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離了連雲寨向西,沿著大沙漠行上些日子,就能從滾滾黃沙之中隱約看見一大片綠洲的影子,綠洲上錯落著大大小小的營帳,營帳頂上立著豔紅的旗子,迎著秋風瑟瑟作響。
此時的綠洲也枯得差不多了,草干黃貼伏在沙地上,樹木的葉子凋得乾乾淨淨,踩在地上不再能感受到草地絨絨的觸感,只有乾硬的土地混著粗糲的沙子,幾片連在一起的湖泊水位下降,水面深深凹在湖岸之下,泛著蒼茫的波光。
蘇幕遮在這裡見到了他要找的人,青年盤腿坐在沙地上吹笛,笛聲悠揚婉轉,聽到腳步聲,他停住笛聲,揚眸抬臉,還未說話臉上就掛起了笑。
那並不是非常讓人舒服的笑容,慵懶又陰毒,像是搖晃著尾巴準備飽餐一頓的毒蛇,無形的目光粘膩著纏繞而上,叫人後背發麻。
「你來找我,這可真是難得。」他的嗓音悠揚華麗,或者說他整個人,都是幾近奢靡的華麗,眉眼是工匠用一生心血雕琢而成的華貴,唇色殷紅,一雙眸子是上等玻璃種翡翠才會有的通透瑩潤,隨意盤腿坐著,荒蕪的草地也被他映成了金碧輝煌的宮殿。
蘇幕遮席地而坐,支著一條腿,踹了踹他:「怎麼,我還不能來找你了?」
「當然可以。」青年懶洋洋踹回去,「只要你肯給錢,什麼時候來找我我都是歡迎的。」
「嘖。」蘇幕遮挑眉,「你的黃金還沒湊齊?」
青年搖搖頭,「都湊齊了,就只等著他了。」
「你都湊齊了還問我要錢?」蘇幕遮挑眉問道。
「雖說聘禮湊齊了,不過他那麼能花錢,我得多存一點。」青年回答道,他天生有一種賺錢養家的使命感,賺完了萬兩黃金的聘禮錢還要接著賺生活費,畢竟那人過得向來優渥,不多攢些錢還要他來西域過苦日子嗎?
而且萬一被嫌棄窮,那人跑掉了怎麼辦。
「你這種表情啊……」蘇幕遮嘆氣,「讓他看見了立刻得嚇得離你遠遠的。」
「我什麼表情?」青年無害地眨眨眼,斂去滿眼的癲狂,抿唇微笑,純良乾淨一如當年杏花微雨,落花初逢,滿池春水落上幾點紅,在人心口勾起漣漪層層。
蘇幕遮抖了抖,淡淡道:「你就沒有想過他不會來?」
「想過啊。」青年撐著下巴,仍一臉無辜的笑容,只有眼睛裡流瀉出些許狂熱,「要是他不來,我就去找他,給他造一個金屋子,廢了他的武功,把他關進去,鎖起來……萬兩黃金,一定能造一間很漂亮的屋子。」他頓了頓,又道,「黃金很襯他的皮膚,多做幾條鏈子給他掛上,會很好看吧……」
「你這副樣子,我看你是巴不得他不來才對。」蘇幕遮無語道。
「我沒有啊。」青年快速藏好眼中的狂熱之色,說道,「要是他肯來,說明這些年他也是記掛著我的,我只會是喜不自勝,恨不得把他供在神龕上。」
蘇幕遮沉默,在心裡呵呵兩聲,那人要是不記得他才怪,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派下屬監控著那人,用盡一切手段排除掉所有可能存在的情敵,招惹上這種人,那人是得心多大才能把他給忘了。
「對了,你來找我什麼事?」青年問道。
蘇幕遮伸出一隻手,只見手腕處盤踞著一段青紅色的凸起,隨著心臟跳動一鼓一鼓,撐得手腕處薄薄的皮膚幾欲破裂。
青年眯起眼,笑得別有意味,「情人淚……嘖嘖嘖,沒想到啊沒想啊,有一天你居然會因為這玩意求到我頭上來……」
情人淚,若是心頭無情哪來的淚,蘇幕遮能為了這個找到他,唉喲喲,親眼看著蘇幕遮跟塊木頭似得過了十幾年,青年心裡的好奇瞬間被提到了頂點。
「錢不是問題,把它取出來。」蘇幕遮不適地皺眉,要不是這人是整個西域最好的蠱師,他是絕對不會來找他的,不為別的,這人興趣來了時就像條尋到獵物的毒蛇,無孔不入百般算計,不達目的誓不到罷休。
「不如這樣,你跟我說說你那位,我就免了你這一次的價錢?」青年摸著下巴,一點也不在意蘇幕遮身上驟然陰冷下來的氣場,「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護食呢,我又不跟你搶,小奶狗。」
他話音未落,但見眼前白光乍現,蘇幕遮已然抽刀揮了過去,他的刀快,青年的速度更快,他當真仿若一條滑膩的蛇,順著刀勢輾轉而上,一把握住蘇幕遮的手腕,「怎的脾氣那麼大,中原人膽子可小得很,你這副樣子可是會嚇壞他的。」
「他不會。」蘇幕遮另一把彎刀出鞘,青年輕飄飄地點地後移,渾身如同沒有骨頭一般在蘇幕遮密集如雨的刀勢之中閃避,神情很是輕鬆,還有心情開口揶揄蘇幕遮:「很有自信嘛,看來你那位還真是不一般,能把你迷著這般神魂顛倒。」
「你這麼說,」蘇幕遮刀勢驟然加快,若剛剛是雨,那麼現在就是霧,辨不清實虛,卻把你圍得毫無退路,刀光一轉斬下青年的袍角,「就像你沒有被迷得失了魂一樣。」
「我當然沒有。」青年身形暴起,眼中只見人影微動,他就已站在了蘇幕遮幾丈之外,臉頰緩緩劃開一道細細的傷痕,血跡一絲一絲滲出,「我只會等著他自投羅網,教他一輩子都離不開我。」
見蘇幕遮又要舉刀,他趕忙說道:「我可不打了。」他認輸認得痛快,論打鬥他一個專長玩蠱蟲毒物的當然打不過蘇幕遮這種專業的殺手,面對蘇幕遮玩一樣的刀勢還能勉強應付應付,一旦認真起來他要不了五十招就只剩挨揍的份了。
他們倆一個左護法一個右護法,當年剛剛被玉羅剎撿回去的時候打過不知道多少遍,每一次都是他被打得鼻青臉腫一身刀痕,扭頭給蘇幕遮的飯菜裡加點料報復回來,認輸的話講起來那叫一個流暢自如。
蘇幕遮收刀回鞘,兩人又重新坐回地上,青年從懷裡摸出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執著蘇幕遮的手腕反覆打量,遲遲不肯下手。
「你能不能快一點?」蘇幕遮問道。
「難得能在你身上動次刀子,你讓我好好享受一下。」青年白了他一眼,伸手小心摸了摸凸起處,「你居然把蠱蟲逼到了這裡才讓我下手,明明在心脈處我也是能處理的。」
「我怕你順便把我的心臟給割下來。」蘇幕遮淡淡道,,「真當我沒腦子嗎?」
「你怎麼就這麼聰明呢?」青年遺憾地嘆息,指尖擎著小刀,在蘇幕遮腕上一劃一挑,整個過程如兔起鷂落,還未察覺到刀鋒入體的冰涼疼痛,一隻翠色蠱蟲已經落在了他的手上,傷痕也不過將將劃破皮膚,甚至未曾觸及肌理,一寸不到的小小刀痕只少少血液流出,在蘇幕遮手腕處形成一道血線。
蘇幕遮舔了舔手腕處的傷痕,這種小傷連包紮都不用,要不了一天就能自行癒合。
「居然被你養得這麼胖,還真是相思入骨啊。」青年捏著蠱蟲,蠱蟲的表皮極為瑩潤,泛著玉色的光澤,整個身體鼓鼓囊囊,肉感十足,一彎一彎搞不明白自己為啥莫名其妙就離開了舒服溫暖的住處,尾巴末端的小尖刺抖個不停,左右晃動尋找著寄居地。
它這種蠱蟲生命力差得很,要是長時間沒有找到人寄居的話,表皮會很快干涸破裂,在外面化成一灘膿水。
「我手頭暫時沒錢,先拿這個抵著。」蘇幕遮取下彎刀上的另一塊翡翠遞給青年,他統共就這兩塊翡翠,還有一塊給了顧惜朝。
「你自己留著吧。能看見你這塊千年朽木發新芽,我也不算虧了。」青年沒接,把翡翠推了回去,「我還想過段安生日子呢。」
顧惜朝不知道這塊翡翠的含義,他可是門兒清,整塊大沙漠敢在翡翠上雕狼頭的只蘇幕遮一人,這兩塊鑲在刀柄上的翡翠昔年曾經是龜茲國貨真價實的國寶,蘇幕遮看著喜歡就搶了過來,龜茲國連個屁都沒敢放,還恭恭敬敬奉上了幾大車金銀珠寶——雖說轉眼就被蘇幕遮散了個乾淨。
翡翠上的雕刻讓西域最好的雕師忙活了近三年,每一根毛髮都清晰可見,這樣子的翡翠自然堪稱絕世珍品,而它的意義更加讓人垂涎。
——只要你帶著這塊翡翠,整塊大沙漠的所有勢力都會對你俯首帖耳惟命是從,任何一個走在大沙漠的人都認識這個標誌,也沒有任何人敢於去仿冒這個標誌。
蘇幕遮在大沙漠裡的名氣,是實打實用血和屍體堆出來的。
「不要就算了。」蘇幕遮把翡翠重新摁回刀上,刀柄暗含一個機關,摁進去之後翡翠就會被牢牢卡住,輕易拿不下來。
「你就這麼走了,都不去看看你那群狼?」青年撐著下巴目送蘇幕遮離去,揚聲問道。
蘇幕遮腳步不停,回答道:「要是速度快的話,今年說不定能和他一起過年。」
青年臉一僵,他的那位最快也要明年這個時候才能到,今年的春節就別想了,這種□□裸的炫耀!
他恨恨咬牙,決定不提醒蘇幕遮他的袍子上沾滿了枯草。
反正也是剛才蘇幕遮自己砍下來的,自作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