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人死之前,總是會清醒一些。
往昔的記憶會一一浮現。
無論好的壞的。
無論是誰。
玉天寶死的時候也是如此。
其實很多事情他都知道,比如自己不是玉羅剎的親生子,又比如玉羅剎根本沒死。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說出去過。
也根本不打算說出去。
他只會在地獄裡,笑著看那群殺了自己的人自取滅亡。
然後把那些人,一個一個的拖進十八層地獄裡陪他。
是什麼時候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呢?
大概是十六歲吧,早就忘記了。
但那時驚恐的心情至今還記得。
從小玉天寶就是個心思比別人多一些的孩子,也比別人敏感一些。
慧極必傷。
所以他的身體一直不好,一直到六歲都沒開始習武。
可他的腦子很好用,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唐詩,八九歲就可以嫻熟的做文章。
看過的東西能過目不忘,對於種種人情來往,勾心鬥角一點就通。
玉羅剎也從不拘著他,西域魔教藏書樓的大門從來對他都是敞開的。
在十六歲以前,他所受到的所有教育都告訴他他會是玉羅剎未來的繼承者,是他父親的延續。
他要做一個很好很好的統治者,才能不墮了他父親玉羅剎的威名。
這就是他努力再努力的原因。
他的身體不好,注定了在武道一途上難有成就,那就只好在其他的地方謀求補足。
從來不會有人知道他看見死人就想吐,最討厭的就是讀書,面對著教內教外的虛偽嘴臉就手癢想抽人。
可是他不可以。
西域魔教的少教主不能是個看見死人就不行的軟腳蝦,不能是個胸無點墨的草包,更不能是個耿直的過了頭的傻子。
所以他只能忍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因為這世界上,他最怕的,就是他最崇敬的父親,對他流露出哪怕半分的不滿與失望。
所以所有人都會說少教主年紀小小便御下有術,處變不驚,頗有乃父之風。
他可以對天發誓,那天他偷偷截下給玉羅剎的密信真心只是想看看最近父親在忙些什麼,有什麼自己能暗地裡幫上些忙。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幹了。
現年十六歲的玉天寶手裡已經培養出了一批只對他忠心耿耿的勢力,有的就連他的父親都不知道。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少年人的自尊和驕傲。
信是來自於中原燕北的萬梅山莊。
他幾乎從未聽過這個地方,也不記得西域魔教和它有半分生意往來。
事實上信上也沒寫半點公事,而是詳細記載了一個叫做西門吹雪的少年人的生活日常。
信很厚,就連每餐吃了些什麼,練了多久的劍都會詳詳細細的記錄下來。
玉天寶突然就意識到那些頻繁的發給玉羅剎的密信裡,最起碼有一半以上都是這樣的內容。
西域魔教到底有多少對外的事務嚴重到需要以密信急告的他也知道的七七八八,以前......以前不過是潛意識裡的自欺欺人罷了。
因為那個叫做西門吹雪的少年,和他同歲。
而寫信來的人,是玉羅剎的心腹,「戰死」在了西域諸國混戰中的前任左護法,現任左護法的師傅。
渾渾噩噩的重新封好信,囑託送信人及時把信送到玉羅剎手裡,切莫露出什麼破綻。
看上去和平時無二,但此時他的心裡,已是紛亂如麻。
以玉天寶的頭腦,這些事情串一串真相已是呼之慾出。
只是人啊,總有垂死掙扎的毛病。
玉天寶寫了封信交給自己手下藏的最深的勢力,讓他去燕北,親眼看看那個叫做西門吹雪的少年。
看看他同玉羅剎有著幾分相像。
也讓另一批人,去到西域諸國查訪,去問問當年,是不是有一個西域和中原的混血,眼睛翠綠的嬰孩被人帶走。
他佈置下去任務的第二天,他就被告知那個幫他截了密信的下人還有送信人都死了。
對外的理由是他們壞了規矩,被處死了,但是玉天寶無比清醒的認識到,這是玉羅剎給他的回應。
是的,你不是我的親生子。
不是親生子,他卻要面對無數的課業重壓。
不是親生子,他卻要每天強笑著和一群又一群的老狐狸玩弄心計。
不是親生子,他卻要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明槍暗箭。
而他的親生子呢,住在遠離西域的中原地帶,過著舒服的生活,可以做他喜歡做的事。
想練劍就可以練,想學醫就可以學。
沒有橘子皮臉的老匹夫對著他管頭管腳。
沒有父親滿後院姬妾各懷心思的拉攏陷害。
沒有永遠看不完的帳冊永遠處理不完的各種爛攤子。
但是,不是親生子,玉羅剎卻將他養的千嬌萬寵。
不是親生子,卻讓整個魔教尊他為少教主。
不是親生子,卻又手把手的教他如何駕馭人心,穩固權位。
想到這裡,玉天寶的臉上完全失去了血色。
他出生時恰好是西域諸國亂戰的時候,玉羅剎的魔教也才剛剛站穩腳跟,魔教內部勢力紛雜,亂的很。
甚至一直到了現在,下面的長老也沒怎麼安分過。
一個沒有自保能力的嬰孩留在教內,玉羅剎也不能保證能完全護其周全,毫髮無傷。
所以玉羅剎乾脆釜底抽薪,用狸貓換了太子。
這世上,還能有比豎個擋箭牌更好的計謀嗎?
狸貓幫太子擋掉所有的陰謀,處理乾淨全部可能的叛亂者,把教裡亂糟糟的生意整理的蒸蒸日上。
等到教裡變成了教主的一言堂之後,他這個已經失去作用的狸貓還能活的下去嗎?
或者說,他這只比正牌太子更得人心的狸貓,在玉羅剎心裡早就已經是個死人了吧。
這兩個人的死,不過是玉羅剎給他的一次小小警告。
從小到大的信仰崩塌的感覺如何,玉天寶這輩子都不想再去回憶第二遍。
從那天開始,他就臥病在床,拒絕處理任何事務。
他是真的病了,渾身上下提不起一點力氣,昏昏沉沉的時睡時醒,只恨不得一閉上眼睛,就能長睡不醒。
然後,他收到自己派出去的手下的回音。
兩封信,一封來自燕北,一封來自大食。
沉默的看了半晌,他連拆都沒拆就燒掉了那封來自燕北的信。
說他任性也好,自欺欺人也罷,他現在不想知道半點西門吹雪的消息。
看著信在燭火下燒成灰燼,他拆開了另一封信。
他在那封信裡,看到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母親是胡姬,父親是個商人。
一個浪蕩成性,一個妻妾成群。郎有情,妾有意,順理成章的勾搭成女干,春風數度。
然後就是諸國混戰,商人急急忙忙的逃回中原,路上被打劫的殺了。
胡姬在此時才發現自己已經身懷六甲。
而和她的國家交戰的敵國向來有規矩,從不殺孕婦和小孩。
所以他才被胡姬留下來做了保命符。
胡姬的國家敗了。
胡姬在一個雨夜生下了他,也許還有些母性的殘留,孕期裡對他極度怨恨,如果不是被迫早就打掉他的胡姬強撐著將他託付給一個村子才嚥氣。
胡姬生的深目高鼻,還有一雙和玉羅剎相似的翡翠色眼睛,而商人竟然是西門吹雪母親的遠房親戚。
還有比他更合適的狸貓人選嗎?
所以出生一個月不到,他就被玉羅剎帶到了魔教,開始冒牌少教主的生涯。
這個任務,本就是他的試探。
西域有無數的孩子符合他所說的情況,又怎麼可能查的這麼清楚。
這只是玉羅剎對他的試探的回應,明明白白的告訴他,他手上的勢力也是他手上的勢力。
他根本不能反抗。
這些年來,他的努力在玉羅剎眼裡,也不過是一場逗他發笑的滑稽戲。
生病期間,玉羅剎也來看過他。
他對著玉羅剎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火,他把所有手邊能碰到的東西都向著他扔過去,吼叫著讓他滾出去。
但是當人真的出去了,室內空無一人時,眼淚就那麼猝不及防的流了出來。
他知道真相之後唯一的一次哭泣。
哭誰呢?是蠢的要死的自己,還是被丟在萬梅山莊從沒見過父親的西門吹雪。
他們兩個都是一樣的可憐。
怨誰呢?
自說自話的安排了他的人生的玉羅剎嗎?
可是沒有玉羅剎,憑他這種身體也許早就死在了戰亂中。
還有那十六年的疼寵,無論真情還是假意,在那十六年裡,玉羅剎在他的生命裡扮演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父親。
也許他真正怨恨的,是那個根本做不到仇視玉羅剎的自己。
這也放不下,那也放不下。
他選擇放棄自己。
整日整日的酗酒,泡在大大小小的賭場裡,他表現的好色,貪婪又淺薄。
唯獨對教內的清理,他做的一絲不苟,不眠不休。
所有人都在議論嘆息他的墮落,他卻只希望玉羅剎能看在他識時務的份上在最後留他一條性命。
他的後半生只求半畝薄田,草屋一間,如此而已。
這個本來就破爛的身子,在這麼折騰之下也早就開始抗議。
一個活不過四十的玉天寶,能不能換玉羅剎對他網開一面,他自己都沒有把握。
這是一場賭博,玉天寶則是那個賭紅了眼的瘋狂賭徒。
他就這麼自己作踐自己折騰了八年,到了後面每一天都過的像是地獄。
他越來越像玉羅剎手裡的一把好用的刀,往昔的溫情早已不見蹤影,只有冰冷的要求和命令。
也好,這樣他們都比較安心。
有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那個紈袴無能的玉天寶究竟是他演出來的,還是真的存在的。
紈袴玉天寶多舒服啊,每天想幹什麼就干什麼,可以喝酒喝到醉死,可以在賭場裡一擲千金,看誰不順眼想打就打想罵就罵,自會有人為他收場。
看煩了賬本就撕了燒火烘山芋,練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沒人管。
他知道自己似乎哪裡不對勁,出了問題,但又有什麼關係呢?
畢竟比起少教主玉天寶,紈袴玉天寶過的幸福太多。
然後就是玉羅剎假死,長老叛亂。
這代表著玉羅剎決定犧牲掉他。
誰讓他是一顆已經沒用的棋子呢?
這場賭局,他輸的一敗塗地。
他會跑到中原,只是為了看看風景而已,若是死之前,連西域都沒出過,他不是太可憐了些。
一條命而已,他輸得起。
他在銀鉤賭坊脫手了自己手頭的羅剎牌。
他對他們的打算一清二楚,可他還是那麼隨手的丟下了自己最後的保命信物。
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曾經那麼渴望活下去的自己,現在竟將死亡看作是一種解脫。
長老的劍術不錯,一劍穿胸,死的時候他沒受多少罪。
這一回,他把欠著玉羅剎的一次還清。
來生,只求別讓他再遇見這麼糟心的事情了。
不過壞事幹盡的他,有沒有來世還說不準呢。
倦意來襲,現在先讓他好好的睡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