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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不用在意她就是了。春虎大可以挺起胸膛。”
“……不,不行啦。”
結束一波三折的自我介紹後,心中頗覺不是味道的春虎在混亂中撐完上午的課程,雙肩如同壓著千斤巨石一般的疲勞,仆倒在教室的課桌上。
到午休時間了。塾生們多數都——剛才的京子也是——離開教室去用餐。於是理所當然,來向初登場便捲起一場暴風雨的春虎搭話的,一個都沒有。
只有這個男子例外,
“呀、呀、呀、呀——”
算是一半置身事外的冬兒,露骨的嘻笑著如是說。
“才剛入塾就這麼精彩。大致是perfect了,春虎。”
“什麼perfect了。你是和worst搞混了吧。”
“沒有啦。一開始就來一次狠的試試水,這策略不錯。這也算一種勢力偵察嘛。我覺得不錯哦。”
“呃,你就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說到底,來了一次狠的可不是我。”
冬兒本來是比春虎更為搶眼的型別,這次卻完全躲到了“土御門家的兩人”的陰影中去了。然而本人卻說“那樣才方便行動,正合我意”。
“話說,夏目,那個叫京子什麼的,平時也那個調調麼?看來似乎跟土御門過不去的樣子呢。”
聽冬兒提問,夏目皺眉點頭。
“嗯……每當抓到機會,總是會來找茬。不過像今天這樣的就很少見了。拜她所賜,我也稍微頭腦發熱了。”
“……那不算稍微了吧。”
“怎麼嘛,春虎。我可是為你出頭哦。當然,保護自己的式神也是理所當然的嘛。”
夏目一副了不起的樣子自豪地說。春虎保持著趴在桌子上的姿勢,嘴巴扁成了個へ字形。
另一方面,冬兒卻坐到桌子上,繼續說著自己想到的事情。
“……你做了什麼得罪了她麼?”
“不知道啦。至少我沒有頭緒。”
“你剛才叫她作倉橋京子吧?她就是‘那個’倉橋麼?如果是這樣的話,會不會和那邊的事情扯上關係?”
“確實她就是那個,不過就算這樣,我也不清楚。父親的話還好,我自己跟倉橋家的人幾乎沒有來往。”
夏目一副頭疼的樣子回答。再一次聽到“倉橋”這個姓氏,春虎霍地擡起頭來。
“這麼說來剛才老師也說過了吧。對啊,那個倉——不,慢著。夏目,冬兒,為什麼你們兩個這麼親密的。你倆昨天才見面的吧?”
聽到春虎懷疑的問道,夏目非常明顯地一震。
春虎和冬兒在同一間高中上學,而且因為父親為冬兒治病,從很早開始就很要好。但是冬兒和夏目,應該是在冬兒和春虎一同上京的昨天,才第一次見面的。那時,連夏目是女孩子一事都告訴他了——畢竟在聽說本家的“規矩”之前,早就常常和冬兒說起青梅竹馬的女孩子的話題了——只是除了打過招呼之外再沒有可以算得上是交談的對話了。
可是,冬兒就先不管,平時非常怕生的夏目,為什麼會和冬兒這麼親熱的呢。
“呀,那個,那是……”
夏目柔軟的臉龐不停抽搐,結結巴巴起來,視線四處遊移。
另一邊的冬兒卻泰然自若。
“不知道麼,春虎。我啊,可是人人都情不自禁的想來搭話、充滿了人性魅力的男人啊。”
“……不覺得這是前武鬥派不良少年會說的話就是了。”
趴在桌上擡起頭來的春虎,狐疑地皺起眉頭。冬兒笑著伸手放到春虎頭上,哇啦哇啦地亂抓著他的頭髮。
“好了,別在意啦。不知為何,有種感覺跟這傢伙不是第一次見面了。臭味相投吧,一定是了。對吧,夏目?”
“對、對了!是這樣啊,春虎。臭味相投嘛。而、而且,以前養的貓也叫做Tōji呢。該說是突然就有親近感湧出來了呢,總之就沒有外人的感覺啦!”
冬兒擠出微笑,夏目則拼命地啊哈哈地笑著。春虎感覺自己在看著一出蹩腳的鬧劇,眉間的周圍漸漸收緊。
只是確實,夏目和冬兒不可能很早以前就認識,所以只能相信兩人的說辭了。只是入塾前就曾經在心中擔心過“這兩人的性格可能合不來”,這一來反而解除了這份擔憂……只是看著這兩人突然就打成一片,總覺得心中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樣。
“莫非你在吃醋麼?”
“你啊。”
“算了,你和夏目也是疏遠了一段時間了。可是我卻突然和夏目親密起來,你要嫉妒也是——”
“……知道啦。我知道了啦。老實說,要是跟你都翻臉了,那就頭疼了。”
面對冬兒惡作劇的問話,春虎無奈只得放棄了追問。
確實,兩人在鬧翻了的時候,春虎的擔心必定倍增。再平添波瀾的話,那可就頭大了。
春虎轉向夏目,
“好啦,那麼夏目,冬兒是信得過的。除了我,有什麼也可以跟這傢伙說。”
遲到的擔保。
但是,
“…………”
夏目並沒有立刻回答。
再次仆倒的春虎,嗯一聲挺起身體仰頭看著夏目。這時,呆站的夏目雙目圓睜,雙頰飛紅。
“……什麼啊。你怎麼啦,夏目?”
“誒、沒……”
“啊?莫非說你還是不相信冬兒?”
“不、不是這樣啦……可是,那個……春、春虎不用擔心……哦。話說回來,我跟冬兒才沒有那麼親密……”
夏目忸忸怩怩地,說話也不明其意。春虎皺起眉頭。
“怎麼啦。想說什麼啦?”
“就、就說了,雖然可以相信冬兒,可是……和我最,那個……親密的,還是春虎啦。那是真……”
夏目囁喃說道,卻完全沒有看著春虎。春虎不明所以,像是求救地望向冬兒。而冬兒卻不知為何仰頭看向天花板。那表情就像剛才的春虎一般無奈,如同被逼看了一場三流舞臺劇似的。
“總、總之!”
夏目狼狽地岔開話題。
“就是說我們會順利地前進的!我也好、冬兒也好、春虎也是。所以——其他的塾生什麼的就不用在意了。她也是。沒問題的。春虎你們只要好好用功,他們也不能說什麼。要是他們再說些什麼閒話,那個時候我不會放著不管的。”
夏目滿臉通紅地嚷嚷一番後,表情突然恢復認真,接著說道。
“首先,要儘早成長為獨當一面的人才。我們就是為此才來到陰陽塾,再沒有其他目的了。”
“夏目……”
無需多言,那其實正是述說著夏目自身在陰陽塾中的存在方式的臺詞。春虎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重整坐姿。
這麼說起來,夏目以前也曾經這樣說過。在陰陽塾裡,只要表現出明確的實力,誰也不敢輕視。
然而這種說法,似乎也在坦白,除了實力的有無之外,再沒有能與其他塾生產生連線的地方了。似乎就在承認孤立、沒有朋友一般。之前春虎一直就預想過、也擔心著這一點。
——可是啊,夏目……。
那絕非理想的狀態。圍繞著夏目的事情總是非常複雜微妙,然而就算這樣也不能一直只待在家族的身旁。
然而,春虎卻猶豫著該不該將自己的擔心說出口。
“土御門君。——啊,我是在叫夏目。”
有一名塾生來搭話了。
那是戴著眼鏡的男學生。當春虎幾人一齊轉頭的時候,他似乎表現出一絲顫慄,但是,
“那個——有人叫你哦。就是那個,擔當的人。”
說著,手指向教室出入口處。
順著手指方向一看,教室外面走廊上,站著一名穿西裝的年輕男子。身材頎長。而且相當美形。見春虎幾人看過來,他也向著對方微笑著,稍稍低下了頭。
正當想著怎麼了的時候,
“不好!忘記了。對不起,春虎,我得走了。”
夏目慌慌張張地說。
“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那個啊……我、我現在正在接受著有點特別的課程。現在的午休也得去那邊……知道食堂在哪裡嗎?”
“啊、啊啊。大概。”
“那麼,你們去吃午飯吧。我大概在下午上課前都回不來了。”
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忙忙地跑向教室出口。
但是,途中卻突然停下,快步跑回來,隔著桌子伸過臉來。
然後,
“春虎,冬兒,今後一起努力吧。”
“——哦、噢。”
“啊啊。”
春虎和冬兒回答那澄澈眼瞳中的直率眼光。
夏目像個小孩子似的嘻嘻一笑,臉上滿是嬌羞,接著又像要掩飾似的轉過身去,終於走出教室去了。一邊和等待著的男子對話,很快就從走廊上遠去。
夏目的突然離開後,春虎一臉呆滯的表情。
冬兒一般苦笑著,
“真是相當離群呢。”
“離群……嗎。”
春虎一臉複雜的表情看著夏目遠去的走廊。
“……是因為穿著男裝的原因麼。總覺得那傢伙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比起穿著女裝的時候,怎麼說……覺得更為孩子氣。”
“呼~”
“可是,很怪。就算這樣卻完全沒有違和感。總覺得,似乎早就很熟稔似的……”
“啊啊。大概吧。”
冬兒苦笑著小聲回答春虎的低語。這時的冬兒的表情實在非常豐富,像是在雄辯地說著你們兩個都是這樣呢。
“說回來……來接夏目的那個帥哥。那位也是這裡講師麼?”
“很介意麼?”
“不。也不是那個意思……”
“說不定,嚇你一跳,那是在這裡交上的戀人。”
“笨、笨蛋。夏目可是穿著男裝哦。”
“所以?”
“嘖,喂!?”
春虎畢竟是鄉下人,經東京長大的冬兒這麼一說,也開始覺得在這邊“這種事情”也不是那麼罕見。看著尷尬的春虎,損友惡作劇的笑了。
“先不管那些,夏目離開了,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幫了大忙了。難得的機會。勢力偵察之後,接著該是隱祕偵察了。——等著我吧。”
“啊?偵察什麼?”
在春虎說著的時候,冬兒已經雙手插袋,獨自迅速離席而去。
然後,
“喲。剛才承蒙照顧了。”
冬兒隨和地打著招呼的,是留在教室裡面的塾生之一。正是剛才告訴夏目有人來訪的那個男生。
他似乎是便當組的。剛剛才在座位上打開了便當的盒子。突然聽到轉學生——而且是話題中心的轉學生之一來打招呼,慌亂得眼神四處遊移。
“我的名字,還記住麼?阿刀冬兒。多多照顧。你呢?”
“啊,是。我叫百枝。百枝天馬——”
“天馬。那真是好記的名字。叫我冬兒就好。”
“啊、好、好啊。那麼……”
名為天馬的塾生,即使從遠處也看得出他的狼狽。然而,面對大大咧咧的冬兒還是相當彬彬有禮地應對。
身高不算高。體型應該算是偏瘦。髮型也是相當的簡單隨便,戴著眼鏡的臉容顯出初中生一般的稚氣。一看就是個有點怯弱的少年,只是因此也顯得相當和善。
——是這樣啊。所謂偵察……。
看來似乎冬兒是打算趁夏目不在的時候向塾生打聽些什麼。只是,看在遠處的春虎眼中,那就像是不良少年在物色跑腿候補。
順帶一說,後來當問起為什麼選上天馬作為情報收集的物件的時候,冬兒舉出了三個理由。
其一,接下叫夏目出去的任務,這說明他對夏目並沒有保持太大的敵意。而且,這也是對他人拜託的事情比較能做出直率應對的證明。
其二,剛好他打開了便當盒。即是說,要離開座位就得想好各種不甚自然的藉口,很難逃避。
其三,一看就給人沉默寡言的感覺。
雖然春虎聽得呆了,其實冬兒就在自我介紹時夏目和京子爭執不下的時候,一一鑑定全體塾生的反應,從中選定之後打聽訊息的物件。
“要吃飯了麼?不會礙著你吧?”
冬兒預計著天馬的回答而提問——其實應該說是誘導。因為,雖然口中問是不是礙著人家,冬兒卻一副理所當然的笑臉在旁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如預計一樣,天馬露出無害的笑容回答“沒有這樣的事”。
“太好了。我剛剛來到什麼都不知道啊。有些事情想問問呢。”
“是、是這樣啊。那麼,如果不嫌棄的話。”
“不好意思了。啊,不用介意我,繼續吃飯吧。”
明明是個前武鬥派,卻又能做出這種細緻的考量,正是冬兒最為難以應付的地方。其實在以前的高中,被冬兒冷靜的外貌和溫和的態度騙倒的女生,春虎已經見過好幾個了。
“可是陰陽塾真是厲害的地方啊。裝置嶄新就不用說了,外邊的石獅子還真是。”
“啊啊,阿爾法和歐米茄啊。熟絡以後就會覺得那是很有趣的式神了。”
“式神啊。我們當然就沒有了也不會用,天馬已經會用式神了麼?”
“啊、當然,人造型的話多少還能……現在的式神,介面做的非常好了。”
天馬的拘謹雖然不見半點放鬆,卻還是應付著和冬兒的對話。明明吃午飯的時候被人打擾到了,卻沒有露出討厭的表情。似乎是表裡如一的好人。
其間冬兒向春虎悄悄地招了下手。似乎判斷天馬的人品“不錯”。春虎心中嘆氣,從椅子上起來,走近冬兒他們座位。
“我也摻一份,可以嗎?”
“哎。啊——”
“哎呀,所以啊,不要那麼拘謹嘛。雖然不知道夏目是怎樣,我可是人畜無害的哦。叫我春虎就可以了。土御門都有兩個了。”
想不到自己比冬兒更讓人害怕。雖然稍微有點打擊,春虎繞到天馬前側方的座位上坐下。
冬兒對著強撐的天馬溫和笑道,
“這傢伙也頭疼著啊。說是土御門不過就是分家,陰陽術什麼的其實沒懂多少。雖然我也差不多,到這個夏天為止還在上一般高中。說什麼進入陰陽塾的內情,其實也不是什麼非得釣人胃口不可的事情。聽說過麼?不久前的、有陰陽師捅出大亂子、引發了大騷動的那個事件。其實我們也捲入了那事件裡了。”
“喂、喂,冬兒。”
春虎慌忙插嘴,冬兒卻乾脆地說“沒事的”。
“接著說,引發那場騷動的陰陽師,其實和陰陽廳的大人物有點瓜葛。關於這一點連媒體都不知道。於是,乾脆就讓一般人的我們成為‘業內人士’好圓滿收場——事情就是這樣了。”
“是那個事件?所謂內情就是這樣?”
天馬錶現出一臉驚訝。夏天發生的那個事件,成為了全國規模的新聞。似乎天馬也知道。
冬兒點頭應是,
“雖然這樣說,畢竟是土御門家的人在眾說紛紛中轉學過來。雖然早就知道背地裡不知有多少閒話——可是啊還是沒想到才剛來到就讓人當眾罵了個狗血淋頭。這個傢伙還整個上午都在蔫著呢。”
一邊說著,一邊像是嘲笑、卻又非常親切地,向春虎的方向擡了擡下巴。這番話全無虛言,也是相當巧妙。
最後,天馬驚訝地睜大雙眼說著“這樣啊”接受了冬兒的說法。甚至看向春虎的表情都浮現起同情來了。雖然心懷感激,只是對這番這番巧舌如簧的說辭甚覺心虛。
春虎聳聳肩,
“也有求之不得的地方啦。以這個事件為契機,我才下定決心成為陰陽師。只是啊……像冬兒說的,也有點迷惑的地方。”
“是嗎。真是一場災難呢。”
天馬說著露出了善解人意的笑容。從正面看這副臉孔還挺可愛的。春虎終於有種跟“同班同學”搭上話的感覺了。
“……就是啊。說你知道的就好了,還真希望能告訴我們一些‘這個班的事情’呢——今天早上那個女人,姓‘倉橋’的來著?”
冬兒似乎抓到時機,為防其他塾生聽見而湊過身子去,進入本題。接著天馬很快“啊啊”地應道,理解了冬兒話裡的意思。
“不錯。她是倉橋家的大小姐。可是,說是大小姐,並不是高高在上的型別。有好幾次也和我這樣的很隨和地說過話呢。”
“……可是,今天早上還在針鋒相對呢。”
“嗯。似乎只要和夏目君扯上關係就。……她啊,似乎把他當成對手了。”
天馬溫和地說道,微微浮現出苦笑。照這樣看來,京子的反應,與其說是全班的集體意志,不如說是出於她個人的情緒。
只是,春虎在意的不是這件事情。
“啊,那個那個。‘倉橋’。剛才就想問了,倉橋家是什麼來頭?這麼出名麼?”
聽到春虎提問時天馬的反應,就跟剛才大友表現出來的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說了吧,這傢伙對這個業界的事情,可一點都不知道啊。”
冬兒迅速地為春虎打圓場之後,終於向他開始了說明。
“倉橋家就跟土御門家一樣,是陰陽道中古老的名門。在土御門已經沒落的現在,是第一的名門了。塾長的名字,知道吧?倉橋美代。那個婆婆是名門倉橋家的太上皇。”
“名門?所以老師才說什麼‘背後的老大’麼……啊,那麼,那個叫京子的也是?”
“嗯,倉橋家的。不止這麼一點關係,她還是本家的倉橋塾長的孫女。順便一說,現任陰陽廳長官是塾長的兒子,她的父親。”
聽到天馬的補充,春虎呆呆地張大了嘴巴。
“那是怎麼回事。像我家,老爹是個鄉下陰陽醫師哦。夏目的爸爸……忘記是幹什麼的了,不過絕對不是什麼政府要人。那不是很厲害麼!超級名門啊!”
“所以不是就那樣說了麼。”
冬兒冷淡地回答一驚一乍的春虎。
天馬笑了笑說,
“不過啊,拋開現在的權勢,論歷史或者論‘家系’,還是土御門勝過一籌。所以倉橋同學才單方面地將夏目君視為對手——估計大家都是這樣想的吧。不過這隻能在這裡說哦。”
“單方面,嗎?”
“那方面啊……一看就知道了。”
天馬似乎有點歉意地說道。說起來,相對於京子的熱心,看到夏目那種冷漠的言行,大概誰都會這樣想吧。
“可是啊,會在意對方也是很自然的吧。那兩位在班級中也是出類拔萃的。”
“……莫非說那個叫京子的,也是小時候開始就接受陰陽術教學什麼的?像夏目那樣?”
“畢竟是倉橋家的大小姐,這樣想才自然吧。”
要是這樣的話,京子應該也是個有相當實力的陰陽師。就算對方糾纏過來也不能隨隨便便地做出挑釁的行動,春虎在心中如此起誓。
“不過,第一年的時候還是以理論學習為中心,實際上實力幾何還不清楚就是了。可是,幾次實際演練匯中,兩人的表現都很完美。擁有護法式的,在同期中也就那兩個人了吧?”
天馬解說道。
春虎接著提問“護法式是什麼?”再次讓天馬驚呆了,而冬兒則從旁說了句“你稍為給我閉閉嘴”。看著兩人隨便的對話,天馬也融入進來,嘻嘻笑道。
“可是今早還真的是嚇了一跳。不只是我,大家應該都嚇到了。”
“為什麼?那兩個人是競爭對手的關係吧?”
“嗯。可是,雖然倉橋針對夏目君是常有的事,可是夏目君那麼激烈地反駁是很少見的。該說是不像他……”
一邊說著,天馬一邊想起兩人是夏目的熟人,投來了試探似的視線。當冬兒說著“不用介意繼續說”的時候,天馬又現出帶著歉意的表情,
“他——夏目君平時就非常冷靜,又或者說的不好聽,對周圍漠不關心。對於他只有獨自淡淡地聽課的印象。他像那樣在眾人面前——該怎麼說?激昂爭辯、這樣的事情,讓人覺得非常意外。早上倉橋同學這麼執拗,我想是因為夏目的那種反應嚇到她了吧。”
聽著天馬直率的感謝,春虎和冬兒不禁交換了一下眼神。直到剛才,夏目那幾近天真無邪的一舉一動,讓人很難一下子跟天馬所說的“平時的夏目”聯絡起來。
不過,
——……不,的確。仔細想想,那才是她的作風。
男裝的夏目更像小孩子,雖然是春虎自己這麼說的,但以前的夏目——春虎所熟知的青梅竹馬、本家的少女,應該正正就是天馬所說的那樣的少女。雙手緊抱名為土御門家下代當家的重責,只是單純地以成為出色的陰陽師為目標,對此以外的事物一概視而不見。自尊心強烈,對自己對別人都很嚴格,是個內向又排他的少女。
當然,就算換上男裝,那種性格也不可能立刻改變。然而,今天的夏目卻如此激昂地爭辯,如此興奮——
“相當重視呢。夏目君對你。”
“…………”
天馬投來坦誠的眼光,春虎為了遮羞而轉過頭。
夏目在硬撐。然而,自己這樣的行為給周圍帶來了怎樣的影響,一定完全沒有考慮過。
春虎自己希望儘量輕輕鬆鬆地在陰陽塾開闢出自己的立足之所。不止為自己,也為了夏目。為此,不但自己兩人就連夏目,說不定也必須表現出希望接近同學的姿勢。
“……好了,‘今後一起努力’哦。”
冬兒像是看穿了陷入沉默的春虎心中所想的一切似的,向他說道。面對不明所以地側起頭來的天馬,春虎沉重地點頭。
2
“屈辱啊。何等的失態啊,這隻笨虎!”
夏目唾沫星子四飛,聲音中充滿明確的怨毒。
只是,伏在桌子上的春虎已經沒有氣力去反駁了。頭頂上正噗噗地冒著看不見的煙。連坐在旁邊的冬兒,都託著腮看向遠方。
“雖然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個笨蛋是個笨蛋,可是不知道你已經笨到那個程度了!就你那樣子還真能進入陰陽塾!就算不是倉橋京子,也只會認為你是走後門的!”
“……別老是笨蛋笨蛋地說。不過是不知道而已……”
“我就是說這樣的你是個笨蛋啊!說了要成為陰陽師,連式神的種類都不知道,連調查都沒想過要做,這除了能證明你是個笨蛋以外無法再說明什麼了!”
下午的課程結束之後的放學時間。
夏目暴怒的原因,就在於下午的課堂上。話雖如此,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必將降臨的劇情,如期到訪而已。
一言蔽之,就是春虎在陰陽術的各方面知識上到底有多麼無知。這點已經充分地曝光了。
“屬於‘泛式’的式神有哪些種類?六壬佔和泛式六壬最大的不同是什麼?靈災的規模和月相的關係是什麼!?”
(譯註:六壬佔——大六壬,或稱六壬神課,簡稱六壬,是中國道門古老三大占卜術之一。與遁甲、太乙合稱三式。名字來由:五行(水、火、木、金、土)以水為首;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中,壬、癸屬水,壬為陽水,癸為陰水,舍陰取陽,故名壬;六十甲子中,壬有六個(壬申、壬午、壬辰、壬寅、壬子、壬戌),故名六壬。六壬共七百二十課,一般總括為六十四課。其佔法,用兩木盤,上有天上十二辰分野,謂之天盤,下有地上十二辰方位,謂之地盤。兩盤相迭,轉動天盤,得出所佔之干支,結合太陽在黃道上的位置、時辰,以判吉凶。六壬佔術由來甚古,《隋書·經籍志·五行》著錄有《六壬釋兆》、《六壬式經雜佔》,此後歷代書志,收錄頗多。後傳至日本,在平安時代時,由陰陽師安倍晴明發揚光大。為現代算命相術之一。)
“……嗯、那個啊……”
“嗯、可是、那個,你夠了!到底你至今為止都在幹什麼的!?”
幾似慘呼。春虎那句“在上高中哦……”,似乎也沒有進入她的耳朵。
來講課的講師,一開始都以為春虎在開玩笑。不管怎樣說,就算是新生,畢竟是土御門家的人。其中甚至還有真的生氣,向春虎怒喝的講師。
但是,他們都正色起來,然後驚呆,最後無視春虎的存在。下午的所有課程的所有講師,都表現出了類似的反應。然後,夏目在類似剛才的那種對話中,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滿臉通紅地瞪著春虎,表情陰晴不定。
“好了,入塾考試前臨陣磨槍,現在路遙知馬力了吧。”
春虎保持著仆倒在桌上的姿勢,怨恨地盯著淡淡卻又毫不留情地說著的冬兒。“順帶一說——”冬兒繼續託著腮續道,
“‘泛式’中,式神分成兩大類。神佛啊鬼神啊靈獸啊——將過去這樣稱呼的靈性存在作為式神來使役的,稱為古式傳統使役式。相對地,將咒力灌輸進容器中製作出來的人造式,現在則佔壓倒性多數。並且,人造式中,有隻用施術者本人的咒力製作的簡易人造式、和同時也容納著外部咒力的普通的人造式。簡易式若非直接操作的話只能執行事前收到的指示,但普通的人造式某種程度上可做到自律行動。再有,在這些人造式中有高等人造式,這是指有獨立的思考,即擁有人格的式神。”
“……一般家庭出身的你,為什麼那麼熟悉……”
“因為我不是笨蛋嘛。”
“那、那麼,護法式什麼的、泛用式什麼的、家務式什麼的,又是什麼意思?”
“那個啊,不是按生成方法來分類,而是按用途來分類啊。而且,沒有什麼家務式的分類。”
冬兒似乎也有點厭煩,回答比平時更加冷冰。
然而,冬兒還好,其他戒備著“土御門家的新生”的塾生,也似乎對春虎的無知感到相當意外。講師也是,開始也感到相當奇怪,試探著春虎的真意,繼而卻驚愕起來,像是洩氣的皮球一般,最後變得啞然失笑和焦躁不寧起來。連天馬也一副啞然的表情,看來似乎春虎讓他實在很意外。
然後,無需多言,在縈繞著全班的這種氣氛中,擔當急先鋒的是倉橋京子。嘲笑和蔑視理所當然地投向式神的主人,夏目羞恥難當,只能縮身低頭。
“承受如此恥辱,出生以來第一次……”
臉色鐵青、身體發顫,夏目呻吟道。她的聲音充滿著認真和深沉,絕非可以一句“啊哈哈太誇張了”就可以打發過去。
“特訓……要特訓。地獄式的高強度特訓。把這半年來的落後——不對,是打從出生到今天十六年的落後追回來。首先是『泛式陰陽術概論』和『陰陽II種』之類的各種解說書籍。『現代式神理論』和『再說陰陽史話』。……古典也是必要的啊。『傳金烏玉兔集』不能拉下,『佔事略決』要全本滾瓜爛熟。之後最起碼得連『周易』、『五行大義』、『新撰陰陽書』、『黃帝金匱經』都……”
(譯註:傳金烏玉兔集——簠簋內傳金烏玉兔集,簡稱簠簋內傳,據傳為安倍晴明所編纂之佔術書籍。全書共五卷。
佔事略決——同樣據傳為安倍晴明所編纂之書籍,為現存最古老的陰陽術相關書籍。內容為六壬佔的基本說明,與及六壬佔的作法與目的之解說。
周易、五行大義、新撰陰陽書、黃帝金匱經——均為陰陽寮學生的教科書。還有一部是『難儀』。陰陽寮在前文也有出現過,為隸屬於中務省的機關之一。負責占卜、天文、時刻、曆法等編纂的部門,同時擔負陰陽教學的任務。本作設定中的陰陽廳、陰陽塾,應為從古代陰陽寮中將行政與教育兩大方面進行分化而形成的機關。)
夏目喃喃自語說出的話語,在春虎耳中聽來已經有如咒語。而且,硬要歸類的話,那大概一定是屬於“邪”或者“暗”之類的咒語吧。
“……春虎是在住在學生寮的吧?”
“啊、啊啊。”
“好,等會在學生寮開始特性。”
“誒?哎呀可是,那裡應該是男生寮吧……”
“我也是‘男生’啊。”
“不,可是啊……”
“沒問題。我懂得不睡也沒問題的咒術。只要不在意副作用,可以撐個把星期。”
筆直凝視春虎的眼瞳,認真的連一分玩笑都容不下。而且還閃耀著點點張狂的光芒。連被疲勞纏身的春虎,都感到寒意湧向全身。
然而,
“——夏目。中午那位,又來了。”
冬兒像是潑冷水似的通告道。
教室外面的走廊上,身穿西裝的男子向著這邊揮手。是中午也出現過的那位帥哥。夏目恢復了幾分平靜,發出“啊”的一聲。
“不好。說起來放學後也有預定了……”
“是、是這樣啊。雖然很遺憾,那麼,特訓就幾時再——”
春虎正意欲敷衍過關的嘴巴,在夏目的一瞥之下有如被縫上了一般。
夏目拿出筆記本,抓起自動鉛筆奮筆疾書,
“——這個。圖書館應該全部都有,都給我借出來吧。”
說著把撕下的筆記塞過來,自己則迅速地收拾好了書包。
“等會我回去你的寮舍那邊露個臉,所以首先把這些書都瀏覽一遍。不對,給我都瀏覽一遍。這是命令!”
夏目斬釘截鐵地放出話來,急急腳走出了教室。夏目的背影與男子一同在走廊中消失。被拋下在原地的式神,連說一句話的餘暇都沒有。
視線落到筆記上,文獻和參考書的名稱整齊地排列其上。而且,到處都有不認識的漢字。看來有必要先將書名的讀法解說一遍呢。
“太好了,春虎。夏目老師幹勁十足呢。”
“莫非說冬兒,這些你全都看過了?”
“很不巧,我是隻要一看平成年代以前的文章,就會貧血的體質。”
損友輕飄飄的話,終於讓春虎放鬆了肩膀,嘆了一口氣。
本來春虎的成績之糟糕就不落人後,是個掛科之王。在以前上的高中也是補習的常客。就以這樣的學力,現在卻突然要鑽研陰陽術這種極度專門化的分野。剛剛入塾便即摔個大跟頭,說是當然也是當然。
“那麼說,在這裡的傢伙,都讀過、知道這樣的東西的麼?”
“畢竟是通過陰陽塾入學考試的人。啃過點這樣的東西也是正常的吧。”
“天馬說過了吧。一年級生,中心活動是理論學習。”
春虎再次僕回桌子上,冬兒繼續托腮凝視遠方。兩人的眼睛都如同多雲天一般渾濁,生氣逐漸從臉上流失。
“我這麼快就要承受挫折……”
“啊,比原來預計的還有累人啊。這裡的理論學習。”
“讓頭腦變好的咒術,沒有這種東西麼?”
“一聽就覺得是很白痴的咒術呢,那個。”
勉強開合著沉重的嘴巴,出來的也只有這種荒蕪的對話。此後兩人陷入沉默,並排呆呆地看向講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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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5-2302:04
塾生們似乎都很繁忙,教室中剩下的只有春虎兩人。
不久,春虎百無聊賴地把撕下的筆記對摺起來。
再次摺疊、再次摺疊,再把兩邊展開,就成了一隻紙飛機。“嗬”一聲揮動手腕,起飛的紙飛機悠悠縱穿教室,裝上黑板,墜落到講臺上。春虎和冬兒無言以雙目追逐著那短短的軌跡。
“……肚子餓了。”
“是了。”
“……回去麼?”
“啊啊。”
如同春虎的預感一樣,前途多舛。
☆
陰陽塾為從全國集中起來的塾生準備了寄宿寮。
分別有男生寮和女生寮,前者的位置從塾舍步行過去要十分鐘。與裝備最新裝置的塾舍相反,這裡是把春虎和冬兒兩人的歲數加起來都趕不上建築年齡的年代物。
外牆是已經顯出茶色的紅色磚頭砌成的,穿過玄關旁邊就是食堂兼娛樂室。深處的走廊盡頭已經改造成沖澡室和泡澡堂。春虎分配到的房間是二樓最盡頭倒數第二間,冬兒的則是再倒數一間。
離晚飯時間還有一點空閒。
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上二樓,春虎和冬兒在走廊上道別。
房間是木板間隔的六畳大的房間。只是,在春虎房間裡,前任主人留下的畳席,還保留在原地。
回到房間的春虎,
“……啊啊”
長長嘆了一口氣,穿著制服就那樣滾到在畳席上。
昨天傍晚已經進入過寮內,將事先送來的行李整理妥當。話雖如此,出去塞滿揹包的替換衣物,說得上是行李的行李就只有棉被之類了。傢俱也只有摺疊式的桌子,家居生活感等同於無。
空無一物的房間。那恰如現時點上的春虎——作為陰陽師志願者的春虎的象徵一般。
“……好累啊。”
春虎從心底發出低吟,迷迷糊糊地看著天花板。和鄉下自己的房間相異的天花板,如實地訴說著環境的變化。
——我確實是在東京吧……。
在初來乍到的東京,首次開始了雖在學生寮中卻也算是獨居的生活。昨晚的舒適和解放感,很遺憾短短一日便如泡影。
“……還真是沒用啊,我。”
講師們驚呆的臉孔——那還不算什麼。之後簡直把春虎當成不存在四大態度,才是真正的嗆人。還有教室中不時投來的、素不相識的同學們那冰冷的視線、含笑不語的表情。在教室裡面還沒有充分地體會到,等到離開塾舍形單影隻的時候,才終於明白自己所受的傷害比預想的還要沉重。
——總覺得,各種意味上都是被排擠在外的感覺?
即使如此,比冬兒事前預計的狀況,這還算好了。會因為春虎身為土御門家的人而介意的,現在看來似乎只有倉橋京子一人。現下春虎所感受到的排擠,和自己的出身並沒有多少關係。
是春虎自身的問題。
“真頭疼……”
即使如此,在陰陽塾入塾考試之前,還拼命地學習過——自認還算有學習過。然而,那份自覺到底有多天真,現在是深刻感受到了。說是已經學習過來,不過也是僅僅半個月之間的事情。夏目所言“打從出生到今天十六年的落後”,恐怕並非誇張。
然而,即使如此,
——“這是命令!”
“……嘖。”
不禁嘖舌。
“我可是連高中都輟學了哦……”
完全是自己決定轉學。不想以恩人自居。
但是,“難得來到”的想法卻無論如何都無法打消。自己不惜拋掉至今為止的生活,來到了夏目的身邊。然而,開懷的表情只在初見的時候出現,當知道了春虎的無知的一刻——而且說起來那傢伙明明應該早就知道——態度立刻180度大轉彎。說什麼“承受如此恥辱,出生以來第一次”。丟臉的是自己,夏目那不過是毫無來由地感到羞恥而已吧。
“說來那傢伙,莫非是把式神當成寵物一樣來看待的?”
至今的人生一直沒有接觸過陰陽師的世界。一無所知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甚至說,青梅竹馬嚐到苦頭了,應該做點什麼來鼓勵他,讓他打起精神來才對。用溫柔的聲音和目光說,沒關係哦春虎君、不是有我在麼,之類的……。
“……大概沒可能了。”
努力想象著夏目的溫柔表情結果失敗了。夏目要是個這麼可愛的女孩子的話,初中時代也不會讓人如此敬而遠之吧。
想著想著,已經逝去的摯友的臉龐不意地浮上腦海。
“……北斗。”
自己和冬兒還有北斗。三人一起打鬧,那些輕鬆愉快的時間多麼令人懷念。直到現在,每當想到如此歡樂的時光已經一去不返,胸中的深處還會生出劇烈的痛楚。
不,北斗——擁有少女身姿的式神已經逝去,然而操縱她的陰陽師,現在還應該待在某個地方。要取回那段懷念的時光,應該並非不可能。北斗的操縱者——可能會見到真正的北斗,是春虎投身這個世界的理由之一。
想再一次見到北斗。
和她相見,無論是怎樣無聊的事情都好,都想和她聊天。如果知道自己進入陰陽塾,在那裡吃苦的話,北斗會怎樣想呢。會高興嗎。然後,會說“努力吧”來鼓勵自己嗎。
說不定北斗也會因為春虎的不靈光而驚呆。只是,北斗就算會吃驚,之後也會笑著給自己打氣吧。雖然嘴上不饒人,卻又很溫柔。不會像夏目那樣,說什麼恥辱啊之類的。那一定是絕對的。
“啊~啊。早知道這樣,就該聽北斗說的,問問老爸關於陰陽術的基本就好了。”
春虎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在畳席上扭來扭去。
然而,突然又呼地挺起身來。
“……慢著。”
想起來了。離開家裡的時候,收到了父親送的一件餞別禮。
式神。
封裝著式神的容器。
春虎急忙飛奔到塞滿了換穿衣物的體育揹包旁邊。
“是了。雖然昨天太忙了所以忘記了——!”
要是以陰陽師為目標的話,你也算“土御門”的一分子了。
那是父親如是說道,親手將容器交給走出家門的春虎。父親對春虎提起“土御門”的名頭,記憶中那還是第一次。
不用說,連式神的種類都不知道的春虎,連想都沒有想過要去問那是怎樣的式神。然而,那是父親特意搬出“土御門”的名頭,交給自己的式神。雖然不期待那是如夏目的使役式龍之北斗那樣的式神,但說不定會是像白馬雪風那樣的、又易用又帥氣的式神。不不,本家是龍的話分家就自然該是虎,這個式神不也很有可能是超強的麼。有可能那甚至是會讓眾講師和同學們誠惶誠恐刮目相看、強大的式神……。
“找到了!”
從揹包中拿出來的,是用和紙包著、如撲克牌大小的一個包裹。不甚厚也不甚重,一如在神社販賣的護身符一般。裡面用漿糊封住,表面用墨汁寫著“土御門”三字,與及作為家紋的五芒星。這個包裹的裡面,裝著式符——作為式神的容器應用的符咒——大概吧。
(譯註:和紙——日本古來生產的紙,與西方傳入的洋紙相對應。和紙因為纖維比較長,所以即使做得薄也不失韌性。)
只是,
“……不行。不知道用法。”
治癒符的話曾經用過,之前的事件中,也曾經忘我地用過護符。不限於咒符,就連咒具,也曾經握過名為“護身劍”的誇張的劍——雖然只是不停揮舞而已。
但是,碰見了式符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問夏目的話或許就會知道了。但是,剛剛才經歷過那種態度,可以的話還真想讓夏目大吃一驚。
“……話雖如此,說明書什麼的沒有麼?”
春虎帶著微弱的希望,正要撕開裡面的封印。
這個瞬間,臉上的五芒星有如通過電流一般麻痺起來。
3
正確來說,比起氣息,應該說那是靈氣。
身後。
春虎反射性地轉過身來。
小小的孩童正坐地上,雙手置於畳席之上,平平伏身。
“……啊?”
春虎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
因為伏著身子,看不到臉容。看到的只有細心地梳的整整齊齊的——然而頭上卻又有著兩個顯眼的突起——小小的齊劉海。穿著的服裝近似陰陽塾的制服。更正確地說,很像是制服設計的原型狩衣、又或者是水乾,下身穿著指貫。衣服雖稍顯寬鬆,那體型怎麼看都像是小學生。不,說不定更為年幼。
(譯註:水乾——平安時代的男子裝束之一。因為製作布料不經上漿,而只是單純用水沾溼以使其平整,故有此名。設計上類似狩衣,同樣為盤領,無背縫。但與狩衣不同的是,衣襟不用頸扣固定,而是以縫製於衣襟上沿處的帶子作固定。
指貫——與狩衣搭配的褲裙。褲腳處穿著帶子用以束緊。)
“…………”
在出人意表的展開面前無言以對。
這個孩子到底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呢,春虎在頭腦中某個角落思考著這樣的問題,而另一個角落,卻又泛起了另一種冷靜的思考:這麼狹窄的房間,有人進來不可能察覺不到。再說,這孩子又是從哪裡來的。而且,為什麼會在自己的房間中,甚至還向著自己跪拜呢。真是不明不白。
“喂、喂……”
春虎誠惶誠恐地搭話。
話聲剛出,就像被熱水灑到似的,小孩子的背脊突地打了個顫。春虎也打了個絕不輸於眼前這個孩子的顫抖,連線下來的話都吞回去了。
然而,這時春虎的雙眼又被吸引住了。小孩子打顫的瞬間,平伏的身子後面——直接說就是屁股一帶,似乎有什麼在躍躍跳動。當察覺到那是什麼的時候,春虎睜圓了雙眼。
尾巴。
披覆著細細筆直的毛髮,鬆鬆軟軟像樹葉形狀的尾巴。春虎發出啊的一聲,視線回到了小孩的頭頂。高高突起的既非睡亂的頭髮也不是捲髮。微微地呼呼震動的,是包覆著和尾巴一樣的毛髮的、三角形的尖耳朵。
“你、你、那耳朵……還有尾巴……!”
當春虎吃驚的開口的瞬間——
小孩子忽地擡起低伏的頭。
是女孩子。
梳的整整齊齊的劉海,與及如同施了白粉一般白皙的肌膚。臉容現出與年齡相稱的稚氣,如同灌注了生命的市鬆人偶一般,連細部都非常精緻端整。
(譯註:白粉——古時女性用於臉部與及頸部化妝,以使面板顯白的化妝品。分為粉白粉,水白粉,練白粉等幾種。
市鬆人偶——為帶替換衣服的人偶的一種。頭部手足多以桐木製成,軀幹則以布袋塞滿木屑等做成。以裸身狀態售賣,衣服則由購買者自行製作。)
然而,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凝視著春虎的那雙大大的眼眸。
藍色。
少女遠遠的雙眸,是有如琉璃一般美麗、又如蒼穹一般深邃的,鮮麗的藍色。春虎在少女面前已將無數疑問拋諸腦後,如同被那雙美麗的眼眸所吸進去了一般。
相互凝望之時,到底已經流逝了多少的時間。
不經意地,
終於——
從少女的碧眼中,灑下如同珍珠一般的淚滴。春虎回過神來,立刻慌得手忙腳亂起來。
“別!?喂、喂喂!怎麼哭了啦!?話說,你到底是誰啊!?……啊啊不對,是誰都好,總之先別哭了!”
春虎伸出兩手,然而卻又不敢就那樣觸碰到面前的女孩子,只是空自胡亂揮舞。少女一直睜著雙眼,目不轉睛地凝視慌亂的春虎,眼淚無言地流淌。
終於少女咬著嘴脣,伸袖用力拭乾眼淚。
然後再次低伏臉龐,
“初初初、初來拜見——”
如此大聲說道。
只是,說是大聲,其實本聲相當細軟,這已是鼓足氣全力呼喊出來的音量。而且,和外貌一樣,聲音帶著十足的稚氣。春虎腦中已近一片空白。
“……誒?什、什麼?怎麼回事!?”
“小小小、小女乃祖狐葛之葉後裔,此番前來,為土土、土御門春虎大人擔當護法,聽候吩咐,名為坤。尚尚、尚未、尚未成器,懇請見諒——”
(譯註:坤——此處原文為コン(讀kon),並無漢字。坤為八卦之一,也指稱女性的物品。從本作題材,原文讀法,與及女性化三點出發考慮,此處選定坤字作為コン的中文名。)
說完,深深拜倒直至額頭點地。無需多言,春虎已經啞然。
——說、說什麼?組胡?猴衣?減量……減什麼?
無言以對就是這樣的狀況。春虎心中一片混亂,空自飛速轉動的思考,到最後只是圍繞著視覺上的驚奇打轉。
就是說,耳朵和尾巴。
不是化妝或是cosplay。因為正在動著。質感也相當真實。而且,也不可能把真正的耳朵和尾巴安到女孩子身上。
不能安到人類的女孩子身上。
就是說這孩子……。
“啊!式、式神!?莫非你就是,式神?”
春虎一確認,少女——坤立刻呼呼用力點頭。
春虎終於理解了。式神。是女孩子模樣的式神。這麼說……。
“莫非說——就是這個?這個容器……就是老爸送我的式神……!?”
坤再次點頭。稚氣的臉容上浮現的,是無出其右的鄭重表情。
“可、可是,我可還什~麼都沒做哦。怎麼就無端端地跑出來了!?”
春虎竭力擠出的問題,讓坤狼狽不堪,
“坤、坤一日為護法,當需日夕守候主人身周。雖有有、有失周到,然自蒙託付重任於此身之刻起,一直暗中保主人周全——”
坤聲細如蚊地說明道。
“誒?那、那就是怎樣?你是說老爸把這容器交給我的時候,就一直在外面了嗎?可是看不到你啊!哪裡都看不到吧!?”
“並並、並未蒙召喚,故一直隱形。”
“隱形?是說躲起來了嗎?雖然看不見,但是卻在身邊?”
“噝、是~”
面對幾次確認的春虎,坤只是一味伏身低頭,縮緊蓬鬆的尾巴。
看來緊張的不得了,縮成一團了。看著她硬梆梆的樣子,春虎反而恢復了幾分平靜。
“是這樣啊……我明、明白了。總之擡起頭來吧。讓人這樣拜著,我感覺也不好受,而且說話也不方便。”
聽春虎這麼一說,坤立刻擡起頭來。話雖如此,尚顯稚氣的臉龐,還是一如既往鄭重其事緊繃著。耳尖不時撲撲跳動,似是抑制不住內心壓力的洩漏似的。
“……說來,早上阿爾法也說了句奇怪的話。我的式神已經登入了……那原來是在說你啊。”
春虎面向坤盤腿坐下,再次看著眼前的式神。坤在主人的注視下也緊張起來,稍稍改為正座姿勢,雙手交疊,反過來看著春虎。
要是不看耳朵和尾巴的話,坤看起來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不,實際上比起這個年齡的少女——或是該說幼女?——確實要顯得成熟不少。然而,除此以外,與真正的人類別無兩樣。五官雖然稍微太端整,筆直看著這邊的眼瞳、柔和的臉部輪廓、線條緊繃的小小櫻脣,每一處都是如此“普通”。“普通的”可愛女孩子。
——這傢伙,是式神?就是這樣的小孩子?
要是夏目在這裡,大概一定會乾脆地解說“童子”形就是式神形姿的慣例。然而,並不通曉此中知識的春虎,面對畢恭畢敬的幼小女孩子,就是不知道該採取何種態度。
“……是老爸,交給我的吧?”
坤呼呼點頭稱是。
然後,似乎看出單靠點頭無法打消春虎的疑問,
“坤、坤過往亦曾伺候過土御門之分家。”
“誒?那是什麼時候的事?難道就是老爸?”
“以、以前的記憶,並無殘留。然伺候分家之事,已非初次。”
“那麼說,就是代代伺候著我家麼?原來如此。”
就像本家的雪風那樣麼,春虎如此想著,接受了這一解釋。就是說,分家也有像雪風那樣伺候著整個家系的式神,父親則將其交付給自己。要是這樣,父親特意提起“土御門”的名頭也就不足稱奇了。
“誒、那個,你……”
一聽春虎出聲呼喚,坤立刻誠惶誠恐地發出似有所欲言的聲音:“誒、啊”。
“主、主人,請直呼坤之名字。”
“主……我、我明白了。那麼那個‘主人’就算了吧。叫我春虎就可以了。”
“初、初初初、春、春呼呼虎……大人!”
“……不用那樣生硬啦。”
“…………”
“哇!騙你的!我一點都沒在意哦。一點都沒覺得討厭哦。所以,別做出那種表情啊!”
看到坤大大的雙眼又一次溼潤起來,春虎慌忙打圓場。
漸漸看出來了,這個式神似乎把主人——就是說春虎,當成是神一樣來看待。畢恭畢敬的態度,絕非一般。
“總之冷靜下來!放鬆!深呼吸!好吧?”
春虎用盡全力說道,坤聞言立刻伸直背脊,張開小小櫻脣,“哈——呼——”地深呼吸。看來是個本性率直的好孩子吧。雖然讓人頭疼該如何對待就是了。
——可是話說回來……這傢伙真是出人意表啊。總覺得,比起式神和主人的關係,更像幼兒和保護者的感覺?
至少,似乎很難說得上是春虎期待的、讓施術者臉上貼金的式神。在戰鬥中絕對派不上用場。感覺甚至得反過來由自己來保護她。
不,最大的問題是,還是這副外貌吧。這種時勢,帶著個這麼幼小的女孩子四處晃悠,說不定會招來各種無辜的誤解。
——老爸這個混蛋……。
本來還以為老爸難得一次正經地為出遠門的兒子而祝福一番,其實他一定在背地裡笑得抱著肚子打滾了吧。做出這種明知會落空的期待的自己真是個笨蛋。
——不、不對,慢著。要下結論還早著。到底是不是空自期待一番,還難以定論。
式神並非靠外表起作用。當然,外形帥氣那是再好不過,但真正重要的是外表。外表看來是個小女孩,其實卻是個厲害的式神、這樣的事情也並非不可能。
“好、好了。坤,就讓我聽聽你的事情吧。”
春虎一開口,坤又立即恢復了鄭重的表情。
“首先……對了。坤,你是屬於哪一類式神的呢?說分類也可以哦。”
雖然春虎本意只是問個基本問題,坤聽到提問,
“——?”
無言地側起頭來。就像接到“試試把屏風上的老虎抓來看看吧”的命令似的,表情似稍微凝滯起來。
(譯註:抓住屏風上的老虎一處,為足利義滿開給一休的問題之一:義滿訴苦“屏風畫上的老虎每晚從屏風上走出來,大肆搗亂,希望治它一治”,一休立刻對道“我會抓住它的請老虎從屏風畫上放出來吧”。義滿心悅誠服。)
“嗯?你自己不知道那些事情麼?啊,可是剛才,不是說過什麼護法之類的麼?那個,不是剛才冬兒還是誰說的、護法式的意思麼?”
“噝、是。坤乃春虎大人之護法。”
“就是吧?嗯那麼,誒……那什麼?就是所謂的,人造式吧?”
“仁、仁棗……?”
坤雖然開朗地迴應道,臉上卻又很快晴轉多雲。陰沉的臉上冒出溼漉漉的汗珠,是因為回答不出問題,然而似乎她卻將這當成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一般。
“哎、哎呀?這點都不清楚?……啊,對啊。你是代代伺候我家的吧。莫非說,是在‘泛式’出現之前、古老的式神之類?——啊啊,不對。你說不記得之前的事情吧?可是,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確實似乎雪風也是古老的式神,“在‘泛式’的概念中”應是屬於高等人造式。恐怕坤也是和雪風同一型別的式神吧。
“算了,問些連你也不知道的問題也沒用。問點別的吧。比如說,坤有什麼拿手的事情?都有些什麼能力?”
“——噝、是。雖心有惶恐,隱形之術最為擅長。”
“啊啊,就是躲起來吧。使來看看?”
“然、然則……”
一邊說著,坤的身影嘶地模糊、眨眼間就消失了。雖然是自己提出的要求,春虎還是嚇了一大跳。
“哇,消失了!好厲害。怎麼會這樣的!”
不禁伸手出去,然而卻一下穿過坤剛才所在的位置。與其說是隱去身形,甚至更像是瞬間移動到哪裡去了。
“坤?你在這裡吧?”
“噝、是。”
“喔喔,有聲音!好厲害啊。這不單止身軀變透明瞭吧?”
“雖、雖也可辦到,然現在脫離實在。正因如此,連氣息也一併隱沒。”
“脫、脫離實在?什麼意思?是說變成幽靈之類的麼?”
“噝、是。僅以靈之形式存在……再加之,將靈氣散佈四方。只、只是,若如此開口出聲,靈氣必起波動……”
聽她這麼一說,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凝視,便看見那裡有著如靈氣的影子似的物體。不,並非以雙眼看見,而是以見鬼“視得”。
然而,即使如此,只要坤不說話,就算有見鬼的能力,也無法感應出來。原來如此,這就是隱形啊,春虎興奮地點頭。
“好、好了。可以出來了。”
春虎一出聲,坤立刻就現身。雖然就在眼前,卻還是和開始的時候一樣“回過神來已經在那裡”,忽然地出現了。
“啊呀……再次審視真是覺得這個好厲害啊。真有你的,坤。”
“心、心心、心有惶……”
“啊呀啊呀。真的了不起啊。我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不不、不足掛……”
坤滿臉通紅低下頭去,然而碩大的尾巴呼呼左右搖擺。似乎正在害羞。這種地方就顯得很可愛。
“那,其他呢?其他還有什麼能力?”
“可懸、懸浮空中……!”
“喔喔!真的啊!真的就像魔術一樣啊!還有呢?”
“可操、操縱火焰……!”
“喔噢。火、火球!好燙啊!是真的火啊!好厲害!”
保持正座姿勢懸浮在離地五十釐米左右的坤,頭頂上生成如拳頭大小的青白色火球。火球繼而在增加兩個,總共有三個,輕飄飄地在室內飄遊。雖然有點像鬼火,發出的熱量卻相當驚人。
——果然很厲害!式神真厲害!
雖然開始還不知如何是好,隱身浮空之類,總覺得是很有式神感覺、雖然不顯眼卻非常方便的能力。火球這樣的——威力到底有多強大就先不管——用來裝門面就醒目。春虎非常滿足。
見的主人的反應,坤也一臉得意。尾巴搖的沒有一刻消停,高興得快要連身子也要扭動起來了。感覺似乎連臉都放出光芒來了。
然而,
“好厲害啊,坤!還有嗎?還有什麼其他能力?”
“……誒?其他……”
坤的表情立刻黯淡下來。飄遊的火球,噗咻一聲消失,懸浮空中的坤也咚一聲掉到畳席上。在發出“——?”一聲無意識地側起頭來的春虎面前,坤的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然而,忽似想起什麼,坤的碧眼忽地閃亮起來。
坤啪一聲從正座姿勢改為立起一邊膝頭,同時右手忽地伸向背後。一反至今為止的行動,動作出人意料的迅疾。感覺有什麼發出閃光——下一瞬間,反握的出鞘匕首尖端已經抵到春虎鼻尖。
春虎倒吸一口冷氣。
“春春春、春虎大人一日在此,不肖坤已有覺悟、隨時可成為大人之彈丸!若有與春虎大人作對者,定必使之成為此愛刀‘搗割’之亡魂……!”
“…………”
目光鄭重。而且,那鄭重的雙眸中,倒映著匕首的刀刃。春虎抽拉著臉部肌肉。
“……這、這樣啊。謝謝你,坤。明白了。我明白了,首先把那個收好吧……”
聞言坤鼻息慌亂地把匕首收回背後。看來是在帶子上藏著刀鞘。然後,坤又似想起什麼,慌慌張張地恢復正座。
——……不行。
“故、姑且,坤,那個……搗、搗割?那也是相當奇異的名稱就是了……總之,那把刀,沒有我的許可不能拔出來。明白了嗎?絕對哦?”
“可、可是春虎大人。坤乃為護法,必得護衛春虎大人安全。若有不測之際——”
“就算到時也要先確認!明白了吧?”
春虎的語氣一強硬起來,坤不情不願地點頭。
——動不動就拔刀的幼女式神啊。饒了我吧……。
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年代製作出來的式神,但是坤這種時代錯誤的言行,有必要讓她儘快改掉。不然的話,說不定會在難以預估的地方造成無法挽回的事態。
——話說,要是這傢伙闖了什麼禍來,那責任還是會落到我頭上吧?這可不好笑啊。本來單單要應付自己的事情就夠頭大了。
真是讓人頭疼的事情。雖然不是太要緊,不過要想靠式神讓周圍對自己改觀這種小算盤還是放棄好了。說到底自己還是不走運。春虎心中自怨自艾。
然而,
——“雖然一直都知道你就是個笨蛋是個笨蛋,可是不知道你已經笨到那個程度了!”
“……嗚!?”
夏目怒吼的聲音突然在腦中閃過,春虎慌忙收起自己的自我陶醉。
——笨、笨蛋!我到底在自大個什麼!
正是如此。要抱怨的不是自己,而是面前這個孩子才對。因為春虎不過是掛著個土御門名頭的菜鳥。學習也是不太趕得上的吊車尾。要是不走運,要認自己這樣的人為主的式神、才遠遠要比自己不走運吧。
轉頭一看,坤似乎覺得自己挨春虎罵了,低著頭陷入了沉默。頭上的兩隻耳朵,尖端也無力的耷拉下來。
說到底,坤這種極端消沉的態度才是問題。這是因為對春虎抱著相當的誤解吧?說不定因為因為春虎姓土御門,所以就覺得是個“大人物”。
“吶、那個啊,坤?我不太喜歡受人誤解,所以先說在前頭……”
“噝噝、是。”
因為春虎一臉鄭重起來,坤也立刻緊張地挺直了背脊。
春虎不甚自然地清咳一聲,
“那、那個,坤,說白了我啊,在土御門家的人裡面,並不是像你一直以來所伺候過的人那樣、獨當一面的陰陽師。老實說,就算是你,我也沒有信心能好好使用……”
聞言——
坤的雙眼立刻呼地大張。
藍色眼瞳中映出無底的絕望,
“即、即即即即即是說,坤乃無、無、無用之物……!?”
淚如泉湧,坤嬌小的身軀激烈顫抖。“不不慢著慢著!”春虎說在急忙支起身子來。
“不是!就說不是了!不是說不要你,不要你什麼的連一個字都沒有說過吧?不是那樣吧?不是那樣……我是說、不要太過高估我。”
“——?”
坤雙目噙淚,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對於春虎話裡的意思,似乎一點都沒有理解到。
“其實啊那個……我還是個學生——只是算個陰陽師見習那樣的腳色罷了。而且,就算是見習也是個吊車尾,其實跟外行沒有兩樣。絕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所以,坤不必對我這樣畢恭畢敬。”
雖然自己這樣說未免太丟臉,但是卻是實情,無可奈何。
聽完春虎的告白,坤嘴脣緊閉滿臉驚訝。白天——講師和塾生的反應如在腦中甦醒。春虎心下不快,情不自禁地別過臉去。
只是,
“絕非如此。”
坤斬釘截鐵地說。
一反剛才的、相當流暢的話聲。聲音中滿溢著堅實的確信。然而,當春虎吃驚的回過頭來的時候,堅毅的表情消失,中途就變回原先的樣子。
然而坤還是努力地,
“方方、方才亦已稟告,坤今日全天、一直守候春、春虎大人身周。”
“——啊”
說來確實如此。就是說,春虎在陰陽塾的諸般失態,自始至終一直看在眼中。
“所、所以,你也知道我什麼都不懂吧?為什麼那麼……”
“皆因坤、坤乃春虎大人之式神。”
“就因為這樣?就因為這樣,你就對我這麼恭敬?”
聽到春虎吃驚的詢問,坤便像是世間一切常理皆遭顛覆一般、疑惑地看回春虎。要是說坤的態度才是正道,作為夏目的式神的春虎,就得對世界絕望了。
“是否多添煩煩煩、煩惱了?”
“不……不是那樣就是了。”
春虎含混其辭。其實總覺得有種被人捧上天的感覺,無法冷靜下來。
——可是……。
即便如此,今天一整天都受到種種悽慘的待遇。坤那樸實無華的話語,潤透了春虎的心胸。
好好一想,連自己的式神都要嘲笑自己的話,確實也太可悲了。今後好好和坤互相磨合,坤的態度也會放鬆下來吧。雖然揮舞匕首相向這一點讓人頭疼,如出於本人希望的話,亦無非讓她改過來的必要。
不,說到底如果坤將主人當成絕對的存在,那麼自己更應迴應她的心意。成為無愧於坤的尊敬的、獨當一面的陰陽師。
“……明白了。那麼,坤就是我的式神,我就是坤的主人了。瞭解。雖然是個不成器的主人,今後有請多方照顧呢,坤。”
春虎暗中立定決心,笑著對坤說道。
坤的立刻滿臉飛紅,雙眼閃著光芒,咯地低下頭來。
“小小小、小女不肖,敬請多方關照——”
一反殷勤的態度和遣詞,只有尾巴孩子氣地上下躍動。雖然感覺有點慚愧的,看到坤這麼高興,也就不再介意的。
——我的式神,麼。
春虎重新掌握到這一事實。
“……好了!那麼,坤,既然看了一整天,那麼已經很熟悉我了吧?”
“春春、春虎大人如此寬廣胸懷,非坤等淺量之輩可——”
“慢著慢著,不是說那些啦。我其實是想說我要繼續提問下去了哦而已啦。比如說……是了,坤的那副耳朵和尾巴,到底有什麼特別的用途呢?”
春虎忍住不讓苦笑浮上臉孔,儘量用溫柔的口吻問道。如是,聽到提問坤的耳朵和尾巴,像是因為吃驚而噗的一下豎起。
“用、用途之類……坤本身即為靈狐,故而……”
“啊,是狐狸啊?莫非是狐妖——不對,是像狐狸的精靈那樣的嗎?”
春虎一直以為那是狗的耳朵和尾巴。聽到春虎的問題,坤用力點頭。那麼,剛才放出的火球,可能就是所謂的“狐火”。
(譯者:狐火——沖繩縣除外,在日本各地皆有流傳的怪火。又稱火燈、火點、燐火。通常在寂靜無人的夜晚出現,焰色多為紅或橙色,但也有藍色例子。據稱為狐狸撥出氣息發光,也有認為狐狸互相以尾巴摩擦點火、又或為狐狸所持之狐火玉發出光芒。在鳥山石燕所繪『畫圖百鬼夜行』中有登場。另寬寶時代雜書『諸國里人談』提及,元祿初期有漁夫以網捕獲狐火,網上觸及狐火部分,白晝如常夜間卻發出亮光,漁夫將之充作照明,引為至寶。現代一般認為狐火成因與鬼火類似。)
冬兒似乎的確說過,簡易式以外的人造式中,封存外在咒力的種類是非常普遍的。所謂“外在咒力”,在坤例子裡可能就是“靈狐”。即是,坤應該是以狐狸精靈為基體制作出來的式神。話雖如此,春虎也不知道靈狐是怎樣的東西。
春虎輕哼一聲,湊近坤的耳朵仔細觀察起來。似乎在注目之下害羞起來,坤眼眶周圍的面板起了一陣紅潮,別開了視線……然而耳朵的卻比往常扇動得更為急促。
“……可以摸摸麼?”
“嗚!?”
“啊,要是不喜歡就——”
“並並並、並非討嫌。只是……請、請……”
坤呼地把頭伸過來,春虎說道“那麼我就”伸出手去。
試著以直接捻起耳朵。當春虎的手碰到耳朵的瞬間,坤的身體就像觸電似的一震。
“喔喔。軟軟的。——啊哈,還一跳一跳的呢。果然像小狗一樣呢……啊啊,不是不是。”
“…………”
“尾巴呢?”
“當、當然。”
雖然口中這樣說,始終還是害羞吧。坤像是為避免四目相接而轉過身來背對春虎。
尾巴的手感比起耳朵更為柔軟。春虎一邊撫摸著坤的尾巴,一邊“喔喔”歡聲叫喊。其實春虎還挺喜歡動物的。
“這個摸起來手感真好。鬆鬆軟軟的……喔,動了動了。”
“……若得中中中、中意,坤無上……光榮……”
“嗯,這尾巴真的不錯。說起來,還沒有摸過狐狸呢。哎呦,原來是這樣的啊。尾巴。”
“…………”
春虎來回撫摸著尾巴,坤不時呼地將背脊挺得筆直、不時又一下子鬆弛下來,如此反覆,拼命地忍著不發出聲音。耳朵的撲扇更為激烈起來。
“啊,對不起。很癢吧?”
“請莫莫莫、莫在意……”
“這個啊,可以自如地擺動的吧?具體是怎樣的呢?”
“如、如何是指——!?”
春虎隨口問道,坤卻不知為何發出接近悲鳴一樣的聲音。
然而,終於似下定決心地緊閉嘴脣,白皙的臉龐直到脖子根都染滿緋紅,一言不發地站起來。
然後,背對著稍覺驚訝的春虎,坤徐徐解開腰帶,
“如如如如、如此、如此這般!”
坤嗖地脫下指貫。
在春虎面前的,是震顫不止的尾巴、雪白的屁股——
“怎麼回事,春虎!穩重起見在回來路上繞到圖書館一看,我開列給你的書全部的還在——”
春虎的房門,連敲都沒敲響就呼拉一下粗暴地開啟。走進來的是雙手抱著堆成小山的書籍的夏目。盛放著怒氣的怒吼聲,在進入房間的同時,消失於虛空。
如同冰凍了一遍的,一瞬間的沉默。
坤發出難辨其辭的慘叫,急忙要把指貫拉起時,卻卡在腳上了。失去平衡的坤不假思索地抱住春虎,結果,腰帶鬆開的指貫滑落到腳踝處,兩人就這樣僵硬地抱在一起。
嘩啦嘩啦嘩啦,夏目手上的書掉落下來。
坤已經完全僵住。春虎以足以挑戰人類極限的速度抓起滑落的指貫,像幫小孩子穿衣服似地一下提起,綁住了腰帶。
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徐徐開口正要說話的時候——
“……………………春虎?”
“不——”
“……………………你在幹什麼?”
“不對——”
夏目此刻的聲音,春虎還是頭一次聽到。而答話的自己說出來的,也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好、好了。首先冷靜下來。聽著,不是這樣的。你誤會了。這個,那個,叫做坤哦。不是小孩子,是狐狸啊。說到底她就不是人類,是式神,尾巴什麼、耳朵也是,不是為了那種事情、就說了不是那樣,搞錯了……”
夏目的臉上如同戴著能樂面具。
那張臉上,只有眼睛猛烈地放射著某種危險的東西。
同時,如同變魔術似的在指尖出現的,是似為夏目親手製作的幾枚咒符。為什麼要拿出咒符本來就引人忍不住發問,然而更為引人注目的,是咒符上寫著的“危險”兩字。春虎辯解的話語,在這兩字之下變得支離破碎起來。
“…………態。”
“就說了慢著——”
“…………敗”
“喂,夏目?”
瞬間,少女的身形似乎暴長了幾倍。在見鬼能力之下,這應該絕非錯覺。
“變態、成敗!急急如律令(Order)!”
當我趕到的時候,你的心肺機能已經停止了。
隔壁的冬兒,過後對春虎如是說。當然那應該是開玩笑。
4
那是公寓中的一室。
雖然點著燈,不知為何卻飄散著陰暗的氣氛。刺激著鼻腔的異臭,其實來自一種特殊的香氣。
“……我就是看不順眼。比預計中的影響更大。”
“……是啊。非常遺憾。”
這是緊急時期的據點,所謂的safehouse之一。室內沒有傢俱和電器,相對地木地板上擺著幾個打開了的紙箱。
紙箱大小各異,但每一個都是某一邊的長度接近一米。而且,這些紙箱表面全都貼滿咒符,中間裝滿了泥土。
“陰陽廳有什麼動作?”
“表面上已經收斂了。當然,只是表面上。”
“會裡的眾人都有點太謹慎了吧?王已經放出信物了哦。”
“同感。只是,拜這所賜我們的行動就變得容易起來了。”
煞風景的熒光燈的冷光下,他細心地把紙箱中的泥土挖起。
最後,小心地將埋在土中的東西靜靜的取出。
是一個壺。壺口嚴密地封住,表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咒文。
他輕輕一搖壺。於是,壺中反饋回似有若無的氣息。他的嘴邊浮起壓抑的冷笑。
“他有聯絡麼?”
“那位大人麼?到現在還……”
“也好。那麼,視乎情況……”
“……可以的話,希望能再暫時忍耐一下。”
他抹去壺上沾著的泥土,徐徐地開始解開封印。
5
與生成方法的分類不同,式神的用途分類,並沒有嚴密的規定。然而,對於市售式神,出於方便考慮,陰陽廳為其做了用途上的分類,這一分類方法半公開地廣為應用則是事實。
例如,可以用於多種用途受到廣泛使用的“泛用式”。用於施術者本人的移動和物品的輸送等用途的“運輸式”。作為五感中繼用於遠距離調查的“檢測式”。主要由咒搜官用於束縛犯人的“捕縛式”。容器本身即為式神的身體的“機甲式”等等。
“護法式”也是這個分類的其中之一。
只是,護法式與其他類別的式神卻有著少有不同的語感。
說到底,護法式的“護法”一詞,是來自於密教和修驗道中的“護法童子”。“泛式陰陽術”是不止於舊時代的陰陽道、而是總括了各種咒術而確立的咒術體系。當然,其中也包含了密教、修驗道。而且,本來的護法童子,會召喚神靈和鬼神、神佛眷屬而加以使役、又或受到以上所列靈體加護。
實際上,這可以說是和名為“泛式”的使役式為同一概念。即,護法式就是作為護法童子和使役式的代替品、為擔負起與其相同職責的而製作出來的人造式。
時常守候於主人身周,保護主人,聽從主人命令,忠實的人造守衛。
這就是護法式。
——……話是這樣說,昨天幾乎就沒起什麼作用。
春虎悶悶不語,只在心中嘀咕。
春虎在生死邊緣上徘徊過的第二天。陰陽塾的教室中,這天最後一節課已經結束。講師是班任大友。聽他講課是第一次,上次那種輕浮的語氣在上課的時候也沒有改變。
春虎也和昨天一樣,承受著班上塾生的注目。只是,他們不時偷瞄春虎,已不再是出於和昨天一樣的原因。春虎身上各處包著繃帶,止血貼和治癒符貼得滿身都是。
昨天那之後,大量消耗了從家裡帶來的治癒符之後,春虎姑且還是保住了一條小命。而且,在甦醒後,終於能對夏目說明事情的經過了。
話雖如此,無論途中的經過如何,坤——外形是年幼的少女的坤——在春虎的面前屁股露了個光光,是不可動搖的事實。而且,春虎無視夏目的指示,沒有把書借出來就直接回到宿舍,也是一處扣分的地方。
結果,雖然夏目為出於誤解而“懲罰”春虎一事道歉,那之後再也沒有對春虎說過片言隻字。現在也只是坐在教室角落的指定席位,頑固的連看都不看春虎的方向。
更糟糕的是今天連冬兒都說“稍微保持下距離”,跑到遠處的座位上坐了。陰陽塾並沒有制定座位表之類,整堂課都可以坐到自己喜歡的位置上。冬兒的遠離似乎是出於情報收集的一環,拜這所賜春虎今天一整天,就一副剛從急救室出來的打扮,孤零零地一個人聽課。
不,正確來說不是孤身一人。
“……坤,你在嗎?”
為了不讓周圍聽見,春虎小聲地說道。
立刻,
“——在在在、在此……”
坤的回答就在耳邊響起。只是身形還是保持隱藏著。
“聽著了,坤。今早也說過了,拜託你了今天也要老老實實地躲起來哦。要是再搞點什麼騷動出來,就算是再怎麼小的騷動我都受不了了啊。”
“噹噹、當然,春虎大人……”
春虎一副懷疑的目光,盯著聲音發出的地方。一瞬間似乎看到了一點波紋,卻又稍縱即逝。
昨天的事件中已經學乖了的春虎,嚴命坤在受到召喚以前保持隱形。現在決定暫時不再下什麼命令,讓她只是呆在身邊。
——總之,這個傢伙不知道該說是沒有常識,還是該說是太過不會看氣氛。陰陽塾的課程暫時還是理論學習,沒有這傢伙出場的機會吧。讓她靜靜呆著才是最好的。
和夏目的和解,融入班級。還有陰陽術的學習,等等。要做的事堆積如山。然而,春虎把適應環境的變化、把握住全新的“日常”作為第一個目標。要達成這個目標,不要再鬧出什麼醜事出來才是關鍵。
“……總覺得自己、真是可歌可泣啊……”
似乎夏目就是不喜歡坤,再說坤是護法式,不能一直都把她丟在一邊。耐心等待對方態度的軟化,才是上策吧。
這時,
“喂,在發啥呆啊,新生!帶春字的那個!”
“哇!對、對不起!我在聽。我很認真地聽著哦。”
“那道歉做啥?”
“啊”
春虎啞然,同時教室裡同學們都一齊失笑。同時感覺到頸筋一陣抽搐,莫非是夏目在瞪著自己?可是又沒有轉頭過去確認的勇氣。
“不行啊,春虎君。才入塾第二天,這麼快就鬆散了。這樣子半年的落後趕不回來呀。本來各位講師都說你非常無知了。”
大友做作地嘆息。心想這種事情別特意拿到這種場合說,春虎苦瓜臉孔地嘆了一口氣。
只是,大友並非出於惡意,不過單純尋開心而已。上課前看到春虎的傷勢時,也說笑著說“你就是會造話題啊”。雖然作為老師這樣說似乎也不太合適。
“啊可是,一開始上課就這麼說可能讓你覺得很困難吧。這裡的課程安排沒有餘裕,講完之後再沒有時間回顧的哦,特別是理論學習。”
“是、是這樣啊……”
“嗯。簡單說,就是預設大家都能跟上進度。講課的都有點不安,不知道大家是不是真的學會了。”
接著——
說完大友就似乎從自己的話中聯想起什麼,突然閉口陷入沉思。
然後咧嘴一笑,把手上的教科書啪一聲合起。
“……也是。剛好新生有兩個,這裡就把上個學期學過的再回顧一次吧。又可以當是複習,也可以確認是不是真的理解了。”
大友突如其來的發言,在教室中引發一陣騷動。有人發出“誒”這樣不滿的聲音,大友卻不在意。
只是,
“還請收回這種玩笑!”
有塾生啪一下拍著桌子站了起來。不用說,那就是倉橋京子。
“老師是說要把自己口中‘沒有餘裕’的課程表、僅僅因為兩名轉學生而更改嗎?這不是特別待遇還是什麼!”
面對一如既往的正論,大友發出洩氣的“嗯”一聲作為回答。臉上表情也看不出是不是感到棘手。
“好好聽著嘛,京子君。不是單單為了春虎君和冬兒君做的哦。大家也能借這個機會複習嘛。”
“複習之類個人自行安排不是已經足夠了麼?要是課程表預設大家可以跟上進度的話,自覺會跟不上進度的人、自己負責複習那是理所當然。就算對於沒有自覺的人,為了那樣的人而要認真聽講的同學們受害豈非奇怪!?”
“嗯嗯……只是,這種說法,聽起來像是在說,跟不上來的人就該拋棄不理呢。”
大友這種故意確認早就知道的事情的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在裝傻。然而,同時眼鏡下的雙眼,像是在試探什麼似的望向京子。
京子理解大友的意圖,毫不退縮地立刻回答。
“既然說是沒有餘裕的課程,那就表明前提就是這樣了吧?”
自信滿滿、嚴苛的聲音。明知自己的發言會引來“傲慢”的非難,卻還是照樣說出來。一副想否定就否定給我看的樣子。
然而大友說,
“嗯,也是。”
乾脆地承認了京子的說法。
塾生一起吵鬧起來。連獲勝的京子,也一臉驚訝。不用說,春虎也是。
然而,大友不理會塾生的反應,一副飄飄然的樣子。
“畢竟陰陽師不是這麼簡單就能當得上的職業。站在陰陽塾的立場,非把前途未卜的傢伙救上來也沒有意義。這樣的話,沒能力跟上進度的人,沒有自覺已經跟不上進度的人,這種‘遲鈍’的傢伙,巴不得要他們早早退場才好。這就是陰陽塾的方針。老實說。”
大友冰冷的可怕,這樣說道。春虎內心不禁發出叫苦。
真嚴苛。而且,聽他的說法這種嚴苛還是“當然的”。
然而,大友對洩氣的京子說,
“……可是啊。另一方面陰陽塾又給予了各位班任講師相當大的許可權。然後,我覺得陰陽塾的這個方針,不怎麼樣。”
“不、不怎麼樣,怎能這樣……”
“哈哈。很矛盾吧?可是,就是這樣。而且陰陽塾還明知我反對這個方針,還讓我坐上班任的位置。他們承認矛盾的存在。為什麼要這樣,你們知道嗎?”
大友笑著問道。當然,沒有一個人能答出來。
大友有點得意地,
“那是因為,咒術這種東西就是這樣的。”
腳上的義足發出咔的一聲響。
在回覆安靜的教室中,那一聲響顯得特別的清晰。“怎麼?大人的世界千奇百怪的吧?”,大友笑著,幾近逗笑地加上了這句話。然而,眼神卻一反常態地鄭重。
“跟你們說了,比如說考‘陰陽III種’——不,就是要考‘II種’也不需要理解這種東西。只是要保證考上的話。但是,陰陽塾的志向,不是那麼寒酸的。俺們講師老是翻來覆去的、說什麼努力吧努力吧,說得很堂皇就是了。別看這樣,其實還是期待著你們的哦。”
大友還是一副開玩笑的口氣說道。
確實,話裡的內容,一時之間還難以把握。語感是抓住了,意義卻不甚明確。
然而,平淡地說“那就是咒術”的大友,卻非常有說服力。
其貌不揚、言談隨便。難以捉摸、不甚可靠。
然而,他卻是這裡唯一的、專業的、真正的陰陽師。
“好啦,就是這樣——啊,是不是反過來搞得更不明不白了?總之,這裡是陰陽塾,俺是你們的班任。俺的指示,你們可得聽~”
回過頭來大家完全跟著大友的步子走。又或者說,放煙幕彈本身,就是大友的目的?要是這樣的話,塾生全都被大友矇在鼓裡了吧。
——那、那個老師,到底真身是何方神聖?
這麼說來,冬兒也非常罕見地,露出猜不透對方的表情。春虎雖然也是摸不著頭腦,不過對大友的印象還是稍為改觀了。
然而,講臺上的陰陽師一番冗長的說辭,還是沒能矇住所有的塾生。
“……還是、無法接受……!”
竭盡全力擠出這句話的,還是京子。
“無論掩飾得怎樣冠冕堂皇,剛才那還是對轉學生的兩位——非也,是對土御門家的轉學生的偏袒吧。為了他,老師才說出剛才那番話吧!?我、無法接受!”
京子頑固地強撐。
只是昨天早上的再現。塾生們的視線——同時春虎的視線也飛向教室角落的夏目。你能不能接受不是問題。夏目那激烈的痛斥,現在還似乎縈繞在眾人耳中。
然而,
“…………”
承受教室中眾人注目的夏目,卻還坐在椅子上毫無反應。甚至還裝作漠不關心地,故意看著窗外。塾生們都意外地騷動起來,春虎只能苦澀地撇嘴。
——那傢伙,還在鬧著彆扭啊。
教室中已經吵得這麼厲害,不可能還聽不見。然而,一反上次的反應,夏目似乎並沒有挺身庇護春虎的意思。
接著,
“我在說你啊!你就辯解幾句如何?土御門春虎!”
“——誒,我?”
京子點了事不關己似的春虎的名。所有人的視線立刻離開夏目射向春虎身上。
京子似乎見到夏目毫無動靜,就將矛頭從主人身上轉向了式神。沒有防備的春虎,一面狼狽起來,一面又不禁再次去看夏目的反應。然而,夏目還是看著窗外。面向這邊的纖細脖子,看起來似乎稍稍僵硬……就是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沒辦法。而且,確實引發問題的是自己。這裡再次拿夏目來做擋箭牌,只會讓之後的事情變得更復雜。
好吧,春虎心中決意,改換心情,直直回望京子。
“我……”
開口的瞬間,立刻就知道教室中人人都向著自己豎起了耳朵。這麼說了,雖然一直受到眾人注目,正式的發言,這還是第一次。
“……我、我確實是跟不上進度。老師能幫我回顧一次上學期的課程的話,那就幫大忙了。”
“因為這樣,就可以若無其事地讓其他塾生陪你浪費時間嗎!?”
“不。我覺得過意不去——”
“所以說——!”
京子立刻就想要反擊。然而春虎打斷她說,
“我覺得過意不去——然而,卻不會推辭。如果老師這樣決定,我就心懷感激地聽講好了。……當然,就算這樣能不能理解還是個問題呢。”
春虎堂堂正正地回答,聳了聳肩。京子沒有想到對方竟然如此輕易改變態度,瞠目緊瞪春虎。
希望能儘量順利地、儘量穩當地、投入新的“日常”。
然而,所謂日常,若非陰陽塾的日常的話便毫無意義。就算再遙遠,如果不是通往未來陰陽師的日常,便毫無意義。
“而且啊。昨天夏目也說過了,所謂偏袒,沒有這種事。沒可能的。土御門也沒有意向要特意豎起自家的招牌,而且說到底也沒有這麼了不起的門面。其實,我覺得你們只是一味無謂恐懼而已。”
“什——”
“說來,就算拋下土御門的問題不管,如果我給大家帶來麻煩了——老實說,我覺得對不起大家。覺得無顏以對。可是,現在的我,和你同樣是塾生一員。所以……”
塾生屏息注視語塞的京子。
春虎向著眾人平靜地告解。
“自己可以成為陰陽師,請讓我將這作為最優先的事項。”
不像夏目那樣,對於敵對者會全力反擊。可以妥協的地方妥協也沒問題,可以忍讓的地方,儘量忍讓。
然而,春虎也有無法退讓的底線。
當春虎宣言的瞬間,眺望窗外的夏目,像是被什麼刺中胸口似的回過頭來。然而,和京子對峙的春虎,還沒能察覺出來。口上雖然說著漂亮的話,心臟其實在撲通撲通的亂跳。保持表面的平靜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唿一聲,教室中不知是誰吹響了口哨。不對。不是不知道是誰。那肯定是冬兒。面對損友不負責任的喝彩,春虎嘴角扯起一絲苦笑。
沉默在持續。
京子像是第一次見到春虎似的,緊緊盯著他。她的肩膀微微地顫抖,恐怕是已經怒不可歇的證據。
終於,
“……土御門春虎。雖然對不起你,我推薦你自主退塾。”
“退塾?是說離開這裡嗎?”
“就是!你跟不上陰陽塾的課程,昨天就已經不言自明瞭吧!?這裡就算在有志成為陰陽師的人當中,也是頂級人才集中的地方。對於你這樣沒有才能的人,是進錯門了!”
京子“咚”一拳捶上桌子,歇斯底里地叫道。
反過來,春虎卻冷靜得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雖然可能會將自己剛剛在眾人面前的宣言推翻。
對著即將爆發的京子說,
“……啊,你就睜隻眼閉隻眼吧。”
說著,露出了微笑。
京子的臉龐染成深紅。“你這個……!?”一邊語塞,一邊向春虎踏出一步。
但是,
“到此為止,痴人。”
京子的身體突然飛起。
失去平衡,咕嚕地打滾,摔到地上。裙子完全翻了起來,底褲——出人意料地是可愛的藍色橫紋——露了個光光。
然後,正當眾人還不明所以地發出“——誒?”的呼聲之時,在一屁股摔倒地上、還在發呆的京子面前,現身的坤已經將愛刀“搗割”抵了上來。
碧藍雙眸閃耀絢爛光芒,壓低的聲音說,
“聽命靜待,竟任得你三番四次對春虎大人無禮。如此愚行,實無法置之不理。既已將成吾愛刀之亡魂,便老實——”
“——要治一治的是你!”
春虎急步衝過來,呯一聲敲打坤的頭頂。“哎喲!?”一聲,坤的耳朵和尾巴倒豎,式神特有的遲延——如同受到干擾似的雜波——傳遍坤的全身。
“春春春、春虎大人!?何故!?”
“什麼何故!一直說了要你躲起來吧!”
“然然、然這廝、方才正意圖接近春虎大人——坤須得守護貴體安平!?”
“你好煩啊這個行俠仗義的式神!說來你啊,不是能這麼流暢的說話麼!看來你就是在玩弄我吧!?”
“絕絕絕、絕無此事!坤豈敢!?此乃誤吾、誤解,春虎大人!”
抓著坤的衣襟拼命搖晃的春虎,和目光遊移卻又拼命辯解的坤。
然而,面對著兩人的漫才,教室中卻被奇妙的嘈雜聲包圍。
(譯註:漫才——類似對口相聲的一種表演。常由一人擔任裝傻,另一人擔任吐槽。)
嘈雜聲的原因,並非因為幼小的女孩子突然現身。不愧是陰陽塾的塾生,大家都立刻明白坤是式神。
然而,
“……呵喔,這真是嚇到了。這不是護法式麼。”
像是代表塾生髮表意見似的,大友低聲說道。聲音中清晰地表現出佩服。
“對、對不起,老師!我不是故意的。我會立刻連容器一起收拾掉的。”
“收收、收拾!?春虎大人,如此豈非太過強人……!?”
“別吵!”
“啊,沒事沒事。不是個又可愛又有精神的式神麼。原諒她吧。”
大友隨和地制止怒吼的主人和式神。
“就是有點驚訝啦。沒想到你居然有護法式……俺也似乎聽到其他講師對你的評語,先入為主了呢。得反省。”
“誒?為、為什麼??”
“嗯。好了總之,回到座位吧。”
大友一直保持著笑容。春虎的氣勢也蔫下來,坤也終於安靜起來。看著兩人,大友再次像感概著什麼似的,嗯嗯點頭。
“高等式……話雖如此,跟現在的‘泛式’,術式也大不相同。而且這個……封印麼?該怎麼說呢還真是各色各樣……不愧是土御門。”
“那個……老師?”
聽著大友喃喃不止,這次輪到春虎不安起來了。而且,回過神來發現不止大友,連周圍的塾生,看著自己的視線都已經和以前大相徑庭。那目光簡直如同驚覺貌似無教養的野貓、實質竟然是虎子似的。
而且,
“白櫻!黑楓!”
相應京子迅捷的召喚,兩臺式神在她身前顯現。
人型。成人男子的身高,如同拳擊運動員一樣緊繃結實的肢體。一臺是白色,另一臺是黑色。白色的手持日本刀,黑色的則手持薙刀,兩臺都身披在騎士甲冑基礎上再加改良而成的武裝機甲。有點像機器人的外觀,給人跟以前大連寺鈴鹿所操縱的“阿修羅”一樣的印象。
(譯註:薙刀——在長柄上安裝彎刀的一種武器。柄長三尺至六尺(90~180cm)。刀身多為一尺至兩尺(30~40cm),三尺的也不少。)
那是陰陽廳制護法式“ModelG2·夜叉”。
“你竟敢騙我。真是了不起的演技啊!”
“誒?”
“別裝傻!故意裝得很無能,你的做法真是迂迴曲折呢!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誒、誒?……那個,你在說什麼?”
春虎不明所以的後退。身前坤反握“搗割”,緊瞪敵方式神的雙目中快要浮現出“殺”字來了。鄰近座位上的塾生全都惶恐遭池魚之殃,慌忙和春虎一行人拉開距離。
“冷、冷靜!我沒有惡意。我道歉!”
“別開玩笑。先動手的是你。正合我意,我就接受你的挑戰!”
京子叫著把手一橫。同時,兩臺“夜叉”擺起架勢。
春虎冷汗直流。
這時,在包圍著春虎等人的圈子之外,冬兒無言地從椅子上站起,把手伸向夏目繃著臉掛在腰帶下的咒符箱。
空氣緊繃起來。一觸即發的緊張感,壓迫著塾生們的呼吸。
然而,
“好、我明白了!”
這聲快活的叫聲來自於大友。
發出呼聲的大友,像是與教室中的氣氛完全絕緣似的,
“幹勁和精神,真是再好不過了。兩位看來或多或少都能操縱式神了,這裡不如就讓兩位做過實戰示範如何?”
“啊?”
春虎和京子的聲音碰巧重疊。不止這兩人,恐怕塾生全員都在心中發出這樣的一聲。
大友非常開心地,
“反正今天的課到此為止。春虎君,京子君,現在就不如過去咒練場,來場式神比拼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