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相隔千里之外,玉天寶動動鼻子,一個噴嚏打出來,昏沉著動了動,又睡過去。
西門吹雪睜開眼睛,他睡得淺,有點動靜就清醒了,懷中的人還兀自睡得香,夜深露重,裹在最外面的斗篷已經泛出潮意,若是這麼睡上一夜,第二天估計斗篷就能濕透了。
以玉天寶那弱雞的體質,病上三五天都算是輕的。
抿起唇,把人托住,拉起斗篷上的兜帽給他罩上,過大的帽子甚至遮住了臉。
西門吹雪站起身,抱著人往小樹林外頭走去。
與此同時,他抽出掛在腰間的長劍揮出又收回劍鞘,腳步不停,細碎的枯枝被踩碎,發出嘎吱的聲響。
一枚透骨釘躺在碎枝間,透著幽藍的光。
本來打算一晚上都不動彈讓埋伏的人傻等上一夜的,現在看起來是不行了啊。
火堆只剩點點火苗燃著,沒多久就會自行熄滅,西門吹雪走後,這兒靜的仿若死寂,沒有任何聲音,就連鳥雀啼鳴都沒有。
露水漸重,斷枝上潮氣凝成水珠,滴在那枚透骨釘上,又順著滑下,滲進地裡,剛剛才冒出點頭的嫩草剎那便枯黃起來。
好生霸道的毒。
一隻手撿起那枚透骨釘,手上覆著薄如蟬翼的一層膜,使主人免於劇毒的侵害。
「來年這裡怕是要寸草不生了啊。」嘆息隨著寒風消弭於空氣,再定睛看去,那裡又哪有人來過的痕跡。
西門吹雪走出小樹林的路並不安生,如果他待在原地到天亮,守著的殺手能少九成,如果他不帶著玉天寶,顧忌也能少九成。
可他偏偏就一手抱著個累贅,一手握著劍,在殺手最密集的時候殺了出來。
手起,寒光乍現,紅色豔麗地順著劍脊滴下,飛濺,雪地裡開出最綺麗的花。
綺麗的囂張。
恍若一場靜默的表演,白色的身影於黑夜中穿行,沉重的喘息夾雜了倒地的悶響,雪亮的寒光撥響死前哀鳴的琴弦,又在將響之時驟斷,奏不出半點旋律。
玉天寶被顛簸驚醒,眼前是一片黑暗,毛絨的觸感貼著他的整張臉,外面發生了什麼他無從感知,他沒有動,很冷靜的保持著身體醒來時的動作,聽不清外界的聲響,卻能聞得到空氣中些微的血腥與寒氣。
還有西門吹雪身上的冷冽氣息。
敏銳的察覺到玉天寶加快的呼吸,西門吹雪面色不變,反手一劍劃過眼前人的喉嚨,細小的傷痕足以致命,連最後的聲音都沒有,就這麼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他的另一隻手卻非常輕柔地拍了拍玉天寶,淡淡說道:「困了就睡罷。」
隔著層斗篷看不見人臉,但是卻很是心安,玉天寶小小的打了個呵欠:「當心乾位三人。進了城,去東門和仁堂。」。
一邊說,他一邊摸索著從腰間解下一個錦囊,塞進西門吹雪懷裡。
能派來刺殺西門吹雪的,無疑都是高手,放在江湖上也能算叫得上名號的人物,是以傷痕還是不可避免的在他身上出現了。
第一抹紅洇在白衣上,紅的刺眼,刺客不自覺加重呼吸,西門吹雪卻恍若未覺,他的劍甚至比之前更快,更狠。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乾位站著的三個,果然是最難纏的對手,若非玉天寶的提醒,西門吹雪怕是也要不小心著了道兒了。
小小的樹林,他花了一個半時辰出來,後背兩道傷,持劍的右臂三道傷,他身後的小樹林裡,卻葬了七十六個黑衣殺手,唯一的傷痕,就是喉間一點緋紅。
他輕輕吹去劍上淋漓的鮮血,鮮血滴滴答答流在地上,莫名的喚起一種孤獨。
只是他還沒有能夠體會這種孤獨,就被玉天寶一個噴嚏驚回神,把斗篷裹嚴實,西門吹雪縱身而起,不遠處一座小城在未明的晨光之下,蜿蜒顯出輪廓。
……
聞人羲脖子上又添了個徽章,上一個才褪下去沒兩天,新的又上來了。
陸小鳳咬的用力,一記深深的牙印在頸側往外滲血,比起上一個來更讓人印象深刻。
聞人羲抬手摸摸,皮肉抽痛,並不十分難受,卻磨人。
「可高興了?」他問道。
「嗯。」陸小鳳從他身上翻下來,躺在他旁邊,看著馬車頂上鎏金的圖案。
「怎麼了?」聞人羲側頭,這麼安靜可不想陸小鳳平時的狀態啊。
「沒什麼。」陸小鳳笑起來,「說起來我還真是給你找了不少麻煩。」
聞人羲也笑:「麻煩少了還是陸小鳳嗎?」
陸小鳳怔了一會,說道:「那你又何必趟這趟渾水?」
聞人羲支起下巴看了他一會,看得他不自在的移開眼光,才慢悠悠的說道:「欠債當還罷了。」
陸小鳳挑起眉:「欠的什麼債?」
聞人羲不再回答他,只笑著搖頭,捂嘴咳起來。
陸小鳳趕緊把人扶起來拍背順氣,這事也就此揭過。
欠的什麼債?
聞人羲在心裡苦笑,欠的人命債,崑崙一脈欠天下的人命債。
前朝葉家本無帝皇之氣,更別提開國之事,不過是崑崙一脈的先輩仗著自己佔盡天機,截了三分地脈龍氣轉嫁於葉氏一族,又將天下戰局盡數藏於錦囊之中托負,這才有了葉家那短短百年的王朝。
百年之後又是天下大亂,兵戈四起,哀孚遍野,人命輕如草芥。
但是葉家打天下死去的兵士,百年災厄裡死掉的人命,洪澇,旱災,本不該出現的一切,一樁樁一件件都被盡數算在了崑崙一脈頭上。
天道輪迴,報應不爽。
洩了密的先輩死無全屍,崑崙門人更是一個一個死得淒慘,原本四季如春的山巔密地一夕冰封千里,中心的宮殿暴雪不斷,不見天日。
於是封山門,布迷陣,焚盡窺天之術,祭大半門人性命,求得了一線生機。
他師傅曾經嘆他可惜了,本是天賜的帝星命格,如果不是被送到了崑崙,氣運硬生生的被奪了大半去還債的話,無論送到哪裡最後兜兜轉轉都能順風順水地位登九五,做個流芳百世還逍遙自在的千古明君。
崑崙門人不得下山,下了山,就要背起先輩留下的債,要用命去守這天下太平,海河宴清。
但是同樣,下了山,就算被逐出崑崙之人了,即使背著債,天道也會睜隻眼閉隻眼放上一馬,不至於一下山就死無葬身之地。
只是餘生注定要為這天下蒼生奔波勞碌,不得安閒。
和這種要命的事情相比,陸小鳳那點事又怎麼可能算得上麻煩。
他又怎麼可能會願意把陸小鳳拖進這個自己的泥潭裡來?
又怎麼捨得。
聞人羲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溫柔:「陸小鳳啊……」
「嗯?」陸小鳳湊上來,小鬍子一撇一撇的,看上去心情已經完全恢復了。
聞人羲一手扣住他的腦袋,傾身,吻住了眼前這個麻煩精。
所以什麼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困於局中卻無能為力的痛苦他一個人嘗就夠了,待到哪天他真的被天道玩死了,陸小鳳自會抱著他埋在樹下的兩罈酒醉上一場,醒來之後,前愁盡忘,還是只快活的陸小雞。
操縱人心的攝魂術,倒是第一次讓他覺得有那麼點好處。
既然是他年少時最憧憬的幻想,便要那人永遠活在最美好的夢境裡。
多好。
聞人羲閉上眼,悄無聲息地遮去眼底的潮意。
他閉著眼,未曾看見陸小鳳眼裡的深意與思索。
能在江湖上混得風生水起,他又怎麼可能是傻子,在聞人羲面前裝裝討些便宜罷了。眼前的人必然有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瞞著他,他有一種直覺,只要搞清楚了那件事,他和聞人之間那道看著近實際上遠的溝壑也將不再存在。
他很信任自己的直覺,靠著這直覺他不知逃過了多少次生死危機,所以這一次應當也不會出錯。
不過看聞人這態度,還得慢慢磨啊。
在心裡安慰自己幾句來日方長,陸小鳳眨眨眼,抱著聞人羲加深了這個吻。
畢竟有便宜不佔是傻子。
……
罷朝多日後,皇帝總算是正常上朝了,滿朝文武看著龍椅上熟悉的身影感動的就差熱淚盈眶。
可就天下現在這太平程度,風調雨順的能有什麼好上奏的,該擼的也都擼下去了,想吵架也沒個人,諸位大人也就只能假惺惺的笑著,扯著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你來我往的折騰半天。
畢竟是那麼早起床來趕早朝,不多拖上一會總覺得虧了。
皇帝掩著嘴側過身打了個呵欠,裝作沒看見站在文官最前頭的宰相又趁機打起瞌睡。
實在是太無聊了,完全可以理解。
早知道就留兩個世家,給個虛銜掛著,每天早上看看也是個樂趣。
沒辦法,誰讓他提拔上來的班底幾乎都是草根出身,打嘴仗肯定打不過那群研究說話研究了幾輩子的世家子弟,但是嘴巴不行上身體啊,嘴仗打不過就干仗唄,一群從小幹活長大的還揍不翻那群走兩步就喘的嘛。
又打了個呵欠,皇帝偷眼瞄著縮在後頭看話本的兵部尚書,那麼大個身板想看不見也挺難的。
想當年這也是一個頂仨的主力,現在也懶散到上朝看話本了啊。
真懷念當初那個一言不合能直接拎著笏板往政敵臉上掄的朝堂啊,多有激情。
花滿庭左右看看,都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抖抖自己捧在手裡的笏板,昔日抽飛趙家家主兩顆門牙的武器,現在也只能寂寞的落灰了。
新提拔上來的太監總管埋著腦袋,明智的不說話。
其實皇帝陛下和滿朝文武就一個毛病。
賤!
犯賤的皇帝早朝上補了個覺,散朝之後在御書房批摺子批到傍晚,快過年的時候,就連摺子都少
用過晚膳,皇帝就趴在龍床上,看起了民間小話本。
這才多久他和葉孤城的小話本就傳得到處都是,賣年貨的商人更是樂意帶上幾本去外地拓寬一下生意,難得皇帝放下身段與民同樂了,現在出去跟別人不聊上幾句那都是土包子。
故事內容更是多姿多彩,狐仙報恩早就被淘汰了,現在流行的是仙人轉世。
翻了翻手裡的《還淚記》,說的是那九天之上有一株仙草,得劍靈灌溉長成,後劍靈下凡渡劫,轉世成那白雲城主葉孤城。
仙草便道:「他既予我滴水,我便還他一世清淚又何妨。」說完便也轉世投了人胎,誰知竟做了這人間帝王。
一入皇家深似海,又哪得半分自由,便是千般相思萬般愁,也都只能盡付淚千行。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啊呸,未登基時
整個故事曲折離奇,文筆更是出彩,寫得扣人心弦,年關裡不知引了多少夫人小姐哭的肝腸寸斷。
皇帝摸摸下巴,這賣小話本的錢一半都得上交國庫,看起來今年能過個寬裕年了。
他這邊心情頗好,千里外的白雲城氣氛十分凝重。
城主府的管家表示自己從沒見過城主臉黑成那樣。
葉孤城剛回來就覺得事情不太對,老是有詭異的眼神看著自己,自己看回去有什麼都沒有,偶爾有幾個膽子特別大的表弟表妹湊上來,表情掙扎的表示要勇敢地追求愛情,要看看身邊的人吧啦吧啦。
總之就是去了趟京城回來,整個城的畫風都不太對了。
直到他從自家堂妹手裡截獲了一本小話本,才終於抓到罪魁禍首。
封面被撕下來換了女則的皮,要不是看堂妹笑的那麼奇怪他也抓不著這玩意,藏得實在太隱蔽。
算了,先看看到底是什麼。
第一回,南王謀逆,嗯,還算寫實。
第二回,他和皇帝飲酒賞月,雪夜談心,似乎哪裡不對。
翻書的手停了一下,兩回只寫了四頁紙,後面這少說也得上百頁的要寫什麼。葉孤城思考了一下,直覺不該翻下去,但是一抬頭,堂妹見鬼一樣的眼神讓他大無畏的翻了下去。
第三回,抵足而眠,額……是有這回事。
第四回,顛鸞倒鳳……薄薄的紙不堪重負的被捏出褶皺,葉孤城僵著臉,努力忽視滿眼讓人頭疼的描寫,嘩啦啦快速往後翻。
啊……不要……葉郎……小妖精……別玩火……
兩張肢體交纏的配圖更是沒逃過他的眼睛。
「啪」地把書一合,葉孤城臉色鐵青。
「不堪入目!」
可憐的堂妹「哇」地大哭出來。
堂哥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