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太陽已經完全下山了。
「我回來了。」
「回來啦。」
坐在佛壇前的媽媽,不知道把什麼東西收進了壁櫥,然後帶著笑容回頭。
「哎呀,好髒啊。」
「嘿嘿嘿。」
小桃聳聳肩。跑到山上去還被山豬追……她肯定不會相信吧。
阿巖和阿川在月光照射進來的昏暗「天空」地板上,呈大字形倒在地上。走太多路累得要死,而且結果什麼吃的東西也沒找到,只是把自己搞得更餓,太慘了。而說到阿豆,則是在兩人身旁笑嘻嘻地坐著。
「那個臭小鬼,因為手裡拿著令牌,態度就越來越囂張了」
「小姑娘就是這樣啊……」
他們正仰躺下來嘔氣時,拉門打開了,是小桃。
「拿冰箱裡的東西不太好,但這些,我以後用零用錢買來補上就行了,快吃吧。」
小桃遞出來的托盤上,放了七、八個罐頭。阿巖和阿川馬上飛奔過去。
阿巖開啟鯖魚罐頭,整個倒過來吃個精光,阿川則是開啟鮪魚罐頭用手捏著開始吃。阿巖開啟第二個罐頭時,阿豆才總算過來拿起玉米罐頭跟湯匙。
「你終於想進貢了嗎?也太遲了點!」
小桃對語帶怨氣的阿川吐了吐舌頭。阿豆看了也跟著模仿她吐出長長的舌頭,結果咬在嘴裡的湯匙就掉在地上了。
「你怎麼了?」
小桃輕輕鑽進被窩,才拉起毛巾被,媽媽便這麼問。
「去廁所。」
小桃簡短答道,擡頭看了天花板一會兒。
「爸爸,很愛海呢。」
小桃心裡的話突然脫口而出。
「……嗯。」
背對著小桃入睡的媽媽,她所做出的反應不知道是回答還是夢話。
「媽媽,我其實沒有那麼討厭這座島喔。」
回覆小桃這番話的,是媽媽沉靜的寢息聲。
在「天空」上,時間也靜靜地流動著。阿巖、阿川和阿豆,雖然談不上酒足飯飽,也算是填滿了肚子。
「說起來,漫長的歲月裡,吾等一直在做這種事。」
「真是的。不知道這行到底要幹到什麼時候為止。即使是這樣,我們也一直很認真地在崗位上,現在卻……算了,別提了。」
聽了阿川的話,阿巖望向遠方,想了一會兒之後……
「也差不多該寫報告給天空了。」
阿巖開口說出這句話。他說的「天空」不是指這裡,而是真正的天上。
「你說的天空是什麼呀?」
蹲在一捆舊雜誌上的阿豆問道。
「笨蛋!你腦袋也該記點東西吧!我們的任務是要向天上報告小桃和鬱子的狀況吧!」
被阿川怒吼的阿豆「喔」了一聲,佩服地繼續問:
「我們不是被菅原什麼東東的擊退,然後千年間都關在那本什麼書裡嗎?」
「那是呼攏那個小姑娘用的謊話啦!真是夠了!」
阿川簡直儍眼。
「好,那此次的報告就兼作訓練,交給阿豆來寫吧。」
阿巖邊「嗯、嗯」地點頭邊這麼說,阿豆聽了眼睛變得更圓了。
第二天。
阿豆在祠堂的石板地上攤開信箋,一個人端坐在信紙前。信箋是他潛入島上的女孩子家中,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來的,所以上面有個可愛的少女卡通人物。
那,該怎麼寫呢?握緊了筆的阿豆對面,坐著一隻全身褐色、看起來像放大版的鼴鼠妖怪抱著膝蓋。周圍是前一陣子看到的無臉葷菇妖怪,還有幾隻像貓的妖怪在探頭觀望。不知道像蛇還是青蟲的妖怪,還有形狀像石頭但軟綿綿的軟趴趴妖怪等等,許許多多的妖怪都圍繞在阿豆身邊蠢動著。
雖然這群妖怪也都是阿豆他們的妖怪同伴,不過他們是這座島上土生土長的妖怪。看起來既不像人類也沒穿衣服,更不會說話。
沙沙沙沙,蟬在嗚叫著。搖來搖去搖來搖去,在妖怪們的舞蹈中,阿豆一直認真地思考著。好,寫吧。阿豆在信箋上落筆。
「給小桃」
小桃一面寫功課,一面撐著臉頰看著信紙。從剛剛開始,國語作業簿上就一直沒有進展。這時,玻璃拉門那裡傳來敲門聲。又是阿川他們在搗什麼蛋吧?走出客廳,結果看到海美站在院子裡。
「海美。」
小桃在檐廊蹲下,以便和海美的視線相對。陽太也在嗎?往門口一看,沒有人在.但應該是陽太叫她來的吧?
「那個,小桃。」海美把嘴貼近小桃的耳邊,小聲地說:「今天大家都不會來,只有哥哥跟海美而已。小桃也一起來跳水唄。」
「咦?」
「可以嗎?」
這,該怎麼辦?正在煩惱該怎麼回答,嬸婆便從側房探出頭來。
「小桃,吃飯羅~」
小桃回了一聲「好~」,然後站起身來對海美說:
「我知道了。等一下就過去喔。」
雖然還沒有決定要不要去,但她都特地來邀請了,就去吧。
「嗯。等一下見。我們在橋上等你唷。」
海美很開心似地啪嚏啪嚏跑走了。
正要下筆的阿豆一直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就這樣瞪著信箋一動也不動。探頭探腦的妖怪們,也一直盯著看阿豆要寫什麼字。經過了漫長的沉默之後,阿豆緩緩地擡起頭。
「我不會寫字啊。」
這時候,阿巖在沿海道路上走著。他的和服裡偷藏了從田裡拿來的蔬菜和水果,正覺得越來越重時,就看到幸市的機車停在面前,幸市正在派出所前和警察站著說話。
「對了,現在島上有些女孩子們的東西……好像是包包或帽子之類的被偷了。田裡也有人搗亂。你們在送信的時候,如果有看到什麼可疑的事情,就來通知我。」
阿巖趁著幸市在聽警察說話的時候,嘿咻一聲坐上他機車後面的紅色箱子。啊,這樣回去時就輕鬆多了。後面的箱子突然變得很沉重,坐在椅墊上的幸市有點浮起來。幸市感到不可思議地回頭四下張望。
「喂,幸市!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
「欸、啊,沒有……」
「真傷腦筋耶。」
警察先生搖搖頭。
傷腦筋的好像不是因為女孩們的東西不見了,而是在說幸市,不過阿巖當然覺得無所謂。
「總覺得好像變得很重啊~」
騎著機車的幸市百思不得其解地左思右想。終於到了小桃家門前,幸市停下機車。今天並沒有信件要寄送,但是阿巖知道幸市一定會在這裡停下來。
「小鬱……」
幸市帶著笑容看著小桃家的正房,由於阿巖下車的關係,機車突然搖了一下,他嚇了一跳。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真可憐,他一定是熱壞了是也。」
留下又開始四下張望的幸市,阿巖走進門裡。
「阿豆~是否在家~?」
阿巖走進家中找阿豆,發現小桃書桌上有一張寫到一半的信箋。
「『給小桃』?阿豆那小子,信寫一半跑到何處去了?」
四下看了看,阿豆不在。不得已,阿巖拿著信紙走到「天空」上,決定繼續寫下去。他在小盤子裡準備好墨汁,用毛筆蘸了蘸。阿巖把「給小桃」的「給」字塗掉,然後繼續往下寫。
「■小桃很好、鬱子也很好」
拿起寫好的信紙,阿岩心情很好。
「此乃正確的文法也。連吾自己都覺得怎麼會寫得如此之好呀。」
正當他一個人心滿意足地自言自語時,阿豆爬上樓梯來了。
「哎呀,頭尾都寫得太好了,寄出也。」
小桃正要從冰箱拿出麥茶時,聽到咚的一聲,「天空」傳來吵鬧聲。發生什麼事了?往樓梯走上去之後……啪!這次聽到一聲拍手的聲音。她開啟拉門往裡面看,阿巖跟阿豆正並排在一起跳舞。
「嗨!嗨!」
拍拍手,臉朝前然後兩手往右伸出去,舉起左腳搖擺,再咚的一聲放下。很像相撲選手要進入相撲場時的動作,可是這姿勢還真是有點好笑。
「你們在做什麼呀……?咦?等一下,那打扮是怎麼回事?」
阿巖的大頭上戴著小桃沒見過的帽子,揹著粉紅色的包包;阿豆則穿著蛋糕裙,頭上戴著兔耳朵造型的髮箍。
「請肅靜,此為寄送書狀的神聖場合。」
地板上是那本黃皮書,黃皮書上放著一封寫著「報」字的信封。周圍則像放供品似地擺著水和橘子。
「啊?」
「小桃要不要也來跳?」
阿豆靠向小桃,拉住她的T恤,彷彿在說「一起跳吧」。小桃把手撥開,說:「你在說什麼呀?我才不跳。」
「小桃要不要也來跳?」
阿豆一點也學不到教訓,又再問了一次。
「我已經說過我不跳了。」
小桃拒絕後,阿豆的表情扭曲了。
「小桃要不要也來跳?」
他這次稍微眼帶淚光。開什麼玩笑,那種丟臉的舞蹈,我怎麼可能跳。
「絕對不要!」
「小桃……要,要也來跳?」
阿豆眼睛已經完全溼潤,表情扭曲地逼近她,那張臉實在太可怕了……小桃只好垂頭喪氣地回答說:「我跳。」
啪地拍一下手,咚地踩一下腳,然後兩手往前伸出垂下。
啪地拍一下手,屁股往右推出去,雙手向前。接著屁股往左推出,兩手往前。
啪地拍一下手,兩手往前伸出然後轉一圈。
「再來一次:」
阿巖喊著,又從頭再跳一次。夾在兩人之間跳舞的小桃總是慢半拍,屁股往旁邊推出去、兩手前伸時,屁股被阿巖用力打了一下。
「好痛喔。你幹嘛啦……」
「看仔細兮~!」
阿巖把兩手下垂往前伸直「是這樣!」然後把屁股推出去「這樣!」然後反方向再做一次「這樣!」示範給她看。
又不是我自己想跳的……但是她已經無法抽身了。小桃和阿巖、阿豆繼續跳下去。
「嗨——!」
隨著阿巖呼喊的聲音反覆跳了好幾次一樣的動作之後,阿巖突然停了下來。
「給豆多嘿拉鬆苦歐雷牙——!」
他大聲念著咒語,兩手罩在信封上。
「呀——!」
過了一會兒,第二次阿豆也一起念出聲,雙手罩在上面小小的擺動。接著,信封浮了起來,一面發出微弱的光芒一面旋轉,然後消失了。
「太厲害了!送到哪裡去了?」
小桃興奮地問。阿巖他們或許並非只是會餓肚子的妖怪。
「咦?啊,不是啦……吾、吾等只是向道真公的靈魂報告說吾等現在好得很。他已經過世了嘛,應該會在那個世界氣得跳腳吧。」
哈哈哈哈哈,阿巖背對著小桃得意地高聲大笑。
「你們可以寫信給死去的人嗎?」
小桃一問,阿巖「唔」了一聲趕緊閉嘴。
「就是啊。」
阿豆乾脆地點點頭。
「果然!」
小桃臉上閃耀著光芒。
「此、此等事吾可不知……」
阿巖卻不知為何驚慌失措,小桃緊握住他的手。
「我想寫信給爸爸。等我一下!」
小桃的腳步跳也似地,跑下樓回自己的房間裡。
「這情況發展不太妙乎。」
阿巖擦掉額頭上流下的冷汗。什麼寫信給菅原道真根本就是他信口胡謅的……才正想著接下來該怎麼圓謊,小桃已經帶著嚴肅的表情走上樓梯來,坐在阿巖面前。
「信不見了。」
「信?」
「我放在書桌上的,你有沒有看到?」
「啊……」
阿巖歪著頭想的時候,突然想起不得了的事情。
「吾……吾不知也,不知也!」
才剛剛擦過汗的,冷汗卻又冒了出來。
「真的嗎?」
小桃探出身子問。
「嗯、嗯、嗯。」阿巖點了好幾次頭。「阿豆,汝是否有看到?」
阿豆用力地猛搖頭。
「怎麼辦……」
海美在橋中央把腳踢得高高的,將海灘鞋踢飛了出去。黃色海灘鞋沒有踢到原本瞄準的地方,掉到欄杆下。
「嗯、嗯、嗯、嗯!」
海美單腳跳著去撿鞋子,陽太靠在欄杆上看著她。
今天是大家都不會來的日子,所以才去約小桃想教她跳水的……小桃為什麼沒有來呢?陽太覺得很在意,然而他卻說不出口。於是海美說道,.
「小桃沒有來耶,要去叫她嗎?」
「嗯~」
陽太想了一會兒。
「算了,再等一下喂。」
他兩手插在口袋裡,生硬地低聲說道。
太陽漸漸往西方傾斜,黃昏的腳步近了。
書桌的抽屜、組合櫃、書架、壁櫥裡的紙箱……小桃在房間裡翻箱倒櫃找那封侰。
「絕對不可能沒有的。」
「……無也。」
阿巖用很慢的動作拿起小桃的包包,整個倒過來讓裡面的東西掉出來。
總覺得阿巖態度不怎麼認真,但是他卻滿頭大汗。
明明是放在書桌上……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小桃注視著敞開的窗戶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外面太陽已經下山了。這時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啊!約好的!」
小桃慌慌張張地套上涼鞋,從家裡飛奔出去。人家特地來約我的。
海美,對不起。陽太也是……對不起。雖然已經這麼晚了,如果他們還在的話就好了。如果他們忘記我,兩個人自己玩得很高興就好了……小桃跑著跑著,跑到沿海道路上,終於看見橋了。但是,淡淡染上夕陽色彩的橋上,既看不到海美的影子,也沒看見陽太。
小桃的腳步放慢下來,慢慢朝著橋上走。
我爽約了……
他們有沒有等我呢?他們還特地跑來約我,我卻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他們以後應該不會再來約我了吧?
在橋上呆呆地佇立了一會兒,小桃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家。
爬上坡道回到家,就看到媽媽和幸市在長屋門前聊天。小桃不由得停下腳步。
「小鬱你記得嗎?那個流鼻涕三郎,二丁目的那個。他到現在都還掛著鼻涕呢。」
「唉呀討厭,真是的,不可能吧?」
媽媽按著幸市的肩膀,幸市的臉頰都紅了。兩個人扯著嗓門高聲談笑著。
小桃覺得自己看到了媽媽從未見過的另外一面。媽媽是否已經忘了爸爸……?應該不可能吧?
小桃站在那裡,好一陣子無法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