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門在寒風下簌簌顫動。暖爐處持續鼓進熱風,但從剛才開始,撥出的氣就染上了白色。大概是由於這家店太過老舊了。
因為剛剛開張,幾乎沒有什麼客人。我默默地用繩子將排列在收銀臺內側的硬皮書捆了起來。都是些世界文學全集的殘本、舊減肥書和沒有封面的學習參考書,連一本有價值的書都沒有。
——雖然我對舊書的瞭解沒有達到如數家珍的地步,但多少也看得出這些書賣不上什麼價錢。
我的名字是五浦大輔。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見習店員。這是一家靜靜坐落於北鎌倉的舊書屋。我在這裡工作了五個月。時光荏苒,今天是年末十二月二十六日。
因為昨天是聖誕節,大船的商業街也十分熱鬧,但這與我沒有什麼關係。我加班到深夜後便回了家,僅此而已。
對於舊書屋來說,聖誕節只是年末最繁忙的一天。或許是因為正值大掃除,最近來賣舊書的人越來越多。我們一直忙於書籍的整理。
雖這樣說,作為見習店員的我只是聽從指示,店主負責決定怎樣處理收購來的書。
“……唔”
我正在將捆好的書摞在收銀臺前的空地上,有人發出了奇怪的聲音。眺望著絕版文庫書架,穿著羽絨服的男性顧客擡起頭來,一臉驚訝的樣子。發出聲音的人並不是這位客人,也不是我。只剩下一個人了。
我回過頭去。
彼布利亞古書堂是家小店,但收銀臺內側卻出奇得大。是為了方便整理收購的書和處理網購業務。好幾列書山像高大的牆壁一般聳立著,圍住的空間能夠藏下一個人——現在,那裡就藏著一個人。
書牆上方伸出兩冊少女舊漫畫。西谷祥子的《奧林匹斯的微笑》和《表兄弟同盟》。書牆後的人似乎在高高舉著少女漫畫。到底在做什麼呢。
不一會兒,少女漫畫的封面傾斜到了一邊,書牆邊緣露出了她穿著白色高領毛衣的上半身。她坐在椅子上,雙手拿著少女漫畫,將胳膊伸得直直的。
纖細的鼻樑上架著粗框眼鏡,與她的美貌十分相稱,她緊緊閉著眼睛,額頭皺到了一起,黑長髮一直垂到地板上。因為後仰的姿勢,突顯出身體的曲線。不注意別人的視線是這個人的壞習慣。
抿成へ字形的雙脣微微張開。
“……唔”
伸著懶腰發出奇怪聲音的這位女性就是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店主——篠川栞子,她經營著這家有著近五十年曆史的舊書屋。年紀與春天時剛剛大學畢業的我差不多,卻是位持有非凡舊書知識的“書蟲”。
今天一大早就開始在電腦前工作,大概是累了吧。她一邊按著脖子一邊轉動。我凝視了一會兒,她忽然睜開了眼睛。當然,立刻就注意到了我的視線。
“……啊”
眼看著她的臉頰染上了紅暈,想要藏回到書牆後面。
雖然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害羞的,但很難將這個人與服務業
聯想到一起,她的性格十分內向。除去舊書的收購,大多時候是由我來接待客人。平時連帶著電腦一起藏在書牆後,熟練地處理網購業務。
“請問,把捆好的書搬到倉庫去就行了吧”
聽到我的聲音,她露出半邊臉來,看了眼我手指的書。
“不,不是……請放到車裡”
“是輕便貨車嗎”
我回問道。平時不拿出來賣的書都是放到裡屋中一間充當倉庫用的屋子裡。
“是的……我想要把這些書拿到市場去賣……”
“是戶塚的市場嗎?”
“沒錯”
雖然稱作市場,正式的名字是“舊書交換會”。
舊書屋大多會加盟本地區的舊書公會。市場,也就是舊書交換會,是在公會加盟店間交易商品的系統。
當自己的店鋪收購了難以兜售的書時,就會在公會所屬的舊書會館所舉辦的交換會上招募同行買主。加入一方的公會後,還可以去其它地區的市場進行交易。
我看了眼牆上的日曆,明天是星期一——十二月二十七日,被紅筆圈了出來。
彼布利亞古書堂加盟的是神奈川縣舊書公會的湘南支部,多是去戶塚的西舊書會館。二十七日,那裡將會召開二〇一〇年最後的交換會。
“是明天吧”
我說道。
“這是第一次去戶塚的舊書會館”
雖然上個月收購了大量的舊書漫畫,但按照栞子的指示,展銷在東京的舊書交換會上了。似乎是因為東京舊漫畫的專門店比較多,拿到東京的市場上賣更好些。
“不,明天,有些困難……前天收購的舊書還沒有整理完……要拿到市場去的話,就要在明年年初的時候了”
我感到有些遺憾。雖說是工作,還以為能夠再次兩個人一起出去呢。
“……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正要回去繼續工作。
“啊,大輔先生”
栞子叫住了我,並塞給我一冊單行本。
“請把這本書也捆上”
她沒有看向我這邊,快速地說完後,縮回到書牆後。顏色素樸的書盒配著灰色的書脊。是阪口三千代的《麻雀日記》。是阪口安吾的妻子回顧結婚生活時寫下的散文。
(又買了啊)
對於栞子來說,這是本特別的書。雖然是無限熱愛舊書的栞子無論如何都無法喜歡的一本書——但她接連不斷地購買、處理,如此反覆。
我取下盒子,開始翻閱這本書。書的儲存狀態很好,沒有筆記。也就是說,這本書並不是栞子要找的那本。
十年前,她的母親篠川智惠子留下《麻雀日記》後不知所蹤。聽說她是一位比女兒知曉更為龐大的舊書知識,頭腦聰慧,不容小覷的人。
只是覺得對不起孩子。才四歲就失去了母親,真是可憐。我害怕看到孩子渾圓的黑瞳。害怕想起她的事。雖然不知道會是幾年,但我下定決心暫時不去見她,也許我真的會這樣做吧。
映入眼簾的是《麻雀日記》中的一段。作者在與阪口安吾結婚前有一個女兒。她將女兒寄養在母親那裡,投入了安吾的懷抱。
栞子認為《麻雀日記》的內容本身就是她的母親留下的訊息。母親一定是跑到了別的男性那裡。因此就沒有翻開書,拿到市場賣掉了。
不過,也許母親在書中的某個地方直接留下了寫給女兒的話。為了確認這點,她試圖找回曾經轉賣掉的書。
這樣尋找都找不到,大概是被誰買走了吧。當然,也有可能會被處理掉。
……我已經在哭泣了。像我這樣糊塗的母親,有沒有都是一樣的,你還有一位好祖母。很孤單吧,我也很想見你,不過,等你長大後就能理解我了吧。無論你怎樣恨我都沒有關係,只是希望你能健康地長大。我決定暫時不去見你,想起我的時候不要哭啊。我在內心對孩子小聲說著。
讓女兒感到孤單,知道會被怨恨,仍舊下定決心暫時不見。直白得殘酷,毫無遮掩。篠川智惠子也是這樣的人吧。
(那個人……是篠川智惠子……我們的母親)
在我的腦海中迴響的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的話。之前,我在二樓發現了一幅畫,畫中的女性與栞子一模一樣——是文香告訴我畫中的模特是誰的。文香在附近的縣立高中上學,比栞子小十歲左右。
母親是十年前出走的話,當時的篠川文香是正值小學入學的時候吧。與這本書相似,文香與母親分開了。
(篠川、智惠子嗎)
姓氏是篠川,也就是說她並沒有從這家的戶籍中脫離吧。當然,也有可能僅僅是因為文香習慣這樣稱呼了。
這樣說來,我還沒有聽篠川姐妹提過父母間的關係。前任店主也就是她們的父親,是怎樣看待妻子出走這件事的呢。
我想了解更多有關篠川智惠子的事。這與更進一步瞭解栞子有著莫大的關係。栞子內心深處的陰暗部分與離開的母親緊密相連。
凝視著《麻雀日記》中的一段話,我陷入了沉思。忽然感到有些頭暈。雖然我對書本身很有興趣,但不能長時間閱讀鉛字。似乎是體質的原因。
我不能讀書卻偏偏想要聽有關書的故事,而栞子只有在提到書時才會滔滔不絕,我們應該會相處得很融洽吧。僅僅靠書來維繫的這種關係讓我覺得有些奇怪。我不想一直這樣下去。
我將書合上,收到盒子中時,察覺到了收銀臺對面的人。
擡起頭,一位三十多歲的男性將文庫本遞了過來。是之前站在文庫本書架前,穿著羽絨服的客人。是創元推理文庫的《年刊SF傑作選2》和文春文庫的《奇妙物語》。兩冊書都沒有封面,價錢並不高。
“謝謝惠顧”
對方沒有說話。是偶爾來店裡的客人,幾乎沒說過話。舊書店的客人大多是極端的饒舌或是極端的安靜。
“今天也很冷呢”
我暫且先打了聲招呼。對方稍稍瞪大了眼睛。也許能夠記住他純屬意外。雖然我的記憶力算不上好,但碰巧對這位客人有些印象。因為他與我一樣身材高大,髮型也相似。很少會遇到與我的視線在同一高度的人。
我將文庫本收到紙袋裡,遞給他的同時收下了錢。
“……絕版文庫都擺在書架上了嗎”
忽然,客人開口問道。偶爾也會發生些稀奇的事。
“啊,是的。是這樣的”
“這之後沒有要上架的書嗎”
“恩……您在找什麼書嗎”
我問道。本以為他是在叮問什麼,客人搖了搖頭。
“沒,沒有。只是覺得好書太少了”
他遺憾地說道,隨後抱著裝有文庫本的紙袋離開了。
我停下工作,來到文庫區的書架前。要是平時安靜的客人抱怨了什麼就要注意了——這是長年經營食堂的祖母教導我的。這是因為客人實在忍不住了。
(那樣少嗎?)
我疑惑了。我們店經營的文庫本大多是舊絕版書。雖然書架上有幾處空隙,但排列的書與之前沒什麼兩樣。看起來沒那麼嚴重。
“確實、很少呢……”
突然,栞子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不知她什麼時候從書牆後走了出來,站在我的身邊。右手腕套著附帶支撐的柺杖。半年前,她因為與太宰治的初版書相關的事件受了傷,腿部的機能還沒有完全恢復。
“是嗎?”
我問道。她將拳頭放在嘴邊。這是她陷入思考時的習慣。
“請問……剛剛的客人,買了什麼書?”
我告訴她書名後,栞子的表情變得更陰沉了。
“果然是這麼回事啊……現在這樣可不行呢……”
“哪裡不行了”
“只有最近補充的書能夠賣出去……剩餘的書一直被剩下”
“……啊”
這樣說來也許真的是這樣。“與之前沒什麼兩樣”本身就很糟糕。
“……得更換下商品”
我也是這樣想的,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與新刊書店不同,舊書店無法決定收購的書目種類。
“果然還是去一下明天的市場吧”
栞子說道。
“不是明年才出售舊書嗎”
“確實是明年出售……不過市場並不只是賣書的地方……”
這樣啊。市場上有許多店展銷舊書——店家並不只是為了出售才去的,還可以去收購舊書。
“也許還會有文庫本的展銷”
2
第二天的風依舊很涼。
早上十點左右,我們到達了戶塚的舊書會館。無法開進停車場的車在建築物前排成了長隊。將小型貨車停在佇列的最後,我們下了車。
舊書會館是座四層舊建築。市場似乎是在二樓,透過敞開的窗戶能夠看到來往的人。
腦海中掠過栞子尋找的《麻雀日記》。聽說這本書是在十年前,與其它舊書一起被彼布利亞古書堂賣給了某家店。應該沒有人會記得這本沒什麼價值的書的去處吧。如果有的話,栞子早就找到了。線索就中斷在這座建築物裡。
“進去吧”
我們並排過了馬路。比起剛退院的時候,栞子的步伐平穩許多。雖然緩慢,但確實在恢復著。
建築物的入口前排列著搬運書用的手推車。似乎還是吸菸場所,隨意擺放著菸灰臺。
像鐵絲一樣消瘦的白髮男子一邊盯著菸灰缸,一邊噴吐著煙霧。鷹鉤鼻與銳利的眼神惹人注目,散發出一種震懾力。擡至前額的金屬框眼鏡壓住了蓬亂的頭髮。
我忽然感到夾克衫被人輕輕地拽動。栞子繞到我的背後輕捏著我的衣角。看來是位栞子不想見到的麻煩人物。
雖這樣說,卻沒有默不作聲地走過去。
她做了一下深呼吸來平復內心的緊張,走到男人的面前深深鞠了一躬。我也學著她的樣子低下了頭。
“壱……壱裡先生,好久不見……”
壱裡是店名吧。舊書屋的店主大多以店名稱呼。仔細一看,他的胸前掛著“壱裡書房”的名牌。似乎在哪裡聽過這個名字。
聽到有人跟他打招呼,“壱裡先生”也沒有回覆。他掐滅變短的菸頭,從大衣口袋中取出新的煙點了火。
(這個大叔怎麼回事)
生氣的只有我一個人。打過招呼後,栞子急忙拄著柺杖進了會館。
正好趕上工作人員全出去了,接待視窗後一個人也沒有。視窗旁邊是一個前後間距較淺的書架,上邊排列著寫有店名的牌子。是參加這次舊書會展的舊書屋的名牌。栞子取下兩個寫有“彼布利亞古書堂”的牌子,將其中一個遞給了我。
“請戴在顯眼的地方”
“啊,好的”
除去召開特別活動的時候,只有舊書公會的人才能進入會館。名牌成了身為公會會員的證明。
(哎?)
我正要戴牌子時發了愁。翻過牌子後沒能找到別針。是有什麼特殊的戴法嗎。
“……這個壞了吧”
壱裡書房的店主說道。眉間透著煩躁的情緒。幾乎就像是在說“你怎麼還不快離開”。
“謝謝”
暫且先道了謝,他連看都沒看我一眼。
“借用下這個吧……”
栞子拾起扔在收銀臺一角的書夾。我用它將名牌固定在了褲腰帶上。雖然看起來不大好看,但只好這樣。
短小的走廊盡頭是電梯。等了好長時間也不見電梯下來,我們只好決定走樓梯上去。
“跟那個人發生過什麼嗎”
我朝向栞子緩緩登上臺階的背影問道。那家店主似乎格外地討厭她。
“……似乎發生了許多事,關係就變差了……他與我的母親”
栞子小聲說道。
“所以,他也不喜歡我吧”
“……”
好像可以理解。對於舊書的買賣,栞子的母親是個不折手段的人。針對藤子不二雄的《最後的世界大戰》的舊漫畫書收購,就涉及到了法律行為。和同行發生糾紛也並不奇怪。
“我也不擅長應對壱裡先生……雖然經常去他的店裡……”
“哎?為什麼”
她在樓梯平臺處回過身子。眼鏡後的目光炯炯有神,毫無脂粉氣的白皙面頰泛出紅暈。剛剛低沉的語氣像是假的一般。
“壱裡書店的藏書種類非常齊全!雖然主要是經營推理小說和SF書籍,過期雜誌和相關書籍也十分充實……在藤澤的愛好者中十分有名氣!”
聽到藤澤這個地名,我才勉強想了起來。我當然是聽過這家店的名字。我也曾去過這家店。
“難道是辻堂的那家店?之前出門回來時路過的那家……”
“沒錯!沒錯!很了不起吧?”
栞子深深點著頭探過身子。像要摔下來一般,很危險。
“這樣說來,恩……”
上個月的打賭我贏了,於是我和她兩個人一起出了門。算不上是約會,只是開車陪她到想去的縣內舊書屋逛了一圈。壱裡書房是回來時路過的一家書屋。在藤澤市辻堂站的旁邊。
壱裡書房與彼布利亞古書堂差不多大,連角落都打掃得乾乾淨淨,讓我印象深刻。舊書並沒有摞在地板上,而是都包好石蠟紙整齊地排放在書架上。
栞子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察看書架,買下了像小山一樣多的舊書。那時,收款機處是一位做零工的中年女性,店主直到最後也沒有出現。也許是故意不出來的吧。
“那個人在店裡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恩……幾乎不跟我說話……但是零錢都準確地找給我了”
“那不是應該的嗎”
不找零錢就是犯罪了。他到底有多討厭栞子啊。
“我想要經常去那裡呢”
她開始上樓梯,又再次突然轉過身來。同剛才一樣,一臉的興奮。
“因為書目實在是太齊全了!”
似乎搜尋舊書被放在了首位。真不愧是“書蟲”啊。
二樓會場比預想的要寬闊許多。
等間距擺放的長桌上摞著大量的舊書。成為買主的舊書店員們來回穿行於桌子間的狹窄過道上。
“……暫且先看一圈吧”
栞子率先向會場走去。每每和人擦肩而過時都會有人向她打招呼,說些“好久不見”“今天怎麼樣”之類的話。像是同好久不見的親戚問候一般隨便。栞子則支支吾吾地努力迴應著。
這裡的人似乎都很熟。一邊閒聊著,一邊仔細察看桌子上的書籍。
展出的書目多種多樣。比較新的文庫本和漫畫十分顯眼,文學全集和學術書籍的種類也很齊全。舊式車輛的商品目錄,這一帶的舊地圖,還有像是大正時代的畢業相簿。甚至還擺有附帶DVD的成人雜誌,標有“18禁”的同人誌。我有些懷疑這些書真的能賣出去嗎。
“我有向你詳細說過市場的事嗎?”
栞子問道。
“啊,似乎沒詳細說過”
我只是知道這裡進行的是同行間的舊書交易。畢竟今天是我第二次來市場。
“那麼我就再解釋一下……到這邊來,別影響到別人”
她拉著我的袖子向窗邊走去。似乎是剛剛在馬路上擡頭看到的那扇窗戶。樓下排列的車頂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舊書交換會中有幾種交易方式,現在進行的是‘展銷投標’。買家察看展出在會場的商品,要是有想買的書,就在紙上填寫金額進行投標”
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流利地說明。一提到有關舊書的事,這個人就像是按下開關一樣變換性格。
“能夠看到舊書堆中夾著的信封吧……比如最近的這堆書”
栞子用眼神示意最近的桌子上堆積的漫畫書。大概每三十冊書捆成一字,為了讓人看清書脊,將四捆摞在一起。多是些《劍風傳奇》《殺戮城市》等,現在在連載中的青年漫畫的單行本。
正中間的書捆中夾著黃色的信封,上邊用鉛筆寫著“青年漫畫”和“四束份”。下邊還寫著“4”“9”等數字。
“四束份指的是展銷的舊書數量。這樣系成捆的書稱作一束、兩束……那堆單行本分作四捆,所以稱作四束份”
我點了點頭。就是說那家店要賣四束青年漫畫書。
一位年輕的男性舊書店員停下了腳步,開始從上至下察看漫畫書。過了一會兒,用鉛筆在手頭的小紙片上寫著什麼,利索地摺好放進了那個信封。
“是像他剛剛做的那樣投標吧”
店員離開後,我問向栞子。
“恩。有想要的商品就在紙上寫下金額放進信封裡。出價最高的書店視為中標,再進行商品交易。當然錢要付給展銷的書店”
我問出了剛剛就比較在意的問題。信封上寫的是展銷書籍的大致種類和數量,還有意義不明的數字。
“恩……按照規定,要隱藏展銷書店的名字。信封上寫有兩種數字吧。那是代表展銷書店和商品的數字”
她指向牆邊無人的桌子。
“賣家為了展銷商品搬入書籍時,要先在那裡的展銷註冊用紙上登記,然後將註冊資訊鎖在旁邊的箱子裡。只有那裡寫著店鋪的名字。所以無法確認這些商品是由哪家店展銷的”
“咦”
發出聲音的並不是我。不知什麼時候,一位穿著黑色高領毛衣的瘦高男性站到了我們身邊。黑色短髮齊整地分開,下巴上留著稀少的鬍子,戴著一副金屬框眼鏡。看上去像是乖僻的語文老師,不知為什麼圍著純紅色的圍裙。
“篠川也會細心地教別人知識呢”
像是表示讚許一般,他深深點著頭。也許他比栞子要大些。
“啊,是蓮杖先生,早上好”
栞子笑著問候道。
“腿恢復了嗎”
“恩,恢復得差不多了……”
這樣說著,她回頭看向我。在她介紹我之前,我向蓮杖先生鞠了一躬。
“我是五浦大輔……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工作”
“啊,聽說過你”
男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傳言呢。一段時間內,我們陷入了沉默。
“抱歉。輪到我自我介紹了。我是瀧野蓮杖。蓮花的蓮,柺杖的杖……很奇怪的名字吧。想笑就笑吧”
瀧野蓮杖先笑了出來。我沒打算要笑,但栞子喊他名字這點讓我很驚訝。之前聽她說沒什麼機會喊異性的名字。
不過,“沒什麼機會”就是還有機會了。
“蓮杖先生是港南臺的瀧野書屋店主的兒子”
栞子解釋道。
“小時候起我們就經常到彼此的家裡玩……”
因為父母是同行所以關係親近吧。從大船坐根岸線到港南臺是兩站地,離北鎌倉也不算遠。
“我妹妹和篠川在同一所女子學校上學。關係好的是她們兩個,我和篠川沒那麼好,只是孽緣罷了”
“不是的……蓮杖先生一直很照顧我”
栞子認真地否定。
“哪裡,沒什麼特殊照顧……真的哦”
瀧野面向我一臉認真地解釋道。感覺像是被開了玩笑。也許他注意到了我和栞子間微妙的關係。
“今天怎麼了。是來買什麼的?”
“恩……來看看有沒有好的絕版文庫”
“絕版文庫啊”
瀧野跟著嘟囔道。
“最近都不怎麼出這種書了。在網上拍賣的人有很多吧”
“這樣啊……是呢,真是遺憾……”
“不過今天出現了”
瀧野又添了一句。
“哎,在哪裡?”
“那邊”
連“跟我來”都沒說,他向前走去。是個難以捉摸的人。栞子與我跟在他的後面。
“……上個休息日,你和我妹妹究竟是去哪裡喝酒了?”
瀧野回過頭問向栞子。
“哎,那個……阿柳說最近發現了一家酒館,在橫濱喝的……”
“那傢伙醉得一塌糊塗。給你添麻煩了,真不好意思”
“哪裡……沒有的事”
聽著兩人的對話,我大吃一驚。
“……栞子小姐很能喝酒嗎?”
我小聲問道。工作了半年,頭一次聽說這件事。我私下認定她是絕對不喝酒的。
“不怎麼厲害……但很喜歡去酒館”
這樣啊。我不禁為自己的粗心哀嘆。早知道的話,就不用煩惱怎麼約她出來了。
“那麼……下次和我一起去喝吧’
“就是這家”
瀧野停住腳步,打斷了我的邀請。會場一角的桌子上摞著五捆文庫本。
“哇”
栞子的表情一下子明朗開來。她將手支在桌子邊上,湊近書脊察看。
“真不錯呢……是我們店經營的種類”
我也站在她旁邊眺望起書脊。大概有七成的書出自早川文庫和創元推理文庫,剩餘的是其它文庫出版的。還有我們店偶爾收購的三麗鷗SF文庫的書。綁在上邊的信封上,寫著“SF文庫”“五束份”,字跡獨特。
“特別是最上邊的一捆中有些很不錯的書呢。還有價值一萬日元以上的書呢”
“全部是SF文庫嗎?”
“還有許多幻想小說和恐怖小說哦……像是這本,我們店也賣過”
她這樣說著用手尖觸了觸最上邊一捆的書脊。是西奧多·斯特金的《影子、影子、影之國》和鮑勃·肖的《昔日重現》。只有這一捆綁得很鬆,書脊有些傾斜。
(注:《昔日重現》為《昔日之光》的長篇版本,推薦後者,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搜下看看)
“彼布利亞古書堂真的要收購嗎”
瀧野問道。
“或許吧……如果是我們店的常客,真希望他能夠將書賣給我們……”
栞子嘆了口氣。似乎是希望常客不僅會來買好書,也來賣些不錯的書。不然的話,店裡的書架充實不起來。
突然他的胳膊環過我的肩膀。瀧野像是要擠進我們中間一樣湊了過來。本以為他要說些什麼,卻一直看著遠處沒動彈。應該不是想搭我的肩膀才過來的。
“請問,有什麼事嗎?”
我問道。
“其實這本書是我們店前天展出的”
他小聲說道。
“上週,我在看店的時候買下的。我們店不賣這種書,想要拿到市場來就買下了”
“來賣書的是什麼樣的人?”
栞子也隨著降低了聲音。
“是個三十多歲,短髮,穿著樸素的女性。帶著眼鏡,十分喜歡書……好像是住在本鄉臺。有什麼印象嗎?”
“……沒有”
“那麼就不是彼布利亞的常客了。想投標就投吧”
說完他就要離開,卻被栞子叫住了。
“蓮杖先生,壱裡先生知道這些書嗎”
我想起了剛剛在入口處見到的那位陰沉著臉的男人。主要經營SF和幻想小說的話,應該是十分渴望得到這裡的絕版文庫吧。
“今天在會場沒見到他……他來了嗎?”
“他剛剛在入口處吸菸來著”
“這樣啊……那可能是昨天就投標了。那個人昨天下午就來展銷自家店裡的書了。他應該不會放過這次機會”
說完瀧野就離開了。
“……壱裡先生會高價收購這種文庫本。這次投標要做好相當大的覺悟”
栞子捏著寫有“SF文庫”的信封。似乎是在通過信封的厚度來判斷有多少店參加了投標。
“除了壱裡先生,還有許多其它店參加了投標呢。人氣真是很高啊”
她緊緊閉上雙眼。似乎是在腦海中計算投標金額。
就在這時,我發現了站在會場大門旁邊,穿著灰色大衣的白髮男人。是在建築物入口處見到的壱裡書房的店主。他用銳利的目光怒視著文庫本前的栞子。
不禁覺得脊背發涼。雖說他與栞子的母親關係不好,但連帶著這樣敵視栞子,真是太奇怪了。我擋在了栞子前邊,遮住了他的視線。
大概是注意到我回瞪的視線。他憤怒得臉都扭曲了,再次離開了會場。
“大輔先生,怎麼了”
不知什麼時候,栞子睜開了眼睛。
“……不,沒什麼”
“能將我說出的金額寫在投標用紙上嗎?我右手要拄著柺杖……”
“啊,好的”
我取過桌子上的投標用紙。這種像是便籤似的用紙放在會場的各個地方。
我一邊聽她說填寫的方式,一邊思考著壱裡書房店主的事。他與栞子的母親——篠川智惠子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並不是“關係不好”一句話就能解釋通的,應該還有更深的原因。也許是連栞子都不知道的事。
3
十一點左右開標。
雖這樣說,會場中的投標還沒有完全結束。首先是一部分場所禁止入內,然後開啟夾在各個書捆中的信封。將信封中標價最高的一張紙貼在書捆上,以此來判定哪家書店中標。
一連串的流程結束後,再繼續到下一區域開標。而其它區域的投標仍在繼續。我們的目標就只有剛剛見到的絕版文庫,在會場一角等待開標。
桌子間架上了施工現場中使用的那種紅白相間的護欄,兩三個人在裡面分頭拆開信封。剛剛同我們說話的瀧野也在其中。
“話說,為什麼瀧野先生也在工作?”
“因為蓮杖先生是經營人員”
“經營人員?”
我回問道。
“舊書市場主要是由經營人員……也就是公會中加盟店派遣的人來運營的。因為有機會接觸到大量的舊書,對於剛剛工作的人來說能學到很多東西。我在去年之前也是經營人員”
去年之前指的是父親去世之前吧。一個人開始經營書店後,就沒有多餘的時間參與這邊的運營了。
“……市場和公會是日本舊書業界的特徵。江戶時代的書店聯盟是它的原型……在歐美地區,像這種舊書店同行間相互協助的職業公會大多都消失了……”
聽著栞子的解說,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也能做經營人員嗎”
她頓了頓,才回答我道。
“是呢……如果大輔先生一直做這項工作就可以”
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我沒法明確地說自己會做下去。
“啊,已經開標了。我們去看看吧”
栞子說著便拄起柺杖走了過去。
我在這家店工作並不是因為想做舊書店員。雖然也有沒有其他工作的原因,但更吸引我的是能夠聽這位奇妙的舊書店店主講書。畢竟我本是讀不了書的。
像我這樣的人可以從事這種工作嗎,或者說能做好嗎?我沒有什麼自信。我不得不弄清楚這件事。
“哈……”
剛站到絕版書庫前,栞子就失望地塌下了肩膀。上邊貼著出價最高的紙片,但並不是我們寫下的。上邊潦草地寫著數字和“井上”這一署名。
“是壱裡先生的名字……”
她說道。也就是說壱裡書房中標了,栞子競拍失敗了。
“這個也是‘三段標’呢”
壱裡書房的投標上寫著三個數字。都是五位數。
根據栞子剛剛說的,高價投標時可以填寫多個金額。展銷市場規定,投標金額為五位數時最多可以寫三個——並稱作“三段標”,我們剛剛投的也是三段標。
“哎,是以上段標拍下的……真可惜啊”
“上段標?”
“指的是三段標中最高的金額。第二高的金額稱作中段標,最低的金額稱作下段標……請看下這個”
栞子指了指三個數字中最大的數字。被別人圈了出來,也就是說以最高價格“上段標”拍下的。
“恩?”
仔細一看,寫著“井上”的上段標與剛剛按栞子指示寫下的金額差不多。只是差10日元。再多擡高點金額,我們就中標了。
“以一髭之差輸掉了……”
她懊悔地說道。
“哎?一髭之差?”
凡事都要回問一句,真是過意不去,但這些詞太過專業,實在是難以理解。
“每十日元的零頭稱作‘一髭’。考慮到壱裡先生可能會投入的金額,為了慎重起見,我擡高了幾千日元的價格……是我估計錯了”
“那個人也估算了我們的投標金額吧”
就像是我們估算壱裡先生的投標金額一樣,他應該也估算了我們的。但是,栞子搖了搖頭。
“並不是因為考慮到我們。而且壱裡先生昨天就投標了……只是實力的差距罷了”
栞子遺憾地碰了碰書脊。開標差不多都結束了,周圍陸陸續續地向外搬出中標的商品。結果這次白跑了一趟。
穿著大衣的白髮男人出現了,猛地將手推車推到桌子旁。驚得栞子哆嗦了一下肩膀。是剛剛提到的壱裡書房的井上店主。
“做什麼呢”
“不……沒做什麼……”
“……別碰我們店的書”
他一臉凶惡地吼道,栞子向後退了一步。
“抱、抱歉……啊……”
栞子失去了平衡,我慌忙支住她的後背。差點兒就摔倒了。我瞪了一眼正在將文庫本摞在手推車上的井上。
“只是看了眼投標用紙。有什麼問題嗎”
井上挺直身子,深深凝視我的臉。本就透著焦躁的眉間皺紋變得更深了。
“你是五浦嗎”
“恩……”
他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不記得有向他做過自我介紹。
“要小心這個女人”
還沒等我回問他,他就推著手推車離開了會場。
“那個人說什麼呢”
真是莫名其妙。要我小心栞子什麼呢。
“那,那個……大輔先生”
“什麼?”
“已經沒事了……被、被人看到就不好了……”
我回過神來。撐住她的時候,胳膊環過了她的腰。她紅著臉低下頭。
“抱、抱歉”
我忽地鬆開了手
“哦,你在這裡啊,篠川”
瀧野擠過人群走了過來。
“彼布利亞古書堂展銷的商品流標了”
“哎……?”
栞子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發生了意料之外的事。
“應該、不會這樣啊”
“但是,書還在那裡哦。硬皮書堆”
實在是摸不清頭腦,我只好插嘴問道。
“……不好意思,流標是怎麼回事?”
“指的是展銷後無人投標的商品……”
栞子回答道。原來如此,我正要點頭,接著又糊塗了。這次彼布利亞古書堂沒有展銷任何商品啊。
“……請問,蓮杖先生。真的是我們店的書嗎?”
栞子問道。
“展銷註冊用紙上寫著彼布利亞古書堂啊。先跟我來一趟”
瀧野帶著我們橫穿過會場。擺在桌子上的書沒剩多少了。也不知道是從哪裡找到的,裝載好書捆的舊書店主們開始在會場一角下起了將棋。
“就是這堆書”
在離窗戶較近的桌子上摞著舊單行本。幾乎都是些書信例文集、結婚禮儀解說、簿記資格考試參考書等應用書。全都被晒得很嚴重,即便是擺到均一標價的小攤上也賣不出去。
“這些是什麼”
我小聲問向栞子。雖說是我們展出的,但完全沒有見過。
“不過……大多是十年前的書……”
她眯著眼睛小聲說道。
“總之,我們想要騰出這張桌子。能不能快些挪開”
背靠著窗戶的瀧野擡了擡下巴。
“但是,這些書並不是……”
正要說時,瀧野瞥了一眼外面,瞪大了雙眼。
“啊,不好意思!有人的車被貼了罰單”
他大聲喊道。突然會場中的舊書店主們跑近窗戶,我們往過道的邊上靠了靠。這樣一說,大多數車都停在了馬路上。對話被打斷了,我和栞子看了眼對方。
“這種情況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呢……”
栞子也露出不知所措的樣子。
4
開張後首先要做的工作就是整理收銀臺的下面。
總算是騰出一些空間,才得以把這座從舊書會館帶回的書山塞了進去。裡屋的倉庫已經裝滿了,只能暫時放在店鋪裡。
從展銷市場回來後已經過了一晚,但還是沒有弄清這些書的出處。舊書會館那裡無法保管,把它處理掉還要花錢。而且,不知道書主人是誰的話,是不能處理的。
從登記來看,這些書是由彼布利亞古書堂展出的。同工會商議後決定,在弄清事實前先將它們存放在這裡。
沒能競標到想要的絕版文庫,卻帶回了一堆賣不出去的書。順便提一句,我們剛走出舊書會館就發現,停在馬路上的輕便貨車被貼了罰單。簡直是禍不單行。
不過,究竟是哪家店以彼布利亞古書堂的名義展出的呢。很難認為這是登記上的錯誤,但也沒有理由故意這樣做。就連擅長解決這種謎題的栞子也沒有頭緒。
我蹲下身來凝視著收銀臺下面的書。據說栞子的母親通過藏書就能看出書主人的特徵。雖然我做不到同樣的事,但從書脊中也能發現些端倪。
和第一眼見到時沒什麼變化,盡是些疏於保養的應用書籍。
不過,仔細看的話,還是有些讓人在意的地方。其中參雜著《舊書術》《絕版文庫發掘筆記》《街道舊書屋入門》等和舊書有些關係的書。也就是說,是對舊書感興趣的人把這些書給——
(……我真是笨啊)
我搖了搖頭站了起來。這是最早持有這些書的人的特徵,又不是展出書店的特徵。想這些也沒什麼用。
這時,通向裡屋的門開了,栞子出現在那裡。她今天穿著白色針織連衣裙,胸前配著一條細絲帶。比平時更顯可愛,卻沒了以往的精神。
“……請裝進塑料袋再擺出來,價格就按照附簽上寫的那樣”
她嘆了口氣,把百貨商店用的紙袋遞給了我。裡面裝著六七冊文庫本,上面都貼著寫有數字的附籤。
“這些書是怎麼回事?”
“是我房間裡的絕版文庫……我把重複的並且能賣掉的書拿了過來。書架裡還有一些,我正要取出它們來”
也就是說,這些是她自己的藏書了。為了把書架填滿,她才決定割捨自己的收藏吧。我接過袋子,將書擺在了收銀臺上。大多是些克羅夫茨的《格魯特公園殺人事件》、安娜·卡萬的《茱莉亞與火箭炮》等推理和SF小說。我注意到了《茱莉亞與火箭炮》這本書是栞子在住院時讀的那本。
(嗯?)
一冊封面格外花哨的文庫本夾在裡面。畫著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性,上邊用粉色字型寫著《蒲公英女孩》。副標題是“海外浪漫SF傑作選2”,看來這是一本外國SF小說了。我仔細看了看,這本書出自集英社的Cobalt文庫。我一直以為初中和高中女生才讀這個文庫的書,難道還有舊書價值嗎
我看了一眼附簽上標註的價格,大吃了一驚——8000日元!是這些文庫本中最貴的了。
“為什麼會這麼貴?”
“啊、這個啊!”
栞子的聲調突然變高了。
“因為收錄了羅伯特·F·楊的《蒲公英女孩》!是有關時間旅行的短篇小說,故事相當的不錯!”
她揮舞著緊握的拳頭。一談到書的話題,她就像是按下開關一樣,變換性格。這次格外起勁,看來她十分喜歡這本書。
我也被喚起了興致,探出身子。有關時間旅行的故事,應該是指時間穿梭吧。這是當然了。
“是到過去還是未來呢?”
“是回到過去的故事……雖這樣說,卻不是主人公穿越回去。主人公是一名現代的普通中年男性,在山上的小屋享受著夏天的假日。他的妻子突然有事離開了,留下他一個人無所事事。某一天,他在山岡上邂逅了一位身穿白色連衣裙的金髮美少女”
我低下頭看了眼封面。這就是那個女孩嗎。服飾的感覺與今天的栞子倒是有幾分相似,只是頭髮的顏色完全不同。
“她乘坐父親製造的時空機器,穿越到了二百四十年後的未來。她很喜歡主人公那個時代的這座山丘,於是每天穿越到同一年月的這個山丘來……從主人公所在的時代來看,她每天都會出現在那個山丘上。面對初次見面的主人公,她這樣說道”
栞子像是要說悄悄話似的把臉湊過來。離近一看,她的眼瞳像是在訴說興奮似的閃著光芒。
“‘前天遇見了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我的胸中一下子起了波瀾,彷彿這些話是對著山丘上的自己說的。
“真的很不錯呢”
“是吧。對方說出這麼可愛的話,喜歡上對方也不奇怪吧”
說著她明朗地笑了。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那,後來怎麼樣了?”
“主人公把她的解釋當作一種幻想,但在相處過程中也沒有刻意否認。他們每天都在山岡上見面說話,漸漸的,他被這個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所吸引。但某天開始,女孩突然消失了。對女孩的愛慕和對深愛著的妻子的罪惡感讓主人公陷入自責……幾天後,女孩身著喪服,再次出現在山岡上。”
我稍稍想了一下。
“是父親的葬禮嗎”
“是的。她解釋說製作時間機器的父親去世了,零件無法更換……還能不能繼續時空旅行都很難說。這次來見主人公是做好了不再見面的覺悟”
突然,栞子的表情變得陰沉,好像是想到了什麼。
“《蒲公英女孩》是父親喜歡的書,他經常看。所以,我也想要一本屬於自己的……卻找了很長時間……”
她用食指輕輕撫摸著書脊。收銀臺上的《蒲公英女孩》儲存完好,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是幾十年前的書。大概這本書一直被精心保護著吧。
“賣掉它好嗎”
“應該會有人想要這本書……而且,我現在還有一本”
她把即將要說出口的話又咽了回去。很難找到的絕版文庫“現在還有一本”——也許是父親的遺物。
“……故事的後續怎樣了?”
“女孩與男人約定,她會為了再一次來這裡而努力,向主人公告白後就離開了。但她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等待的山岡上”
“哎?結束了嗎?”
最終沒能修成正果啊。不過,就算回來了也是一段不倫之戀。
“不,不是這樣的。還有後續”
我對栞子的話燃起了興致。明明沒能再次回到未來見面,還會有怎樣的後續呢。我正要催促她講出故事後續的時候、
“我說,這個故事要講到什麼時候啊”
一個聲音從裡屋敞開的門那邊傳來。扎著馬尾的少女坐在走廊邊緣,單手託著下巴。大大的眼睛和太陽晒過的肌膚尤為顯眼,穿著一身舊運動服,戴著一副白手套。是栞子的妹妹——篠川文香。
“姐姐說要幫忙擺書,我才等的。而且,大掃除還沒結束吧?接下來還要清掃換氣扇、擦浴室瓷磚和更換拉門!距離除夕可沒幾天了!”
這麼說來,剛剛栞子說要把書架裡的書翻出來。右腿不便的栞子一個人來做的話有些困難吧。
“啊,文醬,抱歉呢……”
“抱歉,是我一直在問栞子小姐書的事情”
我剛道歉,栞子就慌忙地揮起雙手。
“怎麼會。不是大輔先生的錯……文醬、我啊,又犯老毛病了,一不留神就……”
“啊——無論是誰的錯都沒關係!”
文香乾脆地打斷了我們的辯解。
“這種事怎樣都好!總之,我希望快點弄完!快走了,姐姐!”
“好、好的……”
栞子被妹妹拖走進了裡屋,剩下我一個人。我取出《蒲公英女孩》,翻開了第一頁。
當馬克看到站在山岡上的年輕女孩時,他聯想到了女詩人埃德娜.聖·文森特.米萊。大概是因為那隨風起舞的蒲公英色長髮和沐浴在午後陽光下的少女靜靜佇立的背影。抑或是源於纏繞在她修長雙腿四周,那隨風飄蕩的古風白色洋裙。無論怎樣,他深深覺得,這個女孩像是跳脫於過去,出現在了這裡。
也許是翻譯的原因吧,我確實被吸引進去了。我有些在意剛剛沒能聽到的後續。就只看看結尾吧——不,這樣太沒意思了。小說很短,也許我能一口氣讀完。只是,現在還是營業時間,雖然沒有多少客人。
我正在猶豫時,店裡的電話響了。在我拿起話筒報上店名前,對方先開了口。
“我是滝野書屋的滝野……那個,你是叫五浦來著吧?”
是昨天在舊書會館認識的滝野蓮杖。
“啊,是的。昨天承蒙您照顧了”
“篠川在嗎”
“她在裡屋。要我去叫她嗎”
“恩,麻煩你了……不,先等一下!要說的就是她的事,告訴篠川也無濟於事吧……我說,你能聽我說幾句嗎”
滝野認真的語氣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我重新握緊了話筒。
“……我知道了”
“昨天,你們也投標了吧。就是最後,壱裡書房的井上中標的絕版文庫”
“哎?啊,是的”
是以十日元之差競標失敗的文庫本。如果成功買下它們,栞子就不用把自己的書擺到店裡來了。
“其實,井上先生剛剛來了一趟,是為了絕版文庫的事”
“來了一趟……是說到店裡去了嗎”
“沒錯。更準確的說,是怒氣衝衝地來的……可不得了了”
“發生什麼了嗎”
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了。
“嗯、算得上是一場事故吧”
“……事故?”
“啊,抱歉。像缺頁啊,剪頁啊這種,在中標的商品上發現書頁極其不完整的情況,稱之為事故。就好像買東西買到次品一樣……據井上先生說,前天下午投標時還夾在其中的一冊文庫本,在中標後帶回店裡發現不見了。還是價格不菲的一本……於是,他就先到我們店來追問事情的究竟了”
“是書籍遺失了嗎”
“不太清楚。但井上先生一心認定是被誰偷走了……不過,我不認為真的會發生這種事。只有公會的人才能出入會館,彼此都認識吶。肯定是不會發生盜竊這種事的”
我一邊聽著,一邊陷入思考。我不太明白這其中的關聯,這件事和栞子有什麼關係呢。
在這之前,有件重要的事情忘問了。
“話說,丟的是哪冊文庫本?”
“好像是Cobalt文庫的《蒲公英女孩》……你知道嗎?”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5
“你說的《蒲公英女孩》是不是《海外浪漫SF傑作選》中的那個……?”
“哦哦,你知道的挺多吶。我之前聽說在彼布利亞古書堂打工的人對書不是很瞭解”
“啊,那個,只是偶然知道了而已”
我搪塞了一下。實物就在眼前,也稱不上是知道的挺多了。
“真的是被偷走了嗎?”
“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那堆文庫本里,真的有那本《蒲公英女孩》嗎?會不會是壱裡先生弄錯了……”
大腦中最先浮現出的就是這個可能。如果只是單純的弄錯了,那麼所有的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但瀧野果斷地否定了。
“我還記得自己核定並收購了這本書。我對SF的絕版文庫也不是很瞭解,所以沒有定下很高的價錢……客人也說給多少錢都沒關係”
“不是愛好者賣出去的嗎?”
我記得他說是一個“看起來很喜歡書,三十歲左右,戴眼鏡的女性”賣掉的。愛好者的話,似乎會很執著於售價吧。
“她說現在不像以前那樣喜歡書了。因為離婚後決定搬家,所以想要快些處理掉不要的東西,儘快離開。似乎一和前夫碰面就會吵起來。還發牢騷說什麼都一起住了十年什麼的”
沒想到與Cobalt文庫的風格不符,是一場劍拔弩張的大人間的風波。也許現實就是這樣吧。
“這樣一來,問題就變成偷書的人是誰了……不知為什麼,井上先生似乎在懷疑篠川”
我的後背滲出了冷汗。暖氣也不起什麼效果。
“為、為什麼這麼說……?”
“不知道。他突然說什麼,篠川的女兒的話可能做得出來,她和她母親一樣是個表裡不一的傢伙。我還勸他說,篠川不是會偷別人東西的人……”
電話的另一頭傳來一聲嘆息。
“我想將這件事交由公會的理事們調停,對井上先生也是這樣說的。但還是想先提醒你們一下。看樣子,他可能很快就會去彼布利亞那裡。要是篠川應付不來,到時候就靠你了。還是不行的話,就聯絡我”
“……我知道了”
針對栞子的懷疑,讓我不得不陷入沉思。
正如滝野先生說的那樣,我也相信栞子不會去偷書。為了得到初版書而不擇手段的男人讓她受了傷。她應該比別人更加厭惡這種行為。
只是栞子持有《蒲公英女孩》這件事讓我有些在意。在屈指可數的絕版文庫中,她正巧持有在會場丟失的那本,又正巧在這個時候指示我把它擺到書架上——這也太過巧合了。
“喂喂?聽得到嗎?”
聽到滝野的叫聲,我回過神來。
“抱歉。剛剛沒聽清楚……”
“這樣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篠川在的話就說不出口了……你能在彼布利亞古書堂打工真是太好了”
他心平氣和地說道。
“……為什麼這麼說?”
“篠川這個人明明很怕生,但一談到書就會滔滔不絕吧。雖然工作一絲不苟,但與其他舊書店的人相處得並不親密。僱人打工也沒法好好交流,都做不長”
我聽栞子提過這方面的事。栞子一提到書就會滔滔不絕,打工的人受不了就辭職了。
“還有就是她腿部受傷的事。公會的人都擔心她會不會就此停業……不過,可能也不是所有人都這麼想的。聽說進入夏天后,打工的人一直都很認真地工作,書店總算是週轉過來了,我也鬆了一口氣”
“不是所有人”是說壱裡先生吧。我忽然想起和井上談話的事。
“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嗎?”
“嗯?怎麼會這麼問?”
“昨天,井上先生叫我‘五浦’,但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咦,是從哪裡聽到的吧……傳言僅僅是,去彼布利亞古書堂打工的人,奇蹟般地工作了很長時間。大家應該都不知道你的名字和長相。和篠川有交往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吶”
“這樣啊……”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他是從哪裡聽說我的名字的呢。
“總之,篠川很信任你哦。我和她認識很長時間,所以我是知道的。說不定對於她來說,你是除了父親以外最能交心的異性呢,我可沒有開玩笑”
“……那滝野先生呢?”
我順口就問了出去。雖然感覺上有些像兄妹,但這個人與栞子也很親近。即使他說曾經跟篠川交往過也不足為奇。
“啊,總被人問道呢”
他咋了咋舌。
“我一直不怎麼和篠川說話。因為我和她都喜歡書,以前總談論這方面的話題,但兩個人的喜好卻大相徑庭……她喜歡那種悲傷的、能讓人胸中一熱的故事”
這麼一說還真是。眼前的這本《蒲公英女孩》大概也是這類“讓人胸中一熱”的故事。
“……而我更喜歡那種讓人心裡發怵的故事。(注:東北話稱之為犯膈應)像恐怖、懸疑之類的書。雖然篠川也讀各式各樣的書,但習慣糾結於殘酷描寫的意義。很久之前,我們因為小說最終章的理解分歧而大吵了一架,從此之後就疏遠了”
“最終章?”
“不清楚你知不知道。講的是近代未來的故事,一個不良少年總愛訴諸暴力……”
說到這裡,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雖然我沒看過,但卻知道故事的情節。
“難道是說《發條橙》嗎?”
“你知道得真不少吶!”
滝野的聲調擡高了。
“我們圍繞要不要保留最終章而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論。我主張去掉,而篠川主張保留最終章……她說過什麼嗎?”
“不,她沒說什麼……我是恰巧知道的”
三個月前,圍繞著安東尼·伯吉斯的《發條橙》,在這家店裡發生了一場小騷動,一兩句話也說不明白。
這本小說有一個“總愛訴諸暴力”的不良少年洗心革面的最終章。而在日本長年銷售的是刪掉最終章的版本。
“恰巧知道就懂得這麼多,你挺厲害嘛……從明天開始你可以和她交往了,我同意了!”
“哎?”
我不禁衝著電話大聲驚呼。連我都覺得自己的反應太誇張了。
“……當然,還需要本人的同意”
那是自然了。
雖然我有交往的意思,但她卻沒有這個意向。她在之前說過,不打算和任何人結婚,說是怕自己會做出和母親一樣的事。
我回頭看向裡屋,確認了栞子沒有回來。
“栞子小姐的父母是怎樣的人呢?”
我打算間接打聽篠川的母親——篠川智惠子的事。和篠川一家人都有來往的他應該是知道些什麼的。
話筒的另一頭猶豫了一下。
“……你聽說過篠川阿姨離家出走的事嗎”
“聽過一些”
“這樣啊……在我看來,他們的關係很融洽”
他像是咀嚼著記憶般娓娓道來。
“叔叔是個沈默寡言的人,阿姨卻很愛說話,個性開朗……兩個人都很喜歡書,沒有客人的時候,總是談論書的事情”
“只有兩個人經營店鋪嗎?”
“嗯,沒錯。我懂事的時候,篠川的爺爺就不幹了。聽說阿姨經營彼布利亞之後賺了不少錢……當然,像井上先生這樣合不來的人也有很多。”
滝野沉默了,好像在猶豫要不要說下去。
然後電話的另一頭隱約傳來物體的聲響和別人說話的聲音。滝野答了一句,抱歉,請等一下。
“抱歉,有客人來了。下次有空的時候,我再慢慢講給你聽吧。總之,小心井上先生,我先掛了”
瀧野匆匆結束了對話,掛掉電話。而彼布利亞古書堂還是一如既往的無人問津。四周鴉雀無聲。
(……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自從昨天去了一趟市場,奇怪的事就一件接著一件的。先是硬皮書堆成了彼布利亞古書堂展銷的商品、然後是壱裡書房中標的文庫本中的《蒲公英女孩》被偷走了、還有是栞子準備將《蒲公英女孩》擺在店裡的事——感覺所有的事都有聯絡。
話是這麼說,但我還是看不出這其間的聯絡。還是先問問能夠看出端倪的知情人比較好。
“抱歉,我回來了……”
栞子再次從裡屋走了出來。拎著和剛才一樣的紙袋。
“電話是哪位打來的?”
她問道。這麼一說我才發現手裡還握著話筒呢。我放下電話,從她那裡接過裝有文庫本的紙袋。
“是滝野先生打來的”
“蓮杖先生?真是罕見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昨天的市場好像發生了盜竊事件”
“哎!真的嗎?”
鏡片後的眼睛瞪得圓圓的。無論怎麼看都是真的大吃一驚。我將從滝野那裡聽到的只是和《蒲公英女孩》有關的部分簡短地告訴了她。當聽到壱裡書房中標的商品裡有這本書時,她默默地低下頭看了眼收銀臺上的藍色封面。從表情上看不出她在想著什麼。
“請問,這本《蒲公英女孩》……”
只是一種偶然嗎,還是說有什麼內情,我斟酌著字句想要發問時,玻璃門嘩啦地發出聲響。
刺骨的寒風直抵店裡。出現在那裡的是一位身著長款大衣,釦子一直系到頸部的白髮男人。他今天沒有戴眼鏡,卻握著一杆鋼製粗柺杖。
是壱裡書房的店主。
“啊……”
栞子害怕地叫了一聲。我也愣住了。沒想到他這麼早就找上門了。井上幾乎沒用柺杖,大步走近我們。在我察覺到不妙時已經晚了。
在他看到貼有附籤的《蒲公英女孩》時,生氣地漲紫了臉。
“果然是你乾的!”
他對著栞子厲聲訓道。她躲在我的身後,緊緊拽著我的胳膊。好像被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抱歉,您說什麼呢”
我擺好架勢,儘可能冷靜地回問他。如果對方氣得昏了頭,我就得即使制止他。雖然他看上去沒那麼強悍,但右手的柺杖很是麻煩。
“我說的當然是這本《蒲公英女孩》的事!昨天在舊書會館,就是這個女偷走的!從我中標的商品裡偷走的!”
“哎。不、不是……的……那、那個、是我的……”
“她才不會做那種事”
我替栞子否認道。我從余光中看見她不停地點頭。
“這本書是她的”
“別扯了。你想說這只是偶然嗎?”
“……沒錯”
雖然我私下認為這不僅僅是種偶然,但這種場合,只能堅持說是這樣了。為了不讓對方看出這一點,我急忙又添了一句。
“在人那麼多的地方,怎麼可能偷得了書”
我把從滝野那裡聽到的原封不動地說了出來。井上倏地眯起眼睛。好像從我的從容中漸漸覺察到了什麼。
“是滝野那個小鬼通氣了嗎……多管閒事”
他憤怒地咋舌道。
“還是偷書的機會的。我在開標前回到會場時,這個女人就藏在你這大體格的身後……那時候附近還有誰在嗎?”
這句話出乎我的意料。的確,我在和井上互瞪時,將她護到了身後。這些文庫被放置在會場的一角,很不惹人注目。
“那個當不了證據……”
“調查一下,早晚會知道。冒然袒護的話,連你也脫不了干係。還是說你相信這個女人表裡如一,十分正直?”
這個人是不是表裡如一,恐怕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之前,為了從一個叫作田中敏雄的舊書愛好者手裡保護太宰治的《晚年》,她騙過了周圍所有人——包括警察在內——讓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她擁有著在緊要關頭時,不擇手段堅持到底的胸襟膽魄。
“這個傢伙可是篠川智惠子的女兒!連長相都一模一樣!”
井上擡高了聲音。仔細看去,他的指尖和下巴在不停地顫動。我終於明白了,這個男人不僅對栞子的母親懷有敵意,透過異常相似的女兒,也對篠川智惠子的存在感到恐懼。
篠川智惠子是一個為了舊書交易,不惜採取恐嚇手段的人。也許這個叫井上的人也吃過什麼苦頭吧。
“這個人不是小偷”
我斷言道。只有這點我敢確信。
“你憑什麼這麼相信。憑這女人的姿色嗎”
從剛才開始,我的胳膊就感受到了栞子劇烈的心跳。她緊緊地抱住我的胳膊。一片柔軟觸到了我的肘部,這是最難讓我集中精力在對話上的因素了。
“不……不是的”
大概不是這樣的。
“那麼又是因為什麼,給我解釋清楚”
我一時語塞。其實我正要詳細問她。這麼刨根問底地問我,我也說不上來。
“怎麼了、答不上來了嗎”
井上步步緊逼。不知什麼時候起,手臂傳來的栞子的顫抖停了下來。好像是在屏住呼吸,等待我的答覆。總之,我不說點什麼這關是過不去了。
“……她就是沒有偷”
“這算什麼,我不是讓你拿出根據……”
“如果她是犯人,那丟的就不只是這一本了。而應該是把值錢的書統統都拿走才是!”
脫口而出後,連自己都覺得不對勁。這哪是辯護啊,反而像是指責啊。
但井上卻像是突然洩了口氣似的嘆道。
“……原來如此”
似乎他認可了這個回答,。反而讓我有些意外。
“不過,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偷書的就另有其人了”
“恩……是呢”
“那麼,在今年內就給我把犯人找出來!”
“哎……”
我無語了。不管怎麼講,這也太胡來了。
“找不到犯人的話,我就去警察那裡報案。在那之前,這本書就由我保管,這可是證物”
井上抓起收銀臺上的《蒲公英女孩》,不等我們叫住他,就快步離開了。玻璃門就那麼敞著,冷透的彼布利亞古書堂裡只剩了我們兩個。
事情不妙了。在市場發生了盜竊事件,而與丟失的書相同的書卻出現在這家店裡,兩者都不能否定。如果井上一口咬定是栞子偷的,那警察也不得不聽取他的話。要是被捲入這樣的事件中,謠言會立即散播開,這家書店的信用就會受到影響。自從田中敏雄那件事後,還不到半年的時間。
即便如此,想要馬上找出犯人也是不可能的。怎麼想都不可能。
“……大輔先生”
不知什麼時候,栞子鬆開了我的胳膊,擡起頭,深深望著我的臉。眼睛溼潤的像是要馬上哭出來。這麼害怕壱裡書房的店主嗎——不,也許是我傷到了她。“如果這個人是犯人,就會統統拿走”——這種事怎麼可能。還是先道歉吧。
“那個、剛剛……”
“方便的話,今晚去喝一杯吧?”
“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6
打烊後,我們乘坐橫須賀線到了大船。
我本想去一家豪華些的店,但栞子卻提出要去“車站附近大輔先生常光顧的店”。下了車站臺階後就能看到這家店。是和風小酒館的連鎖。自動門剛一開啟,店員們朝氣磅礴的問候便迴響開來。
運氣不錯,店裡只有零星的客人。是一種能讓人靜下心來飲酒的氣氛。
我和栞子在裡面的一張四人桌處面對面坐下,栞子把飲品選單遞給了我,然後用往常那樣惴惴不安的語氣向拿來小菜選單的店員問道:“有八海山嗎……?”沒想到她上來就要了日本酒。
“你喝日本酒啊”
“別的酒不太擅長……酒量也不是很好”
我可沒聽說過只有日本酒酒量好的人。只是不知道自己酒量不錯吧。我自己點了啤酒。
即便小聲喊了“乾杯”,也沒有什麼兩人對飲的實感。直到剛才,我都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她略微低著頭,比平時更顯沉默。雖然不知道她是出於什麼打算提出要喝一杯的,但我想在喝醉前說出來。我放下杯子端正了態度。可到最後也沒能為之前的失言道歉。
“剛才,在店裡……”
“那個,剛才的事非常感謝”
她突然擡起臉說道。
“哎?謝什麼?”
“剛才壱裡先生來的時候,你都替我應對了……真是幫了我大忙了。今天我來請客”
我有些摸不清頭腦,但她似乎是真心道謝的。她端起裝滿一升酒的杯子一飲而盡,比預想中喝得更為爽快。
“我必須要向栞子小姐道歉”
“什麼?”
她歪著腦袋。
“就是……我說‘要是栞子小姐的話,會把值錢的書統統拿走’……”
“哦哦,那個呀”
她像是才想起來似的拍了一下手。眼眶開始微微發紅。
“請別介意。說的是實話嘛”
好像真的是實話。我默默地喝了口酒。
前後的桌子都沒有客人,除了偶爾經過的店員,店裡就只有我和栞子兩個人。同在店裡工作時一樣,我們只是小聲說些話,但不算是什麼糟糕的氣氛。
酒過三巡,栞子漸漸放鬆下來。話沒有變多,反而是身體動作和表情的變化多了起來。醉酒的風格也很可愛。
“馬上就要過年了呢……”
把點的菜大致吃完後,她擡頭看著牆壁有所感概似的說道。視線前方貼著一張新年聯歡會的說明海報。附加酒水免費3500日元。不知為什麼畫著因為宴會而歡欣鼓舞的兔子。
“……為什麼是兔子呢”
“不是因為明年的干支嗎”
“啊,原來如此”
的確二〇一一年是兔年。可這不太好理解吧。
“……‘前天遇見了兔子,昨天是鹿,今天是你’”
她握著裝有日本酒的杯子,像是吟詠一般喃喃道。然後得意地莞爾一笑。像是說了什麼了不起的話。讓我不知如何是好。
這麼說來,還有關於《蒲公英女孩》的事要問。
“關於《蒲公英女孩》……”
“是故事的後續嗎?主人公和女孩分別之後的事”
還有其他重要的事情,但她這樣一說,我也想聽聽後續了。我的酒勁兒也上來了。
“請繼續說下去”
“……假期結束後,主人公回到了原本的生活中,但卻無法忘記女孩的事……不久後,他得知他和女孩間有著不同於山坡相逢時的另一種牽絆”
也許是喝醉了吧,她的語氣比以往更為舒暢。這種說話方式也不錯。
“她隱藏了主人公一個大祕密,一個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足以破壞他們之間關係的祕密……‘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現在也不說清楚’主人公開始反思。他在知道一切真相後,再次朝著她所在的地方出發了,故事到此結束”
“……恩?這不是將重要的部分一帶而過了嗎”
栞子使勁兒點了點頭,從放在一旁的手提包中取出包有石蠟紙的《蒲公英女孩》,遞給了我。
“只讀讀這篇文章還是很有意思的。篇幅很短……如果讀不了的話就由我來講述”
“一開始就打算借給我的嗎”
她又點了點頭。是無論如何都想讓我看看吧。我默默接過文庫本,為了避免忘記拿走,將它收進夾克衫的內口袋裡。這是她的父親留給她的遺物,必須要好好保管。
“也許父親也這麼想過吧”
“想過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不解釋明白……他是想這麼對母親說的”
我不由自主地重新坐好。雖說是乘著酒勁兒,但很少聽她主動說起母親的事。
“你的母親也藏著什麼祕密嗎”
“她肯定是對我們隱藏了什麼……在母親突然失蹤後,父親就經常翻閱這本書,像是在找什麼線索似的”
“你有和父親聊過母親的事嗎?”
“本來父親就不是一個愛表露感情的人……特別是母親出走後,話就越來越少了。也許他比我還要憤怒……”
真的是這樣嗎,我閃過一個念頭。家人在想些什麼,出人意料的難以琢磨。特別是在本人緘默不語的情況下。我也經歷過類似的事情。
栞子像是要斬斷所有的思緒一般,滿滿倒了一杯酒喝光了。
“話說,那個找犯人的事要怎麼辦呢?”
我是想要轉換話題才這麼說的。本來想在書店營業時說的,可她一直在裡屋打著電話,就這樣錯失了機會。
“果然還是和滝野先生商量一下比較好吧”
她沒有答覆。
“栞子小姐?”
“……啊,在”
她搖著頭含糊答道。本來就喝醉了,又一口氣喝了一杯,好像開始頭暈了。
“要不要點一杯水?”
“不用……我沒事……”
她打了一個嗝,看起來不像沒事的樣子。
“《蒲公英女孩》的話,沒事……”
是說書的事嗎。無論哪個都不像是沒事啊。她開始口齒不清了。
“我已經知道這件事的犯人了”
“哎?”
醉意瞬間消失了。
“真的嗎?”
“真的……儘管還有些地方不太清楚……咯”
果然還是要杯水比較好。我正要去找店員時,栞子雙手支在桌子上向前倒下。她在極近的距離下仰視著我的臉,髮梢浸入了裝有油炸豆腐的碟子裡。我若無其事地拿開盤子。
“犯人明天就會到我們店裡來……我已經安排好了。請大輔先生務必到場……拜託了”
“我知道了。不管如何我明天都會上班的”
栞子微微一笑。謎團真的解開了嗎,我有些擔心。
7
滝野是在第二天午後出現在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他將兩手插進粗呢大衣的口袋裡,走向我所在的收銀臺。
“這店還是這麼冷呢”
迎頭的問候便是這句話。
“因為門縫有漏風進來……有什麼事嗎?”
“昨天篠川給我打電話了。說是關於《蒲公英女孩》那件事,有重要的事要說,讓我來一趟。她人呢?”
“她現在正在裡屋午休”
一夜過後,她恢復了平常的樣子。似乎酒勁徹底消失了。她沒有訂正犯人會來這件事,犯人真的會來吧。
(……嗯?)
我盯著滝野的臉。莫非那個人是——不,這不可能。我肯定是想多了。
“我去叫她”
我回過身時,裡屋的門開了,栞子回來了。
“啊、蓮杖先生……特意讓您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她鞠了一躬。
“我們店從今天開始休業了,不要緊……要說的重要事情是什麼?”
“我大致弄清《蒲公英女孩》的事了……之後還要麻煩蓮杖先生向壱裡先生解釋一下”
這麼回事啊。本來要是被害者井上在場的話,解決得會快些。只是栞子不擅長應對那個店主,才找滝野代為傳達的吧。
“你已經弄清楚發生什麼事了嗎”
“恩……”
“這樣啊……明白了。我會傳達給井上先生的”
滝野點點頭,栞子輕咳了一聲。既然找滝野代為轉達,就是說瀧野不是犯人了吧。那犯人究竟是誰呢?
“剛聽說有盜竊事件發生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為什麼只有《蒲公英女孩》這一本書失竊了呢”
“不是因為這本書很有舊書價值嗎?”
我問道。
“那堆書裡還有幾本更值錢的文庫本。而犯人卻看都沒看,只是偷走了《蒲公英女孩》……這並不是想要偷走文庫本的人做的,也就大概能猜出是誰偷的了”
“你是說公會的人偷的嗎”
面對滝野的疑問,栞子搖了搖頭。
“犯人不一定就是公會成員”
“嗯?是外來人員嗎”
“我想是這樣的,一會兒再解釋原因。那個人為偷走《蒲公英女孩》而進入會場,然後又從會場脫身了”
“等等。那裡是不許外來人員進入的,公會成員也都得帶著名牌。要是有可疑的人員在會場徘徊,應該會有人發現。大家互相都認識,誰是哪家店的哪位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這裡就存在一個盲點。至少有一個人的長相和姓名無人知曉。我想犯人就是假扮了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呢?”
我問道。栞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在對視足足十秒後,我才想到答案。
“……莫非是我嗎”
“沒錯。帶著我們店的名牌進入會場,萬一被誰叫住就說‘我在彼布利亞古書堂工作’那麼受到懷疑的概率就大大降低了。……而事實上似乎沒有人喊住那個人”
“但也會有人有些印象吧”
滝野再次問道。
“恩,有的。大輔先生,你還記得在舊書會館入口處,與壱裡先生見面時的情景嗎”
與其說叫見面,不如說是被無視了吧——不,對方只主動說了一句話。
“他說我要戴的名牌沒有別針,壞掉了……”
“沒錯。當時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為什麼那個人知道我們店的名牌壞了一個呢?連我這個店主都不知道”
這樣說來,每家店的名牌都是整齊地擺在架子上的。應該沒有什麼機會把別人家店裡的名牌翻過來檢查。
“那個人經常呆在吸菸處。他在吸菸的時候看見某個人進入會館,慌慌張張試圖戴上我們店名牌時的樣子了吧”
“要是有人空手進去,會被人叫住吧”
這樣說著,滝野抱起胳膊。
“要是戴著名牌,就無從判斷他是不是公會的人了”
“要是他不是空手進去的呢?”
“誒?”
“我想那個人是不是將之前的那堆硬皮書充當做我們店要展出的商品,運到裡面去了呢”
栞子說道。
“加盟店的店員為了展銷商品而運進舊書……裝作這個樣子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二樓會場了吧。按照時間順序,事情的經過應該是這樣的。星期六,蓮杖先生把絕版文庫運進了會場,星期日壱裡先生投了標。緊接著,犯人帶著硬皮書進入了會場。用我們的名字填好展銷註冊後,偷出了《蒲公英女孩》……當時,人沒有那麼多了,應該有機會出手”
這樣啊。井上在展出自己店裡的書後,就去投標其他書了。到會場四處逛逛也沒什麼奇怪的。
“等下。這麼說的話,那個傢伙連展銷註冊的填法都知道啊。他究竟是什麼人?”
滝野問道。栞子的視線落在了我的身上。
“大輔先生。能幫我取出放在收銀臺下的那堆硬皮書嗎。只取出最近的一捆就行”
“哦,好的”
我將頭伸進櫃檯下,抓住第一捆舊書的繩子,只拉出一摞來。為了讓這兩個人看得清楚,書脊朝上放在了地板上。
“如果這些書是犯人展出的,那麼它們很可能是犯人帶來的。仔細察看,裡面有不少和舊書相關的書籍。像秋山正美的《舊書術》、巖男淳一郎的《絕版文庫發掘筆記》、志多三郎的《街道舊書屋入門》……”
“這個人以前是舊書愛好者吧”
能做出盜竊絕版文庫這樣的事也不奇怪了。不過,栞子要說的似乎是別的事。
“請仔細看下這裡”
她指著《街道舊書屋入門》的書脊。雖然晒得很嚴重,但仔細看的話,還有個副標題——《販賣、購買、開業的必讀書》。
“……他曾經開過舊書店嗎”
“我認為有這個可能。這本書是作為開業手冊為人所知的……蓮杖先生也知道吧”
“……啊,我很久之前看過。現在看的話,有些過時了,但這本書編纂得很好”
“從他精曉這一帶舊書市場的系統來看……他應該在神奈川的公會加盟店工作過一段時間吧。從書的發行時間和晒痕的情況來看,差不多是十年前的事了”
“你……也有篠川阿姨那樣的本事呢”
滝野很感慨地嘟囔道,栞子的表情卻陰沉了下來。據說從藏書推測出持有者的特徵是篠川智惠子的特技。
“沒有那麼厲害……”
瀧野是後悔提到她母親的事了吧。為了打破這糟糕的沉默氣氛,他開口說道。
“倒是很說得通,但這只是一種推測吧。僅僅憑藉犯人是外來人員的推測,還是無法確定犯人是誰啊。”
我也在想同樣的問題。目前她這樣不斷地進行推測,只是擴大嫌疑人的範圍罷了。
“目前來說,確實是這樣……不過,星期日進入舊書會館的犯人必須要知道幾件事”
說著,栞子豎起手指。
“其一,那個人知道彼布利亞古書堂的人不會去舊書會館。把舊書帶進會場,填寫展銷註冊,還要找到目標文庫本偷出來……做這一系列的事,需要一定時間。這期間要是真正的店員出現,那一切就都敗露了。其二,那個人知道我們店裡有一個沒有市場經驗的店員。知道這兩點,還熱衷於羅伯特·F·楊的《蒲公英女孩》的人,我只能想到一個”
我想了想,完全沒有頭緒。
“……話說,真的有那樣的人存在嗎?”
我問道。
“我們是在星期日上午決定不去市場展銷商品的。知道這件事的,除了我們再沒有其他人了吧”
“不,還有一個人”
“可是,當時只有我們……”
我停住了。真的就只有我們嗎?在我陷入回憶時,玻璃門突然開了。走進來的是之前買下兩冊文庫本,穿著羽絨服的那名男性客人。因為天氣太冷了吧,他的臉上沒什麼血色。
“歡迎光臨”
打了聲招呼後,我突然想起來了——對啊,那個時候這個客人也在店裡。
“您果然來了”
栞子靜靜對他說道。
“從舊書會館偷走《蒲公英女孩》的人就是你吧”
男人從羽絨服的口袋取出一個紙袋,放到了收銀臺上。我開啟一看,裡面是包有石蠟紙的《蒲公英女孩》。
“對不起”
他用與他那碩大的身體毫不相符的微弱聲音說道,並深深低下了頭。雖然年紀不同,但他的身材和我很像。
“……是你叫來的嗎”
滝野問向栞子。
“恩。昨天打電話的時候,我同你要了絕版文庫賣主的聯絡方式了吧。我就撥打了這個號碼,並留言說……‘請帶著《蒲公英女孩》到彼布利亞古書堂來’”
“嗯?我是從一位女性客人那裡買下的啊”
“這位先生正是那位女性客人的前夫……我說的沒錯吧”
這樣說來,那位客人曾說過因為離婚搬家才處理書的。也就是說,丈夫留在了原先的家裡。
“……你怎麼知道我是結了婚的人?”
男人擡起頭問道。
“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常來這家店了,但應該沒有和你說過話”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只是看了你帶到舊書會館的書之後猜測的”
栞子彎下腰,指了指擺在地板上最旁邊的那本書。《舊書術》旁邊那本書的書名是《彩禮·結婚的慣例事典》。的確,不結婚的話,是不會買這本書的。
“您在哪家舊書店工作過呢?”
他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大概是覺得再隱瞞也沒有用了吧,他懺悔般地低下了視線。
“……我在高中畢業後就開始在大船的舊書店工作。是一家主要經營漫畫和文庫本的書店……也會經營少量的停產CD和絕版錄影。”
“……我去過那裡”
“啊啊,我知道了。在柏尾川沿線的公寓一層。大概是三年前倒閉的吧”
栞子和滝野當即做出了反應。明明是本地的事情,卻只有我不清楚。
“……我和妻子就是在那家店認識的。她以前在那裡打工,也很喜歡書……我們兩個都收集了許多推理和SF類的書,在交換彼此多餘的書看時,漸漸開始了交往……婚後也和睦地生活了幾年”
男人望向遠方說道。他們的關係是從共同的愛好開始的吧。
“書店倒閉後,我們分別找到了各自的工作,關係就是在這時變差的。我一如既往地收集舊書,她卻好像失去了興趣。只有我的書越來越多,爭吵也漸漸多了起來……雖然不僅僅是因為書的緣故,現在有時也會想想,要是那家店不倒閉的話,情況就不同了吧”
他嘆了一口氣,再次面向栞子。
“你是怎麼知道書是我偷的”
“從前幾天您光顧我們店的時候,我就發現您有在書店或是圖書館工作的經驗”
“……為什麼呢?”
“您問了一句‘這之後沒有要上架的書嗎’。上架這種說法除了做和書有關工作的人,一般都不太使用的”
“啊……”
男人低聲驚呼。
這麼一說,我在進這家店之前也不知道這個說法。因為我沒幹過擺書的活兒,自然就不知道了。
“而且,我還看出您是個熱衷於《蒲公英女孩》這本書的人。要是有Cobalt文庫的《蒲公英女孩》的話,說不定就被您買走了”
“那時你就已經知道這麼多了啊……這樣啊”
他似乎接受了栞子的解釋。我還是不太明白,歪了下頭,然後栞子開始解釋道。
“這位先生購買的是創元推理文庫的《年刊SF傑作選2》和文春文庫的文選《奇妙物語》。這兩本都收錄了羅伯特·F·楊的《蒲公英女孩》。我想這不是種巧合”
“其它書上也能看到這篇小說嗎?”
“沒錯,但都是絕版文庫,以《蒲公英女孩》為書名的Cobalt文庫版是最珍貴的”
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把自己的《蒲公英女孩》拿到店裡賣了。她希望這位客人再來的時候能夠買下它,並不是她碰巧拿出來的。
“這本《蒲公英女孩》是妻子的書,也是我最喜歡的一本”
男人凝視著封面,露出一抹落寞的微笑。
“當我知道妻子賣掉的書裡有這本書時,我驚得幾乎跳了起來。想要賣掉的話,轉讓給我不就行了……我連忙向她賣書的那家店打了電話,說無論多少錢我都買,可得到的答覆是那本書剛剛被拿到市場去了”
“啊,是我家老媽”
滝野撓了撓頭。
“我去市場的時候,都是拜託她看店的”
“最初我打算無奈地放棄。想再重新買一本自己的,就來了彼布利亞古書堂。我想這裡說不定會有存貨。結果沒有……”
我突然想到了什麼,翻開了男人帶來的那本《蒲公英女孩》。在最後一頁貼著的舊價簽上寫著彼布利亞古書堂名字。原來這本書是我們店賣出去的。
“之後我買下了收錄有這篇小說的其他文庫本。可是,讀了一遍後還是無法滿足。我這才意識到我想要的是妻子的那本Cobalt文庫版的《蒲公英女孩》,其他的都不行……就在這時,我想起了在這家店時聽到的你們兩個人的對話。心想只要成功潛入市場,也許就能拿回《蒲公英女孩》了”
“什麼拿回啊,本來就不是你的東西吧”
滝野一臉無語的說道。
“你為什麼那麼執著於前妻的書呢”
“因為這本書是結婚時我送給妻子的,和戒指一起”
大家一時都沒有說話。
我總算明白了他為什麼不惜盜竊也想得到這本書,又這麼爽快地還回來的理由。即便是拿回了結婚紀念品,也得不到什麼滿足感吧。這個男人想要找回的東西,大概不是這本書本身。
“《蒲公英女孩》是十年前,我在這家書店買的……是在你的母親的推薦下買的”
“哎”
栞子睜圓了眼睛。
“是母親推薦的?不是父親嗎?”
“是的。她說要是在找送給未婚妻的書的話,那麼就是這本《蒲公英女孩》了。她還說‘我在結婚的時候就是送給丈夫這本書的’”
我想起了昨晚在小酒館聽到的話。妻子出走後還會反覆閱讀結婚時妻子送的書——如果栞子的父親怨恨妻子的話是不會這樣做的。是不是他想回味起和妻子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才翻開看的呢。
“現實終究不會像小說裡寫的那樣順利啊”
來還書的男性,低聲喃喃道。
8
沒用一晚我就讀完了《蒲公英女孩》。雖然因為“體質”的原因,頭暈過幾次,可故事的內容讓人意猶未盡。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母女二人都將這本書推薦給了別人,也不足為奇了。
自從偷書的那名男性來過後,栞子就再也沒有提及《蒲公英女孩》的事。明顯感覺到她在迴避這個話題。知道這本書是母親送給父親的東西后,心情很是複雜吧。
母親交給父親,然後又交到女兒手裡的這冊文庫本,現在被我借來閱讀。目前她不會提還書的事吧。也許要放在我這裡一段時間了。
……不管怎樣,他深深覺得,這個女孩像是跳脫於過去,出現在了這裡。
開頭部分的這句話一直縈繞在腦海中。即使時隔多年,當看到長得一模一樣的母女時,產生這種錯覺也不奇怪。如果這個女孩是自己的女兒,那麼看在眼裡只會覺得似曾相識吧。但是如果這位母親是自己害怕的存在,那麼連面對她的女兒都會覺得恐懼吧。
第二天傍晚,我去了一趟辻堂的壱裡書房。
這間坐落在市民圖書館附近的小店,與彼布利亞古書堂有些相似。走進裡面,店內沒有一個客人,正在將文庫本擺在書架上的白髮店主目光銳利地瞥了我一眼。
“……你來幹什麼”
《蒲公英女孩》封面朝外地擺在書架上。
“這是之前的那冊文庫本嗎”
井上沒有回答。昨天,偷書的男性在滝野的陪同下向警方自首了,失竊的文庫本也送還給了這家書店。據滝野說,盜竊者歸還了失竊的物品,並做了深刻反省,應該不會受到太嚴厲的處罰。
“我沒什麼要跟你聊的,沒事的話就快回去!”
“能請您把拿走的《蒲公英女孩》還給我們嗎?”
這次的事件涉及到三本《蒲公英女孩》。一本是曾經由彼布利亞古書堂售出,之後被轉賣給滝野書屋,現在擺在這家書店書架上的這本。一本是栞子的父親留給她的遺物,目前被我借來讀閱。還有一本是栞子自己買下,被井上拿走的這本。
井上從我的身邊走過,走進店門旁的收銀臺內側。這家店的收款機就在入口邊上。
“喏,拿走吧”
他把包有石蠟紙的《蒲公英女孩》遞給我,一點沒有表示對懷疑栞子的歉意。
“……為什麼您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接過書問道。店主停下了動作。我到底還是懷有疑問。明明店裡沒有別人,井上看了一圈店內,猛地探出身子。
“你見過篠川智惠子嗎”
“沒有”
“也沒有通過電話發過簡訊嗎”
“沒有”
我疑惑地點了點頭。
“應該沒有人知道她在哪裡吧。這十年間,就連家人都聯絡不上……”
“哼”
井上像是在嗤笑我的愚蠢一樣哼了一聲。
“你真的相信這種事嗎?”
“……怎麼回事”
“僱用你的那個女孩一直在跟母親保持聯絡。不通音信只是演技罷了”
“哈?怎麼會有這種事。不可能的”
我果斷說道。雖然不知道以前他與篠川智惠子發生了什麼事,但到了這種程度簡直就是妄想了。栞子至今為止的言行舉止是不是演技,在她身邊的我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是嗎”
井上進到收銀臺裡,從抽屜取出一張白色卡片遞給了我。
“看看吧”
他沒有進步解釋,我只好接了過來。是厚和紙製的兩折聖誕卡片。背面寫著寄出人的姓名,讓我大吃一驚。
篠川智惠子
“我雖然討厭那個女人,卻也算得上是熟人。她偶爾會這樣寄信來”
“但是……家人沒有……”
“所以說,這是謊話。看看內容吧”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上邊用淺色印著某處教堂似的建築,下半部分是用藍色鋼筆寫下的問候。與栞子的筆跡出奇的相似。
“井上太一郎様
你那裡很冷吧。
不要每次見到我女兒都嚇她。
現在,在店裡工作的五浦大輔君
也是很好的孩子對他也好些
雖然他不能讀書”
我不禁脊樑發冷。為什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不,要是調查的話就會知道了。但,為什麼連我的體質都知道呢。我自然記得自己不曾四處宣揚過。知道這個的只有我的母親,親戚,長期交往的朋友,熟人——和栞子。
(難道說……)
絕對不會有這種事的、吧。
“對那對母女可不要麻痺大意”
像是怕被人聽到一樣,井上低聲說道。
“萬一被她們抓住弱點了,可就要倒大黴了……這是我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