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這一覺睡了很久,一直到太陽照到眼皮上蘇幕遮才肯懶洋洋地睜開雙眼,盛夏時節的初晨,掩映在樹蔭下的小院別有幾分清涼,睡著的時候幾番動作,睡前還好好蓋在身上的綢被皺巴巴地夾在兩人之間,腿和腿之間露個頭,腰和腰之間露個角,兩人手足交纏,就算是醒了也不願意放開。
蘇幕遮半睜開眼,輕哼著在花滿樓肩頭蹭了蹭,「不想起……」
「那就再睡一會。」花滿樓閉起的眼睛輕顫,嘴角挑起一個慵懶的笑,「想來南王也是不會介意的。」
「但我睡不著。」蘇幕遮低笑,摟緊花滿樓的腰。
花滿樓仍閉著眼,說道:「不願起又不願睡,你可真麻煩。」
蘇幕遮支起身子探過頭去親親他長長的睫毛,笑道:「你嫌棄?」
花滿樓終於抵不住了,側過頭睜開眼睛,「我要是嫌棄你,你不是要鬧翻天去了?」
兩人湊在一起鬧騰了一會,把被子都折騰到了地上去之後,才安分下來抱在一起,蘇幕遮打著呵欠給花滿樓講了一段陳芝麻爛穀子的往事。
「還記不記得那本西域遊記。」他說道,「我娘就是那個西域公主,十幾歲的時候就國破家亡被商人買了回去做舞姬,被賣來賣去賣到了中原,只不過她長得漂亮,性子好,搭上了南王,南王就替她改名換姓進了王府,後來南王帶著她進了京,把她獻給了先帝。」
花滿樓點點頭,翻了個身和蘇幕遮面對面,溫聲道:「那你……」
「我也不知道,總歸不是南王就是先帝,她也只跟這兩個人睡過。」蘇幕遮說道,「不過先帝只把她養了不到兩個月,就讓人殺了她,所以她什麼都不知道,直到五個月之後顯懷才發現自己有孩子了。」他低下頭抵住花滿樓的額頭,「還得感謝她沒把我打掉,要不然我可見不著你了。」
花滿樓微笑,「我也得謝謝她才是。」
於是蘇幕遮高興地笑起來,在他頸側咬出一小片紅痕。
窗外陽光正好,蟬鳴陣陣,正是盛夏的好天氣。
盛夏的時節,最少不了冰,南王府地處東南,所有的冰全都是大老遠從北方千里迢迢運過來的,一路舟車勞頓,幾十斤的冰到了東南十不存一,因而這價格自然是居高不下。
尋常人家用不起,但是南王府的冰卻是斷不了的,尤其是南王現在的心頭肉公孫夫人處,小小的屋子裡就擺了四個冰盆,從屋子外頭進來只覺得暑氣為之一清,涼爽得讓人從心底裡竄出一股子舒爽。
公孫大娘側靠在軟榻上,輕薄柔軟的鵝黃色軟玉紗襦裙,外罩件天青色罩衫,更襯得她膚白似雪,聽得有人進來,才軟綿綿一眼掃過去,一雙星眸如水,唇角未語先帶三分笑,指尖細白如蔥,點向來人的方向。
「還要我三催四請才肯來,你當真是個冤家……」她的嗓音柔媚,你很難形容她的聲音如何,就像你很難形容第一縷春風劃過綠水之時內心泛起的漣漪。
「讓大娘等,可著實是我的罪過。」金九齡眉眼帶笑,半跪在她身前,輕握住公孫大娘柔白細滑的手,在她纖細的指尖輕輕親了一下,語氣端的是纏綿動人。
公孫大娘咯咯笑出聲,一手捂著嘴一手在金九齡額頭上點了點,柔聲道:「油嘴滑舌。」她的年紀已經不輕了,此時卻笑得像個十七八歲的懷春少女,兩靨泛著嬌媚的紅,雙眸水光漣漣。
「此心天地可鑑。」金九齡笑眯眯地躬身,掩住自己瞬間閃過寒光的眼神,「願為大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然後就可以把你送進天牢了。
「你的心意,我也是知道的。」公孫大娘眼光微閃,又道,「今晚又是月圓……」
「大娘不必擔心,我已全部安排妥當。」金九齡調整了一下情緒,抬眼之時眼中滿是溫柔,儼然一副可以為了她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樣。
「你素來是最妥貼的。」公孫大娘滿意地點頭,「還真是便宜了我那四妹。」她嬌笑著撫向金九齡的臉頰,這個男人生得俊秀而又武藝高強,說話做事皆合她心意,叫她當真喜愛的緊。
「大娘謬讚了。」金九齡微微側頭,躲開她伸過來的手,「情姑娘待我情深意重,此間事了後,還要請大娘來喝一杯喜酒。」他仍是笑意溫文,「到時還望莫要嫌棄金某備下的酒水單薄才好。」
公孫大娘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不動聲色地收回手,說道:「那可要看你怎麼討好我了。」她語氣不變,依舊是嬌柔慵懶的調子,眉眼裡卻多了幾分慍怒,金九齡生得俊秀又會討好人,待她曖昧溫存無微不至,可也只是曖昧溫存無微不至,他堅定不移互許終身的人永遠都是歐陽情。
「南王府的明珠,我已放在了老地方。」金九齡笑道,他當然要好好對待歐陽情,要不然怎麼在事情塵埃落定之後順理成章地引咎辭官,遠走西域——他可不想前腳剛辭了官,後腳就被江湖上的所謂「俠女」圍追堵截綁回去實踐一下自己究竟是不是柳下惠。
公孫大娘說道:「那你今天晚上再去找一趟蛇王,黑街的老大他做得太久了。」
金九齡笑著點點頭,即便是公孫大娘不說,他也要去找蛇王,東南一帶黑街的老大手上的東西皇帝可是垂涎很久了,一個公孫大娘換整個東南地下勢力歸順,這筆買賣絕對值當。
……
入夜的時候,蘇幕遮帶著花滿樓出了南王府,南王世子還病著,南王又被好幾個接連來訪的客人絆住了腳步,看那樣子不到天亮是散不了席的,餘下的人都沒有資格攔他們,拿著金九齡的手令一晃,門房就老實開了大門。
今晚正是月圓,城西的西園,是個大花園,現在天色已黑了大半,花園裡的人卻並沒有少很多,花叢間,樹蔭下,亭台樓閣裡全都亮著一盞又一盞明亮的燈光,天上月明星稀,地上亮著一地星光,晚風送來夜來香的迷濛香氣,還有醉人的酒香。
抬頭正看到月圓如冰盤,恰好掛在樹梢上,花滿樓摸著樹幹的紋路,忽地開口說道:「你帶我來這裡作甚?」
蘇幕遮說道:「因為今天這裡定會有一場好戲……當然,還因為這裡有一棵連理樹。」高大的紅木棉兩株交纏著長在一起,就像是一對在深情相擁的戀人,樹枝上掛著一條條紅色的綢緞,墨跡模糊,能隱約辨別出是一個個情人的名字。
花滿樓看不到滿樹鮮紅,卻能聽見綢條在風裡相互碰觸的聲響,不禁笑道:「我竟不知你何時有了這般好興致。」
「想有便有了而已。」蘇幕遮說道,「演員還沒到齊,不找點事情幹不是太無聊了些。」
「也是。」花滿樓欣然道,花了幾個銅錢從樹邊小販處買來一個綢布條,並不是什麼很好的料子,一般人家拿來裁新嫁娘的紅鞋面居多,幾個大錢一匹的布料,在這裡足足漲了十幾倍。
不過情人們啊,站在連理樹下,這冤大頭也當得心甘情願。
花滿樓在紅布一邊寫下蘇幕遮三個字,他的字端方清秀,行雲流水寫得格外用心,蘇幕遮扯著紅布另一頭,聚精會神一筆一劃寫上花滿樓的名字,來往遊人見他們這幅樣子也只是會心一笑,本朝並不禁男風,看到這麼一對有情人,多是由衷的祝福。
倒是花滿樓被看得有點害臊,匆匆忙忙掛好紅綢條,扯著蘇幕遮走向人比較少的地方。
「我得再去系一個結。」蘇幕遮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就想往回走。
「吹不開的。」花滿樓扯住他,無奈道,「除非樹倒了否則是絕對吹不開的。」他打得是自家哥哥教得結,海上的水手們用這個結來栓船的,滿樹的紅綢條,可再沒有哪個能系得比他們更結實了。
夜色漸深,薄薄的霧氣開始在空氣裡瀰漫,來來往往的遊人變得越來越少,好像是一瞬間,這個不久前還熱熱鬧鬧的大花園就歸於平靜。
蘇幕遮挑了個房頂跳上去坐著,手裡拎了一小壺酒,酒很香,他喝得卻不多,好像近些日子來,他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花滿樓就在他身邊,手裡一樣拎了壺酒,卻沒有開封,小小手掌大一壺,格外的圓潤可愛。蘇幕遮側身盯著他看,一時竟有些後悔為何要跑出來看陸小鳳的熱鬧,否則這個時候他應當已經可以抱著花滿樓一起躺在床上了,而不是在屋頂上吹風喝酒。
幸好,在他耐心耗盡之前,薄霧裡終於現出了陸小鳳的身形。
「來了。」他小聲說道,捏了捏花滿樓的掌心。
花滿樓側耳聽了一會,說道:「他現在一定很著急。」
「你知道是誰?」蘇幕遮問道。
「我當然知道。」花滿樓道,「陸小雞的腳步聲我還是認得出來的。」
蘇幕遮眯起眼,咬牙切齒地封住了花滿樓的嘴,他決定就算是陸小鳳真的被公孫大娘一劍刺死了,他也不要去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