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試地點被指定在所謂自社大樓的小屋裡。
總之,建築物的第一層是小吃鋪。不知是不是受到過空襲的波及,二樓的一部分窗戶打上了鍍鋅鋼板,而剩下的窗戶玻璃也用膠布打了補丁,每當臨街的道路上有吉普或三輪駛過,玻璃就會敲打著窗框有嘎達嘎達的輕微震動。
這個『天下第一物產』的社長,是個四十上下的捲毛男。
「嘛、是鬼島君吧,坐那邊吧」
全身上下瘦骨嶙峋,而唯有頭髮亂蓬蓬的。
也許是沒怎麼打理,西裝的領口上繫著鬆鬆垮垮的領帶,而且大白天的就有一股淡淡的酒臭。
相比引以為豪的會客用的成套傢俱,九郎會對旁邊放置的白鐵皮水桶更加感興趣也無可厚非。
桶底積了約百分之三,由上方落下的水滴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漏雨這麼嚴重啊。
所謂經營『傳統的纖維製品』,就是指『隨著事業擴大募集新的營業部員』這件事。可是,指定的事務所里正如所見一樣的寒酸,社長以外的事務員一個也沒有的樣子。
這佈局本身也沒什麼。除開部分極端個例,戰後的日本基本到處都是這種感覺。
「啊、首先為你能前來應聘表示感謝」
謝謝。
亂蓬蓬社長剛剛坐在九郎對面,接著點燃了一支國產香菸。
「哎呀。還是趕緊吧,老實說你多少歲?」
「——你說、什麼?」
「很頭疼啊。雖然廣告上的確寫了不問年齡什麼的,但也不代表會僱傭童工啊。你十三歲?還是十四歲?我說的話還是希望你過個三年再來吧」
「社長」
九郎輕聲,而冷靜地插進嘴——
「我十七歲」
斬釘截鐵的說道。
比一般十七歲的男子身高要矮,再加上與生俱來的娃娃臉,這個方面被誤解已是喜聞樂見,不得不好好糾正。
「大昭二十二年申年生」
「胡說的吧啊啊」
不、就算你這麼吃驚也……至少,你手邊的簡歷也是這樣寫的吧。
之後,社長擺出發自內心的吃驚表情,凝視著九郎提交的簡歷。
「……十、十七。十七歲呢……」
就這樣,社長眼睛一亮,用那充血的眼睛看了過去
「嘛。就算是這麼回事吧」
相信了呢。
雖然早已陰雲密佈,面試還要繼續。
「誒,打完仗前一直待在東京啊。之後來關東的麼。搞不懂啊,好流暢的日語」
「因為語言上受過嚴格的教育」
「不錯。對口音死性不改的傢伙很讓人火大呢。哈哈」
「啊哈哈哈」
真的很火大哦,特別是對那種把關東以外的地方當做外國的人,那種懷疑京都口音標準性的人,具體指眼前這個亂蓬蓬的人。
九郎和氣的微笑,沒有將心裡的任何想法表現出來。
「然後,你以前在京都那邊做什麼的?」
「在神社幫忙」
其實以前做過的事情也寫在簡歷裡了,感覺完全沒有認真去讀呢,
果不其然,社長擺出好像頭一次聽說的眼神看過來。
「誒嘿、難不成,沒有工作經驗就來應聘了!?」
「是的。我想挑戰自己的可能性」
「沒可能啦。沒戲,超沒戲啊。貌似不行了,三次方沒戲啊」
「即便如此,想必這身懷的技術還有禮法一定能為貴社效勞的。我來到東京之後進行過不少的研習」
「真的沒戲啊。沒可能的,沒工作經驗什麼的……」
姐姐,我可以回去了吧。
「算了算了。反正也要錄用的」
「這可以麼」
不由得老實吐槽了。九郎連忙擺出笑臉。
「我真的可以麼」
「嗯,可以哦。現在的壯丁能拉一個是一個呢」
可不管怎麼樣,還是合格了。
真是闊別已久的記憶。從最後的工作崗位上下來,到底過了多少個月。差不多再找不到地方就職的話,就要變成被房東養的汪星人殺掉也毫無怨言的狀況了。
「那麼,接下來是關於今後的說明。我想要你竭盡所能賣掉這些商品」
「是、我做」
「這是我們的主打商品哦,來看看怎樣?」
社長從沙發後面拿出一個黑皮額手提箱,將它放在咖啡桌上,中規中矩的將蓋子開啟。九郎也探出了身子。
眼睛瞪圓了。
裡面的東西,被純白細繩捆了起來。
「商品名稱呢,直截了當的說,叫做『天下第一橡皮筋』。英吉利風格挺不錯吧。一根五十元。完成定額的話呢,就能得到一筆錢」
「這個、是……?可以拿起來看看麼?」
「拿吧拿吧」
「失禮了」
九郎一臉嚴肅的拿起『天下第一橡皮筋』,猶豫了一下,然後試了試。九郎抓著兩端,然後稍微拉長。
「……拉、長了呢」
一眼看去,像是內褲的橡皮筋一樣。
「因為就是橡皮筋啊,用在三角褲和平角褲上的」
「這是日本軍開發的某種特殊材料吧」
「不、完全不是」
「五十元?」
似有敲詐的嫌疑,這可是能在銀座飽餐咖哩飯的價格。
「你啊,太天真了,無與倫比的天真啊。商品的價格啊,是要有貨賣,有人買才成立的吧?」
「不過,這只是橡皮經哦,這叫人怎麼買啊」
「這就要那樣了。瞅準家庭主婦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閃電造訪住宅區的一戶人家,門一開就把鞋子塞進去,然後用手把門掰開讓身子也塞進去,就這樣在玄關坐下來打死都別回去。如果被警察叫的就這樣喊,『老子是軍隊回來的』,相當有效哦」
哈。
「不過你啊,面相又沒什麼迫力,還是別用同樣的手段了。不如利用那張可愛的臉來入侵吧,感覺也許能行呢。對了對了,比起恐怖壓迫,更傾向於可憐誘惑的感覺。嗯,目標應該是比少婦更加年長的年齡層,正好像你這樣的孩子奶奶輩的。等你賺飽再回去,就像這樣,『拜託了夫人。不賣完這些,媽媽的住院費就……』對啊、這個能行!你啊,好像是地方出身吧!不錯不錯,是哪裡、秋田麼?還是宮崎?嘛、怎麼都好啦。懷柔之後在投下新商品『天下第一無袖襯衫』,一件五百元。不錯不錯,能行的,一口氣將業績提升到No.1吧……啊嘞、你要去哪兒?話還沒說完啊」
九郎朝著出口徑直走了出去,握起生鏽的門把手,對著一臉震驚的亂蓬蓬社長白痴臉,投以微笑。
「小的沒膽再來了,還是幾百萬年後再見吧。非常感謝」
——鬼島九郎的世界,從三年前就完蛋了。
大昭三十五年、八月,在楊桐樹下,得知日本戰敗了。
敵人是歐洲的霸者,領土遍及七大洋的英吉利聯合王國。古時被曾為大不列顛以及英國的大國。
他們接受了大昭尊皇以及倭國日本政府的投降宣言,宣佈作為其屬國進行間接統治。
天子恭大昭尊皇喪失神格,蟄居千代田的皇居。現在,這個極東的島國作為日本的同時,也受著英吉利聯合王國的支配。
培養軍屬天惠師的天惠院,在那一天失去了存在理由和後盾。
為了擺脫接踵而來的英吉利軍的束縛,乘坐金剛駕駛的輕卡順著山道逃走了。
「不客氣的說,完敗,真是完敗」
此情此景至今還歷歷在目。在狹窄的車斗裡掩去氣息,彷彿連實感都消失了。金剛的話穿過車格子,叫人難以相信。
「北是西伯利亞,南是沖繩南西諸島。日本固守的啊、據點在拉鋸戰中敗下陣來。情況是以新型炸彈轟炸到皇宮與議事堂被作為脅迫,軍部就建議投向了」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啊,金剛大人。為什麼軍部沒有倡導徹底抗戰啊」
插進嘴的,是平日裡冷靜沉著的『籠』之鬆蟲——御廚琥珀。即便身體抖得厲害,鬆蟲那硬質的聲音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本土在浜田還有充足的殘存兵力。雖然吾等修煉生愚鈍,不知留有『強力』之金剛這樣的手牌就舉白旗了」
「松子你太天真了,會被那幫傢伙最先吃掉哦」
金剛的一句話讓鬆蟲再次陷入沉默。
這是隻有認識戰場的人才能道出的臺詞,九郎他們無話可說,僅留下無處可去的沉默。
即便如此,中途還是有幾次有說著回去一戰,想要結伴跳下卡車,但金剛的殺氣凜凜的眼神讓他沒有付諸行動。
東京市內雖然遭受空襲而受到了重度的破壞,但還是因人數眾多而方便隱匿其中。所以就算像九郎他們這樣的潰散掉的預備軍的麒麟兒,相信也能隱藏其過去和力量。這是金剛的判斷,可是,說起這樣的他自己又帶起其他同伴跑路,簡直就是笑談。即便現在把同伴聚集起來,那個白痴還是鼓足了氣勢。
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的生命種子,即便金剛無計可施還得硬下頭皮。
只不過,唯有抱著一心為國出生入死的信念進行修煉的九郎他們,對社會有多麼的不適應,金剛無從知曉。
「——你這呆鳥!這次不是沒問題麼!」
這裡是西早稻田一角的某家小餐館『小筱』。
由於和九郎一樣出身天惠院的同伴很多都露臉了,同伴的話題交錯起來。
「就算杜若姐姐這麼說,還是沒辦法啦。話才說到一半就差了啊」
「經營傳統纖維製品是吧。那個小老闆還真是提了個好點子呢,強制推銷也是傳統中的傳統呢」
「馬頭先生又在全力攪和呢」
「管他哪裡都好,給我去幹活啊。給、小子,老樣子」
「非常感謝」
九郎在椅子上,禮貌的低下頭。
在桌子對面,遞過肉量少之又少的土豆燉肉後臉上笑呵呵的這位是『地鳴』馬頭。叫做津島彌彥的男人,是一人就要佔據兩張椅子的大塊頭。雖然在吃飯的時候也不撒開手中的舊書,相當愛好讀書,可聽聞最近通過幹現場施工和送報紙得以勉強餬口。
然後一邊訓斥著九郎,一邊將菜端到桌上的圍裙美女是『冰室』杜若,若森裄。如所見的是這家小餐館的店員。
然後我是鬼島九郎。今天也被工作所拋棄,準備斬下店裡最便宜的菜色『乾燒洋蔥』。
(無可奈何啊)
自顧自的將洋蔥塞進嘴裡,九郎思考著。
世風如此,本應作為倭朝日本的王牌大顯身手的麒麟兒,其結局如此貧苦,但仍等待著東京乃至全國的轉換期的到來。
開始是抽著煙的碧眼軍人來了,一口咬定要將我們的一切管理的健健康康的。
接著是商務著裝的資本家來了,開始在破壞的街道上叮叮哐哐的建造他們自己的大樓和工廠。
最後是一些英吉利貴族來了,全都去富士山看風景去了。
一切的控制權都被外國的英吉利接替了。
只是,狀況很難確保日本人的正經的工作崗位。何況,軍屬天惠師的訓練消耗了大量的時間,不得不說這讓不得聲張這點的九郎他們陷入苦戰了吧。
「吶、小子。你說為什麼要放棄這個機會?被餐館的人妖店主摸了屁股?」
「那是上上一次的地方了,姐姐」
「啊、對了。那就是被保健站的檢察官用頭撞了吧」
「是說餐館的事情麼?那是由於對方是公務員卻做出索賄這種不合身份的事情」
「真是頑固不化呢」
「……就算這麼說,可是像我這種人、像我這種人能指望正經面試就夠了」
「誰叫馬頭佔空間那麼大呢」
「膽子卻很小!」
「這可不行的吧」
「嗚嗚嗚嗚」
「電、燃氣、自來水……滯納繳費的話馬上就會停的,怎麼辦啊」
「天知道。也去問問玉藻?那丫頭好像攝影所的試鏡又落選了吧」
今天的餐桌上同樣精力充沛地進行著沉重的話題。
「……啊、真是的,總之問題就是小子你啊!若是非要拒絕的話,就趕緊去找新的。你準備怎樣?」
杜若拿起放在櫃檯上的求員傳單伸到九郎眼前,然後一溜攤在桌上。
「……這道菜可讓人食慾喪盡啊」
「有空說傻話就來我們廚房幹活啊。用天惠燒飯」
「碳化的話我可不管哦」
「不想幹就快選。我看看我看看,哪個好呢」
由於將神聖的力量浪費在無聊的事情上是不能容忍的,九郎勉為其難的放下筷子。
「……那、這個怎麼樣?」
「工廠?啊、不是很好麼?雖然工錢有點少,又要成天受拘束,又無聊得要死,但總比沒有的好哦」
「怎麼說得有種溺死總比凍死強的感覺」
「是你的幻覺哦。可以就趕快面試吧。我看看,地址在、地址在……啊、抱歉小子。那裡可能是定向招人的英吉利會社」
九郎微微一笑。
「本應成為軍屬天惠師的這幅身子,再不濟也沒打算為英吉利人效力」
「小子,你真會餓死的」
「不要擺出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好不好,多不吉利」
「我不是在搞迷信,是很認真說的。連乾燒洋蔥都沒得吃的時候看你怎麼辦」
「那我就點生洋蔥」
「大白痴!」
托盤照腦袋敲了下去。
「大致上呢,眼下的日本的正經工作或是不帶有英吉利氣味的工作就只有那麼點了。現在可是不管多賤的工作,上頭基本都是外國人的時代了」
「這本身就很怪啊,變成絕對無法翻身的體制了」
就在坦率回答的同時,從敞開的大門外邊,響起了一陣巨大噪聲。
定睛看去,在附近的路面電車停車場裡,被一輛黑色的輕卡佔據著。而載物臺被一身舊日本軍裝的男人們佔據著,好像在煽風點火一樣富有起伏感地控訴這什麼。
——不能容忍英吉利的獨裁統治。
——如今正當奪回我日本英魂。
這就是所謂的攘夷革命派的運動家們吧。
戰敗後三年,還是有少數不服全面投向,在各地反覆進行抗議活動,不屈不撓的集團存在。
「店長在麼!」
突然穿著同樣軍服的兩個人如此喊道,闖進店裡。
「喂、店長呢!在不在!有人麼!」
「有事麼」
杜若以禮貌的舉止靠了過去。
不說話的話,杜若是位完美無缺的楚楚美女。杜若由衣物內側散發出來的美色,讓男人為之屏息。
「老闆娘還在外出中,現在店裡是我打點」
「哼、女人啊。算了,從現在起,這家店就被『憂國志士團』接收了」
在瞪大眼睛的杜若面前,男人越發挺胸擡頭。
「眾所周知,眼下正在開演講會!完了之後,預定要為維新革命家若鬆龍心先生開辦慰勞會。趕緊著手準備吧」
「別這樣啊、客人。就算你急著給我這麼說……還有人在用餐呢」
「你說什麼!你一個餐館僱來的女人,居然敢對我們指指點點!」
男人粗暴地抓起杜若的肩膀。
「聽好了,為什麼你們整日生活在窮困之中。為什麼復興只是徒有其名,實際進展卻並不順利。這都是因為是大英帝國的剝削。在你們淪為英吉利的狗賺取日薪的時候,我們依然每日都在為奪回國土而戰。倘若真心想要奪回日本,我們便能一騎當千,只要你們這些群眾奮起而上的話……!」
「請不要動粗。啊」
——咚!
男人激動的瞬間,劇烈的晃動由腳下襲來。
「喂、怎麼回事」
「地震麼」
天花板的電珠劇烈的額搖晃著,桌上的碗盤紛紛滑落。
「快離開」「快臥倒」
男人慌忙大喊。
「小子,滅火!」
「是!」
接到杜若的命令,九郎立馬衝進了廚房,將灶上的貨滅掉。回來的時候,馬頭的巨體只有頭部塞進了桌子底下。
劇烈的搖晃,只持續了短短一分鐘左右。
眾人彎著腰四下張望。僅僅容下櫃檯與兩張桌子狹小店內,一派慘狀。
「……停了、麼?」
「啊、各位客人,平安無事麼!」
「啊、啊啊,沒什麼,什麼也沒有」
「謝天謝地」
眼睛溼潤的杜若鬆了口氣。
「真是非常抱歉。敝店很想招待各位志士大人,可狀況誠如所見。無法盛情招待那位非常偉大的先生了」
「不、算了,我知道了。偏偏這個時候」
在桌子錯位,椅子翻倒的店內,身著軍服的男人愣住了。
「我擔心先生的情況,走吧」
另一個人將同伴拉起來,快步離開了店裡。
用袖口按著眼睛嗚咽著的杜若,男人一走便哼了一聲。
「哼、多謝你了,馬頭。除了做過火了這點,真的幫大忙了」
「……比你之前製造的冰凍人類要強很多吧」
鑽入桌下的馬頭也伸出臉來。兩人彼此冷眼相對,可在用左手拿回桌上正在讀的舊書的時候,表面像岩石一樣固化了。
這是『地鳴』馬頭——津島彌彥的天惠。
能夠僅在他周圍引發直下型地震。
恐怕那些飛奔出店的男人,一定會為襲向第一區劃的地震連個地字都沒出來感到不可思議吧。對馬頭來說,這種程度就跟哼只歌沒兩樣。
「開始收拾吧」
「這還真是麻煩呢」
九郎他們嘆了口氣,開始打掃店裡。
「真受不了。憑藉反骨精神去戰鬥就夠了,要用這個藉口到處發威還請饒了我吧。雖然穿著討厭的華麗士官制服,但我睹他們不是正統軍人,根本就是披著軍裝的無賴」
杜若一個勁的憤憤然道。
「——不過啊、杜若。有時我也在想,我本來應該在的地方,不就是那裡麼」
對馬頭低語道,九郎為之一震。
簡直,就像心中所想原封不動的被看穿了一樣。
「馬頭。你這麼說的話……」
「也是啊,因為我啊,對九郎所說的完全笑不起來呢。鬆蟲那傢伙不也是,忍不下去便離開東京了不是麼。我們是為了什麼而修行的,為了什麼才使用天惠的。水芭大人好像也還沒找到,這種事情雖然停滯不前,但我覺得是條正確的道路」
「馬頭!」
「貴安、大家晚上好!原白梅女子敢死隊所屬三鄉鈴架,前來拜會!」
少女發出呆呆的、明亮的聲音,然後把頭伸出來,鞠了一躬。
九郎瞪圓了眼睛。
「鈴架小姐」
「許久不見、鬼島閣下!怎麼樣,還是清正的生活著?啊、這是伴手禮,我門店裡烤的麵包,梅乾白豆餡的。對了對了,小若閣下,我想吃煮魚定食!」
擺出鞠躬姿勢的同時,鈴架將裝有小豆麵包的袋子遞給了九郎,而且還對他身後的杜若點了單,這是如行雲流水般的並行作業。
在女孩子中這個身高相當拔群吧。柔軟的身體被帶腰帶的連衣裙包裹的這幅身姿,在好的意義上清爽而奔放。
三鄉鈴架並非像九郎他們一樣,不是麒麟兒。
是名在三年前,水戶軍需工廠迎來戰爭結束之際前往東京求職的普通少女。那時,路徑早稻田邊界的免費職業介紹所,在那裡和盯著招聘廣告的九郎不約而同的對視起來。
由於她是對日本軍艦與護衛艦諳熟於心的軍國少女,久久不能決定工作的地方,和九郎頗為相似。即便如此,她還是機緣巧合之下決定投身到了銀座的麵包店裡,可謂是捷足先登。
對於介紹所裡的同伴,九郎覺得她是個背叛者,又希望她的工作能順下下去,感情很複雜。
「小鈴、好久不見。剪頭髮了呢。怎麼樣,在麵包房裡有努力工作麼?」
「啊哈,誒嘿嘿嘿。洗完頭之後燙一下感覺很爽啊,小若閣下」
杜若端著茶走向鈴架身邊。
「怎麼樣。好、好看麼。鬼島閣下」
「……很不錯呢」
說完這句客套回答之後,將頭髮剪短到能夠看到脖子的鈴架噗嗤一下臉紅起來。
「哎呀——、羞死人了!鬼島閣下真是的!」
鈴架不停拍打著九郎的後輩。這種地方果然很陽光啊。
「嗯。這家店果然棒極了,真叫人放心。雖然我們店裡的麵包不會輸給其他任何店,但唯獨比不過這裡的牛蒡絲和味增湯,真是奇蹟般的佳餚。不過話說,為什麼鬼島閣下一直都是一張八萬臉啊。啊、難道面試又吹了?」
「……欸、嘛……實在難以啟齒……」
「啊哈哈哈哈。沒什麼大不了的啦,還有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啊!吃麵包吧!」
從那爽朗的笑容看來,她當真這麼想的。
鈴架將店裡的空椅子拉到桌子旁邊,坐了下去。然後,杜若新拿來的定食盤子擺在面前,鈴架頻頻點頭,嘴角舒緩下來。
「那個、鬼島閣下」
「是、怎麼了」
「我知道鬼島閣下在努力哦」
心臟猛然跳了一下。
「鬼島閣下因為耿直而苦惱,不過我知道,鬼島閣下非常、非常的努力哦」
這邊不知道在內心生根的是什麼,她大大地啜了口味增湯。
「所以呢,今天我給鬼島閣下帶來了『下一次』哦」
「下一次?」
「對。那個、我現在不是在做麵包麼。小豆包之類的評價很好,附近的大戶人家也會來訂購哦」
「挺不錯的嘛,真厲害呢」
「謝謝。然後那戶人家啊,就在那個『鳥之巢』裡。那裡貌似正好在招大院的警備員還是什麼的,怎麼樣?鬼島閣下禮儀端正、又會摺紙、還說習過武、英吉利語也很棒吧……?不去……接受測試麼?」
鈴架擡起眼,扭扭捏捏的看著九郎。
作為敵對國語言的英語,在天惠院確實學了個大概。可作為軍屬天惠師從事填報活動的情況下,語言是不可或缺。武道就和天惠的制御方法一樣,是本來就該學的東西。
然而、這卻是兩碼事——
「『鳥之巢』……好像是英吉利人的特別居住區啊……」
「對啊對啊!事不宜遲哦,沒關係的,尊夫人一定會喜歡鬼島閣下的!」
「我拒絕」
「鬼島閣下啊!」
就算是鈴架也決不退讓,九郎準備拒絕到底。
「我作為倭朝日本不會給英吉利人工作的。請另請高明吧」
「啊、那我來當候補怎麼樣」
「我是給鬼島閣下帶話的。吶、鬼島閣下!鬼島九郎隊員閣下!」
馬頭舉起手,可被鈴架華麗的無視掉了。
「我說鈴架小姐才是,自己安定下來了,於身於心就開始高呼英吉利萬歲了麼?我看錯你了」
「才不是!才不是這樣的、鬼島閣下!雖然可能我確實有所改變……但並不是鬼島各項所想的那種方向!真正值得尊敬的人,是跟國籍什麼的完全無關的,只是立場不同。我覺得這樣不是問題……」
鈴架激動得面紅耳赤,死死盯著九郎。可是,九郎沒看她的眼睛,無論如何也無法認同。
「……改變心意的話就聯絡我。該說的我已經說了」
將定食吃的一乾二淨後,鈴架走出了店裡。
「小子。你……」
……到底多白痴,到底多頑固,到底多固執啊。杜若的叫喊聲,大概會傳遍四野吧。
以前經常被直說是個一板一眼的傢伙。
現在升級了,被說成是頑固怪癖的人。
九郎自己卻很不理解。
武士食不果腹而意志不屈。自豪雖不能填飽肚子,但倘若失去了這份自豪,現在的自己還剩下什麼呢,還能去相信什麼呢。
『所以啊,這不是莫名其妙麼。之前還怒罵敵國英吉利「歐洲的惡魔」什麼的,現在卻反過來攤開手央求著「Givemechokolate請讓我為主人您工作」低下頭麼?這樣對麼?我覺得一點都不正常』
與九郎抱有同樣疑惑的,就是鈴架。
她長長的頭髮編成三股,瘦的就像頹了毛的小麻雀,兩人額面試屢屢落選,打工機會也時常飛走。
『這樣的話,我們兩人就只有集結成敢死隊了。不屈不撓,哪怕就只剩下我們兩個,我們也要守護清正的日本魂、鬼島隊員閣下。有這個覺悟麼?』
『當然了,三鄉隊長』
『說得好。把這個吃了吧!不吃可會沒精神的哦!』
『呀、那就分鈴架小姐……』
『男兒當身丈六尺!重三十貫!』【注:一尺約0.303米,一貫為3.75公斤】
『誒誒誒誒』
這到底得要多強的肌肉鍛鍊啊。感覺去平攤買串燒包子的時候,一次要吃兩次的量啊。
就算難忍這一句話就能讓自己排除在潮流之外的世道,兩人在一起也十分開心,感覺上心有靈犀。
這個時候,應付兩人眼球的,是破壞得體無完膚之後,幾乎藉由英吉利的資本重新取回光芒的東京風景。這裡沒有靈魂,簡直就是會動的屍體,沒有日本的立足之地。
即便今天亦是如此。放眼餐館外面的街道,盡是建設階段的鋼筋大樓,以及裡面用廢材搭設的臨時工棚的風景。
九郎不想混入這個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不想混入這個非常的扭曲而脆弱的世界裡。感覺上,若是被這個土塊一般的怪物吸進去,就再也回不來了。
吶、三鄉鈴架。就算是你也會這樣麼?亦或是,你找到了與我不同的,新的自豪——?
「啊啦、鬼島先生!」
嚇了一跳。
猛然回過神來,已經來到了宿舍樓下了。
九郎的房間是在空襲中燒剩下的簡陋住房的一角,簡直像是落語世界中出現的,只有三疊見方的一間土坯房間。而房東夫人就正站在這樣的房間門前。
「鬼島先生真是,讓人等這麼久。看著房間裡沒人,還想是不是晚上都不會來呢,o~hohoho」
「真是抱歉。提前告知我是可以騰出時間的」
「沒事啦,反正又不費事。你看你看,正好可以帶我家的小貝蒂散步呢,o~hohohoho」
衣著華麗無比,戴著蝶型眼鏡的房東夫人手上,拉著一條粗狂的鎖鏈,而鎖鏈的末端是一條看似混有土佐犬與鬆獅雜血統的巨大的大型犬。而且它就是房東一家的愛犬『小貝蒂』。
「然後呢、鬼島君」
「是」
「租金有著落麼」
被夫人的話刺到了。房東夫人毫無惡意,眼鏡下面睜得大大的眼睛,也想眼鏡一樣閃閃發光。
「這——」
「希望你拉長耳朵聽好了,上個月、還有上上個月的租金,然後這個月的租金都交上來吧。做不到的話你差不多也該走了。怎麼了?不行麼?我說了什麼奇怪的話麼?」
房東夫人所說的,這個簡陋住房即將拆除整理成空地,拿出來為新計劃的『大樓』做準備。出資者是英吉利顯赫一時的風流紳士,給地主那邊開出的條件也無可挑剔。有滯納租金的店子也基本輕輕鬆鬆地打點好移走了。
難怪她衣服比平時穿的要高檔許多——。
「…………關於租金,只要要等到月底……應該……」
「我當然會等哦。不過啊,你能付清麼?怎麼怎麼了?今天參加面試了?」
當今不是論及忠義和自豪的狀況了,現實只認錢和穩定工作。
——汪!
與人類友好相處而衣食無憂的小貝蒂,朝著夜空仰天一吼。世態炎涼啊。
「……請問、能借用下電話麼……」
九郎斷腸苦愁的垂下臉。
聯絡方式在從杜若那裡的拿來的麵包店的紙袋上寫著。東京府明石町。麵包新鮮出爐的明月堂。
和飄在空中的月亮一樣,明亮的新月與滾滾雲彩以及西洋風格的建築並立的人工島,和電話號碼一起印在上面。
***
出名的建築依憑著幽靈。
安吉莉卡·奧布萊恩,就是白玉蘭賓館的幽靈。
少女披背的銀色長髮,穿著賓館備品的一件浴衣,美到與死亡一次無法聯絡上的程度。目擊過她身姿的從業員們口中的特徵,基本是如此描述的。
這樣的她,今天也在浴缸裡醒來。賓館房頂的豪華閣樓就是她的住處。
共有兩間臥室和相同數量浴室、、廚房以及餐廳,而且還設有客廳和圖書室,即便冠以皇家套房之名,現在毫無人氣的荒廢著。客廳裡胡亂散置的瓷制浴缸就是她安睡的地方。
醒來之後,她首先會去吃女僕慰問的水果。
什麼,死人還會吃東西?不能說這很荒唐。這家賓館對她獻上了敬意,而回應這份敬意便是幽靈的義務。這就和這正是與所謂『為妖精準備的牛奶和曲奇,因為第二天消失了而欣喜』的英吉利人風俗一樣。不可以無視他人的期待。
然後,也許是生前程度的羞恥心沒有發揮作用,她以接近剛出生時赤裸裸的姿態,走向了客廳的窗前。
嘎哩。牙齒咬下李子的同時,流出的蜜汁順著形狀可愛的脣,染溼了喉頭。
透過窗簾所見的世界,猶如雨霧朦朧一般不盡人意。
賓館坐落在隅田川的河口,坐朝東京港的深居之所。
這裡從大昭初年就開始年年擴張,現在的規模已經超過了月島,被稱為晴海或是豐海町的一塊地方。四面環水,非海既河的這塊地方,現在一併歸成了英吉利人的特別居住區,通稱『鳥之巢』。與軍事無關而長期滯留日本的英吉利人,竟有七成集中居住在這塊狹窄的區域之中,著實叫人匪夷所思。
島上就像蜘蛛王一樣鋪設著石基,林立的歐洲哥特風格建築的景象,讓人不免忘卻這裡就是極東島國。可是——在晴朗的日子可以目睹富士山的雄姿,再看看對岸那殘存的瓦礫,就不會再說夢話了。
安吉莉卡,眯起了長長睫毛下的眼睛。
「這……不是很危險麼?」
由於『鳥之巢』建有許多連通本土的橋樑,上午有許多汽車和三輪吉普來往穿行。
她眼裡看著的,是孩子。
看上去只有五歲左右的幼小女孩,撐著大人用的雨傘,穿行在流量極為龐大的馬路上。
朝著那邊越過橋,面前就是『鳥之巢』外面,瓦礫與新大樓以及臨時板房並立的日本人的街道了。
可是,沒人聽見她的擔憂。
若問為何,那便是因為,安吉莉卡·奧布萊恩是幽靈。
***
很久很久以前,九郎在東京初來乍到的時候。
「東京市上,沒有天空」
鬆蟲像詩人一般吐出的話語。
「天空、麼」
「啊、天空」
戰前還一派華麗的商店長廊,現在佈滿了燒焦的痕跡。可是,因為戰況大條,鋼筋柱子好像都充當我有資材被徵收了。原來是商店的地方現在林立著臨時店鋪與小攤,行人和自行車川流不息。
此時的九郎他們,正在兩人一組外出採購的途中,歸結接地,不管從哪裡都能仰望這片遼闊的天空。
「……有的哦?」
所以,鬆蟲的話莫名其妙。
即便秋老虎分外凶猛,戴著細銀框眼鏡的鬆蟲還是緊扣著黑色的前襟,一眼看去是名一心向學的學生。強烈的熱浪在鏡片上反射著,可額頭上沒有一絲汗水,只能看到一副一張正經的臉,穿行在人流之中,就像是望著水槽中的觀賞魚一樣,目光投向遠方。
這就是鬆蟲。
「沒有。大家只注視著腳下,尋找著漏下的東西。卑屈、脆弱,僅僅是苟延殘喘便放下心來,完全不考慮這樣的現狀是何造成的」
「烏冬要發脹咯」
「這根本不值一提」
鬆蟲推了推眼鏡。
「我現在也在想。為什麼會輸。我們輸給什麼了。『強力』之金剛是目睹了什麼才明白這些的」
感覺總是在追尋著什麼。
擡頭望去是耀眼的天空,鬆蟲的表情顯得十分疲憊。
「那個、鬆蟲先生」
「——哎」
想起來了。從廢墟伸出的影子,以及彷彿匿如其中的鬆蟲的聲音。強過頭的九月陽光。從泊下的進駐軍吉普那邊傳來的異國節奏與音樂。
積雨雲。
「我討厭像豬一樣活著。不戰而降什麼的,絕對有問題——」
然後,是悲鳴。
乘著吉普的英吉利進駐軍,挺著步槍高吼著。他的身旁是胳膊流著血的士兵,以及被擊倒在地的日本人。
「鬆蟲先生。那個人、不就是剛才店裡的老闆——」
九郎想起的日本人的臉,拉扯著鬆蟲的衣袖。士兵說情慾高漲地著英語,好像是「冷不防就看過來」這樣的意思。被射擊的日本人,即便倒下也沒有鬆開手裡的日本刀,用「這裡是我們的國家」混著鮮血吐了回過去。
「鬆蟲先生。鬆蟲先生。請看看啊」
可是鬆蟲一句話也沒說,也沒回頭,彷彿他很清楚會是這樣的發展。
(————)
這是否是因果關係不得而知。
但只有一句話要說。從此輸入之後,『籠』之鬆蟲——御廚琥珀的身影,從東京的街道消失了。
走出最近的停車場時,已是暴雨如注。
(……而且,淚雨也是)
九郎從銀座的地鐵車站,徒步穿越了築地市場。
穿過東京復興最繁華的中心街道,能夠看到意外古老的木製房屋和倉庫。順著僅有車輛來往密集的晴海一路看去,能夠一眼看到通往『鳥之巢』的橋樑。
——接下來。
今天是鬼島九郎的,第二次葬禮。可以說是拜倒在英吉利人軍門之下的日誌。
『——唔哇、太好了!我就知道鬼島閣下一定會回心轉意的。接下來是聯絡地址哦?英吉利特別居住區羅賓街二號。加油哦,絕對要一帆風順哦——』
鈴架那爆裂的聲音復甦了。
鈴架的聲音從那個明月堂的電話話筒嘣出來,分外嘹亮,而且還歡天喜地的將『鳥之巢』中上客的住所告訴了九郎。託她的福,輕輕鬆鬆的找到了大屋的夫人進行了面試。
最後還是去了。
(我也墮落了麼……)
九郎當然知道自己的立場。為這是為了那個、僅僅是為了確保三疊一間的土坯房所進行的活動。為了能夠吃到小小洋蔥進行的生存戰爭。
「………………對。不準發牢騷,這樣下去可不好」
九郎停下了的動不動就想要轉身疾跑的思考。千回萬回的捫心自問。好了、走吧,不能擋路。
「噢——不好意思」
走著走著,好像跟人撞上了。九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九郎跟前,是一個紅色的怪蘑菇。不、是個撐著大紅傘的英吉利女孩。
只有五歲上下麼,金色的頭髮和藍色的眼睛,白皙的肌膚,五官輪廓分明。
「那個……不好意思。我的話,能聽懂麼?」
當九郎重新用英語說話後,擁有著典型歐洲名族特徵的小姑娘,嫣然一笑。
「妹關係。你葉小心點」
得到了略口齒不清的回答,九郎連忙沿著雨中的走道踱步而去。
純白色的連衣裙,富有特性的長靴,真的好可愛。
(話說,這可真危險啊……父母不在麼?)
九郎四下張望,卻沒有發現像是她父母的英吉利人的身影。
怎麼想,這個孩子都是從『鳥之巢』那邊走過橋,然後一個人在這邊迷路了。
「那就更糟了」
九郎突然擔心起來。
如此顯眼的女孩子,放著不管一定會引起騷亂的。
雖然不想說這種話,東京當前的治安很難說得上太平。還有反英的人在,光是看到小孩有錢就就地綁架的可能性相當充分。
「啊」
看、根本不用多說。
女孩子的周圍圍了一圈賴皮相的男人,就這樣被帶進了衚衕。
沒空多想了。九郎朝她消失的衚衕衝了出去。
兩名男子在市場附近的小道上奔跑著。一名穿著拖鞋浴衣,另一名半捲起黑襯衫。不管哪個男人都心中有鬼。
他們肩上強大的財路,金髮的孩子胡亂掙扎著。
「喂、這個臭小鬼真夠折騰的!」
「不過大哥你看,這可是塊上號的美玉哦!」
「我知道啦、章魚助。誒嘿嘿、能說說爸媽的名字麼,小姑娘。什麼啊、不會對你動粗啦,在拿到贖金之前,會讓你乾乾淨淨的哦」
「賭場的債可以還清了,還能吃上好東西……大哥、可以吃牛排麼!」
「吃吧吃吧!管他牛排還是女人都能放開吃哦!」
「啊哈哈哈哈!」
他們的腦袋裡勾勒出的種種未來,閃爍著薔薇色的光輝。
扛在肩上的金髮幼女不管如何果敢的控訴,男人們依舊聽不懂英語。
「哎、問不出來啊!」
男人們沒等走出衚衕便停下腳步,然後抓起淚眼的幼女,發出極為下流的笑聲。
——就在這個時候。
「唔噢」
穿浴衣的身體突然跌了下去,就像是身後遭受了一記飛腿,栽了個狗吃屎。而他肩上的幼女身體掉了下來。
「大哥——唔哇!」
這一次,卷衣服的身體翻滾一圈後摔在了地面上。
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一切都像是疾風一般迅捷。等回過神來,仰過身子的卷衣服的右手被緊緊擒住,而那裡出現一名少年,他平靜的嘆了口氣。
「呼……是幫無業遊民呢」
「你、你是什麼人!」
「你,到這邊來——Comeon!」
用英語這麼一喊,金髮小朋友一下子飛了出去,緊緊攥住少年的黑色西褲,然後躲到身後。
「真是難看。這就是高傲的日本男兒的樣子麼」
「什、什麼日本男人啊。乳臭未乾的小鬼竟想充英雄」
「想來麼!?」
白刃一閃。
卷衣服的和穿浴衣的從懷裡抽出了匕首,也就是所謂的『凶器』。
不管怎樣,眼前這個人既非警官亦非軍人,最令人吃驚的他是一副優等生模樣的少年,然後還因為先捱了這樣的傢伙一下,感到非常恥辱。
可是,少年的目光比這把刃物更加銳利,更加冰冷。
「——雖然單手拿著武器連虛張聲勢都顯得空虛。不過要來的話我就當你對手。感覺現在的話不管什麼都能燒呢」
「燒……難、難道你是——天惠師麼」
「怎、怎麼了,大哥,你說什麼啊」
卷衣服的領悟力很差,搖晃著穿浴衣的手臂。穿浴衣像飛似的跳開叫喊道
「白痴啊你、這都不知道!寫作天之恩惠,讀作天惠。說的就是於神國日本降生是擁有特別力量的麒麟兒啊,強的就跟怪物一樣」
「哈?難道,你說這個小鬼!?」
「啊,原來如此。你們好像有過從軍經驗呢。我名叫鬼島九郎。『紅蓮』之八咫鳥。傳說中可以燒盡一個師團的火焰,就睜大眼睛見識見識吧!」
浴衣男悲鳴著跪倒在地。
「對、對不起、對不起,小的竟不知是天惠師大人!喂、章魚助,你也快謝罪!」
「——発!」
呲嘭。
伸出的掌心中迸出的火焰,僅僅只有火柴的程度。
少年翻著白眼,盯著自己的手心,然後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最後合起手
「原來如此。是被雨水淋溼了啊」
得出蒼白的結論。
跪在地上的男人們已然走投無路。
「……哎呀。這還真是個弱點呢,因為太生氣給忘掉了。我還不夠成熟呢」
「…………喂、你搞什麼飛機啊,少開玩笑了。天惠僅僅是變戲法的成都麼!?」
「我說賣藝的,這火就不能來給力點麼!怎麼!」
「雖然不是這個意思。我投降,你們估計也不會聽我說話了吧」
誠如所言。男人們已經不再聽信少年,再次拾起掉在地上的凶器憤怒地重新握好,再次取回下作的眼神。
「呵呵。給你騙的這麼慘,不會以為就這麼了事吧」
「也是呢。畢竟是日本男兒嘛」
一步。距離又縮進了一步。形勢急轉直下。
就連英吉利的幼女也不安的盯著少年,問著「What-swrong」。
「……有件事情不得不做」
不過,這個情況應該採取的行動是——。
「只有逃了!」
「What!」
「Runaway!」
少年雙手抱起幼女,拔腿就跑。
一小時後。
「呼呼呼。看來那些傢伙已經放棄了」
鬼島九郎從小巷內側的防火槽的空隙中,偷偷探出臉。
九郎取下罩在頭上用來偽裝的垃圾桶朝外走去,重新用英語說道
「已經沒事了,小姑娘。他們好像完全撤走了」
九郎將金髮幼女從空隙中拉出來。
「……撤走、就是打贏了麼……」
「竟然知道這麼難懂的詞。父母一定很注重對你的教育吧」
九郎拿下粘在她濃密捲髮上的垃圾,可當目光滑到連衣裙下襬的泥漬時,幼女的淚腺決堤了。
「嗚、唔哇啊啊啊啊」
「好啦,別哭了」
「我不玩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定能到家的啦,告訴哥哥你住哪兒?」
「回家~~」
「要吃甜甜的東西麼。吃不吃糖?有蘋果糖哦」
「——我要吃蘋果糖」
「回答的真快呢」
九郎將她逮到了附近的點心屋,自掏腰包買了個冰糖蘋果。
由於剛才被淋溼了,為防感冒,九郎衝進了洋貨店,斟酌起小孩的衣服和內衣。
「……這誘拐……是真的吧?」
「當然了。那可是咱們所侍奉的大老爺家的掌上明珠。是吧、艾米?」
「這個好好吃」
名叫艾米·奧斯汀的幼女只用一件南瓜褲和一份粗點便心滿意足。萬幸的是沒人看不懂這個氣氛,也得到了洋裝店老闆的理解。兩人撐著附送的傘,重新向『鳥之巢』進發。
橋是戰前就架好的鐵橋。每當大型貨輪等駛過的時候,橋面便會弔起來。從橋看到的大海,便是東京港了。
「倫敦大橋、倫敦大橋」
艾米用歡快的聲音唱著英吉利的童謠。可是根據這邊的知識,『倫敦』是英吉利的首都,而且倫敦大橋最終垮掉了,所以這是首很不吉利的歌。
在平安過橋之際,踏入『鳥之巢』的九郎驚呆了。
這裡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沒有瓦礫,沒有活動板房,就連木製建築都找不到。
(這是、怎麼回事)
與最近開工的英吉利主導的現代建築街截然不同,這裡放眼皆是繼承西洋傳統,嚴整而格調高雅的石制建築。
腳下是光潔的石基。車道與人行道分開的道路一塵不染,古樸典雅的哥特建築,就像版畫一樣林立兩側。
一切的店招牌都是英語寫的,標識也是一樣,讓人不免去揉揉眼睛。
英吉利人特別居住區,通稱『鳥之巢』。
原來是這幅模樣。
雖然主權依舊在倭朝日本,但行政與治安適用英吉利的法律,稱之為日本外的特區。
九郎沿著過來的道路轉過頭去。九郎他們居住的對岸世界,實在差得遠,差得太遠了。到處都遭受過爆炸的衝擊,遭受過烈焰的侵襲,之後的光是振興東京已經竭盡了全力。
從高處支配著這個遭受破壞的倭朝日本的,是女王陛下統帥額英吉利聯合王國——。
「……別這樣,表情好可怕」
輕柔的聲音,讓九郎取回自我。
手牽手一路走來這裡的艾米,用水汪汪的眼睛擡頭看著九郎。
「艾米想要媽媽,艾米想回家……」
「——沒、沒事的艾米。我沒有生氣啦,我會把你好好送回去的」
實在失策。究竟要傻站在這兒多久啊。
九郎哄著艾米,不斷耐心提問。於是,雖然事情的來龍去脈並不明瞭,但基本還是理解了。
大致上,是小艾米對『鳥之巢』百貨店裡瘋狂購物的母親感到無聊,於是一個人來到了『鳥之巢』外面。
這麼想來,就應該去那家高階百貨店看看——啊、有了。
「啊啦、嘛、嘛,小艾米!你這身打扮是,怎麼了!」
「媽媽」
在這個使用了大量的吊燈與大理石,就像是城堡大殿一樣百貨店的帽子賣場裡,艾米衝向了鏡子前挑選帽子的婦人身邊。
「媽媽、媽媽笨蛋,笨蛋笨蛋」
「光哭的話我什麼都搞不清楚啊。到底是怎麼——
一定嚇壞了吧。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好像是母親的英吉利人,一臉困惑的接住了剛剛及腰的艾米。
而後,好像注意到了在後方守候的九郎。
「啊啦?你是……?日本人、對吧……?是誰的隨從?」
九郎微微一笑。好了好了,沒事了。我一點也不可疑。日本名勝要數富士山。
——就結論來說,九郎沒有被當做誘拐犯遭受警察的逮捕。
「……啊。是這樣麼?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感謝你救了我家女兒」
「哪裡。我只是做了理所應當的事情」
自己是素未謀面的外國人,本以為勢必會遭到一定程度的懷疑,可對方連省份證也沒要就粗略相信了自己的解釋,著實讓人有些失落。
「是這樣啊。那我必須作出答謝。要多少?」
誒?
婦人從繡有金絲的手提包裡取出支票本。
且慢。難道說,她以為我是看中錢了?
「這、這很難辦啊,夫人。我並不是為了錢才——」
「沒事啦,這只是一點心意,沒什麼大不了的,去買些好吃的吧。你家裡有幾個人?英語是誰教的?」
不如說,把自己當成討小費的了!!
她應該沒有戒備,只是單純的好施罷了。東洋人不顯年紀,但九郎的娃娃臉會更讓人錯以為是孩子。
慷慨的夫人在支票本上,寫下了讓人眼珠爆掉的金額。
「不、這我無法接受!」
在九郎不由自主地高聲叫喊的瞬間,店內的大鐘吸引了眼球。
——咔嘰咔嘰、哐、哐。
理解長針與短針表示的時刻的瞬間,九郎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我?我是怎麼了?」
夫人的聲音好遙遠。有件事被忘的是一乾二淨。
——面試給、忘記了——。
「真的非常感謝。願你閤家歡樂」
「拜拜」
「啊哈。哈哈哈……我也很開心哦,艾米」
艾米和她的母親笑著揮了揮手,回到了暫住的賓館房間。九郎站在前廳的一角,揮手目送著她們。
結束了,真的一切都結束了。
最後堅持推掉了謝禮,兩人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堅信著九郎是個孩子。結束之後,面試的時間,已經消失在了遙遠的彼岸。
結束了。完了。哎喲喂。TheEND。人生的走馬燈周而復始。
「哈哈……還有這樣的賓館啊……還是死了算了」
九郎保持笑著嘟噥起來。
雖然算不上特別大的建築物,但映在眼裡時,還是那麼耀眼。
門廳地板的大理石磨得閃閃發光,黑白相間的網格狀,就像是國際象棋的棋盤一樣規整,迴旋門的入口處鋪著厚厚的藍色絨毯。精緻吊頂的天花板掛著的星形吊燈的照耀下,下面的大理石熠熠生輝,閃爍著雙重光芒。
英吉利的男男女女紛紛從正面的樓梯走下來。
「吶、吶、你覺得是黃色連衣裙好呢,還是藍色的好呢?」
「哪一件都很漂亮哦」
「這可不行啊。要迎合隔壁包廂的巴頓女士。就是那個參議夫人」
絲制連衣裙搭配珍珠項鍊的婦人,對好像是丈夫的英吉利人說著。
另一邊的沙發上,碧眼的商人正在暢談之中
「首先我想掌握那塊土地。兩百……不、一百萬就足夠了」
「明白了,著手準備吧。一百呢」
香菸騰起的紫煙交雜在交談之中。這個一百是坪還是平米呢。還是說一百塊日本區畫呢。要是追加英鎊或是美元的話可要笑上三天三夜了。
就在九郎呆立的時候,一輛黑色的高階轎車駛進了正門的門廊。
在旋轉門的門口身著制服的服務生,恭敬地打開了停下的車門。身著奢華晚禮服的英吉利女性從車裡走了下來,一邊確認著耳朵上佩戴的耳環,一邊走進賓館。她從九郎身旁,旁若無物的走了過去,與同為人類的自己簡直截然不同。
這是何等美麗,何等耀眼。
「請問您有事麼」
嚇了一下。
剛才的服務生站在了九郎的面前。
看著九郎是日本人,刻意使用了日語搭話。
「啊——」
這位服務生金髮與白髮交織的頭髮打理得整整齊齊,是個中年男性。個子在西洋人中也很突出,脣上的鬍鬚也頗具威嚴。長長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來是對自己心存戒備。從衣著上就能明顯看出,九郎並非這裡的客人。
「非常抱歉,讓您見笑了」
明明血液唰地一下湧上大腦,可恨自己的語氣卻變得愈發圓滑。
「其實是偶然將暫居貴地的夫人和小姐送過來才能有幸拜會。雖然本人還有別的面試要參加,可很不湊巧額錯過了時間。有失禮儀,實在慚愧萬分」
九郎鄭重的低下了頭。自己的確又笨又蠢,還那麼頑固,無論如何期盼,日本還是輸了,自己也沒能成為天惠師。不過、因為這樣就算了麼?
在這個光輝奪目的英吉利人專用賓館中,在這個全力揮擊人生值得紀念的地方,九郎只管卑屈的繼續做著自我介紹。
「鄙人自知不該久留貴地。金絲雀的樂園豈能混進猴子,邊境的小猴應該儘早回猴山。就算放回山裡,也絕不會造成什麼麻煩吧」
就算想要停下這荒唐的臺詞,也不知道該從哪裡停下,於是就東拉西扯的結束了。
真的,倘若我能迎來他這樣的人生——。
「來杯茶麼」
服務生用英語說道。
「…………誒?」
「我覺得剛才的你好像有事想問。語言相通的話,不妨來來裡面沏杯茶吧」
「哪里哪里。怎麼能麻煩工作中的——」
「沒問題。我是本店的副經理。這種程度的通融還是允許的」
副經理?
「您……很偉大麼」
「很偉大」
能夠如此斷言的人,為什麼要在玄關前面做些雞毛蒜皮的工作呢。
這麼說來,他的服裝以及舉止,好像樣樣都透露著卓越的氣息。
他毫不在意的快步走去,九郎連忙緊隨其後,而目標則有一扇工作人員的專用門。裡面應該是從業員的休息室或是辦公室。
裡面略顯悠然,一頭的桌子被年輕女僕使用著。
值得驚訝的是,女僕是黑頭髮的東洋人。年紀的話,恐怕和九郎相差無幾。盤在腦後頭髮,與鮮亮的濃眉顯得十分搭調。
(好厲害。還有日本人)
雖然外面都是英吉利人,可這樣高檔的賓館裡竟還有日本人摻雜在裡面工作。
「……副經理」
「什麼事,Miss內海」
「我還是覺得一個人頭的三先令又四便士要漲」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的是紀念宴會成功的酒會,總額是一英鎊七先令又二便士。大頭都要墊給女僕長班奈特小姐,其他的參與者單純平分下來大概是三先令十便士。班內特小姐自己都「給我點面子」這樣說過,之後付了很多,這樣一來,更高職位的副經理也要出錢,兩位副經理每人五先令。剩下的正好就是三先令又四便士了」
「沒有問題」
「不過我想僅僅這樣的話,又滿足不了要喝酒的和喝不了酒的人。廚房的那幫傢伙真心酒桶,那幫人勢必會造成額外的開支」
「是這樣不錯」
「啊、果然副經理也留意到普麗西拉的驚天食量了麼!那傢伙是可以獨自一人幹掉上等龍蝦的混蛋呢!我明白了,這個也要計算在內。請稍等。最後一個人要加……」
啪嗒啪嗒啪嗒。女僕的指尖在算盤上以神一般的速度遊走著。
啪—噠。女僕將最後一枚算珠強有力的撥開,瞳孔中閃爍著極為明亮的光輝。
「二先令又九便士」
「簡直太妙了。Miss內海」
副經理淡然回答的瞬間,日本女僕瞬間拾回了冰冷的表情。
「我是不是該出去呢」
「我十分了解你對金錢一絲不漏的價值觀。不過若要休息的話,還是希望能到別的地方去。因為下面要面試了」
這麼一說,她好像現在才剛剛發覺一般,蹙起的眉毛跳了一下。九郎跟在副經理身後,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
女僕抱起身前的算盤和賬本,從別的門離開了房間。
「……休息,好像我礙著你了……」
「這應該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
話雖如此,可還是很介意。
「請這邊來」
接著又來到了一個小房間。
這裡好像是副經理自己的辦公室。
牆紙和隔壁的辦公室一樣素,可上面裝飾著大大小小裝裱過的照片,裡面的玻璃櫥櫃裡陳列著啟瓶器的古董收藏。
被招待到待客沙發上坐下的九郎,佩服地看著天花板和牆壁。之後,副經理端來了銀盤與茶具。
「抱歉。請不必費心」
「這是我的本分」
他果真為畏縮的九郎泡了紅茶。
彷彿一碰即碎的纖薄茶具裡,淡紅色的茶騰著熱氣。只是為了不讓端起茶碟的手顫抖便已竭盡全力。將其送入口中後,更是萬分感慨。
(太美味了……)
紅茶的香味沁入了被雨冷卻的五臟六腑。為什麼呢,本以為只是將可疑的日本人隔離起來,可沒想到卻品嚐了勝過以往粉末綠茶的東西。
「請容我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理查德·羅。請問你是?」
「我叫鬼島九郎」
「故鄉在東京麼?」
「不……我的故鄉在關西。我父母雙亡,戰鬥結束前一直在神社生活」
副經理理查德坐在了九郎對面。
「是怎麼來東京生活的?」
「和師兄弟……應該是稱作朋友的同伴們一起過來的,首先就是和他們在一起,有時送送東西,有時洗洗碗摘摘菜什麼的,還有就是偶爾拙略的翻譯下英語書和報紙,雖然價格公道,但總輪不到自己就是了」
「您的外語能力的確與專業翻譯相比也毫不遜色。是在哪兒學的?」
「我想應該是在我住過的那個神社,類似學校的地方學的。因為算不得正規,所以沒敢拿上臺面」
副經理用那發灰的藍色瞳孔,直勾勾地注視著九郎。眼前這位散發著威嚴的男人,能夠稱為老人了吧,——但能感覺到他看穿了什麼。
「準備來面試的是吧」
「……是」
這個時候,九郎肩頭僅存的力氣也被抽走了,腦袋自然而然的垂了下去。
九郎隨著紅茶的熱度一起,將今天所發生的一切慢慢道了出來。
除了將使用天惠的部分被隱瞞下來,救助英吉利的孩子到將它安全送到這家賓館的事情都一一道出。
「……於是,小姑娘就哭了出來,後來給她拿來了糖果又換了衣服,能夠找到這裡真可謂是幾經波折……」
「原來如此。然後呢?」
「怎麼說呢……果然是運氣使然呢。又是遇到迷路的孩子,又是撿到被丟掉的小貓什麼的」
「您對今天面試多少有些負面情慾。所以,為什麼又要擔心理應逃避的物件,艾米·奧斯汀小姐呢?」
九郎眨了眨瞪圓的大眼睛。
「這就是所謂的『出乎意料』的表情呢」
「不、畢竟要放著遇到危險的孩子不管對,怎麼也做不到的對吧?」
話說,副經理的意見才更讓人吃驚。
「原來如此……」
「不過,能到這裡聆聽副經理先生的尊尊教誨,實在受益匪淺。非常感謝,從明天我還會努力的。不過先要從推遲哭著被房東趕出去的命運開始了。怎麼辦呢,什麼都不說直接跪在面前……行得通麼」
「我明白了。合格了」
九郎在腦中思考著有效的下跪位置與時機,反應慢了半拍。
——合格?
「如果您仍有意在『鳥之巢』工作的話,本店可以僱用您。意下如何,Mr鬼島九郎」
「合、合、合」
「您在學雞叫麼?學得真像呢」
「合格了?」
「對」
「工作?」
「然也」
「在這兒?」
「當然」
「騙我的吧」
「沒騙你吧」
副經理擺出嚴整的一副紳士風貌,眉毛紋絲不動,原模原樣的模仿著九郎的語氣。九郎驚呆了。
可是、自己居然……
要在這間富麗堂皇、格調高雅的英吉利人御用的超高階賓館工作?
「我們正好缺少工作人員。相信您一定能夠充分活用您的技術與精神」
「啊、我明白了。這裡一定是個無底洞吧。就像是賣橡皮筋,還有天下第一橡皮筋什麼的」
「只不過,要當的不是警備員,而是接待員」
「你看,果然來了」
九郎在笑著如此指摘之後,取回了自我。
「姐代、圓……?恕我才疏學淺。這意思是——」
「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像你這種人的天職哦。Mr鬼島,此乃究極的服務工作」
副經理理查德淡然的如此說道。
——天職。這是繼天惠之後的夢幻詞彙。
九郎認為戰爭還會繼續,夢想著將自己的初陣華麗的裝點一番。
可當務之急,最重要的就是生活。比起夢想啊、信條之類的虛幻之物,腳踏實地才是正確之選。所以。
「……………………我明知道了。日後還請多多關照……」
「好的,白玉蘭賓館歡迎您的加入」
不如說,此後不久之後的現實,簡直與所謂的天職敲好相反。
***
「……呼。原來如此。那個孩子被平安保護下來了麼。太好了」
在副經理室的天花板裡,有一隻幽靈。
由於她是幽靈,她能出現在白玉蘭賓館的任何角落。
生前名叫安吉莉卡·奧布萊恩的她,帶著作為死者的矜持,也就是名為無聊的東西,在賓館的角角落落(具體上是天花板和牆壁內側)確保了安身之地。
此時,她也在通風口的金屬網上放置了靠墊,一邊打著盹兒,一邊吃著巧克力和杏仁餅。
這是任何人都沒有發覺,優雅而頹廢的遊戲。她看過形形色的東西,比如偷吃鍋底剩下的子牛肉的廚師,又比方說在無人的樓梯上跳起芭蕾的女僕長,一切都是死者的消遣。
她僅僅只會是看著。
不過——此時不同。
和賓館的副經理兩人一起走進辦公室的,是一位日本的少年。
他就像是剛剛上岸的落水小狗一樣,會讓人錯以為是副經理保護起來的倒在街頭的迷路孩子。可是如此羸弱的少年,在離去之際卻擡頭向自己看了一眼,著實讓她吃了一驚。
「Mr鬼島。天花板怎麼了?」
「……不。我想、大概是錯覺」
小小的身體中,充斥著不可思議的感覺。
澄澈的黑色瞳,即平靜又充滿意志。
可以確信,這個人不是什麼被扔掉的小狗,而是尋找值得侍奉之主的勇士。
(是誰?他是誰?)
湧起好奇心的安吉莉卡,這個活在天花板裡的少女屏住呼吸,目送著提心吊膽的少年緩緩離去。
少年消失了,不可思議的感情卻無法復原。
他是誰呢?能看見我麼?
能陪我說話麼?能為我服務麼?
難不成,連那件事也可以……
希望——死掉之後完全完全不曾復甦的記憶,久違的體會到了。
於是,那個少年,鬼島九郎。
他離開白玉蘭賓館後,毫不猶豫的筆直走向了銀座的方向,在正門口停下了腳步。
九郎打量了著眼前這家熟悉的『明月堂麵包』,同時苦惱著要不要對裡面的三鄉鈴架作就職報告。
該說還是不該說呢?該進去還是不該進去呢?
「…………連我都、苟且偷生了呢」
一份痛苦,兩人承擔,痛苦便會消散。
哪裡都在日本同一片天空下。
這是大昭三十八年,初夏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