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歸家
蕭裕純身騎白馬,口角含笑,穿過樹蔭下懶洋洋的初夏。官家近日來寵倖莞嬪非常,這三日一朝,五日一會,可不就擱在腦後了,是以朝堂上諸事有大半是有影響力的幾個山頭拍腦袋決定的,端王府可不就是一座挺拔的山峰?這段時間端王府忙的腳不沾地,饒是如此,門前門後大把來拜見的人,幾乎要排出巷子口。
就這樣,能夠抽時間出來私會佳人,小王爺的誠意,真的算的上杠杠的。
再轉一個彎,看見清清靜靜的獨立小宅門口木牌一個明字,蕭裕純拉著韁繩,停在了門口。
宋明哲正在院子裡練功呢,在家時,從來都是祖父耳提面命讓自己日日不綴練習,但是五禽戲這種東西宋明哲一直覺得過了五旬才有必要提上日程,童子功什麼的最是討厭。沒想到離開了家,倒是自己忍不住整日躺在床上,不由自主下床走動走動。
身上的紋身已經完成了,只是有幾處地方還有些紅腫,這麼一大幅紋身,師傅的意思原本是多分幾次完成,宋明哲大手一揮,您這算撓癢癢吧。躺在榻上,立逼師傅加班加點整整四個時辰完成了紋身。
肌膚上的刺痛,流暢的線條,噴在身上的呼吸,宋明哲心想,大意了,這大概是被陸辛折磨的後遺症吧。
吐槽歸吐槽,紋身至少是完成了,只是這右手受的傷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了。那大夫搖頭晃腦拽著花白的鬍子表示,年輕人恢復好,說不定哪天無藥自愈也未可知。蕭裕純氣的要暴力傷醫,被宋明哲抱胸攔下。
“算了,生死有命,和別人沒有關係。”話是這麼說,宋明哲反反復複拉著蕭裕純玉臂嘗試,在發現自己還是可以把脈後大大松了一口氣。
蕭裕純一頭笑一頭沖進來的時候,正看到宋明哲擺了五禽戲中猿猴的造型,噗噗笑出了聲。
“您這又是玩的哪出啊?”小王爺頗有興致的詢問。
宋明哲一個犀利的白眼嗖一下就飛了過去,“小王爺貴人事多,三宮六院七十二妃終於輪到我了不是?”
蕭裕純大笑,笑聲驚擾了牆頭上閑閑睡著的老貓。
“你說,我這個樣子,可看得出來牢裡吃過刑嗎?”宋明哲皺著眉頭,做出伸手擁抱的樣子。
蕭裕純收斂了笑容,“肉眼應當看不出來。”言下之意,宋老翁手下一把脈,可就什麼也瞞不住了。
宋明哲點點頭,轉身就走,“離家這麼久了,也該給祖父報個平安了。”蕭裕純不甘寂寞跟了上去,伸手拉過宋明哲的手。萬幸他不曾甩開,小王爺留了一個心眼,來了一個十指相扣的姿勢,就這麼手拉手,往外走,兩個人並肩走出了樹蔭裡的錦繡堆。
門外,一人,一馬,相視無言,人眼瞪馬眼,馬眼比人眼大,馬眼看人眼低。
宋明哲手指僵硬在韁繩上,卻沒有爬上去的勇氣,白馬獅子驄一個勁兒用大大的鼻孔對著宋明哲噴氣,一副爺看你不爽,還要怎樣狂拽酷炫吊炸天的樣子。
某次宋明哲不小心當著獅子驄的面說了它一句,帶毛的畜生之後,這馬就不是哪根神經抽抽,每次看到自己總要給個下馬威。
“怎麼,手上不了力,爬不上去?”蕭裕純一臉關切走來,方才趾高氣昂的獅子驄,立馬化身親親好坐騎,用長臉猛蹭著蕭裕純的手心。看的宋明哲一身的汗毛倒豎,這麼好的演技,不去好萊塢飆演技真是對不起它一身的戲了!
蕭裕純自己先上馬,把手大方伸給了宋明哲,宋明哲左右一看無人望見,仿佛嬌羞的小媳婦一樣,磨磨蹭蹭,好歹借著一拉之力,爬了上馬。蕭裕純雙腿輕夾馬腹,獅子驄幾秒鐘內完成提速,不愧是大樑人民追求讚美的上好坐騎。
宋明哲表示,回去要給追風加餐!
這日頭還早,正是初夏好時光,不涼不暖,樹葉沙沙響,沒有知了扯著嗓子叫。宋明哲走在熟悉的巷子裡,身後是蕭裕純停在巷子口遠遠看著。早晨尚有一絲涼意,宋明哲重傷方愈,自然經受不得早晚溫差,天青色外袍因為消瘦而顯得頗有幾分寬大,一側的脖子上略微能看出一點紋身的邊緣,他一步一步,眼圈裡微微的紅,朝家走著。知道身後的鳳目視線盡數落在自己身上,讓他安心不少。
吱呀,門開了,祖父像是要出診的樣子,手裡提著本該由麥芽提著的藥箱,忽然像感覺到了什麼。祖父一個回頭,毫無預兆就和宋明哲打了一個照面。
“爺爺——”宋明哲小聲喊了半句,剩下的話語卻是咽回了肚子。
幾個月不見,祖父頭上的白髮又多了一些,臉上的皺紋好似深了,宋明哲吸著鼻子,走到祖父身邊站定。
“你個小兔崽子,這麼久都不回來,連口信都不找人捎一句,讓家裡多擔心知道嗎?”話音落地,祖父的巴掌就要落在宋明哲的身上。宋明哲第一次沒有縮頭,祖父的巴掌一定還是那個熟悉的力道,熟悉的味道吧。
他等到的卻是祖父撫著自己的肩膀,抬頭細看祖父臉色,老人家眼中佈滿血絲,“這麼大人了,在外面有沒有好好照顧自己?”
“嗯!”宋明哲應和著,明明有一肚子想說的話,到了嘴邊除了乖乖應答,卻是一句都講不出來。耳邊聞得馬蹄聲陣陣,宋明哲驀然回首,那人已經消失在了巷頭。
“趕緊進去吧,你嬸嬸覺得你天天吃不飽飯,眼淚就沒斷過。”祖父笑著拍了拍宋明哲的肩膀,推了推他讓他進門。沒成想正好拍在宋明哲傷處,好歹他咬牙撐住了,沒有露出馬腳。宋明哲提著衣擺,伸手推門,進了家門,有光灑在他蒼白的臉上,他終於露出了唇畔兩個酒窩。
“我回來啦!”
綠鬼一案以司馬獄無數枉死的青年而草草結案,查案的幾個部門相互傳球數次,都沒有把事情搞清楚,京兆說太子身上的上和之前的死者並不相同,黑梅衛表示太子之死牽扯重大,必須徹查,吏部表示連日來御林軍人手不夠,希望增加編制,巡街禦史表示天天帶隊巡街陛下是不是把加班工資結一下?
官家似乎心情極好,大手一揮,玉璽一蓋,一改准了,看的堂下的言官一愣一愣的。等到堂上幾位吹毛求疵的大人搞清楚原來後宮有妖女作祟,已經晚了,下朝的鐘聲已經敲響了。只得咽著唾沫,放下挽起的袖子,罷了,明日再大幹他一場博個青史留名!
宋明哲在書房寫壞了好幾副字,心情大壞,又不敢讓祖父知道,只得偷偷燒了。為了不讓嬸嬸懷疑,愣是表示這個火盆是自己體虛,冷的。唬的嬸嬸把準備暴曬的冬衣給自己拿了出來,追著宋明哲死活讓他給披上。
宋明哲找了個藉口好不容易逃走,尋摸著乾脆去找陸師傅喝茶聊天控訴一下陸辛的罪大惡極,順便問問他回家走哪條路,一定要找人套麻袋打死丫的!
往茶樓酒肆找了一個安靜的座兒,上了一壺鐵觀音,琢磨著可以點幾個甜點心配一配。大廳裡說書的講的熱鬧,“上回說到端王世子不愛紅妝愛藍顏,這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小白臉啊,把端王世子像灌了*湯一樣,那個神魂顛倒,五迷三道,人事不知哇。”宋明哲興趣盎然點了一盤馬蹄酥,想著幾日不來,說書段子風格已經這麼開放了嗎?哎呀呀,這種名人八卦特別是遇到你熟悉的人,真是格外適合佐餐下飯呀。
宋明哲津津有味,一口茶一口點心,聽到元宵節勾肩搭背,再到某個早上共一匹白馬伉儷情深,宋明哲越聽越不對味。中間幾段內容之詳細,姿勢之瘋狂,宋明哲嚴重懷疑蕭裕純的床底下埋伏著一個班的專業竊聽人員。
他麻木的嚼著嘴裡已不知味道的馬蹄酥,拉過身邊一個聽得搖頭晃腦的小哥兒,不恥下問,“不知何為兔爺兒?”
小哥匆匆給了宋明哲一個鄙視的眼神,上嘴皮下嘴皮一擺活,“就是相公的意思。”話說完,繼續仰著脖子,長大嘴巴,好不期待的聽著端王府小王爺和他的兔爺兒床上床下三百回。
宋明哲惡狠狠咬了一口手裡的點心,險些咬到自己的手指,他聞到了陰謀的味道,另外他接下來的日子大約很,非常,特別的不好過。
事實證明宋明哲還是一個樂觀主義,他低估了生鮮火辣八卦對匱乏的文體娛樂活動廣大人民群眾的吸引力。這股不祥之感在幾天後家門口老鄰居都對著自己指指點點得到了證實。
“哎哎哎,聽說宋家小子和端王世子走的就很近啊。”
“胡說的吧,前段日子,宋家不是給孫子說過一門親事?”
“您還翻哪一年的老皇曆了,親事不早就黃了呀,不過為什麼黃的,唔,沒有聽說呢。”
“難怪宋家年年義診這麼大方,原來是有大金主在後面撐著呢。”
種種難聽的話,不勝枚舉。氣的祖父一大把年紀,幾乎要提著小板凳找外面胡說八道的人評理,被宋明哲果斷搶了下來。
一方面,是不想祖父一大把年紀和別人發生肢體衝突,傷了老胳膊老腿,另一方,他也確實問心有愧。
用鞋尖摩擦著地面,沒有勇氣挺起胸膛說我和那個人清清白白什麼都沒有,大家洗洗睡都散了吧。宋明哲有口不能辯,只得由著外面風語風言。
流言蜚語殺傷力有多大,三人成虎,曾母逾牆,原本覺得宋希正經一小青年的家人,這段日子也看著宋明哲不同尋常了起來。
“年輕人嘴饞一些沒什麼,甜的香的苦的辣的,都嘗嘗也沒什麼,但是哥兒呀,人之大倫,還是要傳宗接代,你看我們家裡人丁不興旺,你們爺幾個不頂著天地,我們女流之輩在鄰里怎麼抬得起頭呀。”嬸嬸這是動之以情。
“希希哥,你要講道理呀,你說我好好的上學堂,隔壁家學的人都來問我你和端王世子是怎麼回事兒了,為了打發他們,請大家吃了好幾回糖了,你總要補償我一下吧?”乾寶這是曉之以理。
“你個混小子要是再敢外面胡混,信不信我打斷你兩條腿!”祖父這是壓之以勢。
宋明哲被連番轟炸的頭皮發麻,這個時候格外想念蕭裕純,想知道他在家裡是不是也被念叨的厲害,兩個人出來說說小話,拉拉小手,親親小嘴,呸,純聊天也是好的。
剛開始的時候,宋明哲錯誤估計了革命形勢,總以為封建社會家長會在一鼓作氣勢如虎,再而衰,三而竭,然後放自己該幹嘛幹嘛去了,前世很多家長接受不了孩子出櫃,但哭著鬧著幾年,不也就沒什麼大事了嘛。
所以呀,祖父像武功秘笈一樣拉出長長一張紙,上面圖文並茂記載了好些女子資訊,從小家碧玉到大家閨秀,將門虎女到酒國名花,鶯鶯燕燕幾乎撩花了宋明哲的桃花眼。
“這個看著能生養,那個看著能持家,咦,歌女不屬於良家女子吧,祖父你居然搞得到人家資料呀,下次有這種出診一定要帶上我!”
宋明哲以純男性的審美一個個點評過來,每個都本著人道主義原則,或多或少挑出一些優點,只是說來說去,就不說一句哪個妹子我看著好,祖父你幫我參詳參詳,能不能娶來家。宋明哲打著太極,幾個回合下來,宋老翁的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原本下垂的鬍子幾乎翹了起來,拿起桌上的藥錘,就要給宋明哲“講道理,說人生。”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宋明哲積極發揮了人體潛能,三步並做兩步從花廳竄了出去,險些打翻祖父翻曬的藥材,因為右手不得勁,翻牆失敗,摔了一個屁股朝天平沙落雁式。眼看祖父就要追來,宋明哲就地一滾,已經滾到了門邊,慌手慌腳拔了門栓,像一隻看見了目標的大公雞,邊跳邊跑。
身後遠遠還傳來祖父的喝罵聲。
宋明哲很憂鬱,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總得給祖父一個滿意的答覆。或者可以試試降低他們的期望值,以為自己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然後一個笑臉過去,騙你噠,我只是喜歡小王爺而已麼麼噠。
是不是這樣緩衝一下,大家就能接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