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瀝淅瀝、嘩啦嘩啦，雨勢絲毫不減地持續下著。小桃坐在叔公家的客廳裡。檐廊的拉門全都敞開著，房間裡充滿了雨的聲音和味道。

　　T恤和短褲是叔公借她的。那好像是偶爾來玩的女兒還是孫女去泡哪個溫泉時買的，白色的T恤正中央印了一個大大的「湯」字。

　　小桃安靜地坐在矮桌前，一幅裝飾在天花板和門楣之間的大幅裱框畫吸引住她。

　　橫長的紙上畫著一隻像烏龜的妖怪、一隻像混合了蝸牛和蝦子的妖怪、噴火的妖怪、只有一隻眼睛的妖怪。紙張看起來很舊，顏料的顏色也褪色了，從這些地方看來，這幅畫應該是相當古老的東西吧？擡頭看著畫時，叔公從廚房拿了點心過來。

　　「這是用島上的檸檬做的羊羹，快呷唄。」

　　呷？是吃的意思嗎？叔公在她對面坐下，拿出香菸來。房間裡漂著雨、檸檬和香菸的味道。但是小桃的實現無法離開那幅畫。

　　「是我過世的老爹喜歡所以才蒐集的。」

　　叔公向小桃解釋。

　　「好像說是什麼守護神的。本來是神明，後來淪落成妖怪。」

　　「神淪落成妖怪？」

　　小桃看著叔公。叔公拿著沒點火的香菸，用一副在講某個重大祕密的表情，皺起眉頭說：

　　「其實啊，我老爹說他見過那類東西啊。當我還是個小毛頭時，他偷偷告訴我的。那真是可怕啊。」

　　叔公誇張地搖搖頭，那動作看起來很像在演戲，很不自然。但是他很快就恢復正常，眯著眼睛笑笑指著羊羹。

　　「吃唄，不會太甜，很好吃喔。」

　　雖然叔公要她快吃，但是小桃腦子裡還是裝滿了剛剛叔公說的話。神明淪落為妖怪？所以他們不是妖怪嗎？不會做壞事嗎？所以我不用怕他們羅？那我剛才看到的河童和大頭，還有那個不知道是猴子還是外星人的小東西，本來是神明嗎？

　　跟叔公說說看吧。如果說叔公的父親看過妖怪的話，叔公也流著同樣的血，也許會明白我的話。小桃探出了身子。

　　「我、我呢，剛才——」

　　啪！

　　這時發出了一聲極大的聲響，是叔公拍了一下自己的後頸。他看看手掌心，又四下看了看，似乎是讓蚊子逃走了……，小桃失去了繼續往下講的機會。

　　「對了，然後是這樣說的。」

　　叔公好像想起了什麼，接在小桃後面開始說：

　　「老爹對我說：『雖然我告訴你這件事，但是你不能跟別人說，不然可能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會發生不好的事情？小桃感到全身發冷。不能跟別人說嗎？哎呀，好險。還好還沒跟叔公說……

　　「但是呢，說真的，我老爹雖然不會亂編鬼故事，可是啊，他講話有加油添醋的習慣，所以那個故事應該也是那樣。」

　　叔公擡頭瞥了一眼那幅畫，雖然他在笑，小桃身上的雞皮疙瘩卻止不住。

　　「你仔細看看，不管是哪個，他們與其說可怕，其實臉都長得很好笑啊。」

　　說我們的臉長得很好笑也太沒禮貌了吧？

　　阿巖、阿川、阿豆三個並肩站在庭院裡林木茂密處露出臉來。他們用圓形的芋頭大葉子當作傘，偷偷看向小桃他們在的房間。

　　「阿豆，汝為何未跟隨鬱子前往今治？」

　　阿巖問阿豆，但是阿豆毫無反應。沒辦法，站在中央的阿川只好看著他右邊的阿豆說：

　　「……他在問你啦。」

　　「那個啊，我去搭船失敗了啦。」

　　阿豆用悠閒的口吻答道。眼睛圓滾滾的阿豆，表情看起來總像在笑。

　　「他這麼說。」

　　阿川像翻譯似地對左手邊的阿巖說道。

　　「啊哈——」

　　阿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笑了。說雖這麼說，阿巖的表情總是不知道究竟是驚訝還是在笑，沒什麼變化。

　　阿川心想：真是的，你們兩個倒很悠哉嘛。阿川一副很受不了的樣子，聳了聳肩。

　　「正中央的照片就是他，也就是你曾祖父。」

　　叔公擡頭看著小桃背後。小桃跟著回頭看，門楣上掛著祖先們的照片。正中央的照片裡，是一個戴著圓形黑邊眼鏡，留著一嘴漂亮鬍子的老人。

　　「他總是像那樣看著我們。只要想著被他看著，也會不可思議地覺得自己好像該挺起胸膛才行。」

　　「……嗯。」

　　仰望曾祖父的照片，小桃心想至少該問一下這件事，於是便對叔公說：

　　「如果……如果碰到妖怪的話，該怎麼辦呢？」

　　「那種時候，如果一直想著『好可怕、好可怕』，你就輸了。如果鼓起勇氣瞪回去，他們就會覺得這傢伙真了不起，便不會再出現了。他們其實膽子很小。我老爹是這麼說的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叔公豪爽地哈哈大笑，但是小桃卻很認真地聽著。

　　「總而言之，快吃唄。」

　　小桃在叔公的催促下吃了一口。

　　「……嗯，好好吃喔。」

　　「對喂？是嬸婆親手作的喔。」

　　「真的好好吃。」

　　這麼說來，小桃其實從早上到現在什麼也沒吃。她大口大口地吃著，嘴裡塞滿了羊羹，叔公看了很高興似地笑得眯起眼睛。

　　「啊。」

　　叔公往正房的方向看去，看到媽媽在玄關口收起了傘，然後在包包裡找鑰匙。小桃對叔公說了句謝謝招待，便跑了出去。

　　「媽媽，歡迎回來。」

　　「哎呀。」

　　「我在叔公家。」

　　小桃用手指著側房，叔公從房裡對她們揮手。媽媽一面對叔公說「謝謝」，一面低頭致意。

　　嗚——、咿——、嘎——

　　刷完牙後，小桃對著盥洗室的鏡子做出可怕的表情。叔公說，瞪回去的話他們就不會再出來了……可是總覺得不太順利。

　　小桃一個人鑽進棉被裡，眼睛緊閉，雙手合十。

　　「我絕對沒辦法。我沒有自信可以瞪回去！拜託，希望那些妖怪們不要出現在我的夢裡。」

　　房間旁的紙拉門拉開了幾公分，燈光照了進來。位於隔壁的客廳裡，媽媽正開啟課本在念書。不過明天沒有護理人員課程，媽媽會在家裡。小桃不會是一個人。她邊祈禱著漸漸入睡。

　　小桃在小鳥的鳴叫聲中醒來。她一驚，反射性地跳了起來，拉開房間的拉門，就看到矮桌上放了一盤飯糰。她站起來拿起保鮮膜上的便條紙，上面寫著：「我到田裡去幫忙。中午雖然又是飯糰，不過你要吃喔。P.S.中午過後行李會寄到，就麻煩你了。」

　　「麻煩你了。」

　　小桃模仿媽媽的口吻開朗地讀出聲音來，但下一個瞬間就深深嘆了一口氣，坐倒了下來。

　　「又只剩一個人了。」

　　她沮喪地把臉擱在矮桌上。這時天花板上傳來了喀噠喀噠、砰咚砰咚的聲音。

　　來了、來了！小桃慌慌張張地站起來。

　　快點快點。

　　從「天空」上走下來的阿巖、阿川、阿豆往下看著小桃的棉被。

　　睡得很好嘛。

　　小桃用毛巾被從頭上整個蓋下來，把身體蜷成一團地睡著。

　　「真的會順利嗎？」

　　阿川小聲地問阿巖。

　　「吾自有妙計也。」

　　阿巖環抱著手臂自信滿滿地說。

　　「該不是叫我去當試驗品吧？」

　　阿川皺著眉頭，用一隻手輕輕撫摸著臉。阿豆在只打開一點點的拉門另一邊好像發現了什麼，兩隻眼睛盯著猛看，完全沒在聽旁邊兩人的對話。

　　「汝看。」

　　阿巖指了指著正在睡覺的小桃。阿川雖然沒什麼幹勁，還是悄悄接近小桃，用手指戳戳她的肩膀，但是小桃完全沒有反應。阿川回頭看向阿巖，阿巖說了句「幹得好」，然後點點頭。阿川又再一次去戳小桃的時候，阿豆搖搖晃晃地走向拉門，喃喃說：

　　「飯糰。」

　　「咦？」

　　河童對飯糰這個詞產生反應的同時——

　　「哇啊啊！」

　　小桃一邊大叫著一邊從毛巾被中衝出來。

　　「哇！」

　　河童嚇了一跳往後仰，大頭也往後退去。小桃在棉被上雙手叉腰站著，手上緊緊握著一把掃帚。

　　「這是哪門子的守護神！你們想對我和媽媽做什麼！」

　　小桃一面高舉掃帚揮舞，一面惡狠狠地瞪著妖怪們。雖然如此，她還是很害怕。拿著掃帚的手還有膝蓋都在喀喀顫抖，眼睛裡帶著淚光。因為，眼前的大頭體積很龐大，還有一雙牛鈐眼；跌倒在地的河童有一種黏黏的感覺；往房間裡偷看的那不知是猴子還是外星人的小東西則是不明所以……但是、但是，這時候不努力不行。要狠狠地瞪他們，非得把他們趕出去才行。

　　「阿嘎，阿嘎阿嘎，咿呀……」

　　大頭失了神般地一面講出莫名其妙的話，一面老實地走出房間。

　　「你的妙計咧？喂！」

　　河童追著大頭叫道，拼命地緊抓著他的和服。

　　「正是如此！」

　　大頭滑溜地轉過身來。

　　「吾等！是被人稱菅公的菅原道真所擊退，乃至被他封印在黃皮書裡的妖怪！因汝開啟箱子放吾等出來之故，歷經千年，吾等終於得以回到人間！」

　　他雙手抱胸，高高在上地這麼說。嗯，對對對，河童則沾沾自喜地點頭道。

　　「原來是這樣啊～」

　　小隻的不知道為何對著小桃這麼說。他毫無緊張感的講話口吻，讓小桃聽了簡直要虛脫無力。

　　「我們就是從那天空來的……」

　　喂喂喂！河童爬過來搗住小隻的嘴，小隻的開始咿咿嗚嗚了起來。

　　小桃仍保持著高舉掃帚的姿態，看著他們你來我往的對話。被菅公擊退封印在黃皮書裡？真的嗎？

　　「吾乃阿巖，此瘦子是阿川，那名小個子乃阿豆。誠如所見。吾等一點都不怪！」

　　阿巖舉起大手在臉前面揮著，同時往小桃逼近。小桃一邊退後一邊揮舞著掃帚。

　　「哇——哇——不要過來————！」

　　「危險啊！停手！停手！」

　　阿川想來搶小桃手上的掃帚，用膝蓋跪地的姿勢慢慢向她靠近。

　　「呀啊啊啊！」

　　小桃拼命地揮舞掃帚。

　　「哇哇哇！」

　　阿川為了閃躲掃帚失去平衡，整個人在棉被上翻了個跟頭。在他翻倒的時候有個東西從他衣服裡滑出來，掉在棉被上。那是繫著一條紅繩的小木板，上面大大地寫著「通行」兩字，看來應該是一個令牌。

　　「啊！」

　　三隻妖怪表情大變。阿川慌忙伸出手去，但被小桃搶先一步抓住了繩子。從三隻妖怪驚慌失措的樣子看來，這肯定是個重要的東西。

　　「啊！那個可不能弄斷！」

　　喊出聲來的是阿巖。

　　「那是至關緊要的通行證，要是斷成半截，就失去作用了！」

　　阿巖很仔細地比出把令牌折斷的動作。

　　「你幹嘛全都告訴她啊？你這歐吉桑！」

　　阿川站起身來，對小桃伸出手要她還來。既然他這麼說，小桃當然是……要折斷它。小桃兩手用力，剛好那塊木片在一半的地方有個縫隙，像巧克力片一樣。明明只要折斷這裡就可以了，卻相當不容易折斷。小桃咬緊牙根，再加強力道。

　　「呀啊啊啊啊！」

　　「不可以！拜託汝了，請汝住手！」

　　阿川發出慘叫，阿巖為了阻止小桃拼命勸阻，只有阿豆呆愣地看著小桃。

　　「吾等給汝磕頭了！」

　　阿巖抓住阿川的脖子讓他跪下，自己也跪拜在棉被上。他的頭低到額頭像在摩擦棉被般，大手並按著阿川，把他壓在榻榻米上。

　　「吾等必定言聽計從，汝有何想要的物品否？」

　　阿巖猛地拾起臉來，小桃卻搖搖頭說：「沒有。」

　　「請別客氣。啊！眼下，且收下此物如何？」

　　阿巖從懷裡拿出一隻粉紅色的筆。是四色原子筆。咦？那好像在哪裡看過……

　　「那是我的。」

　　「咦？唉呀呀呀……吾還有其他物品。」

　　阿巖死命地掩飾，這次拿出綠色橘子來。

　　「我什麼都不要，你們給我從這個房子裡滾出去！」

　　「哎呀，那可就傷腦筋了……」

　　小桃一面瞪著困擾的阿巖他們，一面哼的一聲用力使勁，打算把令牌折斷。

　　「啊——！」

　　阿巖和阿川張大嘴驚慌失措，兩人這才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互望著點點頭說：「好吧。」

　　「吾明白了。吾等會離開這個家。但是可以的話，希望汝能把那個還給吾等……」

　　阿巖戰戰兢兢地伸出手，但是小桃仍然不放開令牌。

　　「嗚——」

　　小桃保持著折斷令牌的姿勢，這正是制服對方的關鍵時刻，她像威嚇敵人的小狗一樣低聲吼著。

　　「吾、吾知道了。」

　　阿巖和阿川就這麼跪拜著，拖拖拉拉地退了下去。那裡是小桃的房間。

　　「唔！」

　　小桃用充滿憤怒的語氣指向客廳。雖然她的手臂抖個不停，可是還是得強勢到底。客廳的另一邊就是玄關，她只希望他們快點離開。

　　這時候阿豆時機恰巧地打開了隔開客廳的拉門。於是阿巖和阿川就這麼以跪拜的姿勢上上下下搖著屁股地往後退，迅速離開了。

　　「再見～」

　　阿豆天真爛漫地對小桃揮揮手，關上拉門。

　　凝視著那個拉門好一會兒之後，小桃才「呼～」地吐出大大一口氣。拿著掃帚的手用了很大的力氣，好像把力氣都給了掃帚似的，小桃無力地癱倒在榻榻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