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薛蠻沒能找到許梅,連他自己也玩起了失蹤,連續三天陳青桐都沒在學校裡看到他。他去薛蠻家找他,遇到他母親和許老闆,兩人熱情地招呼他進屋坐,陳青桐問他們薛蠻在哪兒,薛蠻的媽媽說:“薛蠻啊,住到朋友家裡去了。”
“朋友家?”陳青桐弄不明白了,“不回來住?”
薛蠻的媽媽只是微笑,她微笑時很好看,和薛蠻很像,尤其是嘴角彎起的弧度,簡直一模一樣。許老闆在邊上岔開話題,兩個人要留陳青桐吃晚飯,陳青桐沒答應,婉言拒絕了。他說他父親難得回家,他和他父親約好了去外面吃。他這話不假,他確實和他父親約好了,去和他演藝圈的朋友一起吃飯,他從薛蠻家出來,穿著校服就去了父親告訴他的飯店。他父親的那幾個朋友他從小就認識,其中還有周舟的父母,他們倆都是有名的編劇,一個專攻電視劇,一個常年寫電影劇本。周舟也來了,挨著陳青桐坐,看到他就拉著他問許梅的事。
“許梅到底怎麼回事,還要不要來學校?她這不是不負責任嗎?”
“突然生病,她也沒辦法,你們不還是有好幾個替補的嗎?”陳青桐沒和他說許梅失蹤的事,周舟卻神秘兮兮地問他:“聽說許梅和個小混混跑了?是不是真的啊?”
“你一男的怎麼也這麼八卦?我怎麼知道。”陳青桐這話把周舟噎住了。他抱著胳膊說,“唉,算了,也沒關係,反正這個話劇社也是隨便玩玩兒,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你剛才不還說許梅不負責任?”
“嘖,話不是這麼說,說正經的啊,陳青桐,你以後是什麼打算?”
“什麼什麼打算?”
兩人聊到這兒,正好飯桌上的大人也說起幾個孩子的未來規劃。周舟打算去法國,學設計。陳青桐有些意外,“學服裝設計?”
“嗯,沒學過,覺得挺好玩兒,回頭給陳叔叔的劇組設計服裝啊。”周舟嘴甜,舉杯敬陳爾酒。陳爾笑著應下,話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陳青桐身上。陳爾說:“他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隨便他,我不管。”
“管錢就行。”有人插了句。大家笑,陳青桐也跟著笑。他並沒有任何具體的打算,他還沒想到那麼遠的事,他現在所能想到的事就是什麼時候能再和薛蠻一塊兒去體育館三樓的樓道抽一支煙,聊一會兒天。
晚餐中途,陳青桐特意去包間外面上洗手間,他覺得有點悶,想出去透透氣。巧的是,從洗手間出來往回走的路上,他看到了薛蠻。他從走道一頭走過來,和一個穿西裝的高個男子並肩走過來。兩人正在說話,臉上都帶著笑。陳青桐喊了下薛蠻。薛蠻朝他看過來,見到是陳青桐,笑著同他招手,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面前。
“好巧。”他說。
“嗯,好久不見。”陳青桐說。
“啊,對,我最近住朋友家去了。”
“學校也不去?”
“嗯,學校啊,會去的。”薛蠻很是敷衍,他扭頭看那個穿西裝的男子,對他打了個手勢,對方會意地點了下頭,從他們身邊經過,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你朋友?”陳青桐指著男子的背影問。
薛蠻笑,問起陳青桐近況,還有學校啊老師啊同學啊考試啊之類,一些他看上去不太會去關心的話題。陳青桐知道他是有意回避,卻還是順著他一一回答了他的問題。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陳青桐忽然問薛蠻,用剛才飯桌上周舟問他的語氣。
“我?”薛蠻笑著攤手,“就這樣啊,那你呢?要不要考大學?”
“會吧。”
“那加油啊,不對,不用加油,你隨便考考就行。”
陳青桐還想再和薛蠻多說幾句,他接了個電話,就著急要走。陳青桐突然特別想抽煙,他躲進了男廁所的隔間裡,點了根煙,夾在手裡,半天沒抽一口,就把香煙扔進馬桶裡沖走了。
沒過幾天,許梅找到了,陳青桐還是從別人那裡聽說的。在學校八卦故事裡許梅的混混男友被許老闆打斷了腿,如今連生活都不能自理。至於許梅,誰都知道了她不是突發重病,而是離家出走。周舟和陳青桐說:“要不你拿許梅的故事給我出個本子吧,我看比《雷雨》更吸引人,更貼近我們學校同學的生活。”
陳青桐對他翻白眼,沒理他,這天放學回家,周舟硬是要跟著他去他們社區。陳青桐知道他想去看許梅,回頭好和話劇社其他人八卦,他打定主意不告訴周舟許梅住哪幢,結果到了他家門口,兩人就看到薛蠻背著書包,抱著一隻貓坐在臺階上。
“不理人?”周舟脫口而出,陳青桐踩了他一腳,高聲喊薛蠻,“薛蠻?”
薛蠻抬起頭,看到周舟似乎讓他有點尷尬,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小了很多。他說:“我今晚能住你這兒嗎?”
陳青桐鎖好自行車,走過去給他開了門,“快進來。”
周舟也跟著進去,他和薛蠻說話,問東問西地:“好久沒在學校裡看到你了啊,你和你妹妹還好吧?”
薛蠻把貓放到地上,貓咪伸展四肢,豎起尾巴,慢悠悠地走開了。他背對著周舟換鞋,嘴上說:“嗯,還好。”
他看上去不像“還好”,像“很不好”。
陳青桐的父親在家裡,看到他帶同學回家,熱情地給他們拿飲料找零食。薛蠻挺有禮貌,問好寒暄一番後把莉莉叫了過來,抱在懷裡窩在沙發上乖乖地看電視。周舟坐在地上翻陳青桐的遊戲光碟,還問薛蠻玩不玩。薛蠻瞥了眼,“好啊,隨便。”
陳爾催陳青桐也去打遊戲,陳青桐催他趕快回書房看劇本,別被貓毛弄得直咳嗽。
陳爾說他最近劇組里弄了只貓搭戲,他過敏有所好轉,不怎麼怕貓毛了,他又問陳青桐:“和周舟說話的那個,和你同班?”
“嗯,我同桌。”
“許梅那個哥哥?就是他啊。”
“你下部電影要找新演員?”
陳爾讓陳青桐別亂猜,給自己泡了杯熱茶就鑽進了書房。陳青桐看周舟和薛蠻已經玩上了遊戲,走過去加入了他們。他本來只是旁觀,薛蠻打了幾盤周舟挑的格鬥遊戲,推說困了,把手柄扔給了陳青桐,自個兒躺在沙發上睡了過去。
“上次和你說的事,我學校找好了,去巴黎。”周舟提到他之前說的要去學服裝設計的事。
“巴黎?還得學法語啊。”
周舟慫恿陳青桐也去歐洲留學,說以後方便走動,陳青桐說:“我就算了,做那麼久飛機,我不行。”
“出息!”周舟狂按遙控,卻還是被陳青桐操控的角色揍空了血條。晚上,屋裡這四個男人一起吃晚飯,周舟愛熱鬧,一吃飯就說個不停。薛蠻還沒睡醒似的,吃了半碗飯就放下了筷子,撐著臉頰聽周舟說話。他偶爾笑一下,沒開口說過半句話,吃完飯他幫陳青桐收拾碗筷,陳青桐說:“你要是困了,過會兒我就帶你去客房吧,在二樓。”
“你爸過敏真沒事吧,要不我晚上換個地方吧……”吃飯的時候,薛蠻把莉莉隔在了廚房裡,眼下莉莉走到他腳邊,正親昵地蹭他的褲腿。
陳青桐說:“沒事,一沒咳嗽二沒起疹子,大概真得有所好轉了,你就帶著貓放心住吧。”
薛蠻彎腰逗貓,小聲對莉莉說:“可不能翻別人家地垃圾桶啊。”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帶著貓來住你家?”
他問得突然,陳青桐手上洗碗的動作停了下,偏過頭看他,輕描淡寫地說:“你想說就說吧,我無所謂。”
“你真好啊,陳青桐,你真好。”薛蠻輕輕地說,猶如歎息般。
“許梅被關家裡了,我覺得我住在那裡不太好,他們吵架,我不喜歡吵架,不過我也沒什麼立場勸架。”薛蠻抱起了貓,他親了下貓咪的額頭,“陳青桐你會出國嗎?”
“怎麼這麼問?”陳青桐洗好碗,在圍裙上擦手,“走啊,我帶你去客房。”
薛蠻放莉莉下去,他聽到陳青桐回答他剛才的問題。
“不會,我不喜歡做太久飛機。”
“哈哈,我也不喜歡。”
陳青桐帶薛蠻去看了客房,薛蠻看到床就撲了上去,倒頭就睡。他睡到十一點醒了,跑去敲陳青桐房門。陳青桐看到他進來,還以為他有什麼急事,忙問他:“怎麼了?”
薛蠻搖頭,“沒事,睡醒了,有點無聊,你作業寫好了?”
“還沒,要不你自己那本書看看吧?還是要上網,還是打遊戲?”
薛蠻笑了下,從陳青桐的書櫃裡挑了本書,盤腿坐到地上看。他不聲不響地,陳青桐時不時要回頭看他一眼,他不放心,還有些擔憂,他總覺得薛蠻不在他身後,他太靜悄悄了,好似不存在。
“陳青桐。”薛蠻在安靜了很久之後終於發聲。陳青桐在做數學題庫,手裡轉著筆,應道:“嗯?”
“我去醫院看了那個飛車党,許老闆找到了他們老大,他黑白通吃,那傢伙被打得很慘,許梅在家哭。我媽晚上的飛機出國談生意,許老闆大概最近都會在家。”
“許老闆和許梅吵架?”
“都吵啊,都在吵,我明天大概就能去我朋友家裡住了。”薛蠻笑眯眯地,“今天就麻煩你啦。”
陳青桐還在轉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要是擔心我爸過敏的事,他明天也要走了,家裡就我一個人。”
“你邀請我陪你啊?”
“你的朋友……之前我看到過的那個?”
“嗯。”
“他看上去大我們挺多。”
“哈哈,還好。”
“之前話劇社很晚那天來接你的,也是你朋友?”
“嗯,最近沒怎麼聯繫了。”薛蠻說得輕鬆,陳青桐手裡的筆啪嗒一聲掉在桌上。他關了檯燈,說:“我要睡了。”
薛蠻眨巴眨巴眼睛,“那我能在你這裡看完這章嗎?”
“你帶回房間去看好了。”
“可是回去客房我就想睡覺,我想現在看完。”薛蠻的聲音壓低了些,像在懇求似的。陳青桐皺了下眉,他指著浴室的方向說:“我去洗澡,隨便你啊。”
薛蠻笑開了花,“好,好,我看書很快!”
陳青桐拿了換洗衣物,走到浴室門口,對薛蠻說:“要不你坐床上看吧,坐地上太冷了。”
薛蠻搖頭說不用,可等陳青桐洗完澡出來,他已經坐到了床上,低著頭翻過一頁書。陳青桐去拉窗簾,他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T恤,洗過的還沒幹的頭髮,發梢還在往下滴水,落到T恤背後,感覺有點涼。薛蠻說他看完了,陳青桐朝他走過去,他瞥了眼合上的書封面,道:“你在看這本啊,確實挺吸引人的,入手的時候我通宵看完了。”
薛蠻有點走神,沒聽清他在說什麼,複問了遍。陳青桐稍微彎下腰,看著薛蠻說:“我說這本書挺好看的。”
薛蠻看著他,望住他,他們靠得很近,認識這麼久他們從來沒靠得這麼近過。薛蠻緩緩開口:“我之前聽過一首歌。”
他繼續說:“歌詞有一段說一個女生和一個女生實驗接吻,想體驗沒有胡渣的吻的感覺是怎樣的。”
“陳青桐,你有沒有親過女生?”
陳青桐遲鈍地搖頭,薛蠻問他:“那要不要先和男生試試看?”
陳青桐沒有點頭,也沒有說不要,他靜靜看薛蠻,薛蠻也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動作,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你臉好像有點紅。”沉默對視數秒後,薛蠻咬著嘴唇,笑著說。
陳青桐忙直起腰辯解:“沒有啊,我臉紅什麼,不早了,我要睡覺了。”
他趕薛蠻走,薛蠻狠狠掐了一把他的臉,說:“陳青桐,你快來給我當妹夫吧,你可真好啊。”
“你誠心要找我當妹夫,就快讓開讓我睡覺,困死了。”陳青桐拍開薛蠻的手,板起了臉孔。薛蠻跳下床,語重心長地關照陳青桐,要是他有空就去看看許梅,許梅也沒有什麼朋友。陳青桐確實有打算去看許梅,隔天放學後他就去了,薛蠻跟著他一塊兒走到自己家門口,卻沒敢進去,躲在路口沖陳青桐打手勢:“你去,你去,我等你。”
陳青桐罵他沒出息,薛蠻嬉皮笑臉的,沒當一回事。許梅家比平時熱鬧,許老闆給陳青桐開的門,引他進屋,還把他介紹給客廳裡坐著的親戚認識。
“這是許梅大姑,這是她三叔,這是她表哥……”
陳青桐客氣地和這些人打招呼,他說他是來給許梅筆記和複習題的。許老闆告訴他許梅就在二樓的書房,讓他自個兒上去找她就行了。陳青桐聽他這麼說,還以為薛蠻對他撒謊了,結果他上樓敲開書房的門,才發現薛蠻並沒有撒謊,許梅確實被關了起來,來給陳青桐開門的不是許梅,是許老闆家請的負責照顧家裡起居的阿姨。許梅坐在躺椅上看書,她看到陳青桐,抬起手搖晃了一下,“是你啊。”
書房裡還有兩個人,都是人高馬大的光頭,看上去像是黑社會打手。一個坐著看報紙,一個站在書櫃邊上,兩人看到陳青桐,都是面無表情。
“坐啊。”許梅腿上蓋著毛毯,指著躺椅附近的一張椅子說。
“給你的筆記和習題。”陳青桐從書包裡翻幾本厚本子放到書桌上,許梅合上手裡的書,“要喝什麼嗎?阿姨拿一聽可樂上來吧。”
陳青桐在許梅邊上坐下,書房裡的氣氛很怪,陳青桐想說些什麼,話到嘴邊,眼角瞥見書櫃邊的光頭便什麼都沒說出口。
“薛蠻呢?他最近上學去了嗎?”還是許梅先開的口,陳青桐點頭,“去了,他在我家。”
“住你那兒?”許梅笑了下,“那你可得小心點。”
“小心什麼?對了,你什麼時候去學校?”
“不去了。”許梅斬釘截鐵地說。
“不去了??什麼意思?”
“就是不去了,我爸讓我在家待著。”
陳青桐看許梅好像沒在生氣,說得雲淡風輕的,就問她:“你願意?”
“我願意啊。”許梅用力點頭,還露出微笑。她笑得狡猾,陳青桐知道她一定是在打什麼小算盤,他說道:“那個人,飛車黨那個,你們斷了挺好的。”
“哦。”
“你適合更好點的,才多大啊,別太著急找男朋友。”
許梅說他的口氣聽上去就像她大姑,陳青桐笑笑,他也想不出還能再說些其他什麼,他並不擅長安慰人或者表露感情,他說他明天會再來看她。許梅突然伸手拉住他衣袖,“陳青桐,你說,你覺得我怎麼樣?”
“挺好的。”
“嗯,我也覺得我挺好的,以後還會變得更好。”
陳青桐聽得一頭霧水,想不明白這兩句話中的邏輯關係。臨走前,他和許老闆道別,和許老闆那些他還沒來得及記住長相的親戚也一一道了別。薛蠻還在外面,躲在那棵大樹後面等他,他在和人打電話,見了陳青桐,跑到他身邊拍了他一下。
“是啊,在我家門口,和我那個同學在一起,吃飯就算了,明天見吧,上次和你說的事怎麼樣了?是嗎?那太好了!”
他說完電話,又拍了陳青桐一下,搭著他肩膀,春風滿面地說:“今天心情好,走啊,我請你吃飯,想吃什麼隨便點。”
“你們家來了好多親戚。”
“我說吃飯你怎麼說親戚,是啊,許老闆的親戚,來給許梅做思想工作的,都是從外地來的,他想把許梅弄到老家去散心。”
“散心啊。”
“怎麼了?”
“那兩個保鏢也要跟下去嗎?”
“你也看到了那兩個光頭?!媽呀那天看到嚇死我了。”
“你膽子這麼小?”
薛蠻咂嘴:“不是我膽子大不大,他們可嚇人了,杵那兒什麼都不說,板著臉……”
“其實,我覺得,只要她自己喜歡就好了,就是別走歪路,染上什麼壞毛病就好了。”
“說是這麼說,”薛蠻低頭啃手指甲,“但是有些人不行就是不行,你看天底下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
晚上,薛蠻請陳青桐吃了頓披薩,兩個人叫了外賣去家裡,薛蠻吃多了,撐得躺在沙發上打飽嗝。他嚷嚷著自己喝可樂喝醉了,隨口問起陳青桐和許梅怎麼認識的。
“她是女一號啊,我給他們話劇社改劇本就這麼認識了。”
“她先來找你說話的嗎?”
“不是,是我要和她說臺詞的事。”
“陳青桐,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陳青桐收拾茶几上的披薩殘骸,順便把電視調到了新聞節目。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陳青桐把電視音量調高了些,薛蠻看著他,還在問他:“你看你長得又好看,學習也好,是不是很多女生追你啊?”
“好可惜啊,我沒能趕在情人節之前認識你。我喜歡吃巧克力啊,下次別人送你,你不要吃就給我好了。”
“我覺得現在的事可真奇怪,陳青桐我和你說啊,那個飛車党,其實我認識,那天許梅晚上找我,我在和他們一起吃宵夜,就叫她一起來了……”
陳青桐轉過頭看薛蠻,他抱著抱枕,眼睛睜大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好似那是只巨大的魔法盒子,裡面冒出了叫人轉移不開視線,眼睛也不捨得眨一下的魔法。就算眼睛酸痛,看上去要流淚了,都不眨一下。
“許梅說她喜歡我。”
陳青桐沒有太驚訝,只是感覺茅塞頓開。他想薛蠻確實是許梅會喜歡的類型,自由,隨性,風一樣。他把電視音量調得更高了。薛蠻慢慢躺下,躺倒在沙發上,抱著抱枕轉過身,蜷縮起兩條長腿。新聞裡在播駭人聽聞的情殺案,儘管音量已經大到陳青桐覺得刺耳,可他還是從旁白沉默的間隙聽到了薛蠻說:“我喜歡男的啊。”
莉莉不知從什麼地方躥了出來,跳到沙發上,窩在薛蠻腳邊,愜意地舔起了自己的爪子。
陳青桐給薛蠻找了條毛毯蓋在他身上,薛蠻就這麼睡了一晚上,電視也開了一晚上。早上陳青桐起來,看到薛蠻的眼睛紅紅的,還伸手問他討電費,怪他開了一整晚電視又吵又浪費錢。薛蠻噗嗤笑了,抓著自己亂糟糟的頭髮,“一定給你,等我發了工錢。”
“發工錢?你在打工?”陳青桐以前從沒聽薛蠻提起過,薛蠻豎起手指放在唇邊,低聲說:“要保密啊,回頭我帶你去我們店裡坐坐。”
“咖啡店?”
“差不多吧,有賣酒。”
薛蠻上樓洗澡換衣服的時候,陳青桐坐在飯桌邊啃麵包,他聽到門鈴聲,咬著一片麵包去開門,看到門口站著的兩個穿警服的員警,陳青桐咽下嘴裡的麵包,他問:“是許梅出事了嗎?”
他的預感沒錯,兩個員警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看上去較為年長的一個對陳青桐說:“是這樣的,許梅昨天走失了,我們知道你和許梅關係不錯,想來找你瞭解一下情況。”
正巧薛蠻背著書包風風火火地從樓上下來,嘴裡還喊著:“陳青桐你等等我。”
陳青桐讓他慢慢吃早飯,藉口說社區的物業來找他說車庫的事,和兩個員警到了院子裡說話。
“昨天下午我去看過許梅,她看上去挺好的。”陳青桐對員警撒謊了,他早有預感,沒和許老闆說,也沒和薛蠻說。
“她沒來找過你?”
“沒有。”
“剛才屋裡那個是……你弟弟?”年長的員警問。
“是許梅爸爸再婚物件的兒子。”陳青桐這說法有些繞口,年輕的那個員警半天才反應過來,“那就是許梅的哥哥?”
“算是吧,沒血緣關係。最近住在我這裡,方便補習功課。”陳青桐說他上學要遲到了,那兩個員警卻執意要找薛蠻談,陳青桐攔也攔不住,放他們進了屋。薛蠻在吃早點,看到員警還使勁揉眼睛,“怎麼回事啊陳青桐社區物業換制服了?”
陳青桐說:“是員警,來找我們瞭解許梅情況的。”
“許梅怎麼了?”
“許梅不見了。”
這次,許梅失蹤的消息當天就在學校裡傳開了,她和斷了腿的男友又玩私奔,許梅他們班還特意搞了個“正確對待男女關係,嚴禁早戀”的主題班會。薛蠻更不敢回家了,連社區都不敢進,他又住到了他的“朋友”家裡,陳青桐倒沒受什麼影響,員警來找過他一次之後就再沒找過他,他該吃飯就吃飯,該讀書就讀書,該睡覺就睡覺,一切都井井有條。
中午他和薛蠻還會在一起抽煙,卻不再聊天。許梅杳無音信,許老闆在家暴跳如雷,陳青桐去探望過他一次,他狀況非常不好,煙不離手,脾氣大得嚇人。陳青桐還看到薛蠻的媽媽了,親眼目睹兩人吵架的盛況,他已經能完全理解薛蠻不想住在家裡的心情了。
離高考越來越近,薛蠻的行蹤卻越來越虛無飄渺,他偶爾來上半天課,在課上只看自己愛看的書,老師對他這種情況早就見怪不怪。莉莉還是寄養在陳青桐家,它不愛現身,陳青桐看貓糧少了就添點,每兩天給它收拾一下貓砂。薛蠻會來看貓,帶點玩具過來,然後這天晚上他就會賴在陳青桐屋裡看書。陳青桐每次做完作業回頭看他,他都已經靠在床邊睡著了。
陳青桐好奇他都看些什麼書,趁他睡著時小心翻閱,薛蠻看的最多的是童話和外國小說,有一次他還帶了本《唐詩三百首》來陳青桐家裡看。他看陳青桐做功課,也會湊過來要讓他幫他補習。他數學不好,陳青桐就翻出來幾道數學題給他做。薛蠻做了會兒就犯困,轉著筆問他:“你說我做些數學幹嗎呢,以後我也用不上函數和幾何啊。”
“是啊你不學也沒關係。”陳青桐還在比劃幾何題,薛蠻笑嘻嘻地說:“要不我也認真點,然後和你一起考大學吧,陳青桐你打算考什麼大學?學什麼專業?”
“我要考的你考不上。”陳青桐拿筆敲桌子,“你到底做不做?”
薛蠻捂住臉,說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然後陳青桐就順水推舟地問他:“那你不考大學你要幹什麼?”
“我?誰說我不考的,我要考啊,說真的,我和你考一個大學吧。”薛蠻從指縫中看陳青桐,他說得認真,聽上去就像最不可信的謊言。
許梅第二次失蹤的十天後,陳爾從外地回來給陳青桐過生日,找了一群朋友聚餐,他問陳青桐有沒有什麼想請的同學,陳青桐想找薛蠻,可那天薛蠻沒去學校,打他電話也不接,陳青桐就另外找了班上幾個平時關係還不錯的同學一起去吃飯。吃完飯,陳爾和那些大人先走了,陳青桐他們一幫同學去了KTV,玩到挺晚,回家時差不多已經淩晨,外面在下雨,天氣有些陰冷。
陳青桐洗完澡準備睡覺,臨睡前把手機插上了充電器,他這才發現手機沒電了,一充上電,突然就冒出好幾條短信。有短信提醒說某某號碼在某某時間致電,也有薛蠻發來的短信。一開始他只是問陳青桐在哪兒,說想和他見一面。隔了兩個小時後又有一條說:打你們家電話一直占線,你手機也關機,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能看到這條短信,出事了,許梅出事了。
陳青桐翻到這條短信,立馬給薛蠻打去電話,忙音響了好久才終於有人接,接電話的還不是薛蠻,是一個聲音成熟的男人,聽說陳青桐要找薛蠻,他道:“你等一下,我把電話給他。”
接著陳青桐就聽到男人小聲說:“薛蠻,你那個姓陳的同學找你。”
過了會兒,陳青桐才聽到薛蠻的聲音。
“喂,陳青桐嗎?”他聽上去很疲倦,很累。
“許梅怎麼了?”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死了,車禍,高速上,和那個男的一起,死了。”薛蠻的聲音在發抖,陳青桐握著手機,他慢慢坐到床上,問道:“確定了嗎?你能確定嗎?”
“已經去認過屍體了,確定,是她,背後有胎記。”
“你在哪裡?”
薛蠻不肯說,他的喘氣聲很重,他讓陳青桐不要擔心,他說:“我挺好的,暫時不回家了,學校會去,明天見。”
可明天,他沒出現,明天的明天,他也沒出現。陳青桐去許梅家找他,許老闆不在,她家裡兩個阿姨說,許老闆帶著許梅的屍體回老家了。至於薛蠻的媽媽,他們最近似乎在辦離婚。
學校裡,陳青桐邊上的位置空了出來,他中午吃完午飯還是會去體育館三樓的通道抽煙。他開始習慣一個人抽煙,薛蠻的手機停機了,號碼很快就變成了空號。他和許梅一樣,從他的生命裡失蹤了。他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出現,但是他頻繁地想起他,想起他坐在這裡撕開冰棍的包裝吃冰棍的樣子,想起他走在橋上看柳樹的樣子,還有他和他靠得很近,就快要吻到他的樣子。
他後悔沒告訴薛蠻他也喜歡男的,他想過,如果他這麼說了,他們是不是就會發展出一段比樓道裡抽煙更親密的感情。
高考前夕,陳青桐終於把家裡那台老是占線的電話換了,手機也換了待機更持久的機型,他買了好些童話書和外國小說放在家裡。他把父親書房裡那本有關沒落貴族少年的英文書看完了,貴族少年最後死在了一片薔薇花園裡,屍體與花都被人一把火燒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