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氣氛一時冰冷下來,將圓的月亮寂寥灑下些光輝,照的兩人的臉色皆是慘白,風吹過樹枝,層層樹葉沙沙作響,蟬鳴陣陣,院中淺淺的魚池裡幾條錦鯉時隱時現,魚池極淺,深不過至膝蓋,魚兒游動時劃開水面的聲音,大夏天的竟是硬生生讓人生出幾分寒意。
「怕,當然是怕的。」南王世子說道,「但是我還真的不怎麼後悔。」他的面容毫無血色,嘴唇微微有點發抖,但是他背脊挺得很直,強迫自己看著蘇幕遮的眼睛。
蘇幕遮看著他,那是一張跟自己幾乎沒有任何相同之處的臉,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們身上某些地方極為相似,滿頭冷汗又強裝鎮定的樣子叫他微微扯起一個笑:「也是,若是我,我也不會後悔。我只會可惜當時怎麼只是把人丟進了水裡,而不是一刀了結。」
南王世子道:「也許是因為我有一個太蠢的母親,才沒下手殺了你。」多蠢的女人啊,會被個下九流的西域歌女壓得喘不過氣來還一心認為對方是自己的好姐妹,被枕邊人算計了性命還心心唸唸著自己丈夫的安危,對著自己還能毫無保留的付出一腔母愛。
才讓自己心裡滋生出滿滿的陰翳,想要用這世間最可怕陰狠的手段折磨自己的敵人,讓他們在無盡的痛苦中死去,無論對著誰,心裡也沒有半點暖意。
「你恨南王?」蘇幕遮問道。
「不恨。」南王世子說道,「我只是想把他弄死,再礙不了我的眼。」他頓了頓,頗為遺憾地接著道:「只可惜大業未成,他要是死了著實麻煩。」
蘇幕遮道:「這麼看來我把你殺了,倒是給皇帝省了一樁麻煩事。」
南王世子笑道:「但是你甘心嗎?如果我成就了大業,就能把南王殺了,到時候他後繼無人,我把誰過繼給他都行,而那時無論你是想在族譜上加個人,還是加個牌位,誰都阻止不了你。」他見蘇幕遮仍一臉不為所動的表情,又添了一把火,「你要是擔心那位花公子,那麼大可放心,花家李家可全是棟樑之才,我還沒蠢到會自毀長城,將來就是要什麼賜婚聖旨我也是能給你弄出來的。」
他許下的條件著實誘人,蘇幕遮半眯起眼似是陷入了沉思,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作為回應。
南王世子見他意動,趕忙再接再厲道:「那位夫人昔年也是南王面前一等一的得意人物,卻叫你落到眼下這般境地,你就當真甘心?天子無才無德,我又萬事俱備,你……」
他話沒說完,就被蘇幕遮一腳揣進了身後淺淺的魚池裡。
「我甘不甘心,關你何事?」蘇幕遮慢慢走過去,踩著他的腦袋硬生生把他的臉摁進了魚池裡,多虧南王世子生性多疑,特意把院子周圍的人遣得一乾二淨,即使是大聲呼救,想讓人聽見也很不容易。
「你……咳咳……你……」南王世子撲騰著冒出頭,剛張開嘴就又被蘇幕遮踩了下去。
看看南王世子面前扒拉著池邊的手,蘇幕遮不等人緩過氣,就想也不想就一腳踹過去,把人踹到了池中心,他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在南王世子眼裡卻是比惡鬼還要可怖,在池中心勉強尋了個著力點連站都不等站穩就連滾帶爬地往另一邊跑,跌撞進水裡被池子裡受驚的錦鯉扇在臉上,端的是狼狽不堪。
「我要如何,閣下管得真寬。」蘇幕遮撩起袍角走進魚池,他的動作很優雅,不緊不慢步步行來,把南王世子駭得幾近窒息。
他完全算錯了,這人根本就不是什麼高官厚祿能打動的,鐵石所鑄的心腸只讓人覺得可怖,他哆哆嗦嗦往後退了兩步,左腳絆右腳栽進了池子裡。
「你可太不小心了。」蘇幕遮笑著走近他,居高臨下看著那人的面容,許是因為有點子血緣關係,在旁人眼中並無相似之處的二人實際上有著非常相近的輪廓,此刻不安的跌坐在池水裡,腦袋上頂著水草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又有點可憐。
他看了很久,看著南王世子的眼神從驚恐到絕望到癲狂,心裡翻湧的情緒漸漸歸於平靜無波,既不高興,也不憤怒,甚至他在某一剎那覺得有些意興闌珊了。
不知為何,就沒有了任何再動作的慾望。
他嘆了口氣,轉身邁出池子,濕漉漉的衣角在水中劃開迤邐的痕跡,魚兒紛紛受驚游遠,雪白的袍角上滿是池水,拖在地上沾滿灰塵,髒兮兮地把地上塗滿怪異如圖畫般的濕跡。
蘇幕遮感受到一種無法言語的疲憊與無奈,他很少會有這種情緒,只有在面對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內心,面對那些完全無法依靠自己的意志去改變的東西時,這種情緒才會從內心最陰暗處攀爬而出。
大概是同花滿樓在一起久了,他也變得脆弱了,這些莫名其妙地情緒竟然第一次,從內部讓他感受到了傷害。
然後他就當真看見了花滿樓——他們住的小院子種了許多高大的樹木,枝葉掩映遮擋住月光,雖然如此在夏日裡是個絕好的休憩之處,但是也顯得格外幽暗,棲在樹上的蟬叫得聲嘶力竭,樹葉沙沙作響,轉過小路兩道彎,眼前就忽地跳出來一道明亮溫暖的光彩。
深夜的房中還亮著燭火,屋前似是生怕人看不見路又點起兩個燈籠,花滿樓在小院的空地處支了一個軟榻,手裡拿了本書靠坐著,他好像已經很困了,眼睛半開半合,指尖在書頁上胡亂劃著,顯是什麼都讀不進去的。
察覺到蘇幕遮靠近的氣息,花滿樓才猛地打了個激靈清醒過來,拍拍臉笑道:「你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蘇幕遮想要這麼回答,但是開口才發現喉頭梗塞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心口悶悶的泛著痛楚,眼睛卻乾澀得流不出半滴淚水,一直以來內心深處渴盼的就是這個吧,被柔軟而溫暖的光輝照耀著,能有一個人向他招呼一句你回來了,像小時候扒在牆頭看到隔壁人家的孩子,玩得髒兮兮得跑回家,家裡總有人拎著他的耳朵慈愛地笑罵著招呼他,這是彼時尚且稚嫩的心裡第一次模糊地烙刻下關于歸屬的渴望。
燈火跳躍而溫暖,燈火下那人的面容也變得溫軟而不明晰,一點一點與埋在心底封死的模糊身影重合。
「阿蘇?阿蘇?」花滿樓叫著蘇幕遮,但是蘇幕遮卻沒有回應他,蘇幕遮此時只看得到他的雙唇開開合合,腦子裡卻攪成一團漿糊完全無法反應。
想要更多。
我想要更多。唯有這樣的念頭在他的心裡慢慢變得堅定而清晰,內心裡有什麼叫囂著破籠而出,讓他的眼底泛出一層薄薄的紅色。
更多的……更多的……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抱住花滿樓,直愣愣地盯著那開開合合的嘴唇,淺淺的紅色,讓他從心底感受到乾渴與渴望,碰觸到時微濕的柔軟,又帶著讓他幾欲落淚的暖意。
花滿樓被唇上驟然覆上的柔軟嚇得一僵,蘇幕遮親得很用力,他甚至已經不是在親了,而是在撕咬吮吸,一縷縷血腥氣往喉嚨裡鑽,蘇幕遮就像循著血的野獸,舌尖探進去,勾纏舔舐,蠻橫中又透著極盡的纏綿。
這個吻,就好像他的人一樣。花滿樓唇齒間溢出幾近喟嘆的聲響,從想明白自己心意的那一天就早知道少不了此刻,他順從著蘇幕遮的力道放軟身體,笨拙地回應那人熱情的進攻。
他們倆平日裡算得上極為親密了,就連陸小鳳有時候都要忍不住說上兩句,同出同入,同食同寢,只穿著褻褲在溫泉裡也泡過,但是這一場絕算不上多麼享受的親吻,卻讓他感受到比之前強烈百倍的親密感,如同有張一直以來隱隱隔在二人之間的窗戶紙被捅破了,他們無意識地架構起更為牢固的橋樑聯繫彼此。
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卻並非壞事。花滿樓如是想著,閉起眼反手摟住蘇幕遮。
唇舌交纏的遊戲,蘇幕遮感覺自己有些上癮了,他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樣黏在花滿樓身上,兩隻眼睛一直一直看著花滿樓,彷彿要把他刻在心裡。
連他也不知道,那一刻他的眼底,溢滿了此生從未有過的溫柔。
枝葉交纏,沙沙作響,好聽的緊。
盛夏時節的風,吹在濕透的衣服上,仍舊不可避免地帶著寒意,南王世子鐵青著臉換下滿是腥臭池水的衣服,將自己泡在溫度適宜的洗澡水中,暖洋洋的水舒緩了他冰冷僵硬的四肢,喉嚨還疼得要命,鼻腔氣管如同火燒,一呼一吸全是折磨。
他狠狠打在水面上,眼中滿是怨毒之色,「為什麼?為什麼?」他神經質地喃喃自語,「為什麼我是南王世子?明明長得一樣,為什麼我是南王世子?」他費力地咳了幾聲,胸腹處被踹的地方受了內傷,隨便一動就疼,疼痛讓他更加憤怒,他把身邊所有能夠碰到的東西掃在地上,把自己泡在水裡,一直泡到溫熱的水變成透骨的冰涼。
南王世子伸開雙臂讓婢女為自己更衣,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雙眼睛,亮得有些駭人。
「我不會讓你好過的。」他說著,僵著臉嘿嘿冷笑起來。
皇宮裡,皇帝冷著臉從太后的小佛堂裡走出來,他身上還有未散盡的血氣和陰冷。
「壽康宮今夜大火,太后與王安不幸葬身火海,朕心悲之。」皇帝乾巴巴地說著,身邊侍奉的小太監躬身奉上一塊雪白的錦帕,以供皇帝擦拭還向下滴著鮮血的手。
皇帝擦乾淨手,解下身上玄色的外袍,和沾血的錦帕一起丟進了小佛堂的大門。
「著令大理寺詳加勘察,定要查明事實真相,還二人一個公道。」他說著,將點燃的火把扔進了佛堂之中。
蒲團上伏趴著兩個人,王安背上插了一把匕首,匕首之上不見任何標記,但是無論大理寺卿怎麼查,線索都只會將他引向南王府。
佛龕之中,供奉著的佛像拈花而笑似是已看透世間萬物,烈火熊熊映得金身閃爍,更顯寶相莊嚴。
殺父弒母,往後還有手足相殘,皇帝攏緊衣襟轉身離去,大夏天的他竟從骨裡感到了無盡的寒涼。
往後,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