”
一臉出乎意料的神色。
“讓我猜猜看吧?因為正兒八經地搞文化祭看上去非常沒面子。”
“這個,當然是那樣啊。”
那不是理所當然的麼。她的表情似乎在這麼說。
對於中目黑而言,根本就沒有必要把這個理由說出口。直到前不久直幸也有著同樣的想法。
“其他班的人都很認真在準備。只有我們班,是這副德性。”
你們未免太小看文化祭了。內心加了一句。
不過對方反正不疼不癢,因此他沒有將話說出口。
在一年B班,對於沒有形成氛圍的事情灌注積極性,在大家眼裡是種幼稚的行為。
“不過既然是那樣的趨勢,只靠一個人也鬧不出什麼結果吧。而且實際上,無視周遭的趨勢逆流而上,我覺得的確算是一種幼稚。你也明白的吧。飯嶼你肯定明白,所以我才對現在的狀況感到不可思議。吶,你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要和大家唱反調?”
類似的疑問,直幸也曾經對千尋抱有過。
而在看到了外部和其他班的情況之後,他才意識到之前的自己僅僅是井底之蛙。這是其中一項理由。
一陣沉默之後,中目黑失望地低聲唸了句“真搞不懂”,走進教室。從自己的位子旁拿了書包,又回到走廊。
“啊,對了,準備出點什麼節目?”
聽口氣她早已認定會以失敗告終。
說起來還沒有公開發表過呢。直幸想著,壓下了怒火。
“照相館。”
來到了文化祭前日。
其他班級的學生現在放學後都留到很遲。只有一年B班仍舊在閒散之中進行著準備。
因為沒有前夜祭,所以推薦沒有事的同學儘早回家。對這種諷刺也能毫不在意的也就只有一年B班的同學們了。
關於一年B班的節目——“照相館”,其概念相當單純。
回到高中時代的一張照片。
現場租借大小尺碼一應俱全的校服,在教室風景中以自己喜歡的配置照一張像,就是這樣的服務。
目標是父母長輩,以及小學生們。沉浸在對往日的回憶,或是提前實現自己未來的憧憬。
而對想試穿今野高中校服的其他學校的學生,當然也是來者不拒。
具體位置是集中設置於教室窗邊的課桌椅。走廊一側則留空作為進行攝影的空間。使用數碼相機,可以現場列印照片。費用一次一百日幣。書包之類的小道具也萬無一失。雖然看得出是偷工減料,可至少守住了崩壞前的最後一線。
“好,校服這樣就OK了。”
衣架上掛滿了為老少男女各種體格的來客準備的各種規格的校服。現在開始準備的是用以代替更衣室的帳篷,還有試衣鏡。
“這個要放在哪裡比較好?”
千尋的兩側是穿上了筆挺校服的男女兩座服裝模特。它們由本地販賣制服的指定服裝店提供。是依靠學生會的關係行的方便。
“外面怎麼樣。過會再去確認下。”
“保險箱和找零明天從老師那裡領取……計算器用不著對吧?”
“用不著。不過圓珠筆之類的筆記用品是需要的吧?說不定會用得上。”
“啊,這類東西確實用得著……還真沒注意到。”
即使是千尋,也難免忙中出錯。
“器材的位置就這樣不再移動了哦。”
啪啪地拍了拍以三腳架固定住的照相機。
“嗯,這方面就交給你了。”
就算是如此簡單的節目,實際操作起來也能發現不少遺漏,令人心焦。
“客人到來,進行說明,更衣……然後攝影、列印再結賬對吧?有沒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試拍!”
“對了!”
差點忘記這早該進行的事。
“小早川,你站到客人的位置。”
“哎?哪裡?我該站在哪裡?”
千尋站到了桌椅已擺放完畢的窗邊,以立正的姿勢看著鏡頭。
“又不是在量身高啊。再自然些!”
“自、自然的感覺……自然!”
反而更加不自然了。
“和坐在桌上的同學講話這個設定如何?”
“像這種感覺?”
擺了個一隻手叉在腰間,另一隻手靠在桌上,上身前傾的姿勢。
“你這樣好像在教訓對方哦。不過也行,更像小早川你。表情憤怒一些。”
“這、這樣?”
“為什麼會變成僵硬的笑臉啦。是發怒。只要像你平時那樣就行了。”
“像平時……我哪有那麼經常發火啦?”
“不不,有的。你是個憤怒的女子高中生哦。”
“憤怒的JK(注:日語“女子高中生”發音的縮寫)……”
似乎受了打擊。
“好了好了,別想太深。來,怒一個。”
“好、好吧。這樣……?”
千尋保持著姿勢,擰起了眉毛。
完美了。
那完全就是一副對坐在位子上的男生加以說教的——
直幸從相機前擡起頭。
剛才的焦急早已不知去向。
差點忘了重要的事情。那類事情也是相當必要的。
和那次學生會合宿時的煙火一樣。
“要說是青春的再現的話,也需要有個人來扮演男生呢。”
“哎?”
“稍微等等。”
設好了自動快門。十秒。直幸正了正校服,坐上了接受千尋訓斥的位置。
“等一下,為什麼?”
“像這種場景得有個對手嘛。好了快擺姿勢。”
千尋反射式地擺出了發怒的姿態。在極近距離看著她的臉。令人內心溫暖的五秒鐘。
宣告攝影結束的電子音響起。
“真是的,也太唐突了吧。”
看來是相當地害羞,千尋不住地揮著兩手往臉上扇風。
“到列印的部分為止全部試一次吧。”
直幸操作相片印表機,將剛剛拍下的照片打印出來。
“嗯,挺不錯。”
“我看看。”
千尋掂起腳湊過來看。
“嗯?吶,你不覺得這裡很奇怪嗎?”
千尋指著照片說。
“哪裡?不是張挺好的照片麼。背景是夜晚這點倒是有些違和感。”
“因為,你看啊。”
長著如同櫻蛤般小巧可愛指甲的食指指出了奇怪之處。
“很奇怪呢。被訓斥的人竟然在微笑,不是很不協調嗎?”
將服裝模特放到走廊,擺好桌子和看板,再確認了一下整體佈局。
看上去沒有問題。
自制看板上附的照片樣品裡的模特兒,全部都是直幸和千尋。
事到如今開始感覺害臊起來。把這些展示在客人面前真的好嗎?
內部裝飾等也已完成,剩下的就是等待明天了。
無意中看了走廊一眼,發現其他班級的同學們還在忙碌地穿梭。
每個人臉上不是滿面笑容就是一臉焦急,尤其十名男生一起搬運大型道具的樣子,特別讓人印象深刻。
直幸情不自禁地將相機從三腳架上取下,拍下幾張照片。
將那存在於其他每個班級,卻不存在於一年B班的光景,悄悄地拍下。
“如何?”
為了處理一些雜務而離開的千尋,從學生會室回來了。
“就是這種感覺。”將實景展示給她看。
“嗯。至少從表面上算是敷衍過去了。”
“你可真是不會選詞兒啊,小早川同學。”
表面。
這項企劃的著眼點本身,就是如何裝點好門面。
幸好,起碼這初期的目標有了達成的兆頭。
然而,對僅有兩人不斷進行準備工作的本班,不少其他班的同學偶爾會往這裡投來驚訝的視線。
應該已經變成傳聞了吧。
“我們已經盡了努力嘛,但這生意結果說明一切,所以眼下還不好說。”
“會有客人來嗎?”
“我覺得我們這兒精簡的裝修應該能讓客人更容易進門。其他有的班,從入口處開始就搞得大張旗鼓呢。”
“也可以從這個角度看麼,原來如此。”
“吶,飯嶼君。”
“嗯?”
千尋的聲音帶了幾分嚴峻。
“剛才我順路去了一趟體育館,發現篠山他們那些網球社團的人,正在進行歌舞劇的練習。”
“哦,這樣啊。”
直幸泰然應道。
“庭球(注:即網球)歌劇,簡稱‘庭歌’。好像是準備在舞臺上真刀真槍地打一場網球比賽。然後根據比賽結果劇情也會改變的樣子。所以午前和午後的公演,或許會上演不同的情節呢。”
直幸笑著說。這個節目考驗的是社團成員們的臨場應變能力。顧問老師似乎還威脅過全體成員,說如果處理得不好就別想當正式選手什麼的。
千尋卻仍舊一臉嚴肅。
“你難道不是也必須在社團那邊露臉嗎?”
“不,沒問題的。我都已經料理好了。”
“可是,飯嶼君最近都只在幫忙這裡的事啊。而且都一直到晚上,每天都是這樣。”
“話是那麼說,但畢竟只有兩人的節目應該優先嘛。”
本來只是兩人站成一排望著同一方向的輕鬆對話,不知何時卻變成了面對面眼對眼的認真交談。
或許由於鼻子上滲出的汗水汽化,眼鏡蒙上了一層霧。對戴眼鏡的人來說眼鏡上的水霧似乎是很令人害羞的,千尋猛地摘下眼鏡並取出一小塊布擦拭。
但手卻在中途停下了。千尋就這樣靜止在那裡。
靜止的同時,她發出有些沙啞的難過聲音,
“……對不起。”
“沒啥啦。”
直幸也感到有些呼吸困難,他將男模特擡了起來。
“把模特搬進教室吧。那邊那個拜託你了。”
千尋無言地搬起女模特。
桌子與看板等也一併搬回了教室。
“還有沒有什麼遺忘的?”
“沒有。”
鎖好教室的門。看起來在一年級,只有一年B班無人留宿。
從左右的教室傳來的喧囂,就像鞭炮似的接連不斷。
只有一年B班,如同緩衝地帶般寂靜無聲。
“真的,不要緊的,別在意了。”
為什麼說不出更圓滑、更有說服力的藉口呢,直幸自責道。
對不起。這句道歉,在直幸腦海裡不斷迴響。
簡直就好像自己憑著單方面的善意與厚意在給她幫忙似的,可自己難道不正是那麼計劃的麼。難道不正是這樣的“對不起”麼。
一直以來,都在窺視她的部落格。
對於她的真意,直幸甚至沒有任何揣度的必要。
因為全都寫在網上。
憑藉那些記載著她無法完全隱藏在心裡而不吐不快之事的文章,想要向對方獻殷勤簡直易如反掌。
所以要是因此被感激那就讓人困擾了。即使原本就是按著令她對自己心存感激的方法來做,直幸仍舊這麼想。
無法處理。只好逃避。
用淺薄、敷衍的話語。
“這種事,小早川你全都不必在意的。”
標題有罪?
……我或許是有罪的。
今天放學後留在學校工作時,我這麼想。
要將產生想法的過程以寥寥幾筆寫下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因此只好暫且割愛。
但我還是想說一句,他(這裡並不是男友的意思僅是人稱代詞)實在太過真誠了。
本來以為他只是個看別人臉色行事的氣氛的奴隸,我錯了。
他是個精明、成熟、溫柔體貼、堅韌不拔的人。
學習優秀,體育也很好。
而且善良。
的確是過於完美。甚至讓我感到有所內疚。
但真正令我感到痛心的是,我倚賴著這樣一個人所給予的善意,卻從他那裡奪走了許多東西。
他讓我不要在意。我卻如何能不去在意。
就這樣,還沒等我想出辦法,明天又要去上學。
至少,要將兩人一起努力建立的東西,拼盡一切地加以完成。
一大早就是一番爭執。
並非以接待者心態,而是打算作為來客前來享受文化祭的同班同學們,進了教室之後就把昨天兩人擺好的桌椅重新又擺回去。因為要坐。因為要找地方掛書包。
器材則全部被收拾堆到了教室後邊。模特身上的校服也被鬆開了。
千尋以那些是文化祭的出展節目所需為由,總算說服他們把擺設恢復原樣。
但卻在班裡製造了很大隔閡,使得空氣變得有些渾濁。
教室後面,全體同學的書包堆成了一座小山。在美觀方面簡直糟透了。
今天會有客人來,所以不要將書包堆得那麼難看。
“OKOK,那就重新來堆得美觀藝術一些吧。”
某人說了句笑話。大家都來勁了。
這樣如何、這樣帥吧、超牛逼耶……一邊將書包堆成小塔一邊互相奉承愉快地歡笑著。
班級全員團結一致培育友情。大家臉上都洋溢著笑容。多麼美好的友情。沒有一人帶有惡意。整個教室充滿清爽怡人的芬芳。渾濁的空氣逐漸被淨化。啊啊,真是太棒了。那些不愉快的感覺終於被除去。就得這樣才行。
薔薇色的文化祭。即將開幕。
千尋爆發了。
“你們全部給我差不多一點!”
就像往水中倒入墨汁,空氣馬上再度渾濁下來。
“我、我們只是開開玩笑嘛?你正經過頭了啦。”
小沼代表全員站了出來。
“玩笑開過頭,真的把書包扔在那不管了那可受不了。要在客人到來之前,把書包全部整理到其他地方。這種程度的事情難道還不懂?”
主張倒是很正確,但表情實在是凶神惡煞。
小沼被嚇得臉色發青。
“所以說啊!我們只是開開玩笑嘛!”
“放置班裡雜物的地方是,”
千尋停下話頭,用凶惡的目光掃了一遍全班。
尚未平息的憤怒充滿全身,隱含著僅靠正確的主張無法充分燃燒的強大火力,使得千尋終於渾然忘我。
“班級的雜物、這個班級的雜物——”
與當初要講的話似是而非的辛辣咒詛即將破口而出。
在極近距離承受這一波動的小沼臉色由青轉為煞白。甚至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大家早上好!書包怎麼了?雜物已經準備了其他地點用來堆放,大家跟我來啊!還有飲料哦!”
事態被衝進教室的直幸在一瞬之間解決了。
“大家都只聽飯嶼君的話!”
真是非常罕見的情況,在被冷遇到了極點之後,千尋竟然哭了鼻子。
簡直稀罕到讓人有衝動拍張照片留作紀念。
“也沒有啦,我也不是一聲令下就能搞定他們的。”
清楚事態的直幸如此安慰道。其實方才的一幕,最後靠的是各種軟磨硬泡才好不容易讓班裡的同學接受。
幾乎近似於所謂的下跪外交。僅僅不過是以巧妙的辭令加以掩飾罷了。
“我覺得小早川你對我評價過高了哦。既然是戰友,那就該適才適所地加以有效利用嘛。”
啪啪地輕拍了她的肩膀。
輕車熟路。
當然即使是直幸,也很少有安慰哭泣的女生的經驗。以前有類似情況的時候,曾經試圖撫摸她的頭,卻被她一胳膊粗暴地擋開。如此明確的拒絕,讓直幸很是失落了一番。
當天晚上的部落格更新了一篇標題為“亂碰別人腦袋的傢伙”的批判文章,由此才判明瞭原來她將被人撫摸頭部當作是一種侮辱。
而且也一併得到了千尋標準中拍肩是表達敬意的方式這一情報。
然後到現在。
直幸對早已熟練掌握了與千尋的接觸方式的自己,有幾分感慨。
但他隨即也想,一般而言會做得如此周到,那得是告白被接受確定了交往關係之後才對吧。不知不覺搞得太小題大作了。
說到底,其實自己還是在害怕。
千尋即使對友方,在必要的時候也會加以拒絕。因此在確信自己被她徹底接納之前,直幸都不得不慎之又慎。或許自己只是在等待那決定性的文章被更新到部落格上的那一天。的確是很怯懦。
“飯嶼君,”抹去眼淚,千尋憂心忡忡地說,“這次文化祭,我覺得你有資格比任何人都更開心才對。”
現在就已經足夠開心了啊。直幸心想。
當然沒有說出口。
陽光祭。這是今野高中文化祭的正式名稱。
無論是誰都會認為這是個平凡的名字。
在全日本就算有十所以上的學校和其重複也不足為奇。
應該有個更加超乎想象的名字才好。
今野高中的心之宴、今心祭!(ImagineFestival)之類的。
名字確實平凡,但陽光祭可以算作學生們相當投入的那一類文化祭。
雖然沒有類似過去某電影中出現的某男子花樣游泳隊般的傑作,每個班級的出展節目水平卻也都相當不錯。
因此學生們都幹勁十足地招待他校友人前來參觀。
今年似乎也是一番盛況。
然而這一氣氛,並未傳達至四樓的走廊。
若通過窗戶往樓下眺望,則可將人山人海的中庭盡收眼底。
但一年級學生所在的四樓,畢竟有著相當的不利因素。
有實力又有門路的三年級、二年級學生們,在二樓與三樓擺出了幾乎能與專業人士媲美的各色模擬店。而願意穿過這些店鋪來到四樓的人自然少之又少。
也就只有親戚、朋友,此外還有少量一般客人稀稀落落的身影這種程度。
而一年B班則連這些都沒有。
負責接待的千尋,負責攝相的直幸很快就開始感到閒得發慌。
偶爾有同班同學跑來想要賴著不走,最後都被千尋以萬夫不敵的氣勢攆開了。小插曲也僅限於此。
“……其他班級,時不時地能看到有客人進去呢。”
探出腦袋在走廊張望的直幸搖頭嘆息道。
“飯嶼君,你要不趁這時候去其他地方轉轉?看情況,只靠我一個人應該也能應付好一陣子。”
“不,不必了。反正為了一直呆在這裡連吃的都準備好了。”
為防萬一,讓千尋也記住了器材的使用方法。因此輪流休息並非辦不到。
“何況要是現在跑去其他班,估計會把自己搞得很失落吧。”
“是、是呢……的確可能會那樣……”
轉身面對自己的教室。
僅僅是將多餘的課桌清理到一旁,非常普通的教室。素面朝天。
咦?這個,不會很慘?沒有點搞砸了的感覺?難道不是現在進行時地當眾出醜?
類似的不安要多少有多少。
低聲的交頭接耳。被當作傳聞。被取笑。苦悶。苦悶式文化祭。
搖搖頭,將它們趕出腦子。
要苦悶還是等祭典結束再說。等回到自己房間,一頭撲進枕頭裡再說。
“飯嶼君,快看那個!”
“哦、哦哦哦,那個是——!”
團體客。
一群大叔大嬸們大舉進入了隔壁班。
其數量絕對不下十人。
“大批客戶!可惡……真令人羨慕!對了,我們向回去的團體們搭一搭腔吧!只要能夠引來那麼一隊人……”
“等一等飯嶼君。那些人是毫不猶豫地衝進隔壁班的。我想他們恐怕是親戚之類的吧。”
“有啥關係。反正校規又沒有說不許把其他班人的親戚拉過來做生意。我反正就打算這麼幹。”
不久,團體客們從教室裡走了出來。
“請問各位想不想拍照片呢?”
就在他們經過眼前的時候,直幸振奮精神大呼道。
大叔大嬸們朝一年B班風格樸素的教室裡瞥了一眼,就交換起“唉呀唉呀這真是……”的眼神,嘴角還浮出了苦笑。接著就這樣無視直幸回去了。
真是不帶絲毫憐憫。
看來他們壓根就沒有“既然只是未成年人們辦的文化祭,那就稍微對他們加以鼓勵一下吧”這樣的慈愛之心。
直幸與千尋,此刻強烈地感受到了世態的炎涼。
就在這時。
“是這裡哦~這裡。好像叫列印店?我也忘了。反正可以穿我們的校服拍照就對了。”
小沼領著一群和她一個感覺的其他學校的女生們像是團體客人一般地抵達了。
“小沼同學,到底要我說幾次你才能明白這裡不是休息室?還是說應該看成你根本就沒辦法理解?大腦和脊髓之間的連接出毛病了?”
千尋馬上掄起語言的大棒劈頭蓋臉地朝小沼砸去。
“搞什麼啦,才~不是啦!是客人啦!”
小沼一邊(在空想中)頭破血流,一邊卻毫不知情地高聲大笑道。
“這些姐們兒是我中學時的朋友還有後輩啊。”
不愧是金毛獅王小沼的朋友,果然一個個口味都相當重。
直幸想起自己曾經和朋友一同去過幾次原宿,那裡也有大量她們的同類在活動。
裙子飄飄,首飾丁零當啷,晃人眼睛。
“多多關照~,學姐的朋友們。”“Hi~多指教咯~”“日安日安~我們來這裡多有打擾囉~”
禮儀倒是挺端正。當然是以她們的作風為準。
“唔……!”
既然是客人,千尋也不得不接待。
“歡迎、光臨。”
“那所以呢,就來玩玩列印吧?”
“雖然不是你說的意思,但是好吧。”
看來起碼不是來鬧場的。並沒有惡意。
而且小沼也需要面子。那就給她一些吧。出外靠朋友嘛。
“那邊有校服,請去選一下自己的尺碼。”
小沼的朋友們爭先恐後地殺到衣架旁。
“中學的時候,你參加的是什麼社團?流氓社?”
“書法社。”若無其事地回答。
什麼東西崩壞了。直幸有進行立位體前屈的衝動。
“哦~人還挺不少嘛。”
椎原闖進了教室。
並且也是領著一群和她一路的朋友們。
“這邊的,是我一起玩的朋友啊。雖然是最近才好上的啦。”
就這樣教室忽然間變得盛況空前。
剛開始直幸還忙於攝影、列印,但辣妹們很快就開始自行地拿出手機互拍聊天等等。而因為直幸是唯一的男生,所以頻繁地有人找他搭話,到最後他甚至來不及記下任何一人的名字。
不久,男生們果然也帶著朋友之類前來,與大家合流,然後又有誰前來……總之就是熱鬧非凡。
“難得我們得到這樣的款待,作為答謝去幫忙拉些客人來也不錯啊!”
某人說了這麼一句話。
直幸發現,現場的幾乎全員,瞬間都充滿了幹勁。與朋友,在文化祭中,充滿激情地團結一致,真是令人感動而充實。長時班會上那樣缺乏的幹勁,現在竟滿溢在每個人的身上。之後的事情就再也不需要直倖進行掌控了。
她們在頃刻之間就分為了攝影組、宣傳組和化妝組,一齊展開了工作。
“……看來我們的活兒結束了呢。唔,也差不多該激流勇退了。”
不是嘴硬。是打從心裡這麼想。
就算只是被現場氣氛感染的三分鐘熱度,自己的事情自己來做也可以算作是相當像樣的高中生活了。
“怎麼辦?要不去其他班轉轉?”
這也是相當當真的邀約。
節目的主導權被奪走的事情並不怎麼讓直幸在意。反正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企劃。
然而千尋卻似乎不這麼想。
她向前邁出一步。
誰也沒有注意到她。至今為止未發一語的少女,所有人都把她當作不存在一樣視若無睹。
吹起一陣熱風。
又是隻有直幸能感受到。從其他沒有任何人對此表示在意也可明顯地看出這點。
接著,直幸又真切地目擊了幽幽閃動的火光。
“你們這群傢伙,都給我差不多——!”
預感到麻煩的直幸,在千尋面朝教室張口怒喝的千鈞一髮之際,拉起了她的手。
“一點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本該是毫不留情的抗議話語,如今卻由於多普勒效應化作了如同遠去的救護車警笛般的長長的低音。
利用身為運動社團成員的力量一路拖行,回過神時發現已經身在體育館。
從入口處附近的自動售票機買了兩張票,然後將她一起拽了進去。
如同電影院般昏暗的體育館內,目前是座無虛席,人山人海。
兩人靠在體育館後部的牆壁邊,眺望著遠遠的舞臺。從這個地方,幾乎沒法看清舞臺上學生們的長相。
“○-△□~~~~!”
千尋還在不停地抱怨。
聲音近似嗚咽。這令她的舌頭有些轉不過來,聽不清都說了些什麼。
“是啊。”
直幸附和。
“○-△□!?”
“一點也沒錯。”
直幸從正面進行附和。
“○-……△□……”
“我理解你的心情。”
對球速變化直幸也早有準備。
當然並非輕視、瞧不起她。
而是因為在這種場合,只需要讀取對方感情的質地,並適當回以話語就已足夠。
聽起來,千尋似乎覺得直幸辛苦努力準備的節目,被其他毫不負責的同學們給坐享其成了。
自己並非完全沒有類似的想法。
但對那些東西的留戀,還不至於讓他認為值得叫千尋如此嘆息不已。
“畢竟從某種意義上算是回到正軌嘛,所以也只好去接受囉。”
“飯嶼君,你未免太好人了。”
又得到了“聖人君子”的評價。
本來按道理,自己與她的關係,應該要伴隨著不斷重複的衝突與和解一步步深入才對。
但這重要的過程,被直接跳過了。
當然關係已經變得親近。但是,這份關係的某處肯定存在著扭曲。
直幸決定,從今以後不再檢視小早川部落格。
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那麼下一個節目,是硬式網球社為我們帶來的庭球歌劇即‘庭歌’,請諸位欣賞!”
司會的聲音被麥克風放大而響徹了體育館。
舞臺上重現了網球的比賽場。由於空間不足,比起實物略為狹窄了一些。那會非常難受哦,賽場大小一旦改變感覺就完全不同了。直幸低聲地進行解說。
千尋沒有回答。
“庭歌”是有配樂的短劇。
劇情大體是互為宿敵的兩個網球社團之間展開的熱血比賽,所有社團成員扮演的角色都非常立體,演技也是相當濃厚。每當有人發言時就會有聚光燈有模有樣地打到他身上。或許光是這點就顯得十分滑稽,從觀眾席裡傳來些許失笑聲。
短劇從比賽前兩社團間的因緣開始,到實際比賽時將真刀真槍地打一場球。
球的彈跳有些怪異。或許是出於安全的考慮,他們使用的似乎並非硬球而是軟球。這對硬球選手而言,並不是說說那麼容易。肯定進行過練習吧。畢竟在社團與班級不同,那裡有著“可以熱心投入”的氛圍。
“接招吧青嵐高中!這是我們鬆陰學園網球社的、灌注靈魂的一球呀啊啊啊!”
篠山的發球揮空了。
由於擊球的效果音是手動新增,所以空揮的動作與擊球的爆發音重合在了一起。
觀眾席上坐著的所有人爆發出一陣鬨笑。
直幸也忍俊不禁。
“他那個動作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揮空了。那小子偶爾會這樣。很不擅長起球。”
對於尚未成熟的社團成員,即使事先定好勝負也很難讓比賽往理想的方向發展。因此特意在劇本里不事先設定結局,而是根據實際比賽的結果隨機應變。
“飯嶼君,你退出網球社了吧?”
並非帶有疑問的語調。
而是知曉事實的人所發出的冰冷質詢。
“……你聽誰說的?”直幸撓了撓頭。
“宇賀神。”
搞啥咧,讓人忍不住想用關西腔吐槽。
由於退社的事被揭發,要是不小心一點肯定反而會讓她更加吃驚。
“為什麼要退出?”
“呃,兩立……畢竟困難嘛,反正有很多理由。”
要是完全說明出來的話是這麼回事。
最近一段時間由於過度專注委員會活動,直幸在網球社的立場也被迫變得微妙起來。只要回到社團活動生活,那信用肯定也能快速回復吧,但那也代表必須完全從委員會活動抽身。也就是得將所有工作推給千尋一個人。
如果在與她接觸的方式上問心無愧的話,或許已經那麼做了。
因此直幸才沒有說。
這名少年想以他精明的、有著些許潔癖的性格,來減輕自己的內疚。
他覺得要是不那麼做就沒有資格成為千尋的戰友。
他恐懼著某樣東西。即便現在也是。
然而即使是這道心理上的手續,由於宇賀神的緣故也被揭發了。
“因為兩立……很困難,你就捨棄網球,選了這一邊?”
“是那樣呢。”
“而你剛才卻又將教室讓給了他們?”
“是、那樣呢。”
千尋猛地靠近。
“我還是去把教室搶回來。”
千尋決心一個人強行進軍,卻因為手腕被緊緊握住不得不停住腳步。
“算了。文化祭是班裡大家的嘛,像那樣就行了。也許有點難以接受,但算了吧。這樣才正確。”
“可是,就像那樣毫無反省地……”
還在不停發著牢騷。
“我說算了。呆著吧,就在這。”
強制將她留在了身邊。千尋老大不情願地靠回牆壁。一陣輕微震動通過牆壁傳來。
“認真看戲吧。”
“嗯……”
千尋無精打采地應道。
難道兩人的文化祭就將如此沉悶地結束?就這樣沒有任何足以成為關係分水嶺的美好回憶?
冷不防地,直幸被某種如同脈動般的衝動所襲擊。
他被“必須做點什麼”的焦躁感驅使。
現在的氛圍,下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共有,這樣的不安令他做出了結論。
要是不能得到一點回憶,自己肯定無法再忍受“逃離大城市”的行為。
畢竟是難得一遇的文化祭。
“小早川。”
“……嗯?”
飯嶼直幸是個精明的少年。
圓滑世故,無懈可擊的優等生。
本來應該是如此,但他眼下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語。
不能摸頭。可以拍肩。他搜尋著資訊。
肩膀可以麼,好。他抓住千尋的肩,將她拉近。
“吶?”
既然已經通過抓住肩膀將她拉到身前,那麼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了。
儘管部落格上連一句都沒有提到,但她應該挺喜歡自己的。所以,能行吧。畢竟費了那麼大功夫,至今為止的過程雖算不上完美,也應該足夠了吧。
像這樣,直幸大意了。
雙脣接近。
微暗之中,他察覺到對方脣上的口紅微微反射的光澤。
即使是小早川,在這祭典之日也會冒一些險啊——
兩人的距離逐漸無限地趨近於0。接著。
胸口遭到了強烈的衝擊,讓直幸摔了個屁股蹲兒。
前方看戲的幾個人朝他們投來些許責備的視線。
“哈啊……哈……!”
像是有些呼吸困難,千尋的氣息變得紊亂。
她的雙手,則保持著向前方推出的姿勢僵在原處。
那雙拒絕了自己的手。
咦?
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直幸感到難以置信。
千尋的眼瞳,即使在黑暗之中,也清晰地透出抗議之色。
原因無法斷定。至今為止對她的理解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唯一的推論,就是在兩人仍舊對對方抱有內疚之時,試圖在將其解決前就令事態向前推進,或許是十分致命的行為。
不,或許更為單純。
僅僅靠精明,無法與千尋比肩。難道不正是這樣麼?
僵硬的雙手逐漸垂向下方。
直幸卻連站起的力氣都沒有。
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彷彿時間靜止了一般。
直幸,這次沒能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