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近日來,京城最讓人津津樂道、議論紛紛的人物就數樊芷瑜。
過去眾人私下談論著樊秉寬滿手血腥、機關算盡,甚至仗勢著定國公的勢力狐假虎威做了人神共憤的事,就算有些好官上書,可如石沉大海不說,那些好官反而一個個被隨便安上罪名後流放或斬首,下場淒涼。
於是,除了何定羲外,很多好官也學會麻木不仁的過日子,久而久之老百姓們也認了,有個昏庸好色的皇帝,能平安過一日就算一日,不敢再有什麼期待。
但一個惡人之女突然展現慈悲,是天道要變了嗎?
許多人感到好奇,日日前往離富貴大街有一條街距離的西昂大街上,看著正在籌備中的、「寬仁堂」,據說這是樊芷瑜親自取的名字,希望坐堂大夫都能本著「寬愛、仁慈」之心,視病如親。
有錢好辦事,不過半個月寬仁堂就布置得差不多,從其他地方招聘了六名大夫,各式藥材整齊有序的放在一大面藥櫃上,抓藥櫃台、夥計、看診的桌椅、文房四寶等等,甚至連可診視隱私部位的隔間也有。
藥堂還未開張,已有些窮苦人家在門外徘徊,堂裡大夫都是樊芷瑜拉著盧老太醫親自面試的,除了醫術之外,最重要的是,是否有悲天憫人的胸懷,在這樣的條件篩選下,果然即使堂內未布置妥當,就有幾名醫者父母心的大夫就著簡單桌子當街看診,這畫面也讓百姓們嘆為觀止。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件讓百姓們不得不贊嘆,討論度更高的事。
那日在馬車內看診的病患,樊芷瑜每隔兩日就會帶著大夫前去那些病患家中關切及複診,提供進一步幫助。
其中,有人住在京城近郊的一座大雜院,內有三個高燒不退的幼童,樊芷瑜去了幾回發現那裡生活條件極差,住戶近四十人,老弱婦孺佔了半數,於是差人送去伙食、衣物、棉被等等,但雖然是善心之舉卻受到不少白眼。
大多京城百姓都知道,那些人會淪落到大雜院生活,就是政治腐敗,酷吏橫行下的犧牲者。
有的官為染指民女、有的官為霸佔百姓財產,隨便扣了個罪名栽贓,奪取他人錢財或妻女,出獄後,便輾轉來到大雜院住下。甚至,這兒也有出身官家,卻因揭穿定國公或樊秉寬不成,反被拔官的可憐人。
這些僥幸仍活著的人有恨有怨,不只對仇人,對京城百姓亦然,他們氣他們冷眼旁觀,就算明白那些人不過是置身事外明哲保身,還是無法壓抑心中的不平。
所以,他們離開京城搬到偏僻郊區自給自足,卻敵不過病魔來襲,還是得帶病患前往城裡求醫,但上天的安排卻讓他們十分糾結,因為在他們需要幫助時,伸出援手的竟是仇人之女!
灰濛濛的天空下,這一片山坡地上座落著一連以磚建造,七屋相連的老舊大雜院,一旁有一垂柳婆娑的水塘,一些破舊補丁衣物晾在長長衣桿上,時不時的隨風飄揚,另一邊,幾畝菜田裡的作物明顯營養不良,田旁堆放一捆捆的乾草堆。
「樊姑娘還是別再過來了,雖然你幫了我們不少,可是這裡有很多人討厭你。」婧娘低聲的說著,不安的目光看向另一間屋子前陰鬱的男子。
樊芷瑜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瞥見一名男子,那男子叫杜漢,是大雜院中最恨樊芷瑜的人之一,他原有一美人妻,卻讓她爹的一名部下看中,闖入民宅將人奸殺不說,還放火燒了,但那名部下之後只被她爹派到江南做事,什麼懲罰也沒有。
在另一邊磚屋前也有幾名沉著臉,神色陰晴不定看著樊芷瑜的男男女女,他們都是因為她爹而家破人亡,不得不困居在這裡度日的人。
重生一次,她知道大約半個月後她會出事,這裡會有更多人因她死掉。
想到這裡,樊芷瑜的心一緊。若非第一次到這裡,發現這似曾相識的大雜院,見到前世騙她上當遭擄的聶老婆婆,又發現幾道帶著強烈恨意的眼神,她差點忘了自己前世被擄一事。
所以,她殷勤的過來釋放善意,祈求上蒼,盼前世發生的殺戮不會再發生,她爹手上不再沾染更多血腥。
思緒百轉間,她定定的看著當日求助自己的年輕婦人,「婧娘,我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可我是真心想替他贖罪。」
「可是那些人的恨太深了,小姐做再多怕也是無濟於事。」婧娘說。
樊芷瑜知道自己能改變的有限,但總不能什麼都不做、不努力,就看著大宅院的這些人因自己而喪命。
然而,一旁的紀香跟蘇玉在對上那些含恨或厭惡的目光,卻是頭皮發麻啊,不懂主子怎會如此勇氣可嘉,不讓人將支持物資送來就好,一定要親自過來一趟。「小姐,我們走了,好不好?」
「是啊,小姐別忘了,梁家三兄妹要到府一聚的事。」
紀香跟蘇玉拚命低聲請求,提醒她前兩日南越侯府送來帖子的事。
這事兒樊芷瑜還真忙忘了,她點點頭,看著憂心忡忡的婧娘道︰「那我先回去,兩天後我再過來——」
「不,請別再過來了,我怕小姐會出事。」
婧娘是真的擔心,她已經聽到大雜院裡有人提到要怎麼利用樊芷瑜來抓樊秉寬那狗官,又要怎麼將他千刀萬剮,她怕到時他們也不會放過這美麗善良的好姑娘。「婧娘請放心,我身邊有很多人暗中保護著,不會有事。」她出聲安撫。
前世她鮮少外出,那一日是到廟裡祈福,才讓一名老婦——如今知道,就是大雜院的聶老婆婆請她幫忙,她才落單出事。這一世她已有防備,應該沒事的。
當她帶著丫鬟乘坐馬車離開後,婧娘回過頭,就見到杜漢帶著幾名特別仇視樊芷瑜的男女往另一邊的院子走去。
她咬著下唇,想了想還是追了過去。
* * *
晌午過後,下了一場滂沱大雨。
京城窄巷,一座古色古香的宅院內,夏天擎與何定羲面對面坐著,看著室內的簡單家具,再想到整個院子只有一名小廝伺候,夏天擎腦中響起何定羲曾說過的話,「我這地方,連小偷都不屑進來。」
思緒間,他再看著何定羲斯文中又帶著剛毅的俊顏,神態自在,這段日子自己與他來往愈密切就愈欣賞他,能不受權勢金錢誘惑,專注做自己堅持的事,還有他的豁達——死不過是一口氣沒了而已,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夏大人再看下去,我都要懷疑你是不是愛上我了。」何定羲喝了口茶後,挑眉笑道。
夏天擎臉色微微一僵,「我只是在思考。」
何定羲笑著起身,走到窗前看著窗外漸漸停歇的春雨,「既是如此,夏大人可以走了,我還有其他事要做。」
「敢問天擎請求的事,可在其中?」他話中有話。
何定羲聽懂他的弦外之音,他亦話中有話的笑著回答,「待有一日,夏大人敢犯顏苦諫某人,何某願意考慮。」
夏天擎淡淡一笑,順了主人意拱手告辭,一出廳堂,守在外頭的齊江立即上前為主子披上披風。
他蹙眉,「齊江……」
「少爺這陣子晚睡,每天還有忙不完的事,連練功時間都沒了,萬一染了風寒要怎麼處理那麼多的事?這外頭真的涼。」齊江是笨,但他護主,瞧主子每天都來這破房子耗了不少時間,雖然他不知道主子要這個全京城百姓都讚不絕口的何大人做什麼,但他知道何大人肯定是不肯幫忙,主子才天天將大好光陰往這裡浪費。
外頭的確涼了點,尤其下了場雨,空氣更顯清冷,夏天擎也知道齊江的個性與老媽子無異,也只是關心,他繫好披風帶子,再步出這間連前院都看不到半株花草的宅院,乘上轎子回到三條街遠的樊府。
甫下轎,就見到大門前有一輛陌生的豪華馬車,他從容步入府內,管事就迎向前稟報,家裡來了客人,是南越侯府的梁家三兄妹,小姐已經讓他們備了茶點,一行人就在花園中庭,已待上兩個時辰了。
夏天擎明白地點頭,往中庭而去,齊江也連忙跟上。
庭園內花團錦簇,亭台樓閣、曲橋池塘,即使天空仍灰濛濛的,這造景豪奢的院落仍舊美得吸睛,而亭台內的客人顯然正要離開,——步下石階。
「天擎哥哥回來了,嗯……我邀請南越侯府的世子跟兩位小姐來府中,謝謝他們曾幫我,那個……我忘了跟你說是……因為天擎哥哥很忙,所以……」
樊芷瑜有些語無倫次,她也不知該怎麼形容此刻複雜的心情,下意識的看向身旁的梁芝芝、梁千千姊妹。
兩姊妹的目光也落在夏天擎身上,他龍眉鳳目,鼻若懸膽,加上身上那股爾雅的氣質,就是個令人傾心的美男子。但外人不知,她們跟他也算熟識,「夏哥哥」也喊了好幾年,只是他有個人人唾棄又畏懼的養父,因此在外她們並不會這樣喊他。
夏天擎的目光迅速掠過兩姊妹後,落在站在樊芷瑜身邊的梁袓睿身上,「好久不見,梁公子。」
梁袓睿相貌不凡,一襲墨黑窄袖袍服,神態自在,身上散發著雋雅氣息,一聽他過於生疏的「梁公子」三字,挑眉微笑,「是很久不見呀,(夏公子)。」
「夏哥哥你不公平,我跟二姊也同樣好久不見,你卻沒說。」梁千千不平的出言抗議。
梁芝芝直接瞪她一眼,「大哥跟夏哥哥是同門師兄弟,交情與我們豈能相提並論,你嚷什麼?」
樊芷瑜詫異的看向梁袓睿,「怎麼,剛剛聊那麼久都沒聽你們說……」
「我們三兄妹在仁文堂幫你一事,在京城早已傳得沸沸揚揚,這事,依你跟(天擎哥哥)好事將近的關係來說,應當也有跟他提吧?」
他看樊芷瑜尷尬的紅了臉,以為她是不好意思,這心就怪悶的,不怎麼舒服,但他還是繼續說道︰「可剛剛聊天,我發現(夏公子)顯然沒提到我這同門習武的師弟,既然沒提,我怎麼好意思自己提?」
「我爹希望芷瑜生活富足簡單,他不提外面的事,我自然也不提。」夏天擎說,對他刻意調侃稱謂一事並不在乎。
「如此說來,樊姑娘也不知道夏哥哥每一年在我爹生日時都到府中祝壽,與我們三兄妹相當熟悉嘍?」梁千千笑得好不開心,還親密的走到夏天擎身邊挽著他的手道︰「他也算看著我長大的。」
不舒服!齊江皺眉,紀香跟蘇玉更是瞪著她勾著自家少爺的手。
樊芷瑜腦袋有些混沌,她忍不住再看向梁芝芝,她卻一臉無奈的朝她搖搖頭,眼裡沒有半點妒意。難道,她並不喜歡天擎哥哥?不可能,前世兩人含情脈脈,她張揚得意的笑臉就看著她,一手捧著微凸的孕肚——一想到這裡,她臉色陡地一白,身體微顫了一下。
夏天擎立即抽掉梁千千的手走上前,解下自己身上的織錦披風為她披上,再打個結,「尚未入夏,你身子骨又不好,怎麼不多穿件衣裳?」
她呆呆的看著他,他不是不曾做過這樣的事,但那是前世的事,太遙遠了。她以為她會忘了他的,但兩人相距咫尺,披風上還有他的溫度、屬於他的淡淡沉香,被這樣的氣息包圍著,她眼眶不禁發熱,一顆心揪得緊,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了……
她飛快低頭,忍住淚水後退一步,旋即解開披風,再抬頭勉強擠出笑容,指著旁邊的一對姊妹花,「天擎哥哥不知道我已沒過去那般嬌弱,倒是兩位梁家姑娘穿得也單薄,她們跟梁大哥還要到另一個地方,還是……」
她話說了一半,就將披風還給夏天擎,目光再落在梁芝芝身上。
梁芝芝一臉莫名其妙,倒是她妹妹一臉羞澀的走近夏天擎,軟軟嗲嗲的說︰「夏哥哥,千千剛剛就在懊惱穿得太少,這會兒還真的有些涼。怎麼都要入夏了,天氣還這麼凍啊。」
夏天擎蹙眉,看著眼前這張巧笑倩兮的嬌艷麗顏,目光再迅速掃向樊芷瑜那張素淨卻更為出色的容顏,微瞇起眼,只見她忐忑的轉頭朝向另一邊,他極為緩慢的收回目光。
「夏哥哥?」等不到他動作,梁千千臉色有些難看。
夏天擎抿緊薄唇,想著來者是客,何況只是件披風,但為何心裡就是不痛快,他將披風往前一遞,「穿上吧。」
梁千千一愣,她想要的是……
「我來吧,自家妹妹還沒長大不懂矜持,真是抱歉。」梁芝芝一把接過手,逕自替妹妹披上,再俐落的將帶子打結,對妹妹眼中隱隱的怒火視而不見,反而趁拉她披風時,靠近她的耳畔道︰「你不要臉,哥哥跟我還要臉,再有下次,我有的是辦法讓你無法跟我們出門!」
梁千千心裡冒火,但她不敢得罪她,兩人是不同姨娘所出,但梁芝芝就是好運的得了府中上下寵愛,還被收養在主母名下。
「知道了。」她小聲說著。
梁芝芝微笑的看著夏天擎,「夏哥哥,冒昧前來打擾,實在是我太欣賞芷瑜了,偏偏她這陣子太忙,我們才過府一聚,不過待了好一會兒,真該走了。」她頓了一下又道︰「爹前陣子才念著你,夏哥哥若有空便來府上坐坐吧,也歡迎芷瑜一起過來。」
樊芷瑜禮貌的點個頭,夏天擎開口,「多謝侯爺心繫,我會找時間過去。」
「呃,還是擇日不如撞日?當然,我還有事要忙沒法同行,但天擎哥哥可以跟你們一起到天佑寺再回侯府。」樊芷瑜突然尷尬的建議著,再微笑看著夏天擎,「天擎哥哥,芝芝很孝順,侯爺夫人這幾日身體欠安,芝芝想去求個平安符,她好善良、好孝順……」
她愈說愈小聲,臉上笑容也愈來愈僵,因為,夏天擎的臉色愈來愈冷。
齊江再遲鈍都看出主子生氣了,紀香跟蘇玉更是不可思議的看著小姐,她……在替梁姑娘跟少爺牽紅線嗎?
梁千千臉色更臭,想著也許是那一日在茶樓的話讓樊芷瑜開竅,知道自己配不上夏天擎,但她要湊對為什麼是選二姊,不是自己?
梁袓睿則是饒富興味的眼神來回打量著夏天擎跟樊芷瑜,也不知在想什麼。
「我還有事要忙,就不送各位了。」夏天擎神情淡漠的說完話就走,齊江連忙向眾人行禮,也急急跟上前去。
「小姐,你怎麼……唔……」蘇玉忘了還有外人在,急著要問,但馬上讓紀香給摀住嘴巴。
樊芷瑜心情也不是很好,她知道自己當紅娘當得很失敗,可是瞧梁芝芝一副沒啥感覺,梁千千又那麼積極的模樣,她真的擔心夏天擎沒跟梁芝芝成為一對,但前世梁芝芝才是他的真愛,萬一他不幸福,屆時他有了更多的怨或戾氣怎麼辦?
這可是她要做的三件大事之一。
「我也要走了。」梁千千心情也不好,率先走人。
梁芝芝則看著樊芷瑜,拍拍她的手,「你被茶樓那些三姑六婆的話影響了?別放心上嘛,我就覺得你比她們都還配得上夏哥哥。還有,別亂點鴛鴦譜,夏哥哥很在乎你,剛剛的臉色好可怕,我還是頭一次看見呢,你好好去道個歉吧。」
樊芷瑜怔怔地看著像個大姊姊似的拍拍她臉頰的梁芝芝,說完便去追上梁千千,接著又見梁袓睿走到她面前,「你剛剛的行為,我可不可以解讀成你並不如外傳的那麼想嫁給夏天擎?」
她沉吟一會兒,悶悶的點頭。
他突然笑了,「太好了,那麼我們很快就會見面了。」
什麼意思?她想再問,但梁袓睿已點頭離開。直到梁家人都走遠了,樊芷瑜才驀然回神,糟了!她連送客都沒有。
但紀香可等不了她追上前去送客,心急如焚的拉著她問︰「小姐剛剛到底在想什麼,是要將梁二小姐跟少爺湊——」
「就是啊,小姐,你沒發燒吧?要不要請盧老太醫再來看看你啊。」蘇玉更急,不讓紀香說完就插話了。
她該怎麼回答?說是她明明想著要幫助天擎哥哥得到真愛,可明知今天梁芝芝會過來,她卻聽從心裡的另一個聲音——反正前世沒有她,他們也相遇相愛了,這一次就不必跟天擎哥哥說,下次再為兩人引見,沒錯,就下次吧。
可是……原來他們早就認識,但見梁芝芝對天擎哥哥無感,她又替他著急,就怕他又得繞上一圈才能得到真愛。
如此複雜的情緒下,她的行為舉止就開始荒腔走板。
她沒說話,兩個丫鬟也不好再追問。
稍後回到西晴院,竟見夏天擎站在書房前,兩個丫鬟很有眼色的互看一眼,趕快自己找藉口退了下去,不打擾兩人。
偌大的院落頓時靜悄悄的,樊芷瑜有些手足無措,沒想到他什麼也沒說,直接進到書房,她不安的咬著下唇,只能硬著頭皮跟進去。
「剛剛,你那麼著急細數梁芝芝的好,是想替天擎哥哥找妻子?」
她咽了一口口水,看著他繃緊的俊顏,直覺的想搖頭,但想了想,還是勇敢的點頭。他不知道那其實是前世他最深愛的女子,她早點促成他們的好事,梁芝芝就不必再屈就小妾之位,他們可以相愛一生,長相廝守。
「你就這麼討厭哥哥?怕哥哥纏你嗎?」他心裡有著熊熊怒火,但這些年來習慣掩藏真實的心緒,因此俊顏上只有帶著傷心的無奈。
「我沒有,真的沒有……」她說得太快,但隨即懊惱的低頭。
莫名的,夏天擎竟然感到開心,可這樣的情緒是對的嗎?
應該吧,她合該要很在乎他、很愛他,在他娶了她之後,他才能利用她的愛與在乎讓她不幸、讓她痛苦難過,連帶地也讓樊秉寬後悔將她嫁給自己,甚至後悔收養了他!
所以發現她還在乎他,他有一種鬆了口氣的感覺,但這樣的感覺只有一下子,畢竟即使在乎,她打算將他推給梁芝芝的意圖卻非常明顯,為什麼?難道是……她看上梁袓睿?
思緒至此,夏天擎很難形容此刻胸臆間的鬱悶,但他知道他不能如她願,就算要放下身段哄她、說些甜言蜜語,他也願意。
因他久久未開口,她悄悄抬頭竟見他神情凝重,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看向她,「你這陣子忙,眼界也開了,哥哥開心但也擔心,我不想失去你。」
假話!騙子!她眼眶微紅,但很沒骨氣的,她好希望這是他的肺腑之言。
夏天擎神情溫文,黑眸盡是溫柔,知道怎麼適可而止的點了火就讓其悶燒,他伸手握住她微微冰冷的小手,「對不起,剛剛是我說錯話了,天擎哥哥去忙了。」她詫異的瞪大明眸,在他離開後,她還傻傻的看著曾被他握過的右手——動口又動手,為什麼?不想失去她?這些言行舉止都是為了報仇吧,所以刻意忽略上回她跟他說的那些兄妹之情等話。
可惡!她還在迷惑什麼?前世的悲慘她忘了?
「汪」地一聲,低頭看著不知何時又溜進書房的雪兒,樊芷瑜蹲下將它抱在懷裡,揉了揉,再順順它的頸毛,看它舒服的瞇起眼睛,喃喃自語,「雪兒,怎麼辦?我還是很愛天擎哥哥,明知該讓他跟芝芝成為一對神仙眷屬,可是說得容易,做起來很難。」
這一天下來,兩人沒再碰面,傍晚時分樊秉寬就派人回府說今晚不會回來,明日會直接上朝。
過去樊秉寬也有這樣的紀錄,但多是與一些高官應酬,或在京城另一處別院宴請或召集心腹將定國公交付的事做安排,不在府裡設宴,也是樊秉寬不希望那些人有機會看到女兒或吵到她,甚至也是怕女兒聽到他準備做什麼壞事。
書房內,夏天擎獨坐桌前思索著該怎麼對付樊秉寬——樊芷瑜開藥堂請大夫為貧困百姓看病的事,讓樊秉寬一干心腹頗不是滋味,認為這是樊秉寬的漂白之舉,想重新臝得好名聲。
所以,這幾日樊秉寬一來得安撫這些人,二來也得顧及女兒的觀感,對那些人提及不讓寬仁堂開張一事,遲遲無法下決心,自己或許可從中……
敲門聲陡起,齊江走了進來,一如以往的來回察看房間,一邊道︰「小姐請盧老太醫過來……」
他皺眉,「她身子不好?」
「不是,是再幾天寬仁堂就要開了,小姐好像不去,要交代盧老太醫一些事。」
他想了一下,「我去看看。」他起身朝外走,齊江直覺的要跟上,他停下腳步,「不必跟來。」
齊江急煞腳步,一張憨厚的臉皺得與苦瓜無異,他怎麼有一種被主子嫌棄的感覺,尤其在雪兒天天到書齋後,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啊。
* * *
星月交輝下,燈火通明的廳堂內,樊芷瑜與滿頭花白的盧老太醫同桌而坐。樊芷瑜正在跟盧老太醫提及她不會出現在寬仁堂,不管是開張當日,還是未來的每一個日子。
「你都不去?開張日太張揚,老夫贊成你不去,但日後也不去?」盧老太醫都被她搞迷糊了。
她微微一笑,「我一不會看病,二來又是大家討厭的樊大人之女,何必過去?別讓身體不舒服的病人,連心裡都不舒坦了。」
「這點我不同意,沒有你何來的寬仁堂?來看病的人要對你心存感激才是。」盧老太醫喝了口茶,一臉的不以為然。
但樊芷瑜想到大雜院那些怨恨的目光,語重心長的道︰「也許,如果有別的選擇,那些生病的人該是不屑到寬仁堂求醫的。也許,有些蝕心削骨的痛楚不是被施捨一點點善心或慈悲就能痊愈的。」
盧太老醫突然也有所感,沒有再反駁。
她吐了口長氣,再度嫣然一笑,「第三點就是,我希望寬仁堂日後就由盧老太醫來管理,銀兩方面則一律由我爹來支付,因為我實在沒錢。」
盧老太醫大眼一瞪,「你爹支付也是應該的,倒是你這娃兒,生了兩場病改變真大,早知道老夫就讓你早早病上兩場,也讓你爹少造點孽。」
「盧老太醫也可以早早的勸我爹,他應該聽得進你的話。」她說。
「錯了,若不是我從小替你這娃兒看病,你爹只信我,否則我這臭脾氣早讓我投胎去了,但你爹也是知道我這臭脾氣,不會在你的藥裡下毒才信我的。」想到這中間的糾糾結結,盧老太醫也很無奈,他只想單純當一個醫者啊。
「所以,我爹也不是無藥可救,我保證我一定會改變他的。」
「改變他?女娃兒先改變我吧,明知我不做太醫後只窩在家裡煉藥,你倒好,腦筋動到我頭上要來我開醫館。」他重重的哼了一聲。
「能者多勞嘛。」她一直很喜歡這個直率的老太醫,只是重生前她太自卑,又不太敢說話,但重新活了一次,她膽子大了,話也多了。
盧老太醫嘖嘖兩聲,再好好打量這眉宇間多了一抹慧黠調皮的女娃兒,「真是不可思議啊,要不是你這模樣沒變,我真要以為眼前是哪個人偽裝的,不會是戴著人皮面具吧?」
她俏皮一笑,再捏捏自己的臉頰,「保證如假包換。」
「呵呵呵,待我有空,真該去你的書房看看你天擎哥哥到底買了什麼書給你看?瞧你變得古靈精怪的。」盧老太醫哈哈大笑。
她嫣然一笑,「我的確該謝謝天擎哥哥。」她這話說得真心,若沒前世的書呆子生活,要在這短短時間內變成話癆是絕不可能的。
柔和月光下,廳堂斜對角的雅致樓台上,茂密的林蔭巧妙地遮住夏天擎站在那兒的身影;憑著精湛的內功,他可以清楚聽到兩人的對話。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廳堂內樊芷瑜與盧老太醫談笑風生,她的變化著實太大,前世的自卑孤僻不見,偶爾顯現沉靜從容的成熟,偶爾又展現開朗可愛,但這幾面獨獨不曾在他面前展現!
他胸口莫名的鬱悶,莫名的冒火,莫名的想將她抓來狠狠質問——但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看著她。
燈火通明,但她本身就散發著光芒,尤其那雙靈慧動人的熠熠明眸,讓他的視線無法從她臉上離開,而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抿抿唇,始終壓不下那股說不出的沉沉鬱悶,索性身形一掠返回東雲院。
「少爺這麼快就回來?」
齊江一見到他,連忙跟上前,待主子走進書齋,他也跟了進去準備將門關上。
「別關,晚一會兒,小傢伙會過來……」
「雪兒它絕不是從門進出……」齊江連忙咽下到口的話,因主子的臉色很難看。
「日後,若我沒交代門就半開著,雪兒能自由來去,你那顆胡思亂想的腦袋也不用再去猜測它究竟是何時又是從哪裡進來的。」他繃著俊顏,邊說邊在椅子坐下。
齊江只能委屈的任由門半開著,夜風冷,好在屋裡放了暖爐,他安靜的走到桌子旁替主子磨墨,半聲都不敢吭。
一會兒,夏天擎就讓他出去了,低頭寫了幾封信準備交代給曹曄及下屬去辦事,只是接下來,他卻無法專心做其他事,無法不去想樊芷瑜。
這對他來說是稀奇的,也令他懊惱困惑,難道她之於他並不只是報復的棋子而已?
夜深人靜,他思索許久仍沒答案,倒見小傢伙這回大大方方的從半開的書齋門口走進來,但它抬起頭,走了幾步,又抬起頭看著他怎麼門是開的?樊芷瑜覺得奇怪,過去在亥時變身,她都是直接在書房內現身,這回卻是在書房門外,她被搞迷糊了,夏天擎明明在書房裡呀。
正狐疑不解時,就見他已經走到面前灣身將她抱在懷裡,走回椅子坐下,一手抓著桌上的木球,「要玩嗎?小傢伙。」
她搖頭,他臉色怎麼這麼難看?說話的聲音也有些沉重。
「還是喝水?」夏天擎放下木球,將屬於雪兒的水碗移到它面前。
她也搖頭,還是仰頭看著他。
他突然有些自嘲的笑了,「你的主人也會像我這樣跟你說話?」
她點頭,重生前的自己的確將雪兒當成知已,尤其不能對外人說的話全跟雪兒說。
「你的主人,我到底該拿她怎麼辦?」前世今生,他從來沒有如此困擾。
她讓他如此傷腦筋嗎?為什麼?她不過是他報仇血恨的棋子而已啊?
由於她一直盯著他,當他臉色陡然一變時,她下意識的看向窗戶。
不意外的,上回的黑衣人再次從窗外飛掠進來,還自來熟的也揉揉摸摸她,嚇得她張口差點咬了他。
「小傢伙炸毛了?」曹曄連忙抽手。
夏天擎將呲牙汪汪叫的小傢伙抱到門外,就見齊江也被點了睡穴,靠在長廊坐著。
「回去找你的主人。」他的表情格外嚴肅,曹曄會突然過來肯定有重大的事要向他稟報。
呃……可是她想聽耶,無奈腿太短,她咚咚咚的追上前時房門早已關上,即使她豎直狗耳朵努力偷聽,還是什麼也聽不到,只聞夜風呼呼的吹。不是都要入夏了?今年的春天怎麼特別的冷?
「嗽」一聲,原來狗也打噴嚏呢!樊芷瑜皺皺鼻子,用狗爪撓了撓——眼前陡地一黑,再一亮時,她瞬間倒抽了口涼氣。
「誰?」
書齋的門倏地打開,夏天擎站在門口,一見到她,濃眉一皺,「芷瑜?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見鬼了!樊芷瑜頭皮發麻。哪裡不對了?她變身還不滿一個時辰就變回人身,更慘的是怎麼沒回她床上去?她只穿著一身就寢的白色單衣,連鞋子也沒穿。
夏天擎也發現了,「該死,你怎麼只穿這樣?紀香跟蘇玉在做什麼?」他將她拉進溫暖的書齋內,再拿來另一邊櫃上的披風為她披上。
她注意屋內已經不見那名黑衣人,夏天擎回身給她倒了一杯溫茶,她乖乖的接手喝了幾口,見他對著自己溫柔的問︰「有事找我談?」
她說不出話來,看著這張俊美的臉,心還是隱隱抽疼,愛得太深,怎能說不愛就不愛?但他的心從來就不曾屬於自己啊。她再喝口水,才艱澀開口,「我、我作夢了,然後……就、就想來看……不對,不知怎麼的就走來這裡了。」
瞬間,他糾結一晚的抑鬱頓時消失,從她的言行舉止就知道她有多在乎自己,不想嫁他只不過是逞強的假話。
夏天擎的心情變得非常非常好,再也忍不住那股衝動,長臂一撈將她緊緊的擁入懷裡,此刻的歡愉如此真實,他竟捨不得放開她!
樊芷瑜身子一繃,怎麼辦?她竟然想伸出雙手緊緊擁抱他。
她告訴自己多少次不要愛了,也很努力找其他事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可為什麼一個擁抱就將她的努力全抹殺了?她突然好怕,怕自己做不到,清空不了對他的眷戀與深情,她放不開他……如此一來,前世的事會再發生一次嗎?她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他以為她冷,將她抱得更緊更緊。
熱淚在眼中閃動,她努力的逼回淚水,勇敢的開口,「哥哥……我快、快要不能呼吸了,而且這樣不太好,我也該回去了。」
他深吸口氣,放開了她,看著她垂得低低的臉,「好,我送你回去。」
「哥哥,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低頭,轉身就往門口走,沒想到齊江突然莽撞的快步進來,還是夏天擎手快,迅速又將她往後一拉,貼靠在自己懷裡,低頭關切,「沒事吧?」
「沒事……」她連忙向前,急急離開他溫暖的懷抱,他黑眸一沉。
齊江傻了,「小姐?小姐怎麼在這?找雪兒的嗎?它又往這裡跑來?
「齊江,你掌燈送我回去,讓天擎哥哥專心做事吧,時間很晚了。」她急急的追。
齊江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他莫名其妙的睡著了,突然醒來見門半開,想也沒想的就跑進來看看那隻小奶狗是不是又進來了,怎知會差點撞到小姐。
夏天擎的眼神已恢復平常的溫和,但他也發現樊芷瑜一直避著自己,難道是他的擁抱嚇到她?「送小姐回去。」
齊江呆愣點頭,連忙掌燈送樊芷瑜轉往西晴院去。
夏天擎凝望著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才低頭看著剛剛幾乎不捨放開她的雙手,他苦澀一笑,他究竟在幹什麼?而十天後的事他又該如何處理?他竟然想……保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