擺脫反體制組織襲擊的安海爾一行人,最後總算是抵達了工業都市。他們比預定時間慢了好幾個小時才到達。儘管沒有誇張到拖至隔天才抵達,但如今也並非適合參觀市鎮的時間。工業都市才建設到一半,路上頂多也只能確認到如同螢火一般稀稀落落的少數路燈而已。整座市鎮為黑暗所掌控,別說要參觀,連外出散步閒逛都辦不到。
由於對整體樣貌一無所知,導致安海爾對工業都市幾乎毫無任何印象可言。若是在白天抵達的話,或許還說得出一、兩句感想,可是目前只有一股「能活著到達這裡真好」的安心感縈繞於安海爾心中,對市鎮容貌及工廠裝置的興趣早已完全拋諸腦後。或許是在馬車加速狂奔的這段期間,已將幹勁之類的念頭全數棄置於路旁也說不定。
總而言之,目前安海爾最需要的是一張能夠讓人放心倒頭大睡的床鋪,因為他已經疲憊不堪到只要有床可躺,就不再需要其他任何東西。實際上,一行人抵達工業都市之後,首先前往的地方就是住宿設施。
話雖如此,在他腦海中還是留下了一個相當強烈的印象。
那就是聲音,更正確的說法是水聲。那既非下雨聲,也不是河川的潺潺流動聲。可能是附近有一座瀑布吧,滾滾大水轟然滑落的影像清晰地浮現於眼前。
這陣水聲大到連在室內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可以確定水量必然相當充沛,很有可能是滋潤希幹希納區的其中一道水源。雖然一想到這便覺感慨萬千,但可惜對現在的安海爾而言,只覺得這頂多就像是一首誘人入睡的安眠曲罷了。
住宿設施一樓是兼具餐廳機能的休息室,這個能夠容納近百人的室內空間人聲鼎沸,熱鬧非常。其中大半人士跟安海爾一樣是工匠。他們都跟自己的朋友湊在一塊兒,暢所欲言地談論著許多不同話題。
工業都市內蓋有好幾棟相同的住宿設施,而安海爾等人所留宿的建築物則是專為參觀訪客準備的設施。由於是預設來訪者只會安排一星期左右的短暫停留行程所建設而成,因此裝置極其簡單樸素。室內裝潢也相當單調,就只有擺放一張床鋪供人使用。
而問題大概在於明明是餐廳,卻找不到半個負責調理餐點的人物吧。現場只見好幾箱罐頭取代餐點堆放在一旁。
「一大早就吃罐頭食品,這像話嗎?」
安海爾邊看著排列在餐桌上的罐頭,邊嘆了口大氣。
(雖不期待能吃到什麼名產料理,可是這未免也……)
儘管沒有要求能品嚐到豪華餐點的意思,但他很希望起碼可以吃幾道溫熱菜餚。加上昨天又一直吐個不停,根本就沒吃多少東西下肚,因此這念頭自是格外強烈。
「我是覺得既然都可以免費享用這些罐頭,也就沒什麼好挑剔就是了。」
柯莉娜勸了安海爾幾句,隨即拿起開罐器,淡定地開啟罐頭。
(內容物分別是肉、豆子、魚肉,以及水果乾嗎……)
撇開罐頭食品這點不提的話,種類其實還滿豐富的。這些大概是防範未然的備用儲糧吧。
(食用期限似乎有點可疑就是了……)
內容物並未發出異臭,因此應該是不致於害人吃壞肚子才對,然而味道方面似乎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你有吃過野戰口糧嗎?若跟那玩意兒比起來,罐頭可算是山珍海味喔?」
索魯姆用匕首撬開罐頭蓋,以刀尖刺起乾癟肉塊。
「野戰口糧是為了讓士兵在馬背上也能食用而製作出來的玩意兒,不僅毫無滋味可言,而且還硬得像石頭一樣。」
「罐頭只要再下點工夫,就能變得十分美味唷。」
在開口抱怨野戰口糧的索魯姆身旁,只見塞諾馮正忙著用他那堆小瓶罐進行某種作業。
「你在幹嘛?」
「烹飪吧。」
塞諾馮不以為然地作出迴應,隨即開始在小碟子上調合藥劑。
「應該不會引發爆炸吧?」
「你以為我會捅出那麼可笑的簍子嗎?」
塞諾馮開啟小瓶封蓋,將瓶中液體灑到裝在碟子裡頭的粉末上面。只見那堆粉末宛如被施了魔法似地,開始竄出一團藍白色火焰。
「這是固體燃料的替代品啦。各位也來用用看如何?」
塞諾馮面露得意的笑容,接著運用自己生的火開始烤肉。
「我心領了。」
安海爾雖想吃溫熱菜餚,但他說什麼也提不起勁來運用這團火。倘若藥品裡含有劇毒物質的話,那可不是隻鬧腹痛就能了事的啊。
「這是用來製作訊號彈的藥品啦。只要更換藥劑配方,就能變成『紅星』、『綠星』及『黃星』。不過會發出光芒的就只有『白星』,除此以外,都是類似烽火的玩意兒囉。」
「說到『白星』,昨天那幫傢伙結果怎麼樣了呢?」
安海爾將帶有淡淡鹹味的水煮豆丟進嘴裡,隨即對索魯姆丟擲這個話題。
「他們已經交給憲兵團處理了。那群人應是反體制組織的成員無誤。」
「但真想不到我們居然會遭到襲擊呢……這麼做對他們究竟有什麼好處?」
「不是為了掌握工業都市的位置,就是為了綁架專業工匠吧?」
索魯姆苦笑一番,接著繼續說道:
「總之不管怎樣,只要有士兵駐守在此,工業都市就絕不可能落入敵人手中。」
「真是自信滿滿呢。」
「那當然。」
「附帶一提,據傳反體制組織的成員,好像多半都是當地居民喔。」
塞諾馮插嘴加入對話。
「這個國家有好幾座甚至沒能被標註在地圖上的沒落村莊。對他們而言,這八成也算是所謂的奢侈品吧?」
塞諾馮邊說邊指著罐頭。
「我們真的是身在福中呢。」
「特別是希幹希納區在稅制方面又獲得政府優待,他們大概會為此感到很不公平吧。」
居民組成反體制組織的理由八成沒那麼單純,但飢餓確實會導致身心皆貧。這些日積月累的不滿情緒,或許就是反體制組織的廬山真面目也說不定。
「他們的處置就交給憲兵團去發落——不過你還滿清楚的嘛?感覺你跟他們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共通點呢。」
安海爾瞥了塞諾馮一眼。
「請別把莫須有的罪名栽贓到我頭上好不好?」
「難講喔。只要交給憲兵團關照個兩、三天,應該就會把有的沒有的事全盤招供出來了
吧?」
「我幹嘛要把沒發生過的事情說出來啊!」
塞諾馮勃然大怒。
工業都市大幅超越了安海爾的想像。他原本以為頂多就像座村莊一樣,沒想到工業都市的面積跟希幹希納區不相上下,而且據說將來估計會有五萬人口。市內除了工匠及其家人居住的住宅區之外,另外也準備了維持他們日常生活所需的商業設施及繁華鬧區,工廠裝置的充實程度自是不在話下。儘管機能肯定會凌駕於希幹希納區之上,然而過半的設施目前還在施工中。
工房大概得再過一段時間,才有辦法將據點轉移至此吧。
「話又說回來,這景色還真是壯觀呢。」
安海爾放眼眺望位在北邊的大瀑布,以及聳立於瀑布背後的山脈。
瀑布寬五百公尺、落差高度多達一百公尺,水量也相當豐富。其流勢有如洪水一般,雖非人力所能控制,但瀑布所創造出來的水力是工業都市的命脈。會決定在這個地點打造都市,也是預想水力能帶來的功效所致。
工業都市引人注目的並非只有這座大瀑布而已。另外還有一座堪稱是陸上標誌的巨大建築物矗立於市中心地帶。
「那就是制鐵廠嗎?簡直誇張到不行啊……」
作為制鐵廠標誌的高爐高度將近五十公尺之譜,可以肯定它必會成為這座都市的象徵性建築物。瀑布創造出來的能量有一大半是被這座高爐消耗掉,另外再運用瀑布流下的水來進行裝置及鑄鐵冷卻作業吧。雖然工房也有辦法鑄造礦石、提煉鑄鐵出來,不過跟工業都市的規模完全無法相比。
「大小果然不一樣呢。」
柯莉娜睜大雙眼,擡頭仰望這座巨大高爐。
「差不多有我們工房的十倍大吧。」
「所以生產量也多出了十倍對不對?」
「在製作大炮時若能使用這座高爐的話,應該就可以更輕鬆地如期交貨了吧。」
如果使用工業都市的高爐,大概就能毫不費力地應付數量龐大的訂單吧。除了再也感受不到工作壓力之外,應該也更有辦法集中精神進行作業才對。
(統一作業的好處似乎頗大啊。)
往後可能也不必再感嘆自己非但缺東缺西,就連時間也不夠用了吧。
「開爐程式似乎已經結束了呢,石炭全都燒得紅通通了。」
透過窺視窗觀察爐底,只見變成紅銅色的燃料不斷釋放出龐大熱能。
「那不是石炭,是焦炭啦。」
「焦炭?」
「就是石炭經悶燒而提升純度的成品。由於熱值夠高,因此是鑄造作業不可或缺的燃料。」
「工房使用的是石炭就是了。」
安海爾面露苦笑。
「如何,有可能聯想出什麼好點子嗎?」
索魯姆出聲詢問。
「高爐的效能沒話講,而只要運用轉爐的話,我想應該也能精煉出新式合金才對。」
但這能否跟兵器的點子連線起來,那就另當別論了。
「話又說回來,工業都市這邊有一項比黑金竹更加有趣的素材對不對?」
「你是指冰爆石嗎?」
「冰……什麼?」
「冰爆石啦。工房長什麼都沒告訴你嗎?」
「他什麼也沒說啊。」
安海爾邊嘆氣邊聳聳雙肩。
「既然叫作石頭,難道是稀有金屬之類的玩意兒嗎?」
「……看樣子你對此事真的是一無所知呢。」
「他可能是嫌說明太過麻煩吧。」
儘管無從得知卡斯帕爾內心的想法究竟為何,但他或許正在想像安海爾抵達現場後的驚訝神情,並暗自竊笑也說不定。
「請問冰爆石有什麼樣的特性呢?」
大概是對新素材頗感興趣吧,只見柯莉娜雙眼閃閃發亮。
「那制鐵廠的參觀就到此為止,接著前往開採現場如何?」
安海爾及柯莉娜同意索魯姆的提案,不過塞諾馮或許有了某種想法,一臉若有所思地持續凝視著高爐。
「我決定留在制鐵廠這裡。」
「你不去看冰爆石真的沒關係嗎?」
「嗯,那邊就交給你負責囉。我要利用高爐進行一項小小實驗。」
八成是靈光乍現了吧,只見塞諾馮臉上浮現出淘氣神情,宛如小孩子想到某種惡作劇點子似地。
(算了,我內心大概有譜就是了。)
會用上高爐的實驗,肯定只有那回事而已。
(真期待他能用黑金竹製作出什麼玩意兒呢。)
儘管留下來見證黑金竹在爐內脫胎換骨的瞬間也不錯,但他沒興趣奪走塞諾馮的樂趣。只要能收到有關結果的報告即可。要說對黑金竹沒有留戀肯定是謊言,不過安海爾的興致早已轉而投向冰爆石。
政府之所以徹底隱瞞工業都市的存在,是因為那裡是獨一無二的設施。國內瀑布雖多,可是大瀑布就只存在於工業都市這邊,因此一旦發生此地被敵人攻陷的事態,那麼國家極有可能會遭到顛覆。
瀑布創造出來的水力既龐大且無窮無盡,目前尚未發現其他新能源能夠與之匹敵。由於工業都市將來也有預定建設造幣局的計劃,因此國王政府自然特別重視這個地方。相信此地未來勢必也會在政治層面上扮演起極其重要的角色。
這些作為工業都市被隱瞞起來的理由固然相當充分,但那隻不過是表面的樣貌罷了。
「而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就是幕後真相是吧……」
安海爾注視著聳立於眼前的這片岩壁。
位在北端的這個場所,有種乍看之下除了瀑布以外別無看頭的印象。不過此地並非被瀑布佔據,反倒有座陡峭懸崖矗立於瀑布一角,而索魯姆帶他們前往的地方就是那處懸崖。只不過他想展示給兩人看的東西並非巖壁,而是出現在巖壁表面的一座斗大風洞。
柯莉娜從風洞的開口處探頭窺視內部狀況。
「看起來還滿寬敞的耶。這座風洞究竟通往什麼地方呢?」
「老實說還不得而知。不過由於沿途的岔路也不少,因此只要一迷路,大概就無法活著離開了吧。」
「感覺在這裡可以製造出完成度頗高的屍蠟呢。應該可以用來取代火把才對吧?」
「我既不想變成蠟燭,也不想成為木乃伊……」
「我們手中有文明利器可用,不用犯下褻瀆亡者的大錯。」
索魯姆舉起拿在手上的燈籠,接著開啟玻璃制的燈罩點燃燈芯。
「燃料大概可以撐多久?」
「半天左右。若只是去看看冰爆石的話,半小時就綽綽有餘了。」
「看來應該是有辦法在迷路之前平安歸來呢。」
「但你或許有可能會緊咬著新素材不放,沒錯吧?」
「……我先不要否定好了。」
世上沒有工匠在面對新素材時還能保持鎮定。索魯姆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工房也沒有參考樣本,難道冰爆石真的是那麼稀有的珍貴素材嗎?」
「不,多到不像話。」
「那就算準備一個樣本放著也沒差吧……」
「……你只要親自觸控看看就知道了。」
索魯姆如此斷言,隨即手提燈籠走進風洞。
安海爾及柯莉娜也隨後跟上。
洞窟裡有如天寒地凍般冰冷。
此地海拔原本就已經高到足以令人感受到寒意的程度,不過洞窟內卻彷彿冰室一樣。由於氣溫接近零度以下,因此若想久留的話,就絕對需要作好防寒準備。換句話說,光靠目前這身幾乎形同只穿著外出便服的裝備,縱使想多待一會兒也無能為力。
由巖洞形成的路徑很難走,再加上滲出的地下水結凍成冰,使地面變得相當滑溜,感覺很像路面結凍。再加上牆壁及天花板也全都被凍結,呈現出有如冰窟一般的風貌,受到燈籠火光照耀而來回反射的世界充滿幻想氣息。洞窟往地下延伸而去,愈深入就變得愈加寬敞。另外還有岔路,可見索魯姆先前那段「只要迷路就無法生還」的說詞應該不是謊言。
「到囉。」
索魯姆停下腳步,高高舉起手上的燈籠。
「這真是壯觀啊。」
眼前所見的光景,乃是一座無比寬敞的大空洞及地底湖。儘管因為太過寬敞,導致單靠燈籠火光並無法窺見全貌,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確實有個開闊空間存在於地底。
「聽說這裡原本是一座名叫迦爾迪拉的湖泊。我只是套用某位大師的知識就是了。」
「眼前這座湖泊就是迦爾迪拉湖嗎……原來如此。」
「不過若說這是湖水,似乎就有點……」
柯莉娜緩步走向湖畔,彎腰蹲下並伸手觸控湖面。
「都結冰了呢,整個硬邦邦的。」
「雖然看起來很像湖水,但那其實並不是冰。」
「不是冰?」
安海爾模仿柯莉娜伸指輕觸湖面。外表跟觸感都與冰塊一模一樣。
「是冰吧?」
「並不是。」
索魯姆抽出掛在腰際的短刀,倒舉刀尖刺向湖面。湖冰輕易地碎裂,索魯姆則彎腰撿起一塊跟拇指差不多大的碎片。
「這是冰爆石。」
「這個東西就是冰爆石?」
安海爾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索魯姆拿在手上的冰爆石。
「你該不會是把小碎石誤認成冰爆石了吧?」
實際上,對於這個東西,安海爾也只感受到如同路旁碎石般的存在感而已。
「讓你看看有趣的東西。」
索魯姆將燈籠擺在地上並開啟燈罩,隨即把冰爆石置於刀身前端再靠近燈火。只見那塊冰爆石立刻冒出藍白色火焰,開始緩緩燃燒起來。
「這……」
「冰塊起火燃燒了耶!」
柯莉娜不斷猛眨雙眼。
「儘管對我而言有點難以理解,但這似乎是由地底洩漏出來的瓦斯凍結所成的固體。有非常大量的冰爆石沉眠於此地。」
「也就是說,這裡是一座寶山是吧?」
「我也搞清楚沒有樣本可看的理由了。」
如今回想起來,就能認同卡斯帕爾先前要他們親眼確認的說詞。因為就算當面對他們噴灑瓦斯,也只會讓人摸不著頭緒罷了。
「還沒開始開採嗎?」
「冰爆石直到最近才剛被發現,況且瓦斯的抽取及儲存方法也尚未確立。」
「意思是說,再來就輪到我們出面大顯身手囉!」
柯莉娜試著用她那纖細的手臂擠出一團二頭肌。
「使用瓦斯的某種兵器嗎……」
瓦斯槍、火炎放射器、炸彈等等,好幾款司空見慣的兵器自安海爾腦海中飛掠而過。
(只要威力夠強,或許也不無可能就是了。)
不過對手是連炮彈都起不了作用的怪物,槍械等兵器,大概只能發揮出近似竹槍般的效果而已吧。況且隨便施加刺激而惹火巨人也沒啥好處。
(不過要惹火巨人,也是要有「巨人擁有情感」這個前提啦。)
總之無論如何,目前確實有必要創造出前所未見的全新兵器。
(火炎放射器搞不好行得通。)
只要用火炎加以燒灼,或許就有辦法燙爛巨人那一身刀槍不入的面板。
(不,大概很難吧……)
如果是能在轉瞬間將巨人燒得屍骨無存的壓倒性火力也就算了,可是若是隻能造成燙傷的火力,八成很難擊敗巨人。總覺得開發瓦斯燈反而還比較能夠造福人群。
安海爾扁起嘴,發出苦思的沉吟聲。
「——看,果然被我說中了吧。」
突然鑽進耳朵的這道聲音,悄然打斷了安海爾的思緒。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你是個開發狂啦。」
「沒想到您居然真的緊咬著冰爆石不放呢。」
「身為一個開發狂,真是不好意思喔。」
安海爾哼了一聲,轉眼凝視著散落一地的冰爆石碎片。
「有什麼可能的用途嗎?」
「這玩意兒跟黑金竹不一樣,感覺似乎沒那麼容易處理。」
「反覆嘗試就能作出有趣的產物囉。」
「希望如此啦。」
安海爾將冰爆石放在掌上把玩。
「怎麼辦?要先回去一趟再說嗎?」
「就這樣吧,反正兩手空空也做不了任何事啊。」
「下次也得順便穿上禦寒服裝才行。」
柯莉娜用雙臂交抱住自己的身體,整個人持續抖個不停。
「我可以順道帶走冰爆石嗎?」
「很可惜,你帶不走。」
「這算什麼?難道這裡已經被高官政要獨吞了嗎?」
「不是這個意思。而是一旦將那玩意兒帶出去,就會造成『砰!』的一聲啦。」
索魯姆動作誇張地拍了拍雙手。
「這玩意兒會引發爆炸嗎!?」
「只要恢復常溫就會膨脹並爆炸。這就是它被稱作冰爆石的緣由。」
「想提煉瓦斯也得再費一番工夫是吧……」
看樣子冰爆石的特性,就是造成其利用價值雖高,卻遲遲未能動工開採的主因。
「總之我們先回去吧。缺少工具就無法開工啊。」
安海爾順手將冰爆石的碎片拋向遠方。
能自冰爆石中提煉出來的瓦斯量,似乎遠比想像的還要多。由於其體積會隨著氣化而膨脹成兩百倍,因此只要妥善運用的話,將有可能為生活帶來相當劇烈的變化。只要能夠準備出運送瓦斯專用的容器,大概就可以立刻派上用場吧。
「問題在於該用什麼來封存瓦斯才好。」
安海爾邊眺望冰爆石的碎片邊陷入沉思。若考慮到冰爆石的膨脹率,就得連帶要求容器的強度才行。雖然減少分量應該就能避免容器破裂,可是這並非有效率的方案。
「看來有必要重新設計容器的結構啊……」
「這件事固然也很重要,但我們還是先吃完飯再來談吧?」
柯莉娜開啟從住宿設施那邊拿來的罐頭之後,隨即點燃冰爆石開始幫罐頭加熱。
「原來如此,那也算是冰爆石的使用方法之一吧。」
「溫熱餐點可以豐富人的心靈唷。」
「不過並沒有提到也能順便使人靈光乍現就是了。」
安海爾面露苦笑,接著低頭察看開始冒出熱氣的罐頭。
那是在早餐時也曾吃過的難吃水煮豆,但不可思議的是,可能因為身體凍僵的緣故,現在看起來宛如山珍海味一樣。或許是嫋嫋竄升的水蒸氣讓他看見了幻影也說不定。
「搞不好將冰爆石視作兵器是個錯誤的想法啊。」
「感覺黑金竹似乎比較適合作成兵器。」
「雖然我很期待塞諾馮會怎麼處理黑金竹,不過我猜十之八九還是短刀吧。」
「可以直接取代成為軍團的配給裝備啊。」
「既輕又硬,完全無從挑剔。」
黑金竹的效能,已在與反體制組織交戰過程中獲得印證。
「我可以提出一個問題嗎?」
柯莉娜舉手之後,邊窺探安海爾的臉色,邊戰戰兢兢地開口說道:
「請問您為何選擇走上工匠這條道路呢?」
「真是個怪問題啊。」
「因為這份工作並不輕鬆,再加上……」
「薪水也很低廉,是吧?」
安海爾搶先一步面露苦笑說道。
「你若打算爭取調高薪水的話,我倒是很樂意摻一腳喔?」
「啊,沒有啦,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假使可以調薪的話,我會很高興就是了。」
柯莉娜坦率地承認內心想法。
「我會成為工匠,是因為小時候曾經許下了一個約定。」
「約定……嗎?」
「也就是跟索魯姆及瑪莉亞所許下的約定。」
自從懂事以來,安海爾便是一名無依無靠的孤兒。他不曉得自己的父母親是誰。既不知父母親叫什麼名字,也不知他們是生是死,而他對父母親的親戚朋友也同樣一無所知。幫安海爾取名的人是孤兒院院長。看在旁人眼中,或許會覺得安海爾處境十分不幸,但由於懂事時就已經置身這種環境,因此他並不覺得自己特別孤獨。到了年紀較大的現階段,可以深入思考有關父母親之事的機會反而變得愈來愈多。只不過他連雙親長什麼模樣都不曉得,所以他並不打算著手調查父母親的下落。縱使他們都還活在人世,對安海爾而言,也只是兩名有血緣關係的陌生人,見了面也只會徒增尷尬罷了。換言之,他認為養育之恩重於生育之恩。
安海爾能夠不走偏道路、身心健全地長大成人,全拜有個對孤兒而言算是相當良好的成長環境所賜。食衣住都不致匱乏,甚至還有撫養人取代了父母的角色,應可說是十分幸運才對。其中又以長年同寢共食的夥伴們的存在最是舉足輕重,他跟年紀相仿的索魯姆與瑪莉亞關係就如同兄弟姊妹一樣親近。各自的角色也很明確,身體結實的索魯姆是個有如兄長般的存在,個性穩健可靠的瑪莉亞是姐姐,而安海爾則是令人傷透腦筋的小老弟。
「小時候索魯姆曾經說過一句話。他說:『你覺得牆外會是什麼模樣呢?』」
「可見索魯姆先生從小就對調查軍團產生興趣了呢。」
「與其說是興趣,倒不如說比較像是手段吧。因為那是目前唯一能夠前往牆外一探究竟的方法啊。」
「調查軍團是個可以主動找機會設法加入的單位嗎?」
「天曉得,但應該沒那麼簡單才對。」
「他的意志力真是堅強呢。」
「實力也相當了得就是了。」
安海爾不禁面露苦笑。
「自從他說要加入調查軍團之後,事情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瑪莉亞可是卯起來反對耶。」
「這還用說嗎?畢竟丟掉性命的可能性很高嘛。」
「瑪莉亞雖然費了不少心力試圖說服他,可是索魯姆個性也很頑固,堅持不肯讓步。因此我才決定要設法幫索魯姆實現他的夢想。」
「這樣豈不是會惹得瑪莉亞火冒三丈嗎……」
「她當然氣炸了。但就算她再怎麼生氣,結果還不是無法改變索魯姆的心意嗎?既然如此,那隻要設法讓索魯姆能夠平安歸來就好。」
「原來您就是因此才決定成為工匠啊。」
柯莉娜心領神會似地拍了拍手。
「只要有辦法擊敗巨人,參與遠征的生還率也會跟著上升啊。」
「另外也能連帶消除掉瑪莉亞的擔憂因素呢。」
「這就是所謂的一石二鳥。」
「那瑪莉亞小姐會加入駐紮軍團,就是為了守護索魯姆先生的迴歸之地囉?」
「差不多算是吧。」
安海爾以點頭回應了柯莉娜的詢問。
「那樣的感覺真是不錯耶。」
「這先撇開不談,還是迴歸正題吧。」
安海爾覺得談論往事有點難為情,迅速地設法轉換話題。
「儘管這是我見過之後才浮現的想法,冰爆石看似有形體,但實際上是無形物質呢。」
柯莉娜指著釋放出藍白色火焰,燃燒相當旺盛的冰爆石說道。
「作為燃料的表現相當優異,卻無法當成兵器運用嗎……」
「不過可以變成動力來源唷。」
「例如暖爐之類的嗎?」
「如果有的話,或許會讓人感到很開心唷。」
柯莉娜笑咪咪地接著說道。
「就如同工業都市利用水力進行作業一樣,我總覺得瓦斯應該也能成為推動某種裝置的動力。」
「問題在於『某種裝置』究竟是指什麼樣的裝置啊。」
安海爾面露苦笑。
「例如啊,假設有一項能讓人類與巨人相抗衡的裝置,我們可以利用冰爆石作為啟動那項裝置的燃料等等。」
「讓人類能與巨人相抗衡的裝置?」
「就只是個假設性的話題而已啦。」
「好,那就來假設。你認為人類該怎麼做,才有辦法與巨人相抗衡呢?」
「呃?請問巨人長什麼模樣呢!?」
「只要聯想人類巨大化之後的樣子就行了吧?」
柯莉娜「嗯——」地沉吟了一番。
「儘管純屬想像,但我猜巨人身高大概有五、六公尺高吧。」
「您並未親眼目擊對吧?」
「縱使無法確認其真實相貌,我也有聽見腳步聲啊。」
安海爾在前幾天的軍團凱旋歸來時,聽到了那陣聲響。
(可以確定他們的身形一定極其龐大。)
另外,地面微微鳴動的現象,亦可印證他的推測。
「也就是說單純以外表而言,人類跟巨人之間的差異在於體型大小……」
柯莉娜邊皺起眉頭,邊自言自語地嘀咕個不停。她大概是透過說話的方式在整理思緒吧。
「戰鬥時若能居高臨下的話,感覺會比較佔優勢對吧?」
「這是滿常見的說法啊。」
「同樣的道理,搞不好也能套用在巨人身上喔。」
「你的意思是說,巨人就如同從高處發動攻擊一樣嗎?」
「人類似乎比較吃虧啊。」
看在巨人眼中,或許會覺得人類只不過像是在腳邊繞圈玩耍的小狗一樣罷了。
「意思是說,只要有能夠補足這個弱點的裝置,人類也就有辦法對抗巨人是吧?」
「嗯。」
「總覺得已經看見接下來的目標了呢。」
「簡而言之,只要作出某種裝置,能夠改善不利的狀況就行了吧。」
「光用嘴說當然很簡單就是了。」
「這點肯定不成問題啦。」
大概是胸有成竹吧,只見柯莉娜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你似乎滿有自信的呢。」
「反正負責想點子的人又不是我。」
「別講出那種像工房長老爹的臺詞好不好……」
安海爾邊苦笑邊抓了抓頭髮。
「我有稍微幫上點忙了嗎?」
「嗯,就各種層面而言,你還真是才華洋溢呢。」
「我就把這句話當成誇獎收下囉。」
柯莉娜心滿意足地露出微笑神情。
當天晚上。
安海爾與塞諾馮在吃晚餐時互相報告今天的成果。
「——有關冰爆石的情報差不多就這樣。」
安海爾說明完冰爆石的利用法及可能性之後,便拿出攜帶式瓦斯爐放到桌面上。「然後呢,這個瓦斯爐是我順手試作的成品。不過原本是柯莉娜的點子就是了。」
「這個則是燃料。」
柯莉娜取出一隻罐子,將它跟瓦斯爐組合起來。
「洞窟內不是很冰冷嗎?若能在寒冷的地方享用溫熱食物,肯定十分美味。」
安海爾邊說邊動手點燃瓦斯爐。
「燃料就是冰爆石啦。這只不過是把冰爆石裝進空罐內,再將罐口焊接起來而已。」
「若想大量運送,就需要準備專用容器才行。」
「看來我的藥劑終於也快要無用武之地了呢。」
塞諾馮邊撫摸下巴鬍鬚邊發出沉吟聲。
「你那堆藥劑本來就派不上用場好嗎……」
安海爾嘆了口大氣,便將罐頭擺到瓦斯爐上頭。
「話又說回來,你那邊怎麼樣?」
索魯姆一提問,塞諾馮隨即拿出一支鐵錘擺到桌上。
「想要針對自黑金竹提煉出來的金屬進行加工,就得動用到有一定水準的工具才行。要我一下子就做出兵器,實在太困難了。」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變出這支鐵錘嗎?」
這只是一支外表沒什麼特徵的鐵錘,不過卻十分輕盈。重量輕到連女性也能輕鬆運用自如的地步。
(不愧是黑金竹啊。)
雖不知使用起來的感覺如何,但恐怕連硬度也相當驚人吧。
「只要用這把鐵錘敲打鍛造黑金竹提煉而成的金屬,應該就能作出非常強悍的兵器才對。」
「那你就再加把勁用心鑽研吧。」
考慮到黑金竹的硬度,就不難想像那會是一項多麼困難的作業。
「啊,對了對了,除了鐵錘以外,我還另外製造出這個東西。」
塞諾馮取出一個有如小魚白骨化的物體。
「那是垃圾嗎?」
「哎呀,這可真是個出乎意料之外的感想啊。」
「要不然是什麼東西?」
「你看不出來嗎?」
塞諾馮洋洋得意地露出笑容。
「這是黑金竹的葉子啦。」
「黑金竹的葉子!?」
仔細端詳一番,便可看出那並非白骨化的小魚,而是葉脈的形狀。
「葉子熔化後似乎會留下纖維。只不過溫度方面必須稍作一番微調就是了。」
「您打算製作戰鬥服嗎?」
柯莉娜用指尖拈起黑金竹的葉脈。
「可惜我對裁縫一竅不通,但我會記住你這點子。」
「今天不過才第一天,兩位居然就想出這麼多點子了。真不愧是工房的兩大招牌。」
儘管索魯姆率直地感到佩服,可是接下來才是他們身為工匠的實力真正受到考驗的時刻。
「只要帶點子回去交差就好……我們家的工房長老爹可不是那種濫好人啊。」
無論效能再怎麼好,一旦製作成本過高的話,實用化方案就會遭到擱置。而構造若太過複雜,則會變得不適合量產化。試作品的問世不過是個起頭,再來的反覆嘗試,才是工匠眼中的重頭戲。
「反正也不能空手而回,還是儘可能地努力研發好了。」
安海爾轉眼望向罐頭,伸手抓起在罐內躍動的水煮豆。
縮小與巨人之間的差距。
這就是有助人類與巨人相抗衡的最短捷徑,這就是安海爾所歸納出來的結論。
安海爾試圖實現的裝置構想,是能讓人類補足與巨人之間其中一項差距的裝置。具體而言就是高度。即便是身強體壯的調查軍團士兵,在巨人面前也跟小嬰孩沒啥兩樣。調查軍團被迫在巨人腳下與他們交戰,而最糟的結局就是被巨人一腳踩死。但只要裝置得以實用化,士兵便能站在跟巨人同樣的視線高度迎戰。戰術八成也會產生劇烈轉變。
儘管另外也有好幾道技術跨越不了的障礙,然而只要轉換出手方式,理當就有辦法應變才對。例如就算要工匠利用機械重現巨人的驚人復原力,也只是強人所難,可是隻要做出超越復原力的強力兵器,便能引匯出相同結果。對巨人生態一無所知固然比較吃虧,不過戰況應該會隨著調查軍團所締造的成果而產生改變才對。
安海爾想像出巨人的身形之後,接著便開始幻想裝置的型態。
想要開發裝置,就必須克服好幾個技術性難題。原因在於這是個前所未見的奇特裝置,所以沒有任何現成機械可供參考。零件全部都是手工打造的單一製品,不僅費時費力,而且也很難調整。總之只能卯起來不斷嘗試,甚至忙到根本沒空睡覺。
在這短短一星期的滯留期間,安海爾將大半時光都耗費在製作裝置這件事上,直到一行人向住宿設施申請退房之後,試作品總算才宣告完成。
「因此,經過一連串嘗試所製作出來的成品,就是這臺《裝置》。」
將《裝置》配戴於身上的安海爾,集眾人的好奇目光於一身。
背上揹著一隻跟空罐子相連的醜陋儲氣瓶,而他所開發出來的《裝置》主機,則像個腰包似地掛在腰際。
(實在是滿丟人現眼的模樣啊……)
儘管安海爾也同意這一點,但裝備並非只有這兩項零件而已,在左腋下方還掛著一個槍套。只不過收在槍套內的並不是**,而是用來啟動《裝置》的操作裝置。操作裝置外表看起來很像**,可是它發射的並非子彈,而是用黑金竹作成的銳利鉤錨,尾端還附有一條鐵絲。
「還真是全副武裝呢。」
塞諾馮露出彷彿目擊到珍禽異獸般的眼神,目不轉睛地上下打量著安海爾的模樣。
安海爾多少感到有點難為情,不過要讓他們見識的裝置效能未必會因此而產生落差。
「話又說回來,那臺機械要如何使用呢?更重要的是,它能用來做什麼?」
索魯姆面露詫異表情開口發問。
「用法很簡單。」
安海爾取出收在槍套內的操作裝置,將發射口對準住宿設施的二樓。
「運用開槍要領瞄準目標,再扳動操作裝置的拉柄。」
他一扳動操作裝置的拉柄,掛在腰間的《裝置》立刻嗡嗡作響,鉤錨自發射口飛衝而出。只見鉤錨宛如猛禽類的利爪一樣緊緊地刺入牆壁。
「接下來,只要將手中緊握的拉柄扳回原位……」
安海爾邊向眾人說明,邊放鬆操作裝置的拉柄。但大概是由於還不太會操作而導致分寸拿捏不準吧,只見《裝置》按照要求一鼓作氣噴出壓縮瓦斯。機械一邊發出宛如野獸蠕動喉嚨的咆哮聲響,一邊勁勢凶猛地捲動鐵絲。
(不妙!)
當他如此判斷之際,早已來不及阻止。
擺脫了「重力」這道枷鎖,安海爾整個人頓時一飛沖天。
「嗚喔!?」
或許是由於身體猛然遭到拖拉的緣故吧,意識隨著加速度的壓力而大受震撼。視野雖逐漸變暗,安海爾仍霍然睜大雙眼,硬是避免自己昏厥過去。
他立刻操縱操作裝置放慢鐵絲回捲的速度,但還是無法輕易抵消掉捲動力道。只見安海爾彷彿飛身撲擊似地狠狠撞上牆壁。
「……總之呢,就是一臺可以像這樣實現垂直移動的機械。」
儘管全身骨頭都快散掉,安海爾還是佯裝平靜地解釋有關《裝置》的事情。
「只要利用這臺裝置,就能移動到與巨人視線一樣的高度。相信巨人也會大感意外吧。」安海爾伸長鐵絲垂降回地表,接著拔出鉤錨收回至操作裝置。
雖然使用方式相當粗魯,不過《裝置》仍然正常地發揮出其應有機能。假使真有課題的話,八成也會落在使用者身上吧。
「《裝置》最長可以移動多少公尺的距離呢?」
索魯姆似乎對《裝置》頗感興趣,立刻表現出熱衷態度。
「三十公尺。」
「無法一鼓作氣跨越高牆嗎?」
「那是今後的課題。鐵絲愈長、重量就會跟著增加,要是不改用更輕盈且堅固的材質,很有可能會留下不安要素。」
「真虧你能想出這麼有趣的玩意兒呢。」
心生佩服的索魯姆頻頻點頭稱許。
「也請別忘記我這把短刀。只要搭配他的發明一起使用,相信戰術運用的靈活度必能獲得大幅提升。」
塞諾馮將挪用許多時間研磨而成的短刀抽離刀鞘,高高舉起給眾人觀看。沐浴在陽光底下的銀白色刀身顯得閃閃發亮。
「現在馬上用我——這把刀看起來很像在訴說著這句話對吧?」
「趁你還沒用臉頰磨蹭前先收起來好不好?否則你的臉部肌肉會被削個精光喔。」
以黑金竹製成的短刀鋒利程度自然沒話講,感覺好像立刻就能投入實戰加以運用。儘管對塞諾馮那張得意表情感到有點火大,但也難怪他會這麼想要自吹自擂就是了。
「這臺瓦斯爐也不差喔?」
柯莉娜轉身背對眾人,指著身上所背的那個揹包。瓦斯爐八成是被硬塞進那個脹得歪七扭八的揹包裡頭了吧。
「揹包好像快爆開了耶。」
「我還帶了相當充足的燃料呢。」
「拜託你千萬不要鬧出爆炸意外。被冰爆石炸死可是一點都不好笑啊。」
塞諾馮緊緊抱著自己的身體抖個不停。
「不過目前較具實用性的還是瓦斯爐吧。只是不曉得政府肯不肯將冰爆石批發給民間使用就是了。」
工匠們互相確認過彼此的成果之後,便帶著心滿意足的表情跳上篷車。
去程雖被暈車症狀整得相當悽慘,回程時倒是因為已經習慣了,才有餘力享受車上對談及車外風景。這大概是拜槓上反體制組織的那場戰鬥所賜吧。只不過那是一次下猛藥的激烈治療就是了。
話雖如此,眾人內心仍舊留有一抹不安。因為先前明明遭到反體制組織襲擊,護衛人數卻還是跟去程時一模一樣。考慮到先前那場騷動的話,實在難以否認只派四名騎兵所帶來的防線薄弱感,而且那亦非縱使捨命也要保護工匠生命安全的佈陣。當然啦,以索魯姆為首的士兵們大概都會挺身保護安海爾等人,先前那場戰鬥也已導致兩名士兵英勇捐軀,不過這卻明確表示出政客重視的是工業都市而非工匠。與其說是「護衛」,倒不如改用「接送」來形容還比較貼切一些。工房長先前說是嚮導員,大概可算是雖不中亦不遠矣吧。光是有補充隨行士兵就該偷笑了。
雖覺內心不安,然而反體制組織並無發動襲擊的跡象,到了正午時分,就已經抵達中間地點託洛斯特區。時間方面也不像去程一樣有所耽擱。
安海爾一行人在託洛斯特區用餐及休息片刻後,便啟程往希幹希納區出發。
等到太陽已經大大往西傾斜之時,一行人總算看見通往希幹希納區的城門映入眼中。
鮮紅的天空雖然很像在高爐內熾盛燃燒的焦炭,寒意卻是驟然上升。吐出來的氣息彷彿雪花一樣白皙,甚至只要站著不動就會冷到整個人縮成一團。太陽大概再過一小時就會完全下山了吧。
「睽違整整一星期了耶。雖然一點都沒有好久不見的感覺就是了。」
柯莉娜這番話博得車上眾人的同意。
「縱使待在工業都市,作業流程還是跟工房完全一樣。這可能就是所謂的工匠天性吧。」
「也可說成開發狂啊。」
「原本還以為是要去度個假說……」
柯莉娜顯得格外沮喪。
「雖說有個娛樂設施也不錯,但可惜連娛樂設施本身也還在施工中啊。」
「我倒覺得我們無論如何都只會全神貫注地開發新玩意兒喔。工房長老爹哪有可能準我們放假啊?」
「說得也是……」
柯莉娜臉上浮現出同意的表情。
在他們閒聊之際,篷車已經接近城門口。
若說通往牆外的城門是前門,那麼對準內地的這扇城門就是後門。位置也剛好相對,只要不偏不倚地筆直前進就能抵達前門,也就是正門。唯一不同的地方,就在於城門是否處於開啟狀態。或許是無須特別嚴加看守的緣故吧,後門這邊的守衛人數也比較少。
「今天我要用瓦斯爐煮晚餐。相信我爸媽一定也會感到很開心。」
「感覺就連政府高層也會喜極而泣呢。」
冰爆石是在國內也只有極少部分人士知其存在的全新素材,就連運用方式都尚未確立。像這種用來為一般家庭餐桌增色的狀況,肯定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的事態。
「但說真的,是不是太過熱鬧了點啊?」
篷車一穿越後門,塞諾馮隨即露出狐疑神情。
「感覺似乎也不像是在等待我們的凱旋歸來就是了。」
從駕駛席後面探頭察看外面的狀況,這才發現周遭充斥著一股彷彿八卦滿天飛似的喧鬧氣氛。大道雖然一如往常地擠滿人潮,不過傳入耳中的卻非活力十足的喧囂聲,只覺一股有如汙泥般的沉悶氣息滯留於街道上。
「看來好像出事了。」
索魯姆語氣嚴肅地說道,接著舉手指向前方。前方雖可清楚看見「瑪利亞之牆」及正門,然而那並非應該注目的重點。只見正門前出現了一片人山人海,這股喧鬧氣息,似乎就是由該處傾洩而出。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安海爾內心頓覺忐忑不安。
由於距離還很遠,因此無從得知詳細情形,不過正門前似乎正在舉辦某種集會。
「會不會是調查軍團又凱旋歸來了呢?」
情形確實如同柯莉娜所說一樣,跟調查軍團凱旋歸來之時十分相似,但群眾規模卻大上許多,總人數大概超過千人以上。
「上一次的遠征造成調查軍團成員總數銳減許多。可能還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完成重組作業吧。」
「目前處於無法展開遠征的狀況嗎?既然如此,前面那邊是什麼狀況?」
聚集在正門前的不單隻有民眾而已,另外亦可看見士兵的身影。或許是起了糾紛吧,只見他們彼此爭論,還有好幾個地方發生鬥毆,而且衝突有逐漸擴大的跡象。
(是居民發動了抗爭運動嗎?)
因為對現行體制感到不滿而舉辦抗議行動時有所聞。
(可是這規模未免也太大了點……)
現場呈現出一股眼見就快掀起暴動的危險氣氛。
「我們過去看看吧。」
索魯姆駕馭馬車緩緩前進。
現場狀況隨著馬車靠近民眾而逐漸明朗化。齊聚一堂的人山人海雖是居民沒錯,但他們好像因為情緒激動而雙眼充血,呼吸也顯得格外急促。他們都身穿類似法衣的黑色服裝,對著「瑪利亞之牆」發出有如咒文般的詭異叫聲。大概是集團心理作祟的緣故吧,只見他們的動作整齊度比起士兵有過之而無不及,可是身上卻都醞釀出一股彷彿正在作夢似的脆弱氣息。
「那些人好像有點奇怪……」
柯莉娜皺起眉頭,表現出不愉快的感覺。
「看起來真噁心。」
「看樣子在我們離開的這段期間內,爆發了一樁麻煩透頂的事情呢。」
塞諾馮露出打量商品好壞般的眼神,詳細觀察著這群詭譎莫名的集團。
「他們是什麼人?」
「光從他們的行動,應該就可一目瞭然才對。」
「他們只不過是在對著牆壁大吼大叫而已吧?」
話一出口,安海爾頓時恍然大悟。
「他們是城牆大神的信眾嗎?」
那是用來嘲諷將城牆神格化之人的其中一個詞。
「不是啦。但我認為本質確實一模一樣就是了。」、
「別再吊我胃口了,快點說明清楚啦!」
就在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之際,馬車已經來到正門附近。
由於現場人滿為患,迫使馬車不得不停靠在離正門約一百公尺遠的位置,不過已足夠讓一行人得以確認狀況。只見一名眼熟的女性背對城牆,隻身站在正門前。
「艾蕾娜·曼薩爾……」
艾蕾娜身穿看似喪服的黑色服裝,眼神渙散地佇立於前方。
「哦,你認識她嗎?」
「算有見過啦。」
安海爾含糊其詞地帶過,接著聚精會神地凝視著艾蕾娜的神態。大概是直到如今都還無法接受席斯已經喪命的事實吧,從艾蕾娜身上感受不到半點活力,臉上表情如同能面一般死板。
(她究竟想幹嘛?)
安海爾試圖透過觀察艾蕾娜的神態來解讀情勢,但在他得到答案之前就已經有了動靜。
「我——我們只有一個心願。內容很簡單,就是立刻開啟城門!」
艾蕾娜發出一陣光從外表實在難以想像的嘹亮吶喊。
「啥?」
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聽得安海爾忍不住發出詫異聲。因為他不管再怎麼思考,也絕對推導不出如此荒唐可笑的答案。
「她瘋了不成?」
「她跟她那群同伴,大概都不會承認自己有病吧。」
「那群人到底在搞什麼鬼啊!?」
「哎唷,你還看不出來嗎?那些先生女士們呢I」
「是巨人大神的信徒。」
索魯姆「嘖」地咂了下舌頭。
「原來,他們就是傳說中熱切崇拜巨人的人士……」
雖然早已透過八卦得知其存在,安海爾卻只認為這是一樁不可輕信的訊息。因為基本上就只有瘋子才會做出將巨人神格化、再加以崇拜的行徑。
人類被逼到差點滅種的地步,乃是發生在短短數十年前的事。縱使他們再怎麼敬愛巨人,巨人頂多也只會將他們視為糧食罷了。這種開啟城門的要求更是荒唐到極點。
「開啟城門!讓我們一同前往巨人大神的身邊!!」
信眾發出吶喊附和艾蕾娜的聲音。
「事情為何會演變到這種地步?」
索魯姆的表情轉眼間增添數分肅殺之意。前班長的妻子醉心於巨人崇拜,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小事。
「畢竟趁虛而入就是宗教信仰的慣用手法啊。或許拉攏調查軍團的相關人士成為同伴,能夠為他們帶來某種好處也說不定。」
「然後就進一步引發了這場起義,是吧?」
大概是因著成功拉攏艾蕾娜加入一事壯大了聲勢,才使他們毅然中止在臺面下低調活動的目方針,決定傾巢而出一決勝負吧。有好幾個設施已被佔領的事實,亦可明確看出信眾是真心提出開啟城門的要求。
(棘手啊……)
無論再怎樣搬出合理說法曉以大義,價值觀一旦差異太大,就只會有如雞同鴨講。看在他們眼中,肯定會認為安海爾才是異端分子。
「為什麼士兵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呢?」
「他們就算想要應變也辦不到吧。」
現正有數量相當龐大的士兵為了應對這場暴動而聚集於正門前。除了扮演城牆守護者的駐紮軍團以外,亦可見到調查軍團及憲兵團成員的身影。可說是一支能夠輕而易舉地鎮壓住暴動的壓倒性戰力。然而他們卻遲遲不肯動手,也沒有展開鎮壓行動驅散信眾的跡象。
「看樣子對方似乎握有人質喔。」
塞諾馮指著搭建於牆上的箭樓。只見箭樓被數名信徒佔領,他們以刀劍抵住I名身材發福的中年男子頸項。那人八成是富裕階層的上流人士吧。由其肥胖的身體及高檔服裝便能看出此人身分。
「他是誰?」
「那是國王政府的官員。」
索魯姆一臉厭惡地加重語氣說道。
(也就是說,那人是保守派人士囉?)
這是索魯姆會對與國王政府扯上關係之事大動肝火的唯一理由。
「我猜他八成是為了接受招待而來吧。你們瞧瞧那具肌肉鬆弛的身體,平常似乎過著相當優渥的生活呢。」
「可以肯定他吃的東西絕對不是罐頭食品啊。」
「哎呀呀,我真好奇他究竟接受了什麼樣的招待呢。」
「搞不好有美女負責喂他吃飯喔。」
安海爾側目瞄了艾蕾娜一眼。
「原來如此,可能性頗高呢。」
安海爾及塞諾馮雖然開起玩笑,但在正門前與士兵持續發生小規模衝突的信眾,已經瀕臨暴動邊緣。再不盡快鎮壓住他們,極有可能會造成城門大開的最壞事態。
(問題在於人質嗎?)
就是因為官員落入信眾手中,士兵才遲遲無法對信眾展開鎮壓行動。
(儘管那個官員的死活不干我的事,不過……)
他是個不知現場情形,只對政治目的感興趣的無能之輩。雖說他就算死掉也不會造成什麼實際傷害,可是對於受到國王政府監督的軍團而言,大概也無法見死不救吧。
「雖然才剛回來,但奉勸你們還是趕緊避難比較妥當。正門前這塊區域,再過不久就會化作戰場。」
正當索魯姆催促眾人離開之時,解放之鐘竟毫無預兆地響起嘹亮鐘聲。
「給我們真自由!」
艾蕾娜高聲呼喊。
「給我們真自由!」
信眾跟著唱和。吶喊在轉瞬之間形成巨音,抵消了響亮的鐘聲。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就在一行人束手無策地僵立於原地之際——
信眾砍下了官員的首級。
泉湧而出的鮮血,將「瑪利亞之牆」染成一片赤紅。
此舉可能帶有某種儀式意義吧,當信眾獻上鮮血的瞬間,居然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情。「城門……打開了……」
或許是信眾的虔誠祈求上達天聽了吧,只見城門伴隨著轟隆巨響緩緩開啟。
開門過程十分順暢。平日的用心保養反而招來惡果,瞬間曝露出毫無防備的姿態。
「給我們真自由!」
信眾發出歡呼聲,一窩蜂地湧向遭到開啟的城門。
「不妙!」
索魯姆將掛在腰際的短刀抽離刀鞘,朝向正門展開突擊。
既然人質被殺、城門遭開,就再也沒有多餘時間可以靜觀情勢變化。索魯姆邊撥開人群邊往正門直衝而去,各軍團也隨後跟上。
他們的目標是城牆上的箭樓。因為控制城門開關的裝置就在箭樓上頭。
可是正門前有士兵及信眾擠成一團,別說是箭樓,甚至連想靠近「瑪利亞之牆」都相當困難。儘管單就個人戰鬥能力而言,士兵確實佔有壓倒性優勢,但信眾卻掌握了地利之便。若要邊擊退信眾邊爬上城牆,再進一步奪回箭樓主控權的話,大概得花上一段時間,才有辦法完成鎮壓行動吧。
「我們趕緊避難去吧。」
並不是因為被捲入紛爭才這麼說。而是城門既然大開,那市區就已經變得跟牆外世界沒什章麼兩樣。
「嗯,還是快快夾著尾巴開溜比較好。」
「開溜……我們要溜到哪去呢?」
「總之先往內地跑再說。」
在這個節骨眼,不管挑哪裡當作避難地點都沒關係。
安海爾雖試圖駕馭馬車,無奈大道上擠滿了士兵、信眾及四處逃竄的民眾,根本無法利用馬車離開現場。
「只能靠雙腳步行了嗎……」
安海爾連忙背起儲氣瓶,將《裝置》纏於腰間,接著便開始安裝操作裝置。《裝置》是重要度僅次於生命的東西,說什麼都不能撇下不管。而塞諾馮似乎也一樣,相當寶貝地緊握著短刀。只有柯莉娜放棄了自己的行李。
安海爾等人跳下篷車之時,市區早已開始呈現出混亂的徵兆。
雖說現場氣氛,本來就因為士兵與信眾的針鋒相對顯得格外緊繃,如今隨著城門大開,這股緊張感最後還是瞬間竄升至頂點了吧。居民會有此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相信他們肯定沒料到城門居然會因為暴動而開啟。
(再不趕緊離開,這一帶將會陷入恐慌狀態。)
恐慌狀態有可能引發料想不到的事件及意外事故。
但最令人懼怕的,還是不速之客的來訪。
(再這樣下去,那群怪物會闖進來啊。)
信眾們無視於安海爾的擔憂,個個面露欣喜神情衝向牆外。對於崇拜巨人的他們而言,或許會覺得牆外世界是一片樂園聖地也說不定;不過看在安海爾眼中,卻認為這就像是對著魚池猛撒飼料一樣。當然啦,肚子空空如也的巨人,八成也會受到誘餌吸引而接近市區。
(現在只能快逃。只能快逃……)
然而路上交通壅塞,遲遲無法往前推進。
(大家的想法都一樣嗎?)
儘管如此,現在還是隻能選擇繼續前進。
陣陣歡呼聲、怒吼聲及尖叫聲,同時自趕往後門的安海爾背後直撲而來。
受到這些聲音牽引而回頭察看的瞬間,安海爾猛然為之一震。這記撕心裂肺般的沉痛一擊,逼得安海爾脫口發出不成聲音的悲鳴。
「天啊……」
安海爾猛然睜大雙眼,倒抽一口大氣。他知道自己花費十八年歲月累積而成的常識,如今正伴隨著響亮的破碎聲逐漸崩解。
他一時之間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對,應該說他也沒想到要設法加以理解。
思考能力陷入無法正常運作的狀態,腦中宛如鋪上畫布似地化作一片空白。
當安海爾強逼自己恢復理智時,雙眼隨即注意到一名穿越正門的男性。
「那是什麼東西啊……」
安海爾自喉嚨深處擠出一絲聲音說道。‘
從正門口現出身影的,是一名彷彿在街上散步的中年男性。雖然單純就外觀而言,那是一張沒什麼好驚訝的和藹容貌,但卻擁有決定性的差異。
「怪物……」
男子的巨大身形,極其適合用這個字眼來加以形容。人類根本無法相比。男子是個頭可頂天的龐然巨漢,甚至會讓人陷入彷彿是山脈在蠢動般的錯覺。身高跟城門高度差不多,換句話說起碼有十公尺高。面對這個宛如無視自然真理的壓倒性存在,安海爾只能束手無策地呆立在原地。
不是神,就是惡魔——
如今他也能理解信眾們渴望崇拜巨人的心情。
「那就是巨人……」
巨人踩著緩慢步伐穿越城門。
似乎毫無文明可言的巨人全身赤裸,每向前跨出一步,突出的啤酒肚便會跟著產生劇烈晃動。他們的胃袋裡頭裝滿了什麼東西,大概不用想也知道吧。他每走一步,就會有好幾名人類遭到踐踏而命喪黃泉。可能是看見許多人類而感到欣喜若狂吧,只見巨人臉上浮現出再高興不過的笑容。
巨人把獻上祈禱的信眾當成小蟲子一樣踩扁,高舉手掌擊打挺身挑戰的士兵,完全不見任何猶豫之色。或許是本能告訴他們非吃人類不可吧,巨人貪心地持續吞噬人類。也不知到底是缺乏味覺,還是直接當成香料搭配,縱使是衣服及兵器,也都毫不在意地一口咬下。
貪婪——
安海爾的腦海中不經意地浮現出這個字眼。
胃口怪異、偏食兼暴飲暴食,再加上亦可稱作「貪婪」之惡夢化身的巨人,臉上堆滿了令人聯想到純真赤子的燦爛笑容,其容貌卻令安海爾感到驚懼萬分。
市區因為巨人入侵而陷入極端混亂的狀態。儘管希幹希納區的居民理應都是甘冒風險而定居於此,但相信他們大概壓根兒也沒料到巨人真的有辦法得逞闖進牆內吧。巨人從正門堂而皇之地進入市區,可說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態。居民一邊畏懼迫在眉睫的死亡威脅,一邊朝向唯一一條逃生路線,也就是後門直衝而去。禮讓精神至此蕩然無存。
「看樣子選擇現在逃難並非上策呢。」
好幾千名居民擠向後門,醞醸出一股根本無法平安脫困的氣氛。因為後門已化作一條擠得水洩不通的窄路。他們陷入恐慌心理所造成的錯亂狀態,每個人都拚死拚活地試圖更靠近後門一些。倫理道德之類的觀念徹底崩潰,努力求生存的本能凌駕於其他念頭之上。一旦隨意靠近,絕不可能只受點輕傷就了事。
當居民千方百計地設法逃離希幹希納區的期間,巨人仍舊持續進行他那旁若無人的行徑。巨人一邊屠殺、吞吃人類,一邊跨出緩慢步伐沿著市區北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阻擋他的去路。建築物宛如積木疊成的玩具一樣輕易遭到破壞,在巨人通過之後,只留下滿山遍野的瓦礫及屍骸,巨人儼然形同一個會行走的災害。儘管單憑人類的力量實在難以抗衡,不過軍團成員仍舊手持短刀挺身挑戰巨人。結果他們完全不是巨人的對手,刀刃非但無法砍傷巨人身體,反而還會被彈開。其軀體具有彷彿身穿鎖鏈甲一般的堅韌防禦力。
「起不了任何作用……」
柯莉娜大驚失色,當場癱坐在地上。
「這表示我們……真的是在對付名符其實的怪物。」
「碰上這種對手,調查軍團當然會被打得落花流水啊。」
人類需要像「瑪利亞之牆」這般巨大城牆的真正理由,現在他們總算能理解了。倘若少了巨牆保護的話,人類可能早已被巨人吞噬殆盡了吧。
大概是覺得殺得不夠過癮吧,只見巨人開始朝向有更多人類的地方移動。其動作有如追逐獵物的野獸一般飛快,完全感受不到其外觀會讓人聯想到的遲緩。跟人類全力衝刺的表現截然不同,其腳程甚至有可能凌駕於馬匹之上。
巨人面帶彷彿遇見了摯友似的會心笑容,持續沿著大道向前衝刺,一邊破壞掉存在於行進路線上的所有東西,一邊挾帶怒濤般的勁勢直撲而來。安海爾等人連逃命的時間都爭取不到,就這麼任由巨人接近他們。
巨人相當龐大。而且是足以讓人再次體認到這個理所當然之事實的超級無敵龐大。由於實在太過巨大,導致安海爾的視野頂多只能容納下巨人的腳掌部位。
那是一幅異常的光景。可能是遭到巨人釋放出來的惡意所震攝吧,安海爾整個人縮成一團,雙膝猛然顫抖不止。雖然本能從剛剛開始就不斷吶喊著「快逃啊」,無奈身體卻有如被釘住似地紋風不動。塞諾馮及柯莉娜也一樣。兩人像是被強力膠黏住一般靜止不動,臉色異常蒼白,彷彿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絕望似地了無生氣。眼前的光景未免太不合理,甚至讓人忍不住埋怨自己為何會降生到這個世上。根本無法保持住所謂的平常心。
巨人高高舉起他那粗壯的手臂。
(快點逃……)
安海爾拚命激勵自己,身體卻只是微微顫抖不止,完全不聽使喚。
巨人揮動手臂直劈而來。
(動啊……快動啊……)
安海爾扯斷束縛住心靈的那條名喚「恐懼」之枷鎖,硬逼重獲自由的雙手使盡全力槌打膝蓋。雙膝頓覺一陣劇痛擴散開來,顫抖也因著感受到疼痛而戛然止息。
「快動啊!」
安海爾放聲大叫,同時張開雙腿站穩腳步,接著猛蹴地面往旁邊跳開。巨人的拳頭隨後劈中地表。彷彿砲彈著地似的轟隆巨響迴盪於現場,大地為之鳴動,徹底遭到粉碎的路面伴隨塵埃紛飛四散。要是再慢上一秒鐘跳開的話,可能早已被打成肉醬了吧。
然而這並不代表威脅已經遠去。巨人緩緩抽出深陷地面的拳頭。大概是被碎裂的路面碎片割破了面板吧,只見巨人的拳頭不斷滴出鮮血。
「大家都還好吧?」
安海爾起身調整好姿勢後,出聲詢問同伴是否平安。
「我勉強算沒事吧……」
塞諾馮雖被漫天塵埃嗆得猛咳不停,但看起來似乎沒有受傷。
「柯莉娜,你不要緊吧?」
沒有迴應。
「柯莉娜?」
安海爾轉眼環視周遭,發現方才明明就在自己身旁的柯莉娜,竟像是被神隱一般突然消失不見。一股惡寒頓時直竄背部。
滴答、滴答。
血液自巨人的拳頭緩緩滴落。
安海爾戰戰兢兢地將視線移向地面。
赫見一團肉塊橫躺在巨人拳頭刨挖過的地面上。
「柯莉娜……」
之所以能夠看出那團早已不復原形的肉塊就是柯莉娜,乃是因為肉塊表面纏裹著一套工作服。體內骨頭全數被打碎,濃稠的內容物自碎裂的頭蓋骨內飛濺而出。一眼便可看出柯莉娜已經斷氣。巨人用指尖捏起化作肉塊的柯莉娜,將她的遺體送入口中。接著輕輕蠕動口腔,彷彿剔除果蒂似地吐出柯莉娜的頭顱。這番輕率舉動完全感受不到半分對死者應有的敬意。給人一種只是因為有食物掉在地上,所以順手撿起來吃的印象。
「該死!」
安海爾脫口咒罵,咬緊嘴脣,定睛怒瞪巨人。
血氣逐漸竄上腦門,整個人有如火上加油似地感到怒不可遏。
巨人很可怕。光是站在旁邊就會嚇得全身直髮抖,甚至壓根兒無法保持冷靜。但安海爾現在是徹徹底底恨透了巨人。對巨人的惡意化作麻醉劑,麻痺了原先的恐懼心理。
「把刀丟過來!」
安海爾放聲大吼,塞諾馮卻只是睜大雙眼愣住不動。
「塞諾馮!」
安海爾再次大聲唯哮,塞諾馮卻彷彿換氣的魚兒一樣,不斷張闔嘴巴,並以他那神采渙散的雙眼持續凝視著滴落的鮮血。
「塞諾馮!!把刀丟過來給我」
以幾近破口大罵的氣勢放聲怒吼之後,塞諾馮總算才恢復理智。
塞諾馮立刻丟擲緊握在手中的短刀,安海爾接住之後,隨即抽刀出鞘,朝向巨人腳掌直衝而去。
他對戰鬥方法一無所知。不過縱使理解戰術運用要訣,對眼前這頭怪物,大概也起不了作用吧。既是這樣,他該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安海爾全力揮刀劈砍巨人的腳踩。巨人輕易遭到刀刃劃開,冒出一個斗大傷口。鮮紅肌肉及包裹於其中的骨頭同時曝露出來。
「成功了!」
雖然塞諾馮相當興奮,可是這一刀對巨人造成的傷害也就僅止於此。而實際上也還無法確定他是否真有受傷。巨人絲毫沒有表現出半點感到疼痛的模樣,不僅如此,傷口更一邊釋放出如同蒸氣般的白煙,一邊在轉眼之間形成瘡疤。換作人類,起碼得耗費兩、三個月才能康復的深邃刀傷,居然在安海爾瞠目結舌的期間便巳宣告痊癒。
「天殺的怪物……」
然而巨人跟人類一樣都是生物。縱使擁有再怎麼非比尋常的強大恢復力,只要擊中要害就必死無疑。問題在於人類尚不知巨人的致命傷究竟在哪個部位。
(可惡……難道真的無計可施嗎……)
看來除了抱著壯烈成仁的覺悟發動自殺突擊之外,已無其他方法可用。
可是親眼目睹巨人,卻也讓他察覺到一個事實,那就是巨人智商超乎想像的低。巨人對人類的生態及生活絲毫不感興趣,只會對眼前的美食產生反應。抓住人類加以吞噬,就這麼單純。貓狗或許還比他們聰明許多。
低智商雖不是足以打破現狀的劃時代發現,但能夠確認到人類比巨人還要優越,是相當重大的一項收穫。特別是在智慧方面凌駕其上的事實,就代表著足以尋見勝機的優勢,而這也是人類之所以為人類的關鍵特質。只要絞盡腦汁思考,縱使無法擊敗巨人,照理說應該也有辦法控制其行動才對。
就在歸納出這個結論之際,安海爾頓時靈機一動。
「喂,怪物!有種就來吃我啊!!」
安海爾大聲咒罵巨人,彷彿譏笑似地對著他比手劃腳,隨後拔腿朝正門直奔而去。或許認定那是挑釁行徑吧,巨人也轉而開始追趕安海爾。
安海爾的作戰相當單純。
(既然打不倒,那隻要把他趕出市區就好。)
巨人的行動原理十分淺顯易懂。
吞噬人類。
就這麼簡單。
(只要若隱若現地秀出誘餌,巨人就會基於本能追趕過來。)
而誘餌當然就是自己。
前方可以看見剛才丟下不管的馬車。馬匹雖然顯得有點激動,但並未失控暴衝,給人一種彷彿隨時都能拔腿狂奔的感覺。
安海爾站上駕駛席,立刻抽鞭策馬前行。
巨人不出所料地跑來追趕安海爾。原訂計劃應該是要一鼓作氣穿越正門才對,無奈路上屍橫遍野,馬車根本無法暢行無阻。安海爾見狀便從駕駛席移動至馬背上,再用短刀割斷連線馬匹與篷車的套具。擺脫掉篷車負擔,馬匹變得靈活許多,就這麼邊靈巧地避開障礙物,一邊朝向正門直衝而去。
「安海爾!」
轉眼望向聲音出處,剛好目擊到以瑪莉亞為首的駐紮軍團士兵從信眾手中奪回箭樓的場面。安海爾一確認此事,隨即策馬加速賓士。
由於並未事先說好,因此瑪莉亞大概無法理解安海爾的用意究竟為何吧。可是若考慮到駐紮軍團的職責所在,那麼瑪莉亞該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安海爾快速穿越正門。
自前方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未經開墾的荒蕪大地。雖然衝出牆外的信眾行蹤成謎,不過有好幾名信徒已遭巨人踐踏而化為屍骸。除此之外,無法確認到還有什麼特別值得一提的事物。或許在地平線另一端有其他陌生國度及人種,以及信眾所追求的聖地存在也說不定,但眼前不見任何能讓人感受到上述事物確實存在的線索。
儘管這是個能夠仔細觀察牆外世界的絕佳機會,不過滿足好奇心一事還是留待日後再說。安海爾停止策馬,操縱繮繩讓馬身對準正門。人類世界被喻為鳥籠,從牆外眺望一番的話,自然也能認同這種說法。只是比起眼前的景象,尚能窺看外面景色的鳥籠似乎還好一點。
(簡直就是一座監獄。)
規模雖然差距極大,可是不得不過著被城牆包圍的生活特色,就跟監獄沒啥兩樣。
過沒多久,恐怖化身悄然自正門口現出身影。
「終於來了嗎,怪物……」
在與巨人正面相對的瞬間,正門隨即挾帶轟然巨響緩緩關上。
(還滿明理的嘛,瑪莉亞。)
若考慮到駐紮軍團的使命,自然只剩關門這個答案可選。把安海爾跟希幹希納區放到天平上衡量,孰重孰輕當然不言自明。只不過安海爾並非為了壯烈成仁而衝出牆外就是了。
「你知道嗎?常識是可以改寫的。而技術,就是為了改寫常識而存在。」
安海爾從槍套裡抽出操作裝置,將發射口對準「瑪利亞之牆」。
用不著瞄準目標,因為目標物巨大到就算閉上眼睛也能射中的程度。
一扳動操作裝置的拉柄,《裝置》隨即嗡嗡作響,勢如利箭飛衝而出的鉤錨深深嵌入牆面,射中了距地表將近二十公尺高的位置。
「就連巨人無法擊敗的這個常識,我也會親手加以改寫!」
安海爾再將操作裝置的拉柄扳回原位,《裝置》馬上速度猛烈地開始回捲鐵絲。擺脫了「重力」這道枷鎖,安海爾整個人瞬間一飛沖天。
可是想要實現這種違反常識的動作,就必須付出相對應的代價才行。一股幾可造成昏迷的強大壓力,重重地加諸在安海爾身上。因腦部缺血而導致視野模糊,世界也逐漸失去色彩。安海爾咬緊牙關擺脫了加速度的壓力,接著邊調整姿勢,邊微幅調校捲動速度。
(經由城門出入乃是直到昨天為止的常識,但自今天起就完全改觀了——)
安海爾轉眼間從巨人身旁飛掠而過,同時也離前方的「瑪利亞之牆」愈來愈近。安海爾邊控制姿勢,邊成功軟著陸(注1)於牆面之後,隨即藉《裝置》之力將自己的身體拉往上方。整個人逐漸上提,緩緩升向巨人手臂搆不到的高處。不過就在即將抵達目的地之時,竟聽見扛在背上的儲氣瓶,發出了彷彿氣體外洩般的聲音。
「瓦斯外洩……」
或許是儲氣瓶的焊接太過馬虎,也有可能是構造本身就有缺陷,總之《裝置》因為受到瓦斯外洩的影響而停止運轉。就算再怎麼扳動拉柄,《裝置》還是毫無反應,安海爾就這麼被懸吊在離地表約十八公尺高的位置。
「可惡!偏偏在這種緊要關頭出包!」
雖說試作機肯定會出問題,但還是會大嘆時運不濟。
安海爾轉眼望向地表,看見巨人為了抓住自己而伸長手臂。儘管只要巨人輕輕一跳就很有可能被抓個正著,不過巨人似乎連這點知識也沒有。雖然幸運撿回一命,可是並不代表已經化解危機。他無論如何都必須設法跨越城牆才行。
「這下子頭大了……」
假使有工具的話,應該是可以拆掉《裝置》重新制作出其他實用道具,可惜手邊空空如也,所有工具都放在篷車裡面。更何況在這種活像蓑衣蟲似地倒吊在半空中的狀況下,根本無法進行任何作業。
此時,身體突然下沉了十公分左右的距離。安海爾擡頭往上察看,赫見支撐著身體的鐵絲開始逐漸崩裂。他為了確保強度,用好幾條細鐵絲編織成一條粗大鐵絲,如今看來似乎還是不夠耐用。鐵絲一條接一條地發出不祥的聲音依序斷裂,負荷不了體重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不妙……」
就在進退維谷之際,忽見一條繩索從安海爾頭頂垂掛下來。
「快點抓住!」
安海爾順著繩索向上望去,看到瑪莉亞從城牆上探出頭來。不知是感到傻眼,或是火冒三丈,只見瑪莉亞臉上浮現出言詞難以形容的複雜表情。事後可能得花上好長一段時間來聆聽瑪莉亞的教訓,但至少比丟掉小命要好多了。
安海爾將繩索纏繞於手臂上,駐紮軍團立即展開回收行動。過程中,安海爾與笑容滿面的巨人四目相交。
「什麼事讓你感到那麼開心啊?」
明明讓作為糧食的安海爾逃過一劫,巨人臉上依舊堆滿笑容。
「日後死在我手下之時,你還有辦法笑得那麼開心嗎?」
安海爾出聲詢問,巨人卻只顧著笑,絲毫沒有冋答問題的意思。
太陽逐漸沒入地平線的盡頭。
可能是衝出牆外的信眾們所引來的吧,只見人類宿敵大舉自遠方蜂擁而至。那是一幅令人產生世界末日即將來臨之不祥預感的絕望光景。
注1:軟著陸:即減速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