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最後一天就奠定了綜合勝利的第一高中,將慶祝派對延期至明天以降。(又來?儘管也有這樣的聲音,但被無視了。)
明天將舉行作為九校戰壓軸大戲的石碑程式碼決勝淘汰賽。
第一高中代表隊以預賽第一名的成績順利晉級。選手也好,相關人員也好,根本顧不上參加派對。
然而剩下的比賽只有一項,如今半數以上的成員遊手好閒也是事實。
深雪身為取得幻影擊球的勝利為一高奠定綜合優勝的功臣,所以這次以她為中心,借會議室舉辦提前慶祝的茶話會。
主持者為真由美和鈴音,參加者則以女性選手、成員為主。只不過並非完全見不到男學生的身影。除了傷員以外的一年級男學生聚在房間的一角,情緒低落地手持杯子。(二、三年級的男生則被叫去為明天的比賽做準備。)
在場的不止幹比古和雷歐,還能見到艾麗卡和美月的身影。這單純只是因為真由美別有意圖吧。(儘管艾麗卡竭力推辭,但深雪還是將她強行拖了來。)
然而,不知為何,這裡卻不見達也的影子。
“……這麼說,直到早上都不要叫醒他?”
“嗯。”
“也難怪。”
“因為一直以來都十分活躍的關係吧……”
一年級女生們圍繞一個男生閒聊的時候(依次為艾麗卡、深雪、雫、穗乃香),二年級的一對情侶走近了過來。
“咦?你哥哥他已經睡了?”
是花音和五十里二人。
“是的,說是實在有些累了。”
“那個……也的確呢。再加上還受了傷。”
聽了深雪的回答,五十里深深地點著頭。當他擡眼朝深雪的身邊看去,微微地瞠了瞠目。
“嗯?這不是艾麗卡嗎?”
“啟學長,明天的調整做完了嗎?”
“沒,稍稍歇口氣……倒不如說,是被花音拉過來的。”
彷彿被輕輕戲弄般問道,五十里只好露出苦笑。身邊的花音之所以表情稍稍有些氣惱,並不單純只是對剛才的說法表示不滿。這其中似乎別有因緣。
“……啊啦,艾麗卡認識五十里前輩啊?”
“算是家族間有所往來吧。”
然而,艾麗卡對花音賭氣的表情毫不在意,或者說,故意不去注意,朝著深雪轉過身來。
“千葉家經常受五十里家的關照。”
“才沒那回事呢!”
“不用客氣,是客觀事實啦。”
面對慌忙搖頭的五十里,艾麗卡用逗趣的口吻再次申明道。
“我的法機也是拜託啟學長家制作的。話說這個,難道不是啟學長幫我做的嗎?”
說著,艾麗卡彷彿變戲法一般,不知從哪裡掏出了伸縮警棍形態的CAD。
“嗯,算是吧……不過也就‘刻印’的部分吧。”
“自己程式設計的刻印型術式嗎?好厲害啊……”
“啟可是天才呢!”
面對直率表示欽佩的美月,花音連不痛快也似乎忘卻了般感到自豪。五十里則更顯得羞羞答答,再一次嘟噥了一句:“才沒有那回事呢。”
◇◇◇
當自己的缺席不再成為話題的那個時刻,達也溜出了賓館,前往基地軍官使用的停車場。約好的物件已經等候在了那裡。
“讓女性等待,這可不合禮節哦!”
“對不起。”
面對儘管無視TPO【1】,但姑且有其一番道理——並非關於女性云云,而是因為約會遲到——的責備,達也坦率地道了歉。
不知是否對沒有任何藉口而感到失望,遙也沒有多抱怨什麼,以動作向達也示意上車,是自己正倚靠著的那輛。
繼達也坐上副駕駛座之後,遙也坐進了駕駛座。
車內外昏暗依舊。
遙看也不看馬達的啟動開關,而是從車門側槽中取出手機終端。
達也見了,同樣從夾克的口袋裡取出終端。
並非工作人員用的制服,而是清一色的漆黑夾克。兩腋下稍有鼓起,但遙卻裝作沒有察覺。
“只要地圖資料就可以了吧?”
“如果查明瞭成員構成的話,能否把那資料也給我?”
遙嘆了口氣。達也首先朝她的終端傳送了資料。
遙看著顯示器,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不夠嗎?”
“不,足夠了!”
遙收起表情,操作了自己的終端。
達也對傳送來的資料略一過目,便說了句。
“非常感謝。”
正當達也微微點了點頭,打算按下車門的開關按鈕時,
“是保險,對嗎?”
遙語調生硬地詢問道。
“沒錯,是保險。”
當簡短的回答傳入遙的耳中時,達也已經轉身背向她了。
目送遙駕駛著電動雙門跑車消失在了大門的另一側,達也摘去蓋在右耳上的紗布,朝別的車輛走去。不等敲窗示意,副駕駛座的車門便開啟了。駕駛座上坐著一位和遙年齡相仿的女性。
“剛才的女人是?”
“公安的線人。”
達也輕易地暴露了遙的底細,朝藤林微微一笑。
“儘管她自己堅持認為本職工作是生活顧問。”
藤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也就是所謂的兼職線人吧。”
“能力方面我覺得沒問題。比起久經世故的老手,初出茅廬的新手更可靠。她們通常會如同字面意義那樣嚴守保密義務,因而拜託她們臨時工作時也更放心。總之……儘管接受副業本身違反職業道德,但所謂有錢能使鬼推磨——就是這麼回事吧。”
聽著達也若無其事般說出的腹黑言辭,藤林眯起了眼睛。——眼眸中保持著淡定。
“有時會覺得,你的年齡是不是虛報了十歲?”
“我認為,這和年齡沒關係,而是經驗的問題。畢竟平時被迫積累了形形色色的經驗。”
在形形色色這個詞上用了重音。聽了達也的回答,藤林漫不經心地將視線從達也身上移開。
達也也並不期待有什麼特別的迴應。
他從手套箱中取出資料線,熟練操作著副駕駛座前的液晶面板,將獲自遙的地圖資料以有線傳輸的方式,輸入導航系統。
“……我能否領到加班費呢……”
“我認為理應申請加班津貼。”
“我們可不是勞動基準法的適用物件喲!”
即便彈性工作制成為主流的現代,有些法令依舊頑強地殘存了下來。對以此為題材的老套對白,藤林甚至連一絲強顏歡笑也沒有流露,只是和達也遞了個眼色,便把掌託型單手操縱桿往前推去。
目前最為普及的大眾電動汽車,卻發揮著產品說明書中所沒有的靜音效能,混入了夜晚的黑暗中。
◇◇◇
命令藤林加班出勤(?)的當事人,卻等來了不速之客。
“請進,閣下。”
沒有交由勤務兵,而是風間親自迎接的物件,正是九島老人。
在老人現役的時代,並沒有確立起“十師族不得公開擔任高官”的原則。
因為這個原則就如同是,依據九島自身所遭受的種種傾軋,在經驗被曝光以後而制定的。
九島老人退役時的軍銜為少將。風間所行之禮,並非出於對十師族長老的私下敬意,而是遵照公職等級所行的軍禮。
風間既是擁有B級執照的魔法師,同時又是處於以十師族為頂點的魔法界集團的一員。然而,他卻是被分類為“忍術使”這種古式魔法的魔法師,對作為現代魔法象徵的十師族,說起來總抱有些冷冰冰的感情。(當然,身為一隊之長,對部下的感情則另當別論。)
因此——不知該不該這麼說——風間的態度儘管恭敬,但卻絲毫沒有超出“形式化”的範疇。
“你們出去。”
“是!”
風間下令讓端茶進來的勤務兵離開房間,重新看向了九島老人。
“今天您來這裡有何貴幹?藤林她出去執行任務了,不在這裡。”
“我可不覺得,見見外孫女有什麼必要特地來請示上司……沒什麼,聽說你難得從土浦過來,想來看看你。”
“榮幸之至。”
面對嘴裡說著榮幸,卻絲毫不見恭敬表現的風間,九島露出微微的苦笑。
“討厭十師族看來還是老樣子哪。”
“我曾經都說過這是誤會。”
“曾經我應該也說過沒必要隱瞞。原本就和作為兵器開發出來的我們不同,你們古式的魔法師是儘可能繼承了古代智慧的‘人’。對我們的存在方式抱有厭惡感也無可厚非。”
在“人”這個字上故意拖長了發音的說法,讓風間不禁眉頭緊蹙。
“……將自我變成兵器,在這種意義上古式的術者也什麼兩樣。我們和你們之間並沒有多大區別。如果抱有厭惡感,就是自外於人類。我以為,這種認識不過是強行要求小孩子和年輕人的做法罷了。”
“嗯……所以你才收下了他?”
風間的發言聽似辛辣,但九島卻以從容不迫的語調給予了還擊。
“……他,是指?”
“司波達也君啊。他不是三年前你從四葉拉攏過來的,深夜的兒子嗎?”
“…………”
風間的沉默,與其說是言盡詞窮,不如說類似於“心頭不快”的一語不發。
“我即使知道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吧?三年前那時,我正好還坐在師族會議議長的位子上,如今依然擔任著國防軍魔法顧問,雖說只是一時,但畢竟深夜和真夜也還是我的學生。”
“那麼您應該知道吧。四葉並沒有放棄達也的擁有權。他至今仍是四葉的守護者。只有在不妨礙到守護者職責的前提下,司波達也才執行軍方任務;除了作為守護者以外,關於司波達也,四葉也不得主張優先權。這是我們和四葉之間締結的約定。”
“不覺得可惜嗎?”
“可惜,是指?”
面對九島探出身子,意味深長的詢問,風間假裝糊塗似地回答道。
九島老人也沒有任何生氣的樣子,反倒微微一笑。
“昨天的比賽很精彩。雖然曾經聽說是惟一成功的例子,但實在沒想到竟然那麼厲害。”
九島退役少將用彷彿刺探的眼神,窺視著風間少佐的眼睛。
“他將來會和一條家的兒子一起,成為我國珍貴的軍事力量吧。那種卓越的人才卻作為私人的保鏢擱置在一邊,難道不覺得可惜嗎?”
“……閣下難道說希望看到四葉的衰弱嗎?”
“因為是你,我就老實說吧。”
面對風間的反問,九島保持著淺淺的微笑點了點頭。
“通過相互之間的牽制,防止魔法師的失控。在十師族這種組織架構中,有著這層含義在。”
風間的沉默表明,對他而言,九島的話完全是既知的事實。
“但是這樣下去,四葉就會過分強大了。司波達也君和他的妹妹照這樣成長下去,在不遠的將來,真夜尚且健在,司波深雪成為四葉深雪,而司波達也則成為她的守護者,這樣一來,四葉恐怕就會成為遠遠君臨於十師族之上的存在。不……”
九島老人停頓了一下,搖了搖頭。
“即便就目前而言,擁有其他家族所沒有的特殊技術,以及聚集著數量少卻極為強大的魔法師,四葉在十師族中也是特出的存在。”
聽了九島的話,風間挖苦似地歪了歪嘴脣。
“因為他們是最忠實地遵守閣下所說的‘作為兵器開發的魔法師’這個傳統的一族。單純從戰鬥力來看的話,成為特出的存在也是理所當然。”
“那可就不好辦了。
風間少佐,正如你所言啊。
即便原本是作為兵器開發出來的存在,而今卻不是這樣了。
只是作為兵器存在,終有一天會被排擠出人的世界。”
“閣下!”
風間打斷了九島老人的感懷。
“就如同閣下知道這邊的情況一樣,本人對閣下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也略有所知。閣下對達也的情況十分在意的真正理由,這邊也是一清二楚。”
這回變成九島陷入了沉默。
“因而請允許我提出一個建議和一處更正。”
“……請說。”
“我覺得沒有必要對達也抱有憐憫。他絕不是可憐的實驗動物那種溫順的存在。不如說正是被人憐憫本身,對他而言才是情非得已的事。”
“這就是建議?”
“是。而關於更正……不是將來。達也目前已經是我軍寶貴的軍事力量。這麼說,或許聽起來像是在偏袒自己人,但達也同一條將輝相比,作為軍事力量的等級,絕不在一個層次上。
一條將輝在據點防禦戰上,隻身可以匹敵一個裝甲團的戰鬥力吧。
然而達也單獨卻有著相當於戰略制導導彈的軍事力量。
他的魔法被施加了多重保險鎖定,是理所當然的戰略武器。
而其管理責任交由他一人揹負,實在顯得相當沉重且過於殘酷。”
◇◇◇
在向東行駛的車中,達也接連打著噴嚏,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
藤林駕駛的電動汽車——嚴格地說,接受交通管制系統導航的藤林的車,沿著主幹道往東行駛,在半夜以前駛入了橫濱市區。
在東臨橫濱港,北與(也不管接二連三的中日直接軍事衝突)直到二十一世紀末的現在,仍然繁華依舊的橫濱中華街相鄰的高崗處,二人乘坐的電動汽車停了下來。
“……明知道敵國的間諜滿地爬,卻連封鎖和盤查都沒有,政治家究竟都在想些什麼?”
藤林俯視著中華街,一面忿忿不平地嘟嘟囔囔。在她身邊的達也只是聳了聳肩。
“因為那條街表面上是,逃離本國政治壓迫的華僑,對抗本國的主要據點之一。”
“那種事不明擺著是謊言嘛!”
“所以說是表面上。”
“凡事都要有個限度。雖然我們打贏了,但只要還沒有締結和約,從三年前開始,我國和大亞聯合之間只不過處於停戰狀態,法律上卻仍是交戰國關係。誰都知道這裡成了間諜活動的據點,但誰都不想去著手解決。”
“或許,那個‘誰’正以相當的數量上升也說不定呢。”
面對現在還嘖嘖咂嘴的藤林,達也用輕飄飄的口吻回答道。
藤林聽了這——似乎聽起來——含有深意的回答,不禁瞪大了眼凝視著達也。
“……你知道些什麼嗎?”
“不,只是單純的願望而已。”
彷彿是在說這個話題到此為止,達也背過身去,這樣回答道。
他轉過身面朝著的是,這個都市中最高的建築。
造價方面儘管也高得驚人,但在物理層面,的確是最高的建築。
在這個直到本世紀中葉仍被稱為“港見丘公園”【2】的地方,現在則矗立著三棟一體的超高層摩天樓,一眼望去,可以看見橫濱港和大海。
大樓名叫“橫濱海灣大廈”,市民們親切地稱之為“海灣大樓”,是個兼有賓館、購物中心、民用辦公樓、電視臺的綜合設施。魔法師的聯合團體“日本魔法協會”關東支部,也並非設在東京,而是在這棟大樓內。(總部設在京都。)
說這棟大廈為純粹的民用設施,也只不過是表面說辭,這是包括市民在內眾所周知的事實。出於對進出東京灣的船舶進行監視這個目的,這裡設有國防海軍和海上警察偽裝成民營公司的辦事處。
魔法協會的支部設在這棟大廈中,是為了一旦有事時作為防衛手段,這也只是人們在謠傳。——而達也也好,藤林也好,卻知道那並非“謠傳”,而是鐵一般的“事實”。
“少尉,拜託你了。”
“看來真該申請一下加班津貼呢。”
時間已接近午夜。
藤林將小型情報終端按在只能從內部開啟的緊急出口旁,而並非有保安留守的便門。另一隻手操縱了CAD。
開關裝置原本應該既沒有從外部接入的埠,也沒有無線輸入的功能。而藤林通過改變了導電率分佈的牆面,經由匯入黑客程式,將迎接二人的大門順利打開了。
內部的監視系統也經藤林的黑客入侵,而僅對二人失效。
◇◇◇
橫濱大酒店——本世紀上半葉,由香港資本在中華街建造的高層酒店,這和新大酒店前身的同名賓館沒有任何關係——的最上層,之更上一層,存在著客人所不知的,本不該存在的最頂層的某間房內,有人正在慌忙地進行著搬遷的準備。
這間原本是作為香港籍犯罪組織“無頭龍”的東日本總支部,亦即在東日本活動的指揮部所使用的房間。
經營這家酒店的香港資本本身,在很久以前就被無頭龍侵佔,故而稱之為犯罪活動的指揮室,或許是更為正確的表達。
說是搬家,並非搬運傢俱之類,而主要是沒有記錄於計算機系統中的機密賬本一類。因為是施加了嚴密安全措施的系統也不能存放的機密性極高的賬冊,不能交給部下打包裝箱。穿著高階品牌西裝的中年(不如說剛步入老年)男人們,不斷用真絲手絹擦拭著汗水,手上戴著鑲滿了金銀珠寶,璀璨奪目的戒指,同時笨拙地捆著行李的樣子,要是有外人在場,一定會覺得是相當滑稽的一幕。
當然,在當事人自己看起來,這可不是在鬧著玩兒。
“可惡……事情可沒完!”
一個人停下手,用聽上去咬牙切齒般的聲音詛咒道。
“話說回來,難以置信活死人竟然毫無戰果就被制伏了……”
“出乎意料。沒想到日本帝國軍的特殊部隊會恬不知恥地跑出來。”
“為此害得我們做著這種半夜潛逃的事。”
“不過打贏了一次就那麼挑釁……”
在場的人都希望通過將藏在心裡的話說出來,用發洩牢騷的方式阻止焦躁感的蔓延。
“總有一天要對日本帝國軍實施報復,但更應優先解決掉那個小鬼吧。”
“你是說全盤打破我們的計劃,那個狂妄的小崽子嗎?”
“是叫司波達也吧?那個小鬼什麼來歷?”
“那個……詳細的底細並不清楚。調查出來的只有姓名、住址、學校所屬和外貌。別說家人情況了,連家族成員的構成也不明,父母的職業除了說是職員以外,其他詳情不明。日常必要資料以外的個人資料一概無法查明。”
“這算什麼?這個國家在世界範圍內好歹還算個人資料庫程度先進的國家。就算只是查一下民間的資料庫,也只能獲得這點可憐的情報,難道不奇怪嗎?”
“或許應該視為,並非資料被加密封鎖,而是‘司波達也’的相關資料被有組織地抹消了吧。想不出來除此以外的可能性。”
無頭龍東日本總支部的幹部們,目不轉睛地盯著(身為同僚的)發言者的臉,接著,互相之間無言地打量著對方。
“……難道說不是單純的高中生……?”
“如果要做到將各種民間資料庫有組織地篡改,即便國家權力中,也需要相當高級別的權力。抑或是擁有自由介入國家最高權力的影響力。”
“究竟,是什麼人……?”
他們完全停下了打包行李的手。突然,耳中傳來含混不清的慘叫。
房間角落裡呆立著的四個人影。
是借給東日本總支部幹部的防身道具活死人。
為了攔截外部的攻擊,負責四種類術式的魔法發生裝置之一,亦即發動了外牆資訊強化的活死人,正是發出慘叫的源頭。
其原因立刻得以判明。
心不甘情不願,卻被迫理解了。
南面的牆被開出了一個大洞。
並非撞破,亦非切開,更非碎裂,而是殘留著鋼筋鋼管和特製骨架,只有混凝土化為了黃沙和水泥的粉末。
慘叫聲是資訊強化的魔法被打破後,由於出現反噬以及伴隨而來的苦痛所造成的。
但發出的痛苦聲音僅有短暫的一瞬。
幹部們隨後才意識到慘叫的原因。
無頭龍並非單純的犯罪集團,而是濫用魔法的犯罪組織。
要想提拔為幹部,必須滿足身為魔法師這個條件。
理所當然,東日本總支部的幹部們皆為魔法師。
能夠操縱魔法,認識魔法。
因此,也能夠理解眼下究竟發生了什麼。
從發出慘叫的活死人身上,身體的個別資訊體外殼——魔法師無意識中展開的,從他人的魔法中保護自身的資訊強化屏障——被剝除了。
不,給人的印象倒是更接近於鎧甲融解蒸發。
而接下來的瞬間,活死人全身纏繞起有著實體卻宛如立體影像一般的雜音,穿著的衣物整個消失。
直到這時,活死人身體所在的空中,瞬間生成了淡淡的火焰。
消防灑水噴頭尚未運作,橙、藍、紫相交融的火焰便如同閃電一般,瞬間消失了。
落在地毯上的,僅僅是灰。
活死人的身體整個消失了,只殘留下這些。
幹部們頓時嚇破了膽,連呼喊叫嚷都忘記了。
用戰慄的表情,交替著面面相覷。
正在此時,突然,電話鈴聲響起。
鈴聲表明,這是隻有組織內部才使用的隱藏線路。
幹部中的一人戰戰兢兢地拎起了聽筒。
沒有影像,只有聲音的通話出現在了顯示面板上。
“Hello,‘NoHeadDragon’東日本總支部的諸位!”
擴音器中傳出的是一個年輕男子——少年的聲音。
◇◇◇
達也和藤林登上了橫濱海灣大廈北樓的樓頂平臺。
這裡和電視塔的播放天線一道,設定著無線通訊的中繼裝置。
藤林將那個終端緊貼中繼裝置,在觸控式螢幕上進行著種種操作。
“……好了,入侵完畢。無線通訊全部改寫為和這邊連線了喲。”
“真不愧是‘電子魔女(ElectronSorceress)’。也唯有這個,不管怎麼擺弄術式,終究還是模仿不來呢。”
“謝了。要是這麼簡單就能模仿,那可受不了喔。”
藤林佯裝打趣似的笑臉,看上去也並非完全不出於她的本心。
“有線已經阻斷完成了吧?”
“那邊已經有真田大尉處理完畢了哦。”
達也用左手拿起了情報終端連帶的語音通訊裝置。輸入藤林指示的號碼,按下最後的一鍵,以能夠語音通訊的狀態待機。
從胸前的口袋中取出防風騎行眼鏡戴上。
接著,從左肩槍套中拔出長型CAD。
那是一把模仿銀色長型槍身的自動**形態特化型CAD。
站在防落柵欄跟前,傾斜著舉起了右手。
CAD“槍口”所對準的,正是遙遠的丘陵下方,橫濱大酒店。
“……這就是‘活死人’啊?”
“嗯,不會錯的。雖然捕獲還是第一次,但特徵和情報部的報告完全吻合。”
從海灣大廈樓頂到大酒店的最頂層,直線距離足有1公里強。
達也以**形態CAD拉開射擊架勢,因此當然沒有安裝瞄準鏡。
即便如此,藤林也沒問:“看得見嗎?”
因為她心裡十分清楚,達也當然看得見。
藤林自己儘管用跟達也不同的觀測方法,但室內有幾個魔法師,其中哪幾個是活死人,她也看得一清二楚。
“被剝奪了自我的魔法發生裝置。作為兵器開發的,魔法師的窮途末路,嗎……”
“…………”
“……說得有些過了,抱歉。”
感受到藤林投來無言的冷眼,達也以顯得有些窘態的聲音道了歉。
也並非所有的魔法師都甘願成為兵器,所以的確是不恰當的發言吧。
但就算道了歉,達也也沒有打算否定自己確有共鳴。
活死人的存在方式和自己的存在方式確有相似處,達也心想。
正因為如此,才在殘留下的情感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感到了厭惡。
是有害的,令人不快的存在。
達也對於破壞這個“裝置”,內心未生絲毫猶豫。
SilverHornCustom(銀色之角定製),“Trident(三叉戟)”。
這是達也的愛機,能讓他的魔法最優化。達也扣下了三叉戟的扳機。
他原本的魔法,指定為軍事機密的“分解”發動了。
這個術式能將混凝土外牆分解為原料的粉末。
通過對作為媒介的牆壁開一個物理性的洞,也就是對妨礙外部魔法干預的“封閉”概念開了一個洞。
達也的“視野”中呈現出的室內景象,沒有比現在更為清晰的了。
發動中的魔法被強制破壞,活死人受到了衝擊。
普通情況下,就算魔法被破壞,也不會將至此為止的傷害返還給魔法師。
或許是無法以自己的意志中斷、中止魔法的弊病吧。
冷靜分析所觀察到的現象,同時他的攻擊意志——殺機並未停止。
識別出活死人之一釋放出的庇護五名幹部的廣域干涉,和另外三個活死人各自保護自己的廣域干涉場。
扣動了三叉戟的扳機。
將由於外牆分解而致使受到損傷的活死人的“廣域干涉場”、“個別資訊體外殼”、“肉體”等資訊,作為變數輸入魔法式。
三個魔法工序剎那間逐一完成了發動,絲毫沒有時間延遲。
第一道工序,分解保護目標的廣域干涉。
第二道工序,分解保護目標肉體的資訊強化。
而第三道工序,將目標的肉體分解到元素級別。
分解到作為有機物的存在也無法辨認出,完全不殘留作為生物的痕跡;將蛋白質分解為氫、氧、碳、氮和硫,將骨骼分解為磷、氧、鈣,及其他微量元素,將血液、神經、貯存的營養物質,就連排洩物也一併分解為由單一元素構成的分子或離子。
以氫為代表的輕元素,沿著天花板外牆開出的洞,排放出了屋外。
可燃性高的元素氣體則與釋放出的氧氣結合,發生了自燃。
那種景象,或許,看上去就彷彿人體自燃現象一般。
然而其真相則並非焚燬,而是消失。
以單一魔法式作為工序編組的三連分解魔法,將本應以魔法力保護著的魔法師的肉體,不接受任何抵抗地抹殺淨盡。
“三叉戟……說真的,汗毛倒豎恐怕指的就是這種事吧……”
這便是為了發動三連魔法而微調出的特化型CAD。
魔法大全中“三叉戟”這一名稱分配給了別的魔法。
但獨立魔裝大隊的“三叉戟”,卻是指這種殘忍無情的三連分解魔法,以及使這種魔法最優化的CAD。
達也並沒未介意藤林那難以隱藏的戰慄和同時走漏了嘴的嘟噥,而是啟動了處於待機狀態的情報終端,接通了語音通訊。
因入侵了中繼裝置,專線的認證系統失去了意義。
“Hello,‘NoHeadDragon’東日本總支部的諸位!”
達也以不自然的開朗聲調如此說道。
◇◇◇
拿起電話的幹部,難以隱藏困惑的表情,回頭看著同僚們。
這條線路是幹部之間通訊所用,以及和總部通訊的專線。若非支部長,或總支部評議員級別的幹部,即便是組織的成員,也無法使用,甚至不知道這條電話線路的存在。無頭龍裡別說是十幾歲的幹部了,就連二十多歲的幹部也沒有。
“……什麼人?”
問話聲沒有用盛氣凌人的質問口氣,難道是因為目睹了剛才人體消失的一幕,心生畏懼之故嗎?
“在富士,承蒙關照了呢。”
聲音雖說是十多歲的少年,而口吻卻十足是個成人。
“因而這次回禮來了。”
與這句話同時,保護幹部的廣域干涉場突然消失無蹤。
並非只有接電話的男人,而是除了沒有自我意識的魔法裝置以外,所有人都條件反射地看向房間的一角。
在他們的視線前方,淡淡的火焰燃起,接著消失。
消防灑水噴頭對接二連三產生的熱源發生反應,從天花板噴灑出高壓的水霧。
本應站立在那兒的活死人,消失得無影無蹤。
“哪裡?十四號,從哪裡來的?”
幹部中的一人用語序顛倒的聲音喊道。
只要是魔法師,從事象改變的反作用中,便可以察覺魔法的使用針對什麼,從何而來。將人體分解到分子級別的強力魔法在如此近距離的身邊發生作用,本來絕不可能不知道,其魔法是從何處施放的。
即便把握不了正確的距離,至少術者身在哪個方向這種程度還是應該能夠辨明的——然而這個幹部除了叫嚷,什麼也做不到。
相對於不知動搖為何物——內心動搖的機能已被破壞了的活死人來說,見到同類的毀滅卻不曾心生膽怯、陷入恐慌。
十四號以遲緩的動作,指向牆壁上開著的洞。
在洞的對面,這個街區的最高處。
另一名幹部慌忙拿起狙擊槍。
將光學、數碼複合瞄準鏡舉到眼前,調高放大倍率。
橫濱海灣大廈的屋頂上,在西傾之月的銀光普瀉下,浮現出一個半身的人影,是一個少年站立在那裡。
將倍率調到最大。
儘管由於騎行眼鏡的遮擋,分辨不出人的相貌,卻看見了那並未遮起的嘴脣嘲弄似地歪著。
剛看見那扭曲的笑容,男人就立刻驚叫著蹲坐到了地板上。
眼球被突然分解彈飛的瞄準鏡碎片割傷了。
然而,男人們沒有那種從容,來擔心按住一隻眼睛不住呻吟的同僚。
“十四號、十六號,幹掉他!”
命令活死人反擊的,並非一個人的聲音。
但是——
“做不到。”
“夠不到。”
機器無法去完成做不到之事。
無論何種情況都能穩定地運用魔法。以此為目的改造的活死人,並沒有拼盡全力使出超過極限力量的機能。
“別給我頂嘴!動手!”
面對十四號和十六號異口同聲的語調中全無抑揚頓挫的回答,按住眼睛依舊跪坐在地的幹部大動肝火。
迴應從電話機裡傳出。
“你覺得會給你機會嗎?”
十四號和十六號的身體被雜音裹挾。
二人都步了同伴的後塵。
“別老命令道具,自己動手如何?”
在揶揄之聲發出之前,聽見了嘲笑。
然而男人們對之感到憤怒的氣力已被抽走。
那是肉眼無法分辨有人在那裡的距離。
對無法視覺認知,無法認識的對手施展魔法,在場的無論是誰,都不曾擁有這種能耐。
一個人奔向有線電話。
其他男人則拼命想用手機終端接通無線電話。
但,有線電話只是傳回了斷線的訊號,
而情報終端的語音通訊裝置,
“沒用的。現在房間裡可以通話的物件只有我一個。”
最初的聽筒中,也只是傳回相同的聲音。
“怎麼可能?連無線通訊也……究竟是怎麼做的……”
“只是收束了電波而已。至於怎麼做的,你們沒必要知道。”
他們擁有理解話中含義的知識。
但這種知識不過徒增絕望感。
“那麼,該入正題了。”
隨著惡魔的宣告一起,按住一隻眼的男人身上奔流起了雜音。
男人的臉因徹底的絕望而扭曲。
依然扭曲著的表情——化作了塵埃消散無蹤。
因三次灑水而溼度上升的室內,已經無法出現自燃現象。
男人們以凍結的表情,看著連弔唁用的送葬之火也不配得到的同僚。
一人朝出口奔去。
他的背後雜音奔流,輪廓崩解,消失了。
無頭龍東日本總支部幹部,殘存下的三個男人終於徹悟到,自己的性命掌握在魔神的手中。
想不徹悟都不行。
“等等……請等一下!”
身為東日本總支部支部長的男人奪過聽筒大喊。
“等什麼?”
這是不假思索喊出的話。
並不認為對手會放過自己。
將人像資料一樣抹殺的做法,絕不是有絲毫仁慈的人類的所做作為。
然而,和預料的相反,傳來了迴應。
“我,我們保證絕不再插手九校戰!”
“九校戰明天就結束了。”
“不只九校戰!我們明天就離開這個國家!再也不踏入這個國家半步!”
“即便你們不回來,也會有別的什麼人來吧?”
“我們無頭龍將從日本抽手!不光東日本,也讓西日本總支部他們撤出!”
“你有做出這種保證的許可權嗎,道格拉斯·黃?”
當對方報出自己名字的瞬間,彷彿心臟停止跳動般受到沉重的打擊。儘管如此,黃還是拼命起勁地說道。
“我是老闆的親信!老闆對我說的話也不能無視!”
“此話怎講?”
“我曾救過老闆的性命!受人一命,必還人一願,這是我們的規矩!”
“打算用‘恩情’來乞求饒命嗎。”
兩股的視線刺向了黃。
其中潛藏著對叛徒的憎惡和殺氣。
但黃沒有工夫在意這些。
“那份恩情原本不是打算用來贖回自己那條命的嗎?”
“不是!就算不那麼做,老闆也不會捨棄我!”
“你是說你有那麼大的影響力?”
“沒錯!”
“怎麼證明?”
“那個……”
“NoHeadDragon——無頭之龍。那個名字並非源於你們的自報家門,而是因首領從不在部下面前現身,才被敵對組織貼上的標籤,沒錯吧。聽說即便是親自整頓部下,也會先剝奪對方意識,再帶來自己的房間,做法相當徹底。”
和麵對死亡、面對消失的恐懼不同,一種別樣的戰慄正侵襲著黃。
對自己的情況太過了如指掌。
自己究竟是對什麼人出手了啊。
“既然你有那麼大的影響力,當然應該見過首領?”
然而,沒有思考的閒暇。
為了活命,只有順著這條由惡魔心血來潮指明的活路。
“我被准許謁見。”
“首領叫什麼名字?”
黃閉上了嘴。
那是組織的最高機密。
長年累月被烙印上的恐懼和忠誠,超越了眼前的恐怖。
但那只有短短的一會兒。
“詹姆斯!?”
又有一個同伴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連作為人死去都不被容許的毀滅。
感到那是和他們的首領所執行的對死者的褻瀆【3】,同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覺。
“剛才那個是詹姆斯·朱啊。還真是對通緝他的國際刑警過意不去呢。”
“等等……”
“下個輪到你如何,道格拉斯·黃?”
“請等等!……老闆的名字叫理查德·孫!”
“公開的名字是?”
“……孫公明。”
“住處?”
香港高階住宅區的住處、辦公樓的名稱、常去的俱樂部等等,凡是問到的,黃都知無不言。
“……這已經是我知道的全部了。”
“這邊的提問也恰好結束。辛苦你了。”
“那麼,你算是相信我了吧?”
“啊,你毫無疑問應該是無頭龍首領理查德·孫的心腹。”
整個人已被拖垮,全身充斥著虛無感的黃,臉上浮現出了微微的喜悅神色。
那失而復得的些許希望,
“格里高利!”
伴隨著最後的同僚完全消失殆盡。
“……為什麼!?我們沒有奪人性命。我們不是還沒有殺死任何人嘛!”
◇◇◇
“……我們不是還沒有殺死任何人嘛!”
從語音通訊裝置中傳出對己有利的詭辯。
那不過是結果論。
他們圖謀的大規模屠殺,只不過被柳、真田和藤林所阻止。
但達也並沒有指摘這點。
“那關我屁事!”
“什麼……?”
“你們究竟殺了多少人,留了多少活口,對我來說無關緊要!”
達也差不多對這種提不起精神的表演已經感到厭煩,話語中不再有裝腔作勢。
全部探聽出必要情報的現在,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你們動了絕對不能觸碰的東西。
你們觸及了我的逆鱗。
只是這點就足夠成為讓你們灰飛煙滅的理由!”
“……你個惡魔!”
“讓那個惡魔爆發出力量,可是多虧了你們啊,道格拉斯·黃。力量的發揮儘管憑藉的是意識,但讓那力量進一步爆發的卻是情感。”
電話機旁,達也自嘲般淺淺地笑了。
笑聲融入了晚風,代之以冷酷的聲音編織成賜予絕望的言語。
“你們抽出了我所擁有的唯一的情感,拜你們所賜,我才能將這久違了的‘惡魔的力量’解放出來。”
“你說惡魔的力量……?這魔法,難道是,DemonRight[惡魔的右手]!?”
這句話成了黃的臨終遺言。
黃的聲音自此斷絕。
道格拉斯·黃這個存在本身,就此從這個世界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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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譯者:TPO,即時間(Time)、地點(Place)、場合(Occasion)。
【2】譯者:港見丘公園,位於橫濱的一個免費公園,建在丘上,所以入園需要爬山,而根據名字可以知道,從這裡能夠看見橫濱港。港見丘公園曾作為法國領事館。橫濱開港後,因發生殺傷外國人事件,就將公園內的“法國山”作為法軍駐軍地。這裡的建築風格多為歐式。園內有美術館、博物館、觀光臺,甚至墓地。
【3】譯者:指製造“活死人”和“增幅器”,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