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影》第14章
十三
大學裡最常見的就是各種講座,雖然現在是假期,但校方依然請來了在大學裡飽受好評的幾位教授來進行一下午的講座,內容包括心理學、職業規劃、專業選擇等一些學生比較感興趣的話題來和他們交流。
階梯教室不大,李逸初和梁煊坐在第五排,距離講台有一段距離。李逸初平時上課都很認真,隨著老師說話,手中的筆寫個不停。現在聽講座,也改不了這個習慣。梁煊視線落到李逸初寫字的本子上,小聲道:“這些內容沒必要記吧?”
李逸初依然寫個不停:“還有一年才高考呢,現在記下來免得到時候就忘了。”
梁煊笑笑,他印像中的李逸初對學習並不是十分熱衷,成績也只是中游水準,他原本以為李逸初對考大學沒有多少概念,卻沒想到他這麼嚮往。從來到這個學校,李逸初整個人都是雀躍興奮的,似乎這裡的一草一木都深得他的喜歡。
教授講完了一段理論,打開投影儀想給大家放一個短片活躍氣氛。他拿著遙控器按了半天都沒打開,於是指著個子最高的梁煊道:“這位同學,麻煩你站在桌子上看看設備的開關有沒有問題?”
投影儀的設備懸掛在屋頂,以梁煊的身高站在桌子上正好可以摸到開關,他聽著教授的指導站上桌面,摸到開關後打開,果然螢幕有了亮光,但是角度很偏,於是梁煊站在桌子上和教授相互配合的來調整投影角度。
梁煊所站的桌子距離原來的座位稍遠,李逸初待在原位,看了一會梁煊又扭頭看講台,發現梁煊的側臉被投影到了白幕上,形成一片陰影。梁煊臉部的線條本就深刻,此時被放大投影,舒展的額頭,挺拔的鼻樑和緊抿的嘴唇,側面的弧度流暢完美。李逸初用筆在本子上描摹了幾筆,找到感覺後快速地參照著白幕畫畫,在梁煊從桌子上跳下的那瞬間,李逸初也完成了最後一筆,不等梁煊走回座位,李逸初已經將那幅畫翻過去蓋住了。
講座一直開到下午五點,李逸初拿著本子跟在梁煊後面出教室,一群學生三三兩兩地往樓梯口走,李逸初一直低著頭,猛一聽見有人叫他,抬起頭來一看,竟然是盧斌。
盧斌本來站在樓梯口,看到李逸初後朝他走過去:“等你半天了。”
李逸初看看梁煊又看看盧斌,納悶道:“你等我幹嗎?”
盧斌拿出一張紙,笑道:“本就打算暑假跟你說,卻沒想到你不在家,我後天就得出國了,這是我的手機號和各種賬號,以後用這個聯系我。”盧斌看起來還有急事,把紙交給李逸初之後就准備走了:“我就這麼半天自由時間,夜晚還有事情要做,我走了。”
李逸初舉著手裡的紙道:“你這麼大老遠的跑過來,就為了這個?”
盧斌勾起嘴角:“你說呢?”
梁煊在一旁一直沒有開口,聽到盧斌這麼說話,輕微地皺了皺眉頭,看著兩人道:“你們聊吧,我先回宿舍。”
許盼正下樓梯,突然梁煊從她身旁快步下去,連她的招呼聲都沒聽見,一閃而過的側臉冷峻嚴肅。許盼的同伴納悶道:“誰惹梁煊生氣了?”許盼扭頭看看上面正和盧斌聊天的李逸初,幾秒鐘後道:“這誰知道啊……”
梁煊徑直回到宿舍,下意識地看了看李逸初的床鋪,心裡似乎有什麼東西鬱結著發不出來,他知道自己並不是在生氣,但這股情緒他自己也找不到詞彙來描述,總之是看什麼都覺得煩躁。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過這種躁動的心情。
曹容從外面回到宿舍,見梁煊躺在床頭看書,慫恿道:“多媒體室去不去?”
多媒體室其實就是機房,曹容在學校待了這麼些天,早就手癢了。梁煊很少上網,但一想反正書也看不進去,不如和曹容一起去機房玩會電腦。
學校的電腦配置比較低,曹容折騰許久才下載好一款網遊,縮在角落裡劈裡啪啦地敲鍵盤,玩的十分投入。
梁煊隨便打開一個電影,戴上耳機靜心看起來。
李逸初送走盧斌後回宿舍找梁煊,沒見到人就又去食堂找,也沒找著人。他們出門前,梁叔本來要給他們配手機,被梁煊拒絕了,說是不用花這個錢,真要有事就打老師電話。李逸初找不到人,心想梁煊可能和誰去玩了,就回宿舍等人。
今晚沒有集體活動,這些高中生的娛樂項目很匱乏,要麼窩在宿舍聊天,要麼去圖書館看書。李逸初趴在床上整理今天下午記的筆記,下午他聽課的時候為了記得快點,所以都是毫無章法地先記下來為主,現在就按照各個內容分門別類的理出來。大學承載了他對未來所有的幻想,現在這個幻想開了一扇窗戶讓他能夠看到一角,雖然是很細微很粗糙的認知,可也足夠讓他謹慎珍重地對待。
整理老師說的地區好的學校時,李逸初想到梁煊,不知道梁煊將來想去哪個城市?以他的成績,清北肯定穩當,自己如果想去,那高三就得更加努力了。梁煊還不知道他成績很好,到時候高考分數下來,梁煊一定被自己嚇暈。如果能和梁煊同一個學校,那是不是就可以像這幾天一樣,能夠天天和他一起上課放學,即便再枯燥的課,扭頭就能看見對方,那肯定很有意思。
李逸初躺在床上越想越覺得未來美妙的像一個被層層繽紛的糖紙包裹的奶糖,只等他用高三一年的時間來剝開那些糖紙,就會品嘗到美味。還有梁煊,等到他知道自己也考了高分,可以和他上同一所學校,該是怎樣的表情?
“我說逸初弟弟,你想什麼呢?嘴巴快咧到後腦勺了。”張耘坐在對面,眼看李逸初神經病似的躺在床上發笑,忍不住叫醒他。
李逸初翻個身:“梁煊和曹容去哪了?還不回來。”
張耘:“誰知道,這都快八點了,還不見人。”
李逸初從上鋪下地:“我出門找找去。”
張耘:“別去問老師,這倆估計去哪玩了,老師要是知道肯定要罵他們。”
李逸初:“我知道,再說就算問老師也得不到消息,幹嗎送上門讓她罵啊。”
李逸初先是去圖書館,圖書館已經准備閉館了,梁煊不在。然後去這幾天他們常去的湖心亭,也沒人。接連去了幾個地方都沒找到,李逸初心裡就有些發慌了。雖然他一個勁地暗示自己這是在學校,梁煊不會出什麼事,但不見到人,他就放不下心來。
李逸初在學校裡翻找了個遍,甚至連路燈都沒有的後山都爬上去來回喊了幾聲,密集的樹木在夜晚將整個後山都籠罩住,根本看不到樹中間是否有人,李逸初從山腳到山頂連續的喊梁煊的名字,最後失望地下山。
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李逸初心道說不定梁煊已經回宿舍了,那自己在外面怎麼也找不著啊。於是匆匆跑回宿舍,推開門一看,連張耘都不在。桌子上放了張字條,是張耘留的:“我也出去找他們,十點半回來。”
牆上的鐘表快要指向十點半,李逸初在宿舍裡坐立難安,好不容易聽到推門的聲音,他立刻迎上去,見到回來的只有張耘,不死心地往他身後看了看,一開口聲音就有些變調:“梁煊呢……?”
張耘擰眉:“沒找著,我看還是告訴老師吧,萬一……”
“別瞎說!”李逸初立刻打斷他,他低頭想了幾秒後道:“這樣,咱倆再出去找,都戴著手錶,十一點我們倆如果沒找著,就去找老師。”
張耘點頭:“行。”
兩人鎖了宿舍門,急匆匆往外面趕,經過宿舍大門時被宿管阿姨叫住:“哎你們倆大半夜的幹嗎去?馬上就熄燈查寢了。不能出宿舍樓。”
兩個人情急之中忘了門口還有宿管把守,不管說什麼都不放行,李逸初本就著急,這麼一吵更是忘了遵守校規,正要直接推門出去,就見到遠處正往宿舍樓走的梁煊和曹容。
李逸初一晚上的怒氣這下全聚到頭頂,他推開玻璃門,幾步走到梁煊面前,大聲吼道:“你去哪了?!”
梁煊本以為看看電影能換個心情,可是從機房出來他腦子裡就想起李逸初,方才看過什麼,倒是很快就不記得了。離宿舍樓越近,心裡和下午一樣的煩躁感越強。直到李逸初走到他面前,衝他大吼,他心裡那種情緒瞬間積累到頂峰,變成了他這半年最經常有的情緒——生氣。
梁煊:“我去哪,沒有必要都和你說吧。”
李逸初眼睜睜看著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宿舍樓,突然之間不知道怎麼去面對一個會生氣的梁煊了。梁煊從前也和他置氣過,但那都是因為李逸初犯了錯,這次是梁煊在外面玩到半夜才回來,怎麼他反倒比自己脾氣還大?!
李逸初越想越憤怒,黑著臉也往回走。宿管阿姨攔住他問他叫什麼,准備寫在小黑板上點名批評,李逸初直接拿過粉筆,在黑板上唰唰寫完自己的名字,扭頭走了。
宿管在後面氣道:“這位同學你必須要受批評了!”
第二天宿管果然向老師告了狀。於是中午活動結束時,李逸初被老師當著全班學生面留了下來,被罰去操場跑十圈。中午正是太陽毒辣的時候,操場沒有任何陰涼地,塑膠跑道踩上去都能感覺腳底發燙。
李逸初知道自己確實違了紀,受懲罰是應該的,況且他雖然體質一般,但以往體育課跑十圈都沒問題,這裡跑十圈應該也不是什麼難事。
許盼最先開口:“老師,天氣這麼熱,李逸初會中暑的。少跑點行不行?”旁邊的學生聽完也跟著向老師求情。
老師點點頭:“那就改成五圈吧。”
許盼立刻明白老師並沒有真心要懲罰李逸初,她只開口說了一句就減掉一半,那要是別人再求求情,這懲罰估計就取消了。許盼連忙拍拍身邊的梁煊:“梁煊你快說呀,你成績最好,老師最喜歡你了,只要你求情,老師可能就不罰李逸初了。”
梁煊的下頜微動,站起身面無表情地走出了教室。
李逸初立刻負氣往操場跑。
“哎——”許盼看著梁煊走遠,一時間不知道這是出了什麼狀況,以她平時所見,梁煊把李逸初寶貝地像什麼似的,別說日頭底下跑十圈,要擱以前,讓李逸初頂著太陽站十分鐘,梁煊就該拉他進教室了吧。
許盼心想,一定是吵架了。昨天不還好好的嗎?不對,昨天下午從樓梯上看見梁煊的時候,他就一副別人欠他錢的表情了。
梁煊本打算去食堂吃飯,走到食堂門口還是拐彎去了操場。
塑膠跑道的外圍種有樹苗,梁煊靠在一棵樹幹上看著不遠處滿頭大汗的李逸初。中間李逸初趔趄了一下,梁煊的腿不受控制地就往前邁了幾步想去扶他,看到李逸初直起身,梁煊才又靠回樹幹。灼熱的陽光透過樹葉落到梁煊胳膊上,他感覺皮膚被烤的燙,正准備換個位置站,可視線裡是全身都暴露在太陽底下的李逸初,梁煊偏轉了視線,左右看看,找到一塊陽光最烈的地方,站了過去。
他們倆十二歲那年春節,劉凡帶著兩個孩子回農村娘家拜年,梁煊姥姥家裡有兩個表哥,父母在外地打工,孩子從小就跟著兩個老人,養的粗糙又不懂禮貌,站在梁煊和李逸初面前,就像兩個泥裡跑出來的皮猴。那時候李逸初長的可愛,大眼睛翹鼻子的,說話做事都懂規矩,文文靜靜的總受人表揚。那倆表哥的父母只有過年才回老家見孩子,所以對孩子百依百順,這倆小子更是無法無天,他們不欺負梁煊,專門和李逸初過不去。倆野小子看著安靜懂事好像很好欺負的李逸初,就像看到一個新鮮有趣的玩具,想盡各種損招來嚇唬李逸初。
李逸初知道這是劉凡老家,自己一個外人,能讓就讓,實在被欺負的狠了,就躲遠點。可是這種半大孩子做起惡來是沒底線的,有一次李逸初正睡著午覺,突然感覺臉龐冰冰涼涼的,一睜眼是一條成人拇指粗的長蛇在他脖子周圍盤繞著,李逸初當即快被嚇暈過去。這大冬天的,怎麼會有蛇爬到床上來,一定是表哥們弄進來的,李逸初看過電視,冬眠的蛇被弄醒後非常有攻擊性,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毒蛇,就算不是,現在他也不敢動,恐懼和惡心讓他完全忘了電視上看到的捉蛇的辦法。李逸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想等蛇自己爬走,寒冬臘月,他背後的冷汗卻已讓睡衣濕透。
梁煊從外面回來沒看見李逸初,問了姥姥,說是還在睡午覺。梁煊一看時間,心想李逸初會不會生病了,就去臥室看情況。打開門的那瞬間,梁煊也幾乎被嚇死,他看見李逸初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脖子上還有蛇,還以為李逸初已經死了。李逸初聽到聲音睜開眼,發紅的眼睛在看到梁煊那一刻淚水就順著眼角出來了,極度的害怕和突然的驚喜讓他的嘴唇微微顫抖。梁煊很快鎮定下來,用手指在嘴邊比了個“噓”的語氣,示意他別說話。梁煊舔舔唇,他內心十分緊張,可表面上一點看不出來,只是彎了腰,瞄準蛇的後腦,飛速地掐住它的腦袋,下一秒就使勁從窗戶扔了出去。
梁煊扔了蛇回到床邊,李逸初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像是丟了魂。梁煊拍拍他的臉:“逸初?沒事了。”李逸初猛的從床上坐起來,咬著牙往外跑,跑到門邊時被梁煊一把拉住,梁煊用力制住他:“好好待在屋裡,我去!”
李逸初牙關直響:“和你沒關系。”
梁煊使勁把他的腦袋掰過來,沉聲道:“那我們一起。”
那次打架是梁煊記憶裡最慘烈的一次,雙方都是傷痕累累,最後還是被路過的大人給拉開了。否則真要不見骨頭不罷休。
四個掛彩的孩子被人送回家,梁煊的舅舅舅媽一看自己兩兒子被揍的鼻青臉腫,門牙都豁了,立刻火冒三丈,罵完梁煊罵李逸初,劉凡聞訊回家,舅舅就當著她的面氣道:“李逸初平時看著老老實實的,沒想到是這麼個心狠手辣的東西!還有梁煊!你怎麼教的?啊?!幫著外人打自己親哥!還有沒有規矩了?!”
劉凡連忙推著梁煊:“梁煊,快跟舅舅道歉,小孩子好的不學,學人打架!”
梁煊冷哼,直接道:“從今以後,你們倆別再靠近逸初。”
這挑釁的話一出口,雙方幾乎又要打起來,梁煊拉著李逸初往後退幾步,大聲道:“今天這事我們沒一點錯,舅舅,要不是因為您是我親舅舅,我打的更狠。”
說完就拉著李逸初直接走到汽車站,買了票回到縣城。路上李逸初奇怪地發現梁煊心情特別好,盡管眼皮還腫著,卻一路哼著歌,時不時的還抖抖腿,一點都不像剛剛才打過架的人。
梁煊仍然記得自己那時的心情,李逸初被人欺負,他都知道,可是他更知道那是他姥姥家,忍讓是最好的辦法,直到忍無可忍了,他才全部發泄出來。李逸初飯桌上被親戚看似好心實則惡意的言語嘲諷,私下裡被表哥整,盡管李逸初在梁煊面前和平時一樣笑呵呵的,可梁煊心裡難受的不得了。所以後來打架的時候梁煊完全不留情面,他在替李逸初報仇,同時也是出自己連日來不言不語隱忍的惡氣。
從那時候起,梁煊就知道,比起李逸初被欺負,他更不能接受讓李逸初一個人面對這些事情,而他自己卻和其他人一起站到李逸初的對面,冷眼旁觀。不論是好事還是壞事,梁煊總要和李逸初一起經歷才能安心,哪怕是和別人打架呢,就算渾身都是傷,也好過站在一邊看李逸初受傷。
這些年倏忽而過,梁煊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如果李逸初在吃苦,那他肯定會陪著一起,即便現在他正和李逸初生氣,可身體已經做出了本能的選擇。
李逸初從梁煊走到操場外面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他,然後故意不把目光往那個方向看。跑完第五圈的時候,李逸初賭氣接著往下跑,果然不出他所料,第六圈只跑了一半,梁煊就從樹林裡走出來,面無表情地擋在李逸初前面,惜字如金地蹦出三字:“有毛病。”然後蹲下身就把李逸初背起來往回走。
李逸初趴在梁煊後背,嘴角上揚,聲音卻故作冷漠:“梁煊,老師罰我跑步,你放我下去。”
梁煊掂掂他:“老實點!”
李逸初呶著嘴從後面對他做了個鬼臉,修長的小腿在梁煊胳膊下晃蕩來晃蕩去,將“不老實”三個字貫徹一路。
梁煊在宿舍大門處把李逸初放了下來,他看看牆上掛著的小黑板,上面是“通報批評”四個大字,下面是李逸初的名字。梁煊走到宿管的窗口拿了只粉筆,回到小黑板下面,唰唰唰地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了李逸初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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