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第二天下班後李逸初問許盼有沒有時間,想請她吃頓飯。許盼說不如去最近的咖啡廳坐一會兒,有包廂又安靜。李逸初便按照她的喜好定了包廂。下班後兩人一起去了咖啡廳。
許盼站在朋友的立場對李逸初雖然諸多怨怪,但是她畢竟是局外人,連梁煊自己都不介意,她有什麼資格說三道四?
李逸初坐在沙發上,他原本有很多話想問許盼,比如梁煊這些年過的怎麼樣,他在Q大開心嗎,他有認識各種朋友嗎,他有沒有生過病。可是話到嘴邊,李逸初卻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
許盼看出他欲言又止,一語點破:“你是想問梁煊這些年過得好不好?”
李逸初點頭。
許盼想了一下:“剛開始的時候很不好,後來……我也不知道是變好了還是更不好了,只不過看起來平靜了許多。”
李逸初:“剛開始怎麼了?”
許盼回憶那年暑假她見到的梁煊:“高考成績出來之後,學校想給他們這批考上名校的學生拍個短片當宣傳,可班主任和我們都聯系不上樑煊,後來我去你們家裡找,才知道梁老師住院了,就去醫院找他。呵,那是我見過最醜最邋遢的梁煊,白天劉阿姨照顧梁老師,他就出去和盧斌原來那幫兄弟混到一塊兒喝酒泡網吧,夜晚就蹲在病房門口守著梁老師。老師去勸他,他連理都不理。大學通知書下來他都不去學校領,我去醫院交給他,他一碰就要撕,還好我反應快揣我胸裡了。”
李逸初:“……”
許盼翻了個白眼:“反正就那麼神經兮兮地過了很久,直到梁老師去世,他才一夜之間恢復正常……”
“等等!”李逸初震驚地睜大眼:“梁叔……他去世了?”
許盼:“對啊,就你走之後一個多月,病情惡化就去世了。”
李逸初握著杯子的手失控地抖起來,怎麼會呢?他走之前明明問過醫生,梁叔的身體只要堅持化療,多活十年都有可能。怎麼……怎麼可能連兩個月都沒撐住呢?
許盼見他表情痛苦,小心道:“我、我聽劉阿姨的意思,應該是你走之後梁老師就迅速惡化了,她覺得你的離開給梁老師一個致命打擊。”
李逸初嘴角抽搐,啞聲道:“我不走才是對他的致命打擊。”
這些年他過得無比艱難,曾一度活不下去,可是他從沒後悔過,他不怕苦難,也不怕以後孤苦伶仃一輩子,只要他的選擇是對的,他就無怨無悔。
可現在算什麼?
現在他歷經辛苦過了八年,每天每秒都在掙紮著遠離梁煊,老天卻突然告訴他這八年毫無意義。
他能夠那麼堅決的孤身離開,不過就是想讓梁長平活下去。可他卻死了。
心念電轉間,他明白過來,梁長平當初就沒打算繼續接受治療,他只是在利用最後的時間把李逸初和梁煊徹底分開,然後了無遺憾的去見李逸初的父母。所謂的生死,只是他拿來威脅李逸初的手段,不管李逸初怎麼選,他都不會活著。
——以後我的父母肯定會想方設法的阻止我們,你答應我,任何事情都和我站到一塊,我們一起面對,慢慢來,一切都有辦法。
李逸初從咖啡廳出來,回到車裡捂住了自己的臉,他曾答應過梁煊,可卻食言了。
李逸初用手機訂了一張機票,直接驅車趕往機場。
八年的時間,外面的城市日新月異,和縣卻與李逸初記憶中的家鄉沒有什麼不同,他招呼一輛出租車,不必問路,就讓司機開往他曾住過十多年的地方。
小區比八年前更舊,小區院子裡沒有玩耍的小孩,連以前隨處可見的自行車都很少,看來大部分鄰居都已經搬走了。李逸初走到自己家門口,抬起手敲門。
“誰啊?來了來了……”劉凡打開門,看到面前站的人,先是一愣,然後才冷著臉道:“你回來幹什麼?”
李逸初:“劉姨,你讓我看看梁叔吧。”
劉凡一言不吭地讓他進了屋。
李逸初一進客廳就見到梁長平的遺像擺在電視櫃旁,他走過去跪在地上,點燃一炷香後三鞠躬,將香插進香爐。
劉凡不知道他假惺惺地回來弄這一出是幹什麼,進臥室拿出一張存摺伸到跪著的李逸初面前:“長平沒有化療,你的錢我沒用,雖然這點錢你也看不上,但現在你回來了就還給你。”
李逸初看著她:“梁叔……有什麼對我說的話嗎?”
劉凡一聽他提到這個更是憤怒,當初梁長平去世,千叮嚀萬囑咐讓她記住以後如果再見李逸初,一定要轉告一句話,她原本以為是普通的遺訓,卻沒想到梁長平發那樣的毒願。
“他讓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守承諾,他和你的父母永遠不得安寧。”
李逸初雙目噙淚看向那幅遺像,他連夜回到和縣,就是想從劉凡口中聽到哪怕半句梁長平鬆口的話,即便梁長平去世前沒有提到他,那他也可以對著梁長平的墳墓當面向他交待清楚,他想回到梁煊身邊,他要違背當初說過的話,
可他沒想到,梁長平一點幻想都不給他留。
劉凡見他表情悲切,心中愈發不耐,冷冰冰道:“長平去世的時候我就發過誓,從此以後不會認你,也不會讓你再進我家門。今天就當你來祭拜長平,以後……不用再來了。”
李逸初失魂落魄地站起來,餘光看到從前他的臥室門已經被封起來,他走到梁煊的臥室門邊看一眼,原來他的房間已經消失了。
仿佛過去的十幾年,都被輕描淡寫的抹去了。他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於這個家裡。
這比被恨著更讓他難過。
李逸初回到上海,剛下飛機就接到梁煊的電話,梁煊的大學同學武浩來上海辦事,順帶去梁煊家裡取東西,梁煊在辦公室留有備用鑰匙,於是他拜託李逸初拿著鑰匙領武浩去他家。
李逸初下班後就找了個彙合地點與武浩碰頭,然後開車載著他去梁煊的公寓。
武浩為人熱情外放,一路都在和李逸初聊梁煊讀大學的事。
武浩夜晚還有應酬,可他忙了一大天衣服都汗濕幾遍,就打算在梁煊家裡洗個澡再走。李逸初本准備送完走人,卻被武浩留住:“你能不能等我幾分鐘?我洗澡很快的。梁煊家裡的鑰匙還得麻煩你還給他,我明天下午就飛香港了,和他打不了照面。”
李逸初點頭同意。
武浩一邊脫外套一邊伸頭往臥室裡看,嘖一聲疑惑道:“咦,臥室裡竟然沒放氣球?”
李逸初:“什麼氣球?”
武浩靠在門邊笑道:“我們宿舍四個人為了做事方便,大二就搬出去租房子住了。從大二到後來上班,梁煊一直在臥室裡放一個深藍色的氫氣球,舊了就換新的。以前我們還嘲笑他內心是個小公主。”
武浩見李逸初的表情突然變得傷感,心想是不是說錯話了,摸摸鼻子去臥室翻梁煊的未拆封內褲。他打開衣櫃,一隻氫氣球就從裡面飄了出來。
武浩:“……”
李逸初就站在門外,看著那個深藍色的氣球慢慢飛到屋頂。
——梁煊,祝你生日快樂,長命百歲,功成名就!
——我長命百歲,那你呢?你得陪著我。
李逸初走到那個氣球的下面,伸手拽住繩子,在將氣球往下扯了一半時又鬆開手,讓它重新飛到屋頂。武浩已經拿著衣服去洗澡了,李逸初仰頭凝視那個氣球,似乎那個氣球變成了一個小小的顯示屏,將久遠的、美妙的過往重新展現在他面前。
夏日課間梁煊從窗戶放進來的優酪乳、冬日梁煊從四樓砸到他腦袋的雪球、清晨兩人一起騎車路過集市時早點攤的叫賣聲、夜晚放學迎面而來的清涼的晚風。
那些他很久不曾想起來的,他以為都已經忘了的微小的事,全部蜂擁進腦海。
李逸初知道當年的自己太年輕,也太剛硬。有些事情本不必那樣選擇,可他仍舊挑了一條最難走也最決絕的路。那時他不懂,他以為人生那麼長,未來總會有各種可能。可過了這些年,他終於發現自己早就無路可走。
他這一生,從一開始就只有梁煊這一條路。
梁煊去北京後果然不順利,這個預算額實在超出大家的預估,即便是一向最喜歡他的總經理,回復的也是需要等高層討論後再定。
梁煊決定明天就去拜訪當初極力推薦他進公司的王老先生,有他出馬,什麼事都不是難事。
在北京待了三天,梁煊拿到總部的簽署檔回上海。他上飛機前手指停留在那個電話號碼上猶豫許久,李逸初既然答應了他,應該……不會食言吧。
梁煊以往坐飛機都是睡覺,這次卻一直沒有困意,不停的看手錶,乘務員提醒即將到達虹橋機場,他的目光就透過窗戶往外搜尋。出了機艙,梁煊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
“梁煊,我在候機廳外等你。”
梁煊一路快走,看到那輛現代後,調整了面部表情,恢復到原來雲淡風輕的樣子,走到車邊打開副駕車門坐了進去。
李逸初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問:“累嗎?”
梁煊:“還好。”
李逸初淡笑:“先回家還是先吃飯?”
梁煊摸摸肚子:“又餓又困,不知道該選哪個了。”
李逸初看他一眼:“要不去你家?你睡一會兒,我來做飯。”
梁煊喜道:“你會做?”
李逸初:“還可以。”
李逸初便將車開到梁煊的小區,兩人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裡買了一堆食材,一起拎著上樓。
李逸初拎著菜進廚房,嘴裡對梁煊說道:“你睡吧,飯好了我叫你。”
梁煊看著他的背影,他原以為李逸初能來接他就很好,沒想到還附贈一頓飯,那北京這一趟倒也值了。
李逸初在餐館打工的那兩個月學會了炒家常菜,這幾年他工作忙,只是偶爾興致來了才自己開夥做飯,不過手藝倒還說的過去。他將買好的乾淨蔬菜一一掰開,心裡想好要做什麼,就有條不紊的動手了。
一個小時過去,四菜一湯被李逸初端上餐桌,他解下圍裙正准備去叫人,梁煊已經拿著文件從臥室出來了。兩人坐到餐桌邊,梁煊把那份文件遞給他:“總部同意了,下個星期我們就可以開始做了。”
李逸初仔細翻閱一遍,笑道:“太好了。”
梁煊看看桌子上的菜,食指大動:“看起來很香啊。”
李逸初:“嘗嘗,我手藝還可以的。”
梁煊在北京腳不沾地忙碌好幾天,今天又在飛機上耗費許久,餓的發昏,拿起筷子嘗了一塊雞丁,豎著拇指繼續吃。
李逸初給他夾菜,恍惚間回到多年以前,那時候梁煊喜歡逼著他多吃飯,遇到他喜歡吃的東西就一個勁地都夾到他碗裡。而梁煊總是和顏悅色的看著他,仿佛在夾菜中就能吃飽了。他曾讓梁煊過的知足而快樂,之後又讓他食不知味的過了八年。
兩人一頓飯吃了許久,一桌子菜被梁煊席捲一空,吃完後收拾碗筷去洗碗,李逸初站在廚房門邊看著他,等到梁煊將最後一個碗洗乾淨放進櫥櫃,李逸初走上前抱住了他。梁煊僵在原地,李逸初看著他的眼睛,半眯著眼去吻他。
十幾秒後梁煊反應過來,抱住李逸初掌握主動權,手掌拖住他的後腦與他舌尖勾纏,李逸初張開嘴配合他,在梁煊的舌頭長驅直入時纏綿地吸吮上去,雙手也在親吻中圈住了梁煊的脖子。梁煊就著姿勢將他抱起來走出廚房,行走的過程中並沒有停止吮吻,幾步來到臥室,抱著李逸初倒在床上,順著他的胳膊將他的襯衫半脫,沿著下巴往上吻。
李逸初急促地喘息,手指插入梁煊濃密的頭發裡,梁煊舌頭在他口腔來來回翻攪,趁他喘息之際嘴唇沿著他的唇角往臉邊耳朵處舔舐,李逸初隨著他嘴唇的動作而微微偏過頭,梁煊抓著李逸初的胳膊平放在床單上,手指插入他的手指十指交握,在李逸初被含住耳朵不停顫抖的時候緊緊往前壓住他的掌心,一個尖銳的東西猛一下刮破了梁煊的手背。
他餘光一掃,看到的是方才他扔在床上的文件外殼。
如同一盆涼水兜頭而下,梁煊本來蒸騰的欲望立刻消失,他鬆開懷裡的李逸初站了起來。
李逸初衣衫半敞的躺在床上,對梁煊突然的離去有些迷惑。
梁煊拿起那個文件外殼,冷笑一聲:“是因為這個?”
李逸初臉色頓時變得難看。
梁煊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天堂墜入地獄不過如此,上一秒他還在重溫舊夢,下一秒就被現實打醒,一頓飯就讓他忘了李逸初是什麼人,沒錯,前幾天他看到李逸初的預算額時明明知道這數據在總部很難通過卻不提醒他,他就是想讓李逸初在金錢上欠他,欠的越多越好。李逸初不是愛財麼,那就投他所好,一輩子拿捏住他。
他原本還在擔心封啟明會出手幫忙,卻沒想到,李逸初就是這麼容易為錢折腰,封啟明靠不住了,轉頭就來向他示好。他雖然想要這個結果,可是他去北京之前李逸初還是對他敬而遠之的態度,僅僅因為他解決了這個事,李逸初就毫不猶豫來肉償了,拿他當什麼了?
李逸初從床上坐起來,看著梁煊:“我們……重新在一起好不好?一年為期,一年後你要走我絕不攔你。以前的事情我們都忘了,我——”
“我忘不了。”梁煊打斷他,眼睛往別處看:“我的父母也忘不了。”
李逸初聽他提到父母,眼眶止不住的犯酸,他之前就知道有梁長平在,他和梁煊沒可能。可從和縣回來,他才意識到,梁長平不在了還有他的毒誓,即便不去管那個毒誓,還有劉凡,一層又一層,除非李逸初讓梁煊從此與父母一刀兩斷,是生是死都不再過問,否則他們別想如願。
既然最終還是面臨絕路,那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至於那個毒誓,梁叔是知識分子,和李逸初一樣是堅定的無神論,他明知道人死即燈滅,與這塵世再沒關系。他說那句話,不過是想讓李逸初能夠因為愧疚而遠離梁煊。如果李逸初不守承諾,那他這輩子都良心難安。
可李逸初寧願一輩子背著良心債,只要能再和梁煊一起,有一天算一天。
李逸初鼓足了勇氣才踏出這一步,可梁煊拒絕了他。李逸初把自己的衣服穿好,垂著眼睛道:“既然這樣,你就當我開玩笑的吧。”
然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