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冷紅兒死了。
藍鬍子的姨太太裡,她本就是最不受寵的一個,冷冰冰的性子在這裡也半點不討喜,若非還有一手治病救人的本事,估計早就被趕出這裡了。
但無論如何,她這般年華的姑娘,不應該孤零零的死在冰面上,一直到第二天凍得發僵才被人發現。
陸小鳳認得她身上的傷口,他曾經無數次在山林打獵的獵人身上看到過,這麼大的傷,只有可能是山裡的熊留下的。
深冬食物最匱乏的時節,餓極了的熊從冬眠裡醒過來覓食,遇上了待在河邊的冷紅兒,自然會毫不猶豫的攻擊。
可是陸小鳳也知道,襲擊她的絕非一隻熊,因為一隻飢餓的野獸,絕不會放過這麼一餐美食。
冷紅兒胸口的開了個大洞,淋漓的鮮血在冰面上拖出老遠,她也許是在逃,卻終究沒能逃過死亡,細長的十指扣入冰面,指甲翻捲,只看著都覺得疼。
冷風呼呼的灌進傷口裡,也灌進陸小鳳心裡。
他身邊,陳靜靜哭得肝腸寸斷幾欲昏迷。
對著陸小鳳,她也沒有了前幾日橫眉冷對的架勢,只抽抽搭搭的哭泣:「我早就……早就聽她說過這裡有……有熊……都是我的錯……我便不該讓她出來的……」
冷紅兒似是有深夜外出的習慣,那麼便是遇上了熊死在外面,也只會被認為是意外。
陸小鳳輕輕嘆氣,拍了拍陳靜靜的脊背:「還請節哀。」
陳靜靜只是哭,哭著倒在他懷裡,似乎沒有任何力氣支撐自己的身體。
陸小鳳一僵,心虛的左右看看,幸好聞人羲早上身體不舒服沒跟著一起出來,不然這可真就是百口莫辯了。
陳靜靜抬頭看著他,眼波盈盈,似是含了一池的春光,藍鬍子的四位夫人裡,她是最漂亮的,也是最懂男人心的。
「你夜裡能不能來陪陪我。」她問道,神色透著哀求,「我害怕。」
陸小鳳無奈的笑笑,把陳靜靜從自己身上推開:「你若是害怕,便可去找李霞,唐可卿她們,找我又有何用?」
陳靜靜眼睛眨眨,淚水滾滾而下:「若是我能去找,又何必再找你呢?」
她痴痴的看著冰面,顯得萬分淒楚。
「有時候我半夜嚇得睡不著,就只能一個人偷偷跑到這裡來,看著月亮爬起來又落下去,風好大,大的我什麼都聽不見,有時候還能看見大黑熊,好大一隻在冰上挖魚吃,我嚇得直哭,又不敢動,一夜下來臉上的淚都凍成了冰,一笑就嘩啦嘩啦連著皮往下掉。」
說著她自己也笑起來,笑裡卻分明帶著淚水。
沒有男人面對這樣的姑娘會不心軟,陸小鳳輕嘆:「你若實在害怕,今晚可來……」
他話還沒說完,就聽見遠遠的有人在大喊走水的聲音。
抬頭一看,正是大水缸的方向。
陸小鳳趕到的時候,火已經熄滅了,空氣中儘是酒的香氣,最濃最香醇的烈酒。
大水缸被燒得黢黑,四周堆著一人高的木柴,還隱隱帶了幾分熱度。
陸小鳳看著大水缸,唉聲嘆氣。
「你嘆什麼氣?」陳靜靜問,她像牛皮糖一樣跟了陸小鳳一路,似乎並不打算離開。
陸小鳳回答道:「這酒缸裡要是沒人,誰會去燒它呢?」
所以酒缸裡定然是有人的,而這個時候還會在大水缸裡和酒醉生夢死的,除了老山羊也就沒有別人了。
一人高的柴火,不要說是一隻老山羊了,哪怕是十幾頭大水牛都得活活燒死在裡面。
抬頭看看大水缸的頂,陸小鳳縱身跳了上去,往裡一看又跳了下來。
陳靜靜問:「你為什麼不進去?」
陸小鳳說道:「裡面全都是冰,我要怎麼進去?」
陳靜靜道:「裡面沒有水,又哪裡來的冰?」
他們正說著,忽的聽到噼啪的聲響,聞聲看去,卻是那精工細制的大水缸裂開幾道紋路,而且還在不停地增多變大,過了一陣子終於不堪重負的碎裂成幾瓣,散落在地,砸出大片塵埃。
陸小鳳咳嗽著揮開眼前塵霧,眼前一亮,冰面反射著陽光,閃得人睜不開眼。
大水缸裡是滿滿的冰,陽光下像是一大塊透白的水晶,光彩流動說不出的奇幻瑰麗。
在這綺麗的光彩中,有兩個人一動不動的懸空而立,兩個赤條條□□的人,一個乾癟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個凹凸有致,赫然正是陸小鳳未曾謀面過的李霞。
兩人四隻眼睛凸出,瞪著陳靜靜和陸小鳳。
陳靜靜沒有哭,雙腿一軟直直的倒在地上。
她本是向著陸小鳳的方向倒下去的,陸小鳳卻下意識躲開了她。
等到她的意識再一次清醒過來,已經在銀鉤賭坊她自己的房間裡,而大水缸的事情,遙遠的彷彿童年時的噩夢。
陸小鳳不見蹤影,不知去了何處,唯有房間裡的炭火還熱烈的燃燒著,如同此時陳靜靜的心,燒的火熱。
……
白日過得快,轉眼就入夜了。
陸小鳳把陳靜靜送回銀鉤賭坊之後就一直在外頭查探關於李霞和冷紅兒的事情。
李霞和老山羊不清不楚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從他們閃爍其詞的言語裡,陸小鳳還知道,怕是唐可卿和李霞也有幾分首尾。
藍鬍子這四位夫人的關係可真不是一般的亂啊。
陸小鳳垂著腦袋,沒精打采的回了客棧。
賈樂山房間的燈已熄滅,怕是已經入睡了。
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陸小鳳縮著肩膀推開房門。
房裡燈火還亮著,聞人羲罩著件月白色的長衫,眉眼疏淡又溫柔,炭火之上的大海碗被蓋得嚴嚴實實,飯菜的香氣還是止不住的往外冒。
「聞人……」陸小鳳關上房門,坐在桌前只覺得鼻子發酸。
聞人羲笑笑,抬起手給了他一個腦蹦。
碗很大,滿滿的都是菜,還有兩個熱氣騰騰的大饅頭,陸小鳳撥撥菜,在最底下翻出兩個荷包蛋。
忙碌了一天的寒冷疲憊盡數消去,陸小鳳埋著頭狼吞虎嚥一陣,舒服的摸摸填飽的肚子,倒在椅子里長長出了口氣。
然後門就響了。
敲門聲很急,乒乒乓乓的像是在砸門。
聞人羲看看完全不想動,恨不得和椅子化為一體的陸小鳳,起身開門。
開門的同時,一個柔軟的軀體撲進了他的懷裡。
「救我!救我!」極淒厲的聲音,似杜鵑啼血。
聞人羲把人推進屋裡,關上門。
但願隔壁那兩個沒被吵醒,不然可就有的好玩了。
敲門的是陳靜靜,一頭霧水的被推進房裡,一抬頭正對上陸小鳳帶著黑氣的臉,她才恍惚意識到自己大概撲錯了人。
回頭對上聞人羲帶著幾分笑意的面容,她一愣,雙頰泛起淡淡的緋紅。
嗯,對著陸小鳳那張苦大仇深的臉,聞人羲很難保持不笑。
陳靜靜帶來了一個不好的消息,唐可卿死了,被李霞殺了,而李霞的弟弟李神童又為了唐可卿把自己姐姐出賣了,這麼筆算不清楚的爛帳卻讓羅剎牌的下落成為了一個令人頭痛的秘密。
她的情緒已經徹底崩潰,哭叫著:「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那個碰不得!碰不得!」
陸小鳳長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聞人羲看看陸小鳳,又看看陳靜靜,從衣襟裡掏出一塊玉,放在桌子上。
玉質晶瑩剔透,燈光下散著上等美玉才會有的柔光。
陸小鳳只看了一眼,就驚得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羅剎牌!」就連嗓子都變了調。
陳靜靜的反應卻超乎他的想像,在陸小鳳驚呼而出的同時,她像是魚兒一樣游身而上,手一抹那玉牌就被她收進袖中,同時整個人後翻,撞開門衝了出去。
她的武功不弱,加速的一剎快的超乎想像。
聞人羲沒有去追她,他得先應付眼前這個怒髮衝冠的陸小鳳。
他自是沒有羅剎牌的,唯一干的事情,也不過是在早上謊稱自己身體不適騙走了陸小鳳,然後排開銅錢卜了一卦,去冰面上打了個洞,把洞裡的羅剎牌帶了回來。
陸小鳳對他怎麼拿到的牌子心裡門清,其實關於羅剎牌的下落他心裡已有猜測。
冷紅兒和陳靜靜在並上看到的既然不是真熊,那麼就只有可能是披著熊皮的人,人是不可能在冰上挖魚吃的,那麼在冰上挖洞唯一的目的就是藏東西了。
把羅剎牌藏在冰裡,除非把拉哈蘇翻個個,不然誰能找得到呢。
他唯一沒想到的,就是聞人羲居然先他一步把東西挖出來了。
而且竟然還是用卜卦的方式。
「給我。」他伸手,攤開,氣悶不已。
聞人羲沉默的站了一會,從袖口裡摸出三枚銅錢,一枚一枚排在陸小鳳手裡。
陸小鳳把銅錢塞進自己裡衣的暗袋裡,虎著臉說道:「不還你了。」
體虛氣弱,忌動武,忌傷神,卜卦這種傷心神的事情更是要少幹。
聞人羲眼神左右飄了飄,沒說話。
陸小鳳頓了一會,也意識到自己似乎是有點太激動了,尷尬的捋捋自己的小鬍子:「你的身體比什麼都重要。」
說著耳根染上一片紅色。
聞人羲拍拍他的肩膀,低低的應道:「我知道。」
停了一會他說道:「羅剎牌既已找到,你便和我一道可好?」
陸小鳳笑起來:「君既有命,安敢不從。」
至於陳靜靜手裡的羅剎牌,相信最後還是會到藍鬍子手裡的。
……
殘月,寒星。
慘白的劍光。
西門吹雪輕輕吹去劍上血跡,豔紅一滴滴落在雪地上,暈開大片淺紅。
玉天寶從樹後頭探出腦袋,刺客盡數僵伏於地,他這才從樹後出來,一路小跑到西門吹雪身邊,還不忘衝著不遠處的樹上瞪一眼。
玉羅剎坐在樹枝上,被自家養子瞪了也不以為意,摸出一個蘋果咬上一口,懶洋洋的靠在樹幹上,一條腿支起,另一條腿隨意的垂下晃蕩著,腳踝上金飾交碰,叮叮噹噹作響,在中原之地奏起一番異域風情。
月光下他的眸色極深,映著夜色仿若最上等的烏色翡翠。
看起來他們這邊暫且能安靜一段時間,他也可以去找老朋友好好聊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