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冬至之日,一年之中最冷的時候,太陽老晚老晚才從地平線拖著腳步爬上來,光彩晦暗陰沉沉籠著萬物,哪怕是煙雨秀美的江南,到了冬日也要沾染上幾分冰涼黯淡,空氣中亦是熏上黛青的霜色,橋邊蘆葦飄揚,無端浸入江水的淒寒。
然而對於每一個嗜魚的老饕,冬至前後稱得上是他們靜候大半個秋天乃至於一整年的狂歡——秀野橋下的四鰓鱸魚,終是慢吞吞地長到了能吃的長度。
每當秋風一起,楚留香就要像季鷹先生一般,生起了蓴鱸之思,懷念秀野橋下鮮美軟嫩的鱸魚,便啟程遠行南下,停在擲杯山莊小住幾日。
擲杯山莊在松江府城外,距離那秀野橋不足三里,那四鰓的鱸魚離了水送到這裡,仍是活蹦亂跳,只片下來生吃亦極是美味,不過冬至時節,果然還是要一盅暖暖的鱸魚膾才稱得上享受。
鱸魚膾會做的人多,做得好的人卻少,而這擲杯山莊的左輕侯左二爺除了掌法冠絕江南之外,一手烹調的鱸魚膾更是一絕。
然而這件事知道的人雖多,能嘗得到的人卻是少之又少,楚留香正巧是其中之一。
左輕侯是江南有名的大豪客,滿江湖的人都知道,若你身在江南,遭逢了什麼難事無處寄身,皆可投奔擲杯山莊,無論是停留數日暫時休憩,亦或是留在那裡做個門客,都能在那裡得到最好的招待。
這裡有江南最美的歌妓,最醇的美酒,馬廄裡有天下難求的千里馬,大廳中也有最風雅的食客。
此時,還有整個江南最難得的稀客。
花滿樓恰好在今日送來了節禮。
新年將至,花家也免不得要給各家送去年禮或是回禮這些人情來往,身在江寧的花滿樓自然要替著家裡走上幾家親朋故舊。
其中江寧一帶最重要的,便是左輕侯左二爺,這位豪紳昔年也是縱橫江湖的俠客,同花如令相交莫逆,若非這八字合不上,花滿樓說不得就得多上一門娃娃親了。
花滿樓還未坐多久,就又有下人來報,李家的李少爺也帶著節禮來了。
左輕侯大笑:「你們這還真是有默契,莫不是說好了不成?」
「那你可真是冤枉我們了。」李尋歡跨門而入,身邊一個八九歲的孩童抓著他的衣角,踮著腳尖努力跨過大廳高高的門檻。
那孩童年紀雖小,已是生得眉眼俊秀鐘靈毓秀,一雙眼睛靈動乾淨,對著滿廳的人也不怯場,大大方方躬身行禮,嘴裡流暢的說著拜節的吉利話,笑起來像撒了好幾把糖,甜得快要了人的命。
左輕侯算算年紀也是將要做爺爺的人了,對著孩童自是喜愛非常,掏出一大把金錁子塞進他手裡,笑得臉上皺出道道細紋。
孩童回頭看看李尋歡,見他含笑點頭,才脆生生道了謝,把金錁子塞進自己身邊的錦囊裡,裡面已經塞了好些份量不大的金銀,顯然是跟著李尋歡四處走動時得的。
「你且自己去玩吧。」左輕侯摸摸孩童紮著兩個小角的腦袋,一臉慈祥。
孩童看看外面,又瞄了瞄李尋歡,院中落了積雪,幾隻鳥雀在雪裡蹦蹦跳跳尋找食物,極是挑動孩子的心思。
「去就行。」左輕侯豪爽地拍拍他,大笑道,「李二聽我的,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他不敢訓你的。」
李尋歡摸摸鼻子,苦笑道:「想去便去罷,我要是不答應,左二爺不得好生教訓我一場了。」
孩童這才眼睛一亮,高高興興地跨過門檻跑了出去,追著滿院鳥雀跑了出去,兩個小角扎的不甚結實,跟著他的動作一抖一抖,像是下一刻就會散開。
這般少年天性,大抵也就只有孩童還能有了,廳中三人不禁笑起來。
「不過李大哥,小雲也四五歲了,你將他拘得這般緊,未免也太……」花滿樓嘆氣。
「他現在正是心性不定的時候……」李尋歡皺眉,無奈道,「詩音都快把他寵到天上去了,我那妹夫又是個對她俯首帖耳的,自然是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我再不嚴加管教,哪裡對得起林家二老。」
「行了行了!」左輕侯說道,「你就別埋怨你那妹夫了,能把小雲送到你這裡,說明他還是有點頭腦的,而且他這用情至深的毛病,你敢說你看著不歡喜?」
「當然是歡喜的……」李尋歡頓了頓,「畢竟詩音也算我看著長大的啊……」
當年林家二老逝世,留下林詩音一個孤女託付給李老爺子,林夫人乃是李老爺子嫡親的姐姐,照輩分算,林詩音合該喊他一聲舅舅。
李老爺子本來是打算做主為她和自己的兩個兒子之一定下婚事,好叫她後半生也有個保障,不過這長子早早有過指腹為婚的未婚妻,次子又是高僧親口判下的不宜過早訂親,加之林家尚留了萬貫家財,打秋風的遠房親戚怎麼會願意眼看著肥水流了外人田,幾番鬧騰李老爺子只得悻悻作罷,轉而立下字據,將李園做主給了林詩音當嫁妝,自己一家搬去了離此不遠的李家老宅,又將林家家產當眾盡數清點封箱,等到林詩音出嫁之時為她湊足了十里紅妝。
為了姐姐的女兒,李老爺子也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至於差點和林詩音訂了婚的李尋歡……少年意氣最是爭強好勝,若不是李家老宅就在桃花堡邊上,走路也要不了多久,若不是當年花滿庭同他旗鼓相當日日在他面前尋釁,說不得這日日紅袖添香的日子還真能讓他生出幾分曖昧的心思。
然而事實就是,李尋歡在江南的時候幾乎天天跑出去和花滿庭折騰,像個鬥雞一樣各種攀比文章,恨不得就住在書房裡把那一本本聖賢書給吃進去,況且男女七歲不同席,他對林詩音僅有的印象也就是個瘦瘦小小的丫頭片子,當個妹妹寵著就是,等入京趕考之後,那就是好幾年才能見上一面,直到家裡一封信送到才恍然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姑娘都到了嫁人的年紀了。
林詩音就更不用說了,沒有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日子,剛住進李家又沉浸在喪父喪母的悲痛無依之中,她連李尋歡的臉還沒記住那個小哥哥就進京趕考去了,比起李尋歡,她倒是更依賴收留了她的李老爺子,當真把他當做父親一般恭順侍奉,出嫁那天握著他的手哭得快昏過去。
她嫁的龍嘯雲是個江湖人士,孑然一身浪跡天涯,一身功夫勉強排的上一流末尾,救了馬車翻在路邊的林詩音,一見傾心之下竟是大著膽子上門求了親,李老爺子本是看不上這樣的莽漢,他給這個侄女挑中的無不是簪纓世族世家子弟,不說像他兩個兒子一樣至少也是相貌俊秀飽讀詩書,和那龍嘯雲是南轅北轍風牛馬不相及。
怎奈何龍嘯雲就一個倔字,一次不成就兩次,兩次不成就三次。
他說此生只此一人,不納二色,他說自己願意讀書從商,不再涉足江湖,他說得動聽,李老爺子沒動心,林詩音在屏風後頭聽得卻動了心。
她從來都是極聰慧的女子,很清楚自己的身份看起來不低,真正的世族願意娶她的卻少,更多的都是為了她的嫁妝財產,何況世族少不了三妻四妾勾心鬥角,終日困於後院的日子非她所求。
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這人既是敢於這麼說……林詩音扭扭帕子,心下有了盤算。
再後來,林家小姐帶著十里紅妝嫁了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人,新郎騎在馬上,笑得見牙不見眼,別人嘆息這小子當真是走了狗屎運,只林詩音才知道自己冒險做下的決定有多明智,天底下能得幾人對你深情如許數年不變,心甘情願荒廢了苦練的武藝行商讀書,對著滿船花娘面不改色地跑回家只為了給她帶一小盒黃豆酥。
李老爺子吹鬍子瞪眼了一陣子,等到這侄孫都落了地,也就借坡下驢緩和了關係。
就連年節之日,也都叫李尋歡帶著龍小雲四下走動,提前積攢下人脈關係。
而此時,龍小雲正趴在屋前簷廊之上,好奇地看著眼前燒火的男人。
他一路追著幾隻雀鳥,跑啊跑跑迷了路,暈暈乎乎不知怎麼的就走進了這間院子。
院子裡栽著梅樹,開得正好,梅花落在雪上,根本分不清哪裡是雪哪裡是梅,龍小雲扒在院門上看了好一會,搖頭晃腦似模似樣背了首新學的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
背完他自己都忍不住嘿嘿笑了幾聲,就聽見幾下擊掌的聲音,他踮著腳尖看了半天,才透過梅花的枝椏看見簷廊下坐著個人,裹一身素白斗篷,對著燃著正旺的火盆烤火,身邊放著一個素白酒盅,斜插著一枝梅花。
對梅賞雪,最是風雅不過,龍小雲曾經被李尋歡拎著壓在院裡,一邊看雪一邊聽他講人情事理,也算終日苦讀中難得的娛樂,看到這個場景,他不禁歡欣雀躍,費力地跨過院門,邁著小短腿跑過去,跑得有些急了撲通一聲摔在地上,只聽得耳邊低沉的笑聲,像是前些日子隨著母親禮佛時聽見的鐘鼓,極是好聽。
他爬起身,晃晃腦袋,兩個小角本就跑得微散,一晃更是不成樣子,頂著一腦袋亂毛跑到簷廊邊,簷廊為了賞雪建得高,他又矮小,努力踮著腳仰頭去看那人,不禁有些訝異地瞪大眼睛。
這人,生得可真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