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深冬的極北,終日儘是黑夜,具體過了幾日也算不清楚,當地居民便做了一種喚作「日斗」的東西,形如大號漏斗,裡面裝滿水,一斗水滴完便是恰好一晝夜過去。
陸小鳳跑出去打探消息,被強制留在屋中,聞人羲百無聊賴,只能對著滴答滴答往下流的水打發時間。
這幾日病已好了不少,虛軟的身子也能感覺到力量逐漸在回歸,按聞人羲給自己的診斷,出門應當是沒問題,但是對上陸小鳳,他還當真沒什麼反駁的餘地。
驛騫的市集很小,這裡也只是一座小鎮子,在這裡住的不是傷殘退下來的士兵就是臨時落腳的商人。
陸小鳳坐在小攤子上,叫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天色昏暗,風吹得頂棚上的燈籠晃個不停,面的熱氣也很快被吹散。
陸小鳳挑了筷子面吃掉,他現在還不餓,坐在這裡也不過是為了聽幾耳朵走卒販夫嘴裡的閒話。楚明雖已給了足夠的消息,但是只聽那幾句還是不夠全面,消息掌握的越多,這一次出關才能越安全。
他已跑了一家小酒館,兩家茶館,都沒聽到什麼新鮮東西,在這裡坐了大半天,滿耳朵裡倒是把這兒女人的情況摸得七七八八。
本就是軍鎮,除了坐地戶或者當兵的家眷,那個姑娘會願意在這裡住,又不是自己找罪受。
正頭疼自己眼前滿滿一大碗麵吃不完時,幾個人走了進來,看上去剛剛從外頭回來,風塵僕僕,厚厚的皮襖磨得滿是舊痕。
四個人,一個年輕些的後生,兩個中年漢子,一個白髮老人。
他們坐在陸小鳳身後那一桌,左右看看,陸小鳳埋下頭裝作吃麵的樣子,並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這群人叫了幾碗麵,好幾個小菜,還沒等涼就低頭狼吞虎嚥吃起來,像是好久沒吃過飯一樣。
聽著身後呼哧呼哧吃麵的聲音,陸小鳳更加沒胃口,翻了幾下乾脆放下筷子,摸了個勺子裝模作樣地喝起麵湯來。
講真的,味道真不咋地。
身後那一桌吃得差不多告一段落,又叫了兩壺熱酒,陸小鳳背著身看不到,空氣裡菸草的味道告訴他不知是誰開始抽起旱菸來。
「撐死俺了。」嗓音還有點嫩,估摸著是那個後生。
「誰不是啊,在外頭啃饃饃咳得我都快成饃饃了。」應當是兩個中年漢子裡的一個。
「快別提饃饃這玩意,吃的我都快吐了。」嗓子比前一個尖一些。
「就是就是,下次俺們出去別再帶饃饃行不,帶點別的。」
「還能帶啥,老子跑了十幾年關外,能帶的除了饃饃就還是饃饃。」
「俺看不有吃別的的嗎?」
「別的你就別想了,咱們啊,吃不起!」
「行了你們幾個。」吧嗒吧嗒抽旱菸的聲音停了下來,老人說道,「有饃饃還不高興,當年逃荒那時候,饃饃那都是金貴東西!」
老人在幾人裡很有威信,他說話後其餘人都沒了聲音。
過了一會,才有人訕訕道:「趙爺別生氣,我們不說就是了,不說不說。」
「就是趙爺,俺們不說了,喝酒喝酒。」
推杯換盞一陣後,後生又問道:「趙爺,您看這錢啥時候能給啊?」
趙爺吸了兩口旱菸:「這事我也說不準,還得看東家的意思。」
「放心吧你小子,缺不了你的。」
「這一趟跑的遠,指不定還有賞錢呢!」
「真的?」
「還能騙你不成。」
趙爺說道:「關外頭變得快,以前去的鎮子今年居然空了也是老頭子我考慮不周,白讓你們吃了苦,就算是東家不賞錢,我也請你們喝酒。」
「謝趙爺!」後生明顯高興起來。
「唉。」一個中年漢子嘆了口氣,「這世道變得也快,去年虎子托我給他媳婦帶兩匹布,說是關外沒有,我這次特意給帶上了,結果人居然跑了!」
說著那漢子就憤憤踢了下桌子,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酒。
「關外來來去去的正常事。」趙爺說道,「等你到了老頭子我這個年紀,就看開嘍。」
「你就別提了!」另一個漢子也抱怨起來,「我跟阿花好了大半年了,這次想著也不遠,去看了看,那鎮子居然也沒人了,什麼錢啊米啊的也都找不著,整個鎮子不知道跑哪去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後生說道:「別是出事了啊。」
「能出什麼事。」趙爺說道,「關外都住了幾十年的老鄉親,估計是哪家在外頭做生意有了錢,就把全家接走享福去嘍。」
關外人少,一個鎮裡住的到了後頭基本都是一家人,誰有了出息把家人接走,這鎮子也就成了空鎮。
陸小鳳舀舀麵湯,把事情記在了心上。
一個鎮子空了還算常事,兩個鎮子都空了那可不太尋常了。
又聽了一會,這幾人也沒說出其他什麼來,幾口黃湯下去就滿嘴胡言亂語起來。
看看碗裡沒動幾口的面,陸小鳳實在沒有任何胃口,拿了幾個小碗把面分成幾份,陸小鳳叫夥計分給攤子旁邊那一群小乞丐。
又叫了一壺酒,他拎著酒坐在了一群醉鬼之間,笑著說道:「在下有點事想請教。」
「啥事,你問,我……我……我都知道。」趙爺巴著酒罈子,連打好幾個酒嗝。
陸小鳳把酒倒好,推到趙爺面前:「還請問那兩個空鎮是在哪裡?」
「就這事啊,來來來,我跟你說,好找的很。」趙爺喝了一大口酒,說道。
……
聞人羲正在研究關外地圖,出於安全考慮這東西還是交給他來保管,以防陸小鳳帶出去出什麼狀況。
關外地形複雜,雪原高山,想從這裡走到黑河至少也得一個月,人不多勢力卻糾結混亂,出發之前還是得好好研究一番。
國庫裡大半的黃金,本來並不藏在這裡,而是在南王眼皮子底下放著,只不過後來南王與戎族交易,才搬來關外,又精心設計機關,拿了葉孤城的佩劍做鑰匙,生怕一時照顧不到銀子就飛了。
找了座無名山頭把黃金藏進去,又派了下屬假扮山賊佔山為王守著黃金,只等成了大事之後連同這片土地一起割給戎族,交易兩清。
當然,現在這座山上全都是白雲城的下屬,每天蹲在山頂盼望皇帝快點把黃金運走,他們好回白雲城。
北疆這鬼天氣他們承受不住啊!
秋天上報的戎族異動為何現在還沒有回音,城主你是真的打算拋棄他們這群可憐的下屬了嗎!
每日慣例的對著山下痛苦咆哮半個時辰之後,前任白雲城侍衛長,現任白雲山青龍白虎霹靂無敵天煞地綱幫幫主淡定拍拍自己的皮襖,轉頭走回山寨。
這個點該吃飯了。
……
遙遠的江南,小青山,一場小雪剛停不久,中原一點紅拎著掃把出門掃雪,剛推開門就被抱了個滿懷。
「快點上!我抱住了!」嗓音極其激動,且熟悉。
中原一點紅一驚,摁住來人的手一扭,整個人如同遊魚一般脫身而出,迎面就是一個拳頭打過來。
俯身躲過拳頭,又見一腳橫掃而來。
提氣躍起,重重在襲來的腿上踩了一下,翻身,兩枚梅花鏢擦著後背釘在門板上。
緊接著,一道鎖鏈破土而出,衝著他的腿翻捲而來。
藉著下墜的力道踢偏鎖鏈,中原一點紅也往另一個方向彈過去。
沒想到,兜頭一張大網就罩了上來,糊了他一臉大寫的懵逼,整個人都直直的往地上罩。
但是他又怎麼可能那麼容易被制住,趁著網還沒罩實,貼著地面一用力滑了出去,同時猛地翻身而起,卻不成想一轉頭就眼前一黑,被一個大麻袋網了個結實。
幾個無比熟悉的黑影在他被罩住同時撲了上來,如同下山猛虎一般,親切而友好的把他圍毆了一頓,
正在廚房準備午飯的曲無容聽見外面的聲音,趕忙走出去:「什麼事?」
出門前沒忘記帶上中原一點紅的劍。
聽到曲無容的聲音,幾個黑影一個激靈,非常速度的排成一排,對著曲無容整齊地大喊:「嫂子好!」
麻袋裡的中原一點紅打了個哆嗦,手一抖麻袋又糊了他一臉。
曲無容連半點驚訝都沒表現出來,微笑著讓開門:「別客氣,進來坐。」
門外的幾個人擺擺手:「這怎麼好意思哈哈哈哈。」
兩條腿卻非常自覺地邁進屋子裡,坐在桌子前,手拿起茶壺……空的。
「我去倒茶,幾位自便。」曲無容拿起茶壺,走去廚房。
背影裊裊婷婷,看得人移不開眼。
「老大好福氣啊。」一個說道。
「是啊是啊。」另一個點頭。
「唉……」第三個是個女子,幽幽地嘆了口氣。
「小三子這算是服氣了吧。」第四個說道。
「你懂啥。」第五個鄙視道。
「哈?」
「小三子這是春心萌動了才對啊哈哈哈哈。」
這時候中原一點紅從門外走了進來,眼角青了一塊,嘴角腫了一塊,癱著張臉把桌前的人看了一圈,看到他們寒毛直立一個個老老實實地正襟危坐,才滿意的點點頭:「都來了啊。」
語氣裡透著不易察覺的暖意。
「那當然了!」
「老大成親居然不請我們喝酒!」
「請客請客請客!」
「老大新婚快樂啊,快請客!」
來人又咋咋呼呼叫起來,中心思想只有一個,成了親的必須的請客吃飯喝酒。
中原一點紅卻有點懵,今天這群人的畫風不對啊,昔日裡那群沉默寡言冷漠無情除了任務六親不認的小夥伴呢,眼前這群聒噪的傢伙真的不是易容的假貨嗎。
當然不是假貨,實打實薛笑人手把手教出來的殺手,童叟無欺,假一賠十。
鬧騰一陣後一群人終於能安安靜靜坐在桌前,喝著茶敘敘舊了。
「師傅……」沉默許久,中原一點紅開口問道,「還好嗎?」
「好得很,現在天天在薛家莊裡跟他哥比劍,忙得都沒工夫管我們了。」
「師傅跟年輕了十八歲一樣,放心放心。」
「前兩天我還見他進了怡紅樓,康健的很!」
「停!」中原一點紅滿腦袋青筋,「一個一個來,二毛,你說!」
被叫做二毛的青年摸摸鼻子:「老大能不叫我二毛不,太難聽了。」
「說不說。」
「我說我說。」趕緊舉手投降,「師傅現在很好,跟他哥也說開了,沒怎麼生你的氣,之前還說要讓你帶著媳婦回去過年。」
中原一點紅握著茶杯的手微僵:「師傅他……我…….」
「師傅真沒生你氣。」小三子說道,塗了丹蔻的手指點點他的額頭,「就是說你不爭氣,連最蠢的老八都知道把人往回拐,就你把自己給嫁出去了。」
老八對上中原一點紅看過來的眼神,尷尬的笑笑:「他說想年後成親,到時候老大來喝喜酒啊。」
「得了,師傅剛知道老八居然跟個官差搞上的時候,要不是你在前頭,師傅能把老八那姘頭給活剮了。我就說老大就是老大,人不在了還能罩著我們。」
「行了行了,老大你今年回不回去過年啊,給個准信我好買年貨。」
中原一點紅默然:「既是已經走了,我也不便回去。」
「誰說的。」二毛放下茶杯,「就連師傅都說了,雖然你已經是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在婆家要孝順公婆,但是大過年的也得回門看看不是,更何況你這裡就你和嫂子,多冷清。」
「也是這個理。」曲無容拎著一大壺茶水,給他們空了的茶杯添上水,「只是我們回去的時候莫要再刀劍相向才好。」
「不動粗不動粗。」二毛搖頭,「我們現在可是官府的人,哪能動粗啊。」
中原一點紅問道:「怎麼回事?」
見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氣打算長篇大論,他趕忙加了一句:「四狗你說。」
「老大是這樣的。」四狗已經被叫習慣了,完全沒有抗議自己的名字,「那個楚留香不是莫名其妙的要來端掉我們嗎,本來都做好了為了師傅英勇犧牲的準備了,皇帝突然派人過來說要是我們願意並到官府編制裡,以後不再接單子,只給他跑腿幹活,就能把師傅保下來。我們一合計也挺划算的,就答應了,然後沒多久楚留香就走了,師傅也想開了,皇帝派人送了這個來。」說著從腰間解下一塊牌子,上書六扇門三個大字,閃得中原一點紅胸悶,「以後我們就都是六扇門的官差了,算官府編制,福利可好。」
「就是就是。」小三子說道,「現在老八和他姘頭一個部門,天天湊在一起幹那沒羞沒臊的事。」
「小三子你說啥呢!」老八漲紅臉,反而更顯得俊俏。
「好女不跟男斗。」小三子哼哼著,「對了老大,我們還給你帶了成親禮,來來來都準備了點啥,拿出來瞧瞧!」
「對對對快拿出來,四狗子你偷偷摸摸準備了那麼多天不得給我們開開眼界不是。」
「放心,肯定是好東西!」
「那我數一二三都拿出來給老大看看啊!」
「一……二……三!」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個包裝一模一樣的小瓷瓶被放到了桌上。
每一瓶上,壯陽藥三個字都無比顯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