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三日,雪停了。
黑頂的馬車緩緩碾過鬆軟的雪地,留下兩條深深的轍痕。
雪後的天氣再好不過,太陽終於能光明正大的露臉,給雪地鍍上一層閃爍的金。
晴空萬里,看不見任何多餘的痕跡,入目皆是藍,曠遠清澈的藍。
陸小鳳很喜歡這樣的景色,趴在車窗邊,就著景色小酌兩杯,沒有半分趕路的急迫。
即便是這樣,當他終於到達了目的地時,還是忍不住大大的鬆了口氣。
馬車雖是舒服,連著坐上個兩三天那也變成了折磨。
馬車停著的地方在松花江之南,在一個叫做拉哈蘇的地方。
拉哈蘇在北地戎族的話裡是老屋的意思,聽上去充滿了溫暖與甜蜜,實際上卻是個陰冷荒僻之地。
每到重陽前後,天氣轉寒,封江在即。這裡的江水會一直冰封到來年清明,封江的時間,足足有七個月那麼長。
可是這七個月對於當地人來說並不難熬。
事實上,對於當地人來說,封江無異於是一場盛大的慶典,冰封的江水往往會為他們帶來更加令人期待的生活。
拉哈蘇在哪裡?
不熟悉的人會這麼問。
拉哈蘇就在松花江上。
本地人會這麼回答你。
拉哈蘇就在江上,在冰封的江水之上。沒去過的人,很難想像那是怎樣的一幅畫面。
這段江面不寬,不過二三十丈,輕功好的人一個來回也要不了多少時間,然而當這裡封江時,冰面卻能厚達十餘尺。
在這裡住得久了的人眼裡,從風裡,從水中,封江的預兆無比明顯。
在封江前幾天,把準備好的木架丟進水中,用繩子系好,待到封江後,便凍得生了根。
此時在木架之上鋪磚蓋瓦,沙土築牆,一夜之間就能凍得堅硬如石。
如此二五天後,冰面上就滿是一幢幢各式各樣的房屋,再過上幾日,這裡就會變成一個很熱鬧的集市,屋子外頭滴水成冰,屋子裡頭卻溫暖如春。
冰要一直到第二年清明才會化,此時人們早就把家搬回了岸上,剩下的空木架子,就隨著解凍的江水滾滾而下。
於是這冰上的繁華,就這般化為烏有,就好像幻夢一場。
老屋的人也都蟄伏起來,如同冬眠的動物,等待著封江的風將他們再一次喚醒。
現在正是封江的時候,也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時候,同樣的,這也是集市最熱鬧的時候。
聞人羲被陸小鳳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嚴實實,下馬車的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臃腫的像個糰子,不是走下馬車的,而是圓溜溜的滾下來的。
哪怕是這樣,陸小鳳還覺得有冷風正呼哧呼哧的在聞人羲身邊轉悠,隨時能找到縫隙偷偷鑽進去。
拉哈蘇里不缺旅店,無論是賞景的還是做買賣的,到了總要有個落腳的地方。
這裡最好的酒樓是天長酒樓,雖然並沒有樓,卻已經是這裡裝修最好,規模最大的一棟房子。
因而這裡最不缺的就是絡繹不絕的客人,老闆抄著手坐在門口,一張圓胖臉迎著八方客,笑的喜氣宰起客來半點不帶手軟的。
但這是往年,年年在這裡做生意的老闆今年似是改了性子,一棟偌大的房子就那麼空著,火照燒,炕照暖,就是沒人住。
有人問起,老闆就說已經被大主顧給包下了,可是從重陽到現在,連半個人都沒在這裡出現過。
直到一架馬車慢吞吞的停在門口。
理所當然的,為聞人羲備好馬車的朋友也為他備好了房子。
老闆在前一天已經搬出了這裡,房子空著,火塘還燒得極旺,是以屋子裡並不冷,水缸裡是滿滿的水,蔬菜肉類堆滿地窖,柴火也還充足。
哪怕是十幾個人住在這裡,也能住上不短的時間了。
陸小鳳在室內繞了一圈,牆縫並不透風,通風也還不錯,貯藏的食物頗為新鮮,不管是誰備下的這房間,都無疑是個細心周到的人。
當然,也是個頗有勢力的人。
聞人羲蹲在地上,看著小鍋裡的薑湯咕嘟咕嘟的煮開,耳朵邊是陸小鳳跑來跑去收拾東西的聲音。不知為何,竟產生了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似乎這一路上,他幹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給陸小鳳煮驅寒的薑湯了。
……
北方的夜晚總是來得極快,尤其極寒之地,夜晚漫長而白晝往往不過短短幾個時辰。
上一刻還是黃昏,下一刻黑暗就已籠罩大地。
一盞盞燈亮起來,本來隱沒在黑暗裡看不清蹤跡的集市,忽然間又燈火輝煌的出現了。
燈光照在冰上,冰上的光又折射回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幢幢水晶宮殿,浮動在透明的空中,無論是誰看到這種景象,都會忍不住目眩神迷。
陸小鳳也不例外。
一路的疲憊已經褪去,他現在很興奮,在馬車上坐了一路,他根本不願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覺,他甚至都不願意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好好地待上片刻,相反的,他現在最希望的就是能夠跑出去,在那片不似人間的繁華燈火中走上一遭,好好發洩掉一路上攢的郁氣。
但是考慮到聞人羲,他還是默默按捺住內心的蠢蠢欲動,鋪好被子準備爬上去幹躺一夜。
聞人羲看看陸小鳳看上去冷靜,實際上早就躁動的往外瞄的樣子,輕嘆口氣:「坐了一天也不累,不若陪我出去走走?」
陸小鳳猶豫一下,說道:「天色已晚,還是等明天吧。」
聞人羲抬手敲敲陸小鳳的腦袋:「你見過白天去看夜景的嗎?把薑湯喝了就出門。」
他的語氣溫和,卻透著不容拒絕的味道。
難得的霸道。
陸小鳳眨眨眼睛,「哦」了一聲,乖乖的跑去把爐上的薑湯喝完,披上斗篷,跟在聞人羲後面走出門去。
全程大腦一片空白。
聞人羲揉揉脹痛的額角,在陸小鳳注意到之前放下手,神色如常的披衣出門。
……
外面很熱鬧,寒冷半點沒有熄滅這裡人的熱情,反倒是因為夜色的美麗而更刺激了人們出遊的慾望。
熙熙攘攘,絡繹不絕的人流,滿街擺滿攤子,各種各樣熱鬧的就像是過節。
攤子上掛起形式各異,爭奇鬥豔的冰燈,燈火搖曳讓人如同看到了元夕之景。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滿街的燈火,車水馬龍去,笑語暗香來,雲淡風輕,月色正好。
冷風一吹,被聞人羲突然地氣勢壓得一片空白的腦子也清醒起來,看著聞人羲走在前面,不緊不慢的身影,陸小鳳的臉悄悄地沾上了一抹紅色。
……
街頭少不了賣燈的,賣吃的的,更少不了賣酒的。
寒冷的北方,烈酒無疑是最暢銷的商品。
聞人羲走的速度並不快,一路奔波之後,其實他已經相當的疲憊了,這一路的風景他已經看得膩了,崑崙上雪景能讓人看到認命,琉璃雪宮的勝景又豈是幾間陋屋就能媲美的,不過想想身後陸小鳳東張西望的模樣,倒也是頗有趣味。
老江湖都知道,每到一個地方,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勘察地形,若是對地形不熟,那無疑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別人的手上,這一點陸小鳳向來做得很好。
街面很乾淨也很熱鬧,陸小鳳可以看到不少認識的人混在裡面,不過他們不來打招呼,陸小鳳也裝作不認識。
隨著人流熙熙攘攘的走到盡頭,遠遠就能聞到香氣,酒的香氣。
街的盡頭開著一家小酒館,生意看上去很是不錯,店小二在裡面東奔西跑,大冬天的忙出來一身汗。
在店門口搖搖晃晃的「太白遺風」木牌子下面,老闆就在那裡坐著。
時不時的也會站起來招呼兩聲:「不進來坐坐嗎,剛到的酒,好得很!」
但是那語氣,倒更像是坐的無聊了打發打發時間罷了。
即便這樣,依舊有不少人被說動了心,走進了這家看上去破舊的小酒館。
原因無他,皆為美色。
這家小酒館的老闆是個很好看的女人,圓月臉柳葉眉,穿著一身簇新的棉襖,笑的花團錦簇。
陸小鳳認得她,雖然只從畫像上見過,但是只要是見過畫像的人,一定不會把人認錯。
藍鬍子的四個枕邊人無疑都稱得上美人,而且還是各具風韻的美人。
比如笑的溫柔的酒館老闆唐可卿,又比如從酒館對面走出來的冷紅兒。
冷紅兒人如其名,一張臉像是結了冰,又好像有誰欠了她幾百兩銀子沒還,一身黑衣,身形瘦瘦小小,卻是個不好欺負的剛硬性子。
她是來找唐可卿的,這兩個一個是藍鬍子的二姨太,一個是藍鬍子的三姨太,是個男人都知道,這後院的女人多是鬥得你死我活,偏偏這兩個,拉著手說了會悄悄話,就親親熱熱的走進小酒館,看上去當真是一對好姐妹。
找到羅剎牌,最好便是從這幾個人入手,因為偷走了羅剎牌的人,一定是藍鬍子的四位夫人之一。
但是陸小鳳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們,沒有任何上前的慾望,他的眼睛劃過已經退色的招牌,看向另一邊。
隔著小酒館不遠,夾在兩幢房子之間的小巷子,破破爛爛的木柵門,慘白慘白的大燈籠,還有燈籠下,閃閃發光的銀鉤。
銀鉤賭坊。
站在巷子口,一看到那鉤子,陸小鳳就覺得自己手癢癢,心裡像是有什麼要被那鉤子勾出來一樣。
世間來錢最快的營生是什麼?
賭錢。
那可當真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
陸小鳳摸著下巴,看著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人被丟出來,就像是丟出一隻死豬,白花花的肉看的晃眼。
「想去?」走在他前面身形頓住,聞人羲這般問道。
陸小鳳心思還在賭坊上,沒注意多走了兩步,恰好與聞人羲並肩而行,只一側目,便看見聞人羲眉宇間的褶皺。
「沒有啊。」他幹笑兩聲,回答道。
聞人許是不喜歡賭坊的吧,他在心裡暗自揣度著,混跡在賭坊裡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賭鬼,屢戒不止的賭鬼。
賭這種東西,一旦沾上,除非有著足夠的自制力,不然十有八九的下場都是泥足深陷,想爬也爬不出來。
沉溺於賭,往往也像征著懦弱和無能,只能在賭桌上揮霍自己。
陸小鳳會賭,但大多淺嘗即止,賭坊對他而言更像是一個來錢的地方,沒錢了就進去逛一圈,出來基本上手頭就寬裕了。若要說他有多喜歡賭坊,那無疑是扯淡,看多了賭場裡的鬧劇齷齪,有時候他恨不得一輩子都不要進去才好。
他喜歡的是謎底揭曉時的刺激,無論是賭抑或是其他的什麼事情。
美酒,美人,最奢侈的享受,最刺激的心跳,這些是陸小鳳從不曾否認過的軟肋。
每個人都有弱點,又有什麼難為情,不敢承認的呢?
聞人羲勾勾唇角,裝作沒有注意到陸小鳳話裡的僵硬,面對著他,陸小鳳的演技還是差了些火候。
「那你就陪我進去吧。」完全沒給陸小鳳任何反對的機會,他就已經走進巷子,黑漆漆的巷子,幽幽的白燈,就好像要把聞人羲吞進去一樣。
陸小鳳悚然一驚,趕忙跟上去。
這裡的銀鉤賭坊自然是比不上陸小鳳常去的那家,又小又破,一群人擠在裡面更顯得逼仄,男人身上的菸草氣,酒氣,女人身上鉋花油香氣,屋裡燒著的炭火,一起悶在這個不大的空間裡。
甫進去那一剎那,聞人羲甚至眼前一黑,被污濁悶熱的空氣熏得險些窒息,反而是跟在他後面的陸小鳳適應良好,脫下身上的斗篷,興致勃勃的四處看起來。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雖然是間小賭坊,到底沒墮銀鉤賭坊的招牌,各色的賭一應俱全,來往服侍的也算得上齊整乾淨,迎來送往臉上都帶著笑,和著炭火很是溫暖。
聞人羲並不適合這裡,彷彿一隻白鶴走進了一群土雞之中,哪怕白鶴顯得再怎麼平易近人,土雞也會有一種本能的敬畏崇拜。
招呼他們的人陸小鳳也認識,藍鬍子的大姨太陳靜靜,所有女人裡最漂亮也最溫柔的一個。
「貴客臨門,未曾遠迎,請恕罪。」軟軟和和的聲音,讓人捨不得對她發脾氣。
陸小鳳笑起來:「我這叫不請自來,又何罪之有?」
聞人羲站在一邊,安安靜靜的做個合格的陪客,誰也看不出說要來這裡的人是他。
「那請問您想怎麼玩?」陳靜靜問道,笑眯眯的樣子可親又可愛。
「能怎麼玩?」陸小鳳反問道,邊說話眼睛邊往聞人羲那邊瞟。
「一兩銀子有一兩銀子的玩法,一百兩銀子也有一百兩銀子的玩法。」陳靜靜說道。
陸小鳳摸摸懷裡,左掏掏右摁摁,好一會才無奈的嘆氣:「那有沒有兩個銅板的玩法?」
他這話問的,就像是來找茬踢場子的,可若是想想他這一路,先是餐風露宿了一段時間,身上的銀錢早就花的七七八八,後來聞人羲到了,於是一路上更幾乎沒讓陸小鳳動用過那點可憐兮兮的錢財,所以一直到剛剛他才意識到自己身上只有寥寥幾個銅板似乎也不是什麼稀罕事。
陳靜靜還是笑得溫溫柔柔:「自然是有的。」
只是此時她的語氣裡已經沒有了開始的熱情,但凡是做生意的,誰會喜歡囊中羞澀的客人呢,尤其是開賭坊的,再怎麼賺,也不過是兩個銅板,天知道他們免費供應的茶一杯都不止兩個銅板。
陸小鳳又嘆了口氣,察覺到她態度的變化:「那就帶我去兩個銅板的地方玩吧。」
兩個銅板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在賭坊裡,兩個銅板他也能把它變成二兩,二十兩,乃至於二百兩的銀子。
陳靜靜不著痕跡的撇撇嘴,隨手找來個小夥計讓他帶路。
看穿著本以為是頭肥羊,結果沒想到是個窮鬼,失算了。
聞人羲也注意到她輕慢的態度,額間的褶皺更深,掃到陸小鳳無奈的摸著鼻子苦笑時,他沉默一下,從腰間解下一直掛著的錦囊,丟進陸小鳳懷裡。
「拿去。」說的雲淡風清,就像是丟出去了一張輕飄飄的廢紙。
手裡的錦囊很精緻,不知道是出自何人之手,月白色綢緞上暗紋繡得巧奪天工,只這麼一個錦囊,陸小鳳估計就能讓江南最好的繡娘忙活上好些時日。
系錦囊的繩子也不是凡品,以陸小鳳的見識一時也分辨不出這繩子的來歷,只感覺觸手微涼,出乎意料的堅韌牢固。
繩子就隨意打了個結,一扯就開,陸小鳳往裡面看了看,把錦囊在手裡拋了幾下,笑道:「看起來現在你得教我五千兩銀子的玩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