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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人(上+下)(紅眼意外調查公司6)》第7章
第6章

 懊死!該死!該死!

 男人在雨中耙著濕透的發,怒氣和自我厭惡在胸中翻騰,他不該說那些他不該諷刺她。我沒有做錯任何事。

 她說。

 我沒有殺人。

 那女人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她不懂他為什麼生氣,就像她不懂應該要保護自己一樣。

 她過去封閉的成長環境,讓她和社會脫了節,這幾年她盡力學習了,但在某方面,她一直就像個孩子。她說她不是笨蛋,她確實不是,她只是感情白痴,而過去那幾年,他故意讓她保持那樣。

 因為那樣最安全,對他來說最安全。

 他不讓自己靠她靠得更近,始終和她維持著公事上的關系。

 他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變得這麼在乎,他沒想到有一天,這件事會造成困擾。暗咒一聲,他跟著下了樹,在失去她的蹤跡之前,追了上去。

 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繼續往前走。

 「我沒有要求你保護我,我沒有要求你過來這里。」

 她不應該這麼做,不應該走開,不應該這樣對他說話,不應該對他發脾氣,但堵在胸口的硬塊,讓話脫口。她應該要能控制自己,她受過的一切訓練,都在要求她做到這件事,要冷靜、要精準、要無情,過去那些年,她總是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

 直到現在。

 她又餓又累,當她發現他在這里時,當她發現他來找她時,有那麼一瞬間,她是如此……開心。

 是的,她本來很開心的,就像她每年收到薄荷糖時那般。過去這幾天,她是那麼的想見他。

 在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原來他在心中佔據了這麼大一塊地方。

 當她落水,當她幾次死里逃生,當她發現自己被裝了一顆該死的炸彈時,她以為自己不會害怕,她從來就不害怕,害怕沒有用,恐懼是無謂且礙事的情緒,但他的身影卻浮現眼前,無論她如何嘗試都無法完全將他從心底抹去。

 那一瞬間,她才發現,原來她也是會怕的。

 怕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他,怕再也沒有機會回到船屋里。

 恐懼在過去那幾個小時攀上了心頭,揪抓著她,但他一出現,卻只是劈頭就對她一陣痛罵。

 悶堵在胸中的情緒,壓也壓不下去,下一瞬,又上了眼,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熱氣就從眼眶里涌了出來。搞什麼?

 她一怔,飛快伸手抹去,試圖止住,但那滾燙的液體卻不顧她的意願,一再落下。因為如此,她忍不住加快腳步,在滿地泥濘之中,不顧一切的往前走,惱怒的脫口。

 「我做我想做的事,應該做的事。如果那讓你不開心,你可以開除我,回去另外找一個愚蠢、沖動的白痴。」

 她的語氣很冷,他卻從中听出不對,而且該死的,那沙啞的語音里,是不是還隱隱有著一絲……不,不可能,她不會。

 「我不想要另外找一個愚蠢、沖動的白痴。」他大步追了上去,沖動的伸手抓住了她。

 因地上濕滑,她被他一拉,整個人失去平衡,連忙反手抓住他。為了不讓她摔倒,阿萬伸出雙手將她拉到懷里,她一頭撞上他的胸膛,就在這一秒,清楚感覺到她臉上熱燙的液體。

 可惡,該死。

 他氣一窒,心口猛然抽緊。

 她飛速往後退開,他卻收攏了雙臂,將她抱得更緊。

 她僵住,想掙扎,卻又怕他因此摔倒,在走了一下午之後,她很清楚這雨林的地上除了泥巴、腐葉,還有一堆石頭。

 在黑暗之中跌個狗吃屎,撞個頭破血流是很正常的事。所以,只能站著,等他松手。

 他沒有,非但沒有,還將她的腦袋壓到了他胸膛上。她心頭一跳,告訴自己他看不到。

 「我站穩了。」她將臉轉開,提醒他。

 「我知道。」他粗聲說著。

 雖然這麼說,他卻依然沒有松開手,仍壓著她的腦袋,讓她半張臉被迫貼在他熱燙的胸膛上,听著他的心跳。

 雨還在下,淋得兩人全身濕透。

 從認識她以來,她就很少將情緒外露,她被訓練得太好,以至于他從來沒看她哭過,沒見過她掉淚,當他察覺她的淚,當他確定那該死的真的是淚,一時間只覺心慌意亂。

 緊抱著懷中的小女人,阿萬只覺各種矛盾不明的情緒在胸臆中翻涌,煩躁、憤怒、不爽、心疼、恐懼,甚至還有奇怪的安心,全像沸騰的大鍋湯一樣,混雜在一起,讓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該是這樣的。

 他惱怒的想著,可當她入了懷里,直到他伸出雙手,將她牢牢擁在懷中,感覺到她的溫暖、她的心跳,嗅聞著她身上早已無比熟悉的味道,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提在半空中的心,才終于落了下來。

 不該是這樣的……

 他閉上眼,想著,卻忍不住低頭將她的味道納入心肺,感覺她的心跳,貼著他的胸口跳動,感覺她的體溫熨燙著他。

 霍香咬著唇、含著淚,心頭狂跳,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不知他究竟是怎麼了,心中的郁悶和惱怒,卻莫名的因為他沒有放手,不再累積。

 然後,不由自主的,她偷偷的把臉埋進他懷里,偷偷的揪抓著他濕透的衣,汲取他身上的溫暖。淚仍在眼,混著雨水,但總算悄悄的止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到他與她的心跳漸緩,激動的情緒也平復了下來,也許因為如此,寒冷、疲倦、疼痛與饑餓再次浮現。

 正當她因冷開始打顫時,他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帶著她往回走。

 她微微一僵,幾乎想要開口叫他放她下來,她不習慣被人這樣抱著,可她累了,又不想再惹他不快,他身上又那麼暖,所以到頭來,她只是攀著他的肩頭,任他抱著她移動。

 他帶著她到了枝葉茂密的大樹下,大樹樹根十分巨大,像立起來的木板,高達數十公分,靠近樹干的地方甚至超過了她的大腿,就像個天然的木牆一般。

 他讓她坐在上面,從口袋里掏出一根能量棒給她。

 她在黑暗中,摸索著撕開包裝,咬了一口,慢慢咀嚼。

 在她吃東西時,雨慢慢停了,他轉身走開,但很快就回來了。下一秒,她腳邊微微亮了起來。

 他蹲在那里,手上拿著一個深綠色的防水背包,他從里面掏出了一條干毛巾遞給她。

 她知道他是怕被人發現,才沒將燈光開到最亮,兩人的身體和高大的樹根遮掩了大部分的光線,幾乎沒讓這微光透出去。

 亮了燈,阿萬才看清她的模樣。

 眼前的女人,看起來就像一只落水貓,瘦小、蒼白,渾身濕透。

 經過這幾天的折騰,她襯衫的扣子掉了好幾顆,手臂、大腿,和她臉上都有擦傷,她額頭上發際處那道割傷比較大,微微滲著血,她右側腰腹的襯衫破了,那兒也染著血。

 即便有了照明,她仍垂著眼,慢吞吞的在咬那根難吃的干糧,沒抬眼看他。阿萬從防水背包里,拿出隨身的醫藥包,替她額頭上的傷口消毒擦藥。

 她沒有抗議,連縮都沒有縮一下,當他試圖拉她的襯衫時,她自己抬手脫掉了那件襯衫,然後接過他手上的醫藥包,自己開始清潔處理那道傷口。

 她還穿著一件內衣,並不是luo著上半身,但她如此自然的在他面前脫衣服,還是讓他眼角微抽。

 他懷疑她根本沒有意識到不該在男人面前這麼做,也許他也不應該在意,他不是沒看過女人半luo,畢竟他做的這一行,無論三教九流或高官富賈他都會接觸到,全luo的女人他也見過不少,但她對他這麼沒有男女意識之別,這些年來莫名的一直讓他有些困擾。

 忽然間,注意到她右肩上那一大片紅腫,他很清楚,那樣的傷再過兩天會變成很可怕的瘀青。不由自主的,心又揪起,眼角再抽,他握緊拳頭,深吸口氣,壓下去而復返的惱怒。

 事實證明,對她發脾氣一點用處也沒有,她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脾氣。

 很快的,他再次冷靜下來,當她擦好藥,試圖就這樣重新穿回那件破襯衫時,他開口阻止了她。

 「轉過身去,把內衣脫了,身體擦干。」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抗議,只听話照做,把腦袋上的毛巾拿下來擦干身體。

 她的背上也有一大塊即將變成瘀青的紅腫,同樣是在右肩,只是後面這里,除了紅腫還有擦傷。

 「你的肩膀怎麼回事?」

 「撞到了。」她回得極簡潔。他擰眉,「前後都撞到?」

 沒有多想,她平鋪直述的開口回答︰「我醒來時在河灘上,山上在下雨,水來時,我沒來得及上岸,在水里被流木撞了一下,脫臼了,我需要右手,所以想辦法將它喬了回來。」

 這個答案,讓他抿緊了唇,眼角微微再一抽。他沒再開口,可她卻因他的問題,想起一件事。

 「你怎麼找到我的?」高毅給她的高科技隱形眼鏡在洪水中掉了,她還以為紅眼的人失去了她的位置。

 「我是偵探。」他淡淡的說︰「我很擅長找人。」

 她當然知道他是偵探,也知道他很擅長找人,但她以為那是在城市里,這里不是城市,沒有三教九流可以讓他追問、探查。

 還想再問,但那個男人已經開口再道︰「我們得到樹上去,這里不安全。」她同意,所以再次套上衣物,穿著濕透的衣物並不舒服,不過比沒有好。

 不想讓濕襯衫完全貼在身上,她沒有扣上鈕扣,只卷起袖子,將衣擺在身前打了一個結。

 當她穿好衣物,轉過身來時,他背起了背包,蹲跪在地,將兩手交叉在身前,示意她踩在他手上。

 她一腳踩上去,他撐起她,協助她上樹,攀抓住樹枝,她靈巧的翻了上去,爬到另一根更粗大的樹枝上,再往上,然後蕩到另一棵大樹上。

 當她回頭看,看見他沒跟著上樹,卻蹲在地上,不一會兒,他上了樹,她看見他撒落了一把腐葉,清除了兩人曾經停留在那里的痕跡,她才發現他剛蹲地上也是在做同樣的事。

 苞著,他關掉了那微弱的燈光。

 四周瞬間陷入一片黑暗,她停了下來,但他很快的來到身邊,就在身後,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和體溫。再一次的,她有些納悶為何他知道她在哪里,她很確定他關燈前沒有查看她的位置,她也沒有發出聲音。但他找到了她,就像上次一樣。

 「跟著我。」

 他悄聲說著,如鬼魅一般經過她身邊。

 她看不到,不了解他如何能在隨時可能踏空的情況下移動,但她跟了上去,他就在她前面,她的五感本來就很好,後來更被人刻意磨得十分敏銳,在黑暗中移動對她來說不是難事,但在黑暗的樹上移動就有些困難了。樹干雖然寬大,但有些地方長滿了青苔,十分濕滑,她無法前進得太快,但他卻不同,他在樹上輕巧的移動著,好像這是他家後院,每當她快失去了他的蹤影時,他會停下來等她。

 有一次她踩到青苔失去平衡,他及時回身拉住了她,彷佛他身後有長眼楮一樣。

 慢慢的,她發現自己能隱約看見他的身影,也看得見腳下的樹干,她的視力漸漸適應了這黑夜,才發現因為兩人在樹上,這樣的高度,不像雨林的最底層那麼漆黑,這兒不是全然的黑暗。

 天上的雲慢慢散開了,月亮在雲中忽隱忽現,透著微光。

 然後,他在一棵大樹上的中心停了下來,那是樹枝分杈的地方,足以讓人穩穩的坐下,背後還有粗大的樹干可以倚靠,這里的空間比她方才找的地方舒適許多,更大,更穩,也更安全。

 暗夜里,空氣依然又悶又濕。

 他放下背包坐了下來,朝她伸手。

 她不習慣和人靠得這麼近,從來就不曾習慣過,但現在不是可以讓她選擇的時候,所以她移動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他讓她在他身前坐下,坐在那個防水背包上,她才坐下,他已伸手半強迫的要她往後靠。她沒有反抗,如他所願的往後靠,然後才發現這個姿勢還不錯,幾乎接近半躺了。

 他靠著樹干,她則靠著他。

 從這個角度,她能看見林葉樹冠上的夜空,看見雲和月。然後,他伸手遮住了她的眼。

 「睡一下。」

 他低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雖然懷疑自己能夠睡著,她還是微側過頭,把眼楮閉上了。

 他的心跳,再次在耳邊回響,霍香慢了半拍,才發現她的臉是直接貼在他胸膛上的,他不知何時把上衣脫掉了,還是他一開始就沒有穿?

 她沒有印象。

 她也想把濕透的內衣和襯衫脫掉,還有腿上緊黏在她身上的濕褲子,但她更不喜歡被蚊蟲叮咬。她挪移著身體,彎身側躺,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讓身體透氣。

 他沒有阻止她,只是伸手攬著她的腰,確定她不會掉下去。側過身之後,情況好多了。

 樹上不像下面一樣幾乎完全沒有風,偶爾有夜風徐徐吹來,聊勝于無。悄悄的,她嘆了口氣,卻沒來由再次想起他方才的行徑。

 「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他沒有回答,只有他的心跳聲,在她耳畔回響。

 她以為他不會說了,半晌後,她听到他緩緩開口︰「阿震給了我你最後回傳的訊號位置,我到那處河岸之後,听到了槍聲。」

 她愣了一下,喉微啞,告訴他。

 「那人是海豹特種部隊。」

 「我看到了。」

 他的手擱在她腰上,她感覺到他深吸了口氣,但他沒有再指責她。

 她可以理解他循聲找到了那個男人,可那還是無法解釋,他在那之後,是怎麼找到她,而那困擾著她。如果她可以被他找到,就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

 「夜那麼黑,你怎麼知道我在哪?」

 他看著夜空中的雲與月,沉默著,他很清楚她的憂慮,不得到答案,她是不可能放心的。

 「我是在山里長大的。」他告訴她,「我的父親是個獵人,他教我如何追蹤動物,教我如何獵捕那些在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相較靈巧的野獸,人類的蹤跡,非常顯眼。」

 這解釋了一些事。

 餅往的經歷,讓她無法完全信任旁人,所以總是保持警戒,即便是他也一樣。這習慣很不好,有些傷人,她知道,卻改不掉。

 回想起來,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關于自己的事。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以手指梳著她微濕的發,坦承︰「我比平常花了更多時間才找到你。」她微微一怔,先前堵住胸口不知所以的硬塊,莫名又化開些許。

 悄悄的,她吸了口氣,再緩緩吐出來,身體不覺放得更松。她能听見他穩定的心跳,感覺到他皮膚的溫暖。

 風又吹來,讓她緩緩又喟嘆了口氣。

 他可以感覺到她慢慢、慢慢的不再那麼緊張,緊繃的肌肉也一點一滴的松了開來。

 她的呼吸變得徐緩、深長,她沒有睡著,沒有真的睡著,他知道,她睡得很淺,總是會保持一絲清明,即便在船屋里時也一樣。

 血的味道,仍淡淡縈繞在鼻端。她身上的傷,比他預料的還要多。他不喜歡這樣。

 下午那一聲爆炸,倏忽在腦海里涌現,他心頭驀然一扯,眼角再次抽搐著。在那一秒,他很清楚,那可能是她。

 飛鳥被爆炸驚飛,刺鼻煙硝瞬間四散。

 他不敢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趕了過去,那地方被炸出了一個大洞,附近的草葉燃燒著,那人被炸得支離破碎,看不清面貌,但殘破的腳是男人的腳,套著男人的靴子,不是她的尺寸。

 黑夜里,心狂跳,冷汗微微的冒。那可能是她。

 月亮在雲中忽明忽滅,懷中的女人欠動了一下,他猛地回神,才發現自己不自覺握緊了拳頭,揪扯到她的發。

 他強迫自己松開拳頭,低垂雙眼朝她看去,她仍合著眼,被套上手環和手表的左手擱在他胸膛上,藏在身下的右手卻握著她藏在腰間的匕首。

 即使睡了,也不安心。縱然是他,也不放心。

 不由自主的,他抬手覆握住她擱在他胸膛上的手。她的手指抽動了一下,最終仍是接受了他的掌握。

 那只手傷痕累累,虎口和食指和他一樣,長著拿刀握槍的老繭。五年了,他以為那繭該消了,但它沒有。

 她有她自己的問題要面對……光只是做這些事是不夠的,對她來說,並不夠……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很清楚,韓武麒是對的。

 她無法放松下來,不能忘卻過去,所以一直沒有辦法戒除那些老習慣,船屋上那些鍛鏈身體的器材,她用得比他還勤。

 輕握著她的手,他清楚感覺到那冰冷的小手,甚至不到他的一半。好小。

 原來這麼小。

 那蒼白的小手,一點也不漂亮,指節過于突出,新疤舊痕滿布,本該柔軟的小手,因為長年的磨練,摸起來堅硬且粗糙。

 這不是女人該有的手。

 餅去那些年,他不讓自己把她當成女人,只是同伴,只是助手,她能保護自己,她沒有半點女人味,而且她不會無理取鬧。

 她不懂一般女子該懂得的,她不打扮、不化妝、不懂示弱、不會撒嬌,她甚至不太知道該怎麼笑。

 從小,她就被人鍛鏈打造,變得無比剛硬、萬分鋒利,教人只看到她的不同,看到了她曾做過什麼,能做到什麼,讓人忘了她也有血有淚,也只是個人。

 一個嬌小的女人。

 深夜里,雨雲徹底散去,明月高掛枝頭。

 他能清楚看見她的臉,還有那張蒼白小臉上的傷。嬌小又愚蠢。

 當他循著槍聲,發現那個海豹特種部隊時,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就只是將那男人五花大綁的丟在一旁,不敢相信她以為自己可以徒手對付這些家伙,還能饒他們一命。

 我沒有殺人。

 她辯駁的聲音猶在耳畔,他閉上眼,深吸口氣,卻仍壓不下心中的恐慌。還以為他可以不在乎,再也不去在乎誰。

 誰知道,不知何時,還是放到了心底。

 听著她的呼吸,他悄悄收緊手中的手,壓在心口。

 她在天亮之前清醒了過來。

 昨夜的風雨早已消逝,只有微涼的晨風徐來。

 他沉穩的心跳,仍在耳邊,熱燙的體溫緩緩滲透入膚,溫熱了她的身體。她沒有動,不是很想讓他知道,她已經清醒過來。

 她從來不知道,人的身體可以如此溫暖,人的皮膚可以摸起來那麼舒服,不知道原來被人擁在懷中的感覺這麼好。

 她不想醒來,但她記起自己身在何方。

 緩緩的,她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睜開雙眼。他握著她的手,輕輕覆握,就在眼前。

 她難以理解,自己怎能就這樣被人握著手,但就是被握住了,沒有察覺,不曾因此驚醒過來。他的手很大,雖然有些粗糙,但厚實且溫暖。

 月過中天,已開始西沉,懸在他手背上,藏在林葉之間。

 她能看見,她的指尖從他長了老繭的虎口旁露了出來,擱在他微熱的皮膚上,她能清楚感覺其上的毛發,感覺他的皮膚在指腹下的觸感,和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驀地,身體上方傳來輕響。

 她猛地回神,看見一條蛇,懸掛在她腦袋上方的樹枝上,吐著分叉的蛇信。她沒有動,不敢驚擾到它,只是屏住了氣息。

 她本來想等它自己離開的,但那條墨綠色的蛇,發現了他和她,察覺了兩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和體溫,它吐著蛇信,慢慢垂降而下,只用些許的尾巴卷住樹枝。

 它是如此靠近,近到她能清楚看見它身上的鱗片,和黑色的小眼。那條蛇可能有毒,就算沒有,她也不想讓它咬上一口。

 當她正想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搞定它時,身下的男人突然抬起左手,閃電般抓住了那條蛇腦袋後方寸許,長蛇吃了一驚,張開大嘴、露出利牙凶狠威嚇,但他沒有因此松手,原本卷在樹枝上的蛇尾猛地松開落下,眼看就要纏上了他的手臂,他在那千鈞一發之際,將它往外拋去,長蛇在空中蜷曲起身子,落地後,飛快就竄入樹林里,眨眼便消失無蹤。

 從頭到尾,他心跳沒快一點,呼吸沒多一下。

 那只曾經抓住長蛇要害的左手,緩緩收了回來,擱在她腰上。

 她撐起自己,從他身上爬坐起身,垂眼看著那個自始至終都醒著的男人。他抬眼看著她,一手仍在她腰上,一手仍覆著她在他胸膛上的手。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感覺到掌心下他的心跳,直到這時,才驀然加快,讓手微熱,教她一顆心莫名也跳快了起來。

 天更亮了。

 他覆在她手上的手好熱,他看著她的眼,透著她無法辨識的某種情緒,讓她身體有些發軟。

 忽然間,他的一切變得如此明顯,體溫、氣味、心跳,他粗獷的面容,還有那雙凝視著她的眼。

 有那麼一秒,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直到她看見自己原本握在腰間匕首上的右手,撫上了他的臉,摸上了他的唇。

 他沒有動,依然沒有,只用那雙黑色的眼,看著她。

 她一怔,將在他身上與臉上的手都抽了回來,翻身下了樹,再次走開。

 指尖好熱,好似仍擱在他臉上,好似仍撫著他的唇,熱氣莫名上了臉,染紅了雙耳,教心跳更快,像要爆開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不知道方才她究竟是想要做什麼。

 面紅耳赤的,她將熱燙的手指藏在拳頭里,邁開腳步,頭也不回的走開。

 天際遠方泛著稀埂的微光。

 雖然在雨林之中,氣溫在清晨時,仍降了下來,幾乎有些舒適宜人。一顆心,仍在跳,在胸腔里狂奔。

 他坐起身來,看著那女人走開的身影,沒有立刻追上去,她不會走遠,而他需要一點時間冷靜下來。他不知道她會露出那樣的神情,他懷疑連她自己都不曾見過。

 好奇、迷惘、脆弱、渴望……

 她伸出手指撫著他的臉、他的唇,那悄然的觸踫是如此小心翼翼,彷佛沒有自覺,教他不由自主的屏息。當她回神,當她匆匆抽手,他才發現,在那一秒之前,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剎那間,心跳更快,讓全身都熱了起來。

 那女人在感情方面一直很遲鈍,直到方才那瞬間。

 她主動伸手摸了他,靠了過來,沒有自覺,只是順從了本能。

 他幾乎想要立刻追上去,確認一切,但他知道那樣做會再次嚇到她,就像他被自己對她引發的情緒和欲望嚇到一樣。

 額角又不自覺抽緊,他深吸口氣,遠方天際變得更亮,他讓自己冷靜下來,才翻下樹,找了個地方解決生理需要,然後去找她。

 他跟著她的蹤跡穿過樹叢,先是听見了水聲,然後才看見了那個女人。

 她脫去了襯衫和胸罩,站在一條潺潺小溪中,天光穿透林葉,灑落在她身上。他停下腳步,沒再往前。

 她背對著他,低著頭檢查腰腹上的傷口。她的頭發是濕的,又濕了。

 顯然,在他找到她之前,她正在清洗身體。

 灑落的天光,將她的身體照亮,右肩上的青腫,凸出的肩胛骨,結實有力的手臂,蒼白但同樣結實的背肌,隱沒在長褲里誘人的腰線,和裹在其中的翹臀,全都一覽無遺。

 她的身體和她的手一樣,到處都有老舊的刀疤、彈痕,一點都不漂亮,雖然昨天夜里他就已經瞄到,但那時沒那麼亮,光線沒有那麼清楚。

 如今在天光下,那些傷痕看來異常清晰,讓他心口莫名一震。他知道她手腳上有傷疤,卻不知她身體上的疤更嚴重。

 倫敦是個寒冷的城市,即便夏天也只有二十幾度,她大部分的時候都穿著長袖衣褲,他都忘了自己曾見過她手腳的狀況。

 那些傷疤,大多都已經褪色、變淡,但依然可怖。一個女人,不該有那麼多的疤,不該受過那麼多傷。

 驀地,像是察覺到旁人的存在,她警覺的回過身來,腰間的匕首,眨眼就到了她手上,她甚至沒有試圖去遮掩她**的身體,一雙黑眸冷如冰石。

 看見他,她愣了一下,垂下了握著匕首的手,冰冷的神情卻仍殘留臉上,存在眼底。莫名的怒氣、憐惜,和欲望,瞬間在胸中又攪成一團。

 暗影的殺手。

 他一直知道這件事,知道她是什麼,知道她承受過什麼,但當他看著她傷痕處處的身體,看著她遇事的反射動作,看見她那雙冷若冰霜,除了死寂,不透出任何情緒的眼,他才真正清楚認知到她曾經如何被虐待。五年了,她依然什麼也記得。

 那些人訓練她,將她隔離,喂她吃藥,替她洗腦,把她連一般正常人該有的認知與情感都剝奪。

 最讓他憤怒的,是明知如此,過去這些年,他卻仍愚蠢的放任自己不去面對她的情況,愚蠢的以為憑她的身手就能能保護自己。

 但她不能,她不懂。

 她不懂得保護自己的身體,更無法扞衛她的心靈。沒有人教過她。

 沒有人教過她可以不再拿刀,沒有人告訴她可以轉身走開,沒有人告訴她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沒有人和她說她可以,也值得活下去。

 餅去那些日子,始終模糊不清,讓他不肯面對的情感,在短短數日,被強制揭了開來。他走上前去,她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身上仍有水痕,發梢仍在滴水,微啟的粉唇和小巧的下巴也仍有水珠懸在那兒,然後滾落,順著她身體的起伏滑動。

 那美麗又丑陋,柔軟又粗糙的身體。

 他一直走到她身前,近到他能感覺到她的體溫。

 她是個嬌小的女人,身高只到他下巴,當他靠得那麼近,她需要昂首才能看著他。他低垂雙眼,看見她的手仍緊握著匕首,雖然垂落在身側,卻依然緊握。

 只是,那雙眼眸、那張被濕透的黑發圈住的小臉,又再次浮現先前那誘人的神情。迷惘。

 慢慢的,他低下頭來,她屏住呼吸,卻沒有閃躲。好奇。

 那雙看著他的黑瞳略略收縮,透著些許的緊張,些許的困惑,還有……渴望。

 他靠得更近,張嘴舔去她唇上的水滴。她眼睫輕顫,小嘴微張,悄悄吸了口氣。他誘惑著她,以唇輕撫,在她唇邊游移。

 她顫顫又吸了口氣,黑瞳變深,濕潤的粉唇,因為需要、因為本能,不自覺張得更開。他能嘗到她微熱的吐息,她柔嫩的唇瓣,她身體的顫栗,和那誘人的體熱。

 他張嘴,哄著她也張開了嘴,他伸舌舔吻著她,以唇舌逗弄、誘哄,直到她完全接納了他,任他進佔、掠奪。

 驀地,她微微一僵,因為他握住了她掌握匕首的手。

 他停下了那個吻,她黑眸氤氳、小臉酡紅,透著未曾見過的**。他凝視著她,再一次的收緊左手,無聲要求。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在他的注視下,終究松開了手。

 他握住她的匕首,沒有拿走,只是替她將那把刀,插回她系在腰間皮帶上的刀鞘里。

 看著她不再冰冷的眼、不再無情的臉,他抬起手,撫著她嫩紅的唇瓣,一次,一次,然後再一次。

 「我不是你的敵人。」

 她吸氣,開口︰「我知道。」

 「你不需要拿刀對著我。」

 「我知道。」她喃喃應著。

 「你不欠韓武麒和紅眼的人任何東西。」她垂下眼,啞聲道︰「我需要做對的事。」

 「重新拿起刀,回到戰場拚命,不是做對的事。」

 「我殺了人。」她抬起不再氤氳的黑眸,看著他說︰「很多人。」

 「那不是你的錯,你被催眠洗腦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凝望著他,悄聲道︰「但我依然殺了人,死了的不能復生,我犯了錯,我需要彌補曾經犯下的過錯。」

 「不是用這種方式。」

 「這是我唯一知道的方式。」她悄聲低語。

 看著她眼里浮現的痛,听著她沙啞的告白,除了沉默,他不知還能再說什麼。她很痛苦,一直很痛苦,他知道,她清楚記得那些過往,那些舊日的鬼魅。

 她總是在作惡夢,不分晝夜,總也會被什麼驚嚇,她極力掩藏,卻無法完全遮蓋過去。每次看見街上的電視新聞,看見那些罪犯,看見那些因親人死去而在鏡頭前哀號、難掩臉上悲痛的人,她總是會漠然的站在那里,從頭到尾把它看完,然後在黑夜里因舊日的夢魘倏然驚醒。

 「暗影說,我是一把刀。」她啞聲開口,說︰「一把他擁有過最好的刀。」這話,讓他心口抽了一下。

 他看過那些資料,那訓練她、利用她的男人留下的資料,里面寫著同樣可惡的字句與評論。

 「你不是刀。」他看著她,告訴她︰「你是霍香。」她凝視著他,然後道︰「是的,我是霍香。」

 「霍香是一種治病的草藥。」他提醒她,她曾說過的話。

 她沒有因此退縮,只啞聲再道︰「這個世界生病了,那些人、這些人,創造這個游戲的人,參與其中的獵人,都是變異的細胞,他們是癌,就像暗影一樣。」

 她的話,讓他一怔。

 她黑瞳清亮,凝視著他,淡淡開口︰「如果有必要,我會親手割掉那些毒瘤。這是我可以修正的事,這是我可以彌補的事。」

 這是韓武麒那王八蛋灌輸她的念頭,他真想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她,但他更清楚,他不可能把這念頭從她的小腦袋里就這樣晃出來。

 因為那姓韓的賊頭,切中了她的要害,那王八蛋擅于將人當玩偶操縱,總是知道該如何做才能讓人照他所要的去做,讓他得到他想要的結果。

 她需要做得更多,比在船屋上當他的助手還多。

 當她終于從暗影的控制中清醒過來,她的罪惡感就這樣日復一日、一點一滴的泉涌了出來。越清醒,越深重。

 于是被拖著往下沉入那名為罪惡感的泥沼,直到她整個人都完全被淹沒。

 「這是我必須要做的事。」她看著他,告訴他︰「我欠下的債。」

 看著她平靜無波的面容,他在這一秒,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她的決定。她已經認定了自己有罪,她想要贖罪。

 他收回了在她臉上的手,緊抿著唇,即怒又惱,滿腦子只想著要將韓武麒大卸八塊,和強制將她擊昏,扛著這頑固的女人離開這個該死的游戲。

 彷佛察覺到他的想法,她張嘴淡淡再道。

 「我知道你在紅眼時看過我的資料,看過那些你們從暗影集團的電腦里下載的資料,我相信你很清楚,我可以保護自己,就像你之前說的,你讓我留在船屋,讓我當你的助手,就是因為我可以保護自己。」

 他更惱,濃眉緊蹙,雙拳緊握,咬著牙說。

 「我以為你可以,但顯然——」

 「我可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打斷他,眼也不眨的說︰「你也知道我能做到什麼,那份資料上說的都是真的,我從來沒有失手過。」

 他一僵。

 「從來沒有。」她注視著他,重申。

 她的黑瞳再次冷如冰石,但他能看見、能感覺到其下的洶涌。苦澀、憤怒、罪疚……

 那些百般的情緒啃噬著她,將她的靈魂咬得千瘡百孔。所以,他沒再開口,只是沉默。

 「這不是你的事,我不是你的責任,你應該要離開這里。」

 她面無表情的提醒他,「七點時,手環會顯示第二級的游戲目標,它上面有個小型的投影機,會投影資訊在我的手臂上,我必須解除屠震干擾的訊號,才能收到那些資訊。我相信游戲的手環上有監視系統,會回傳影像和聲音,那些人若是發現你在這,會警覺到情況不對。」

 她嘴里說著讓人惱火的字句,她那張小臉平靜得教人生氣,但他卻無法再對她發脾氣。這是我可以修正的事,這是我可以彌補的事。

 她說。

 這是我必須做的事。平靜又堅決。

 他不再和她爭辯,只是轉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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