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沈晚照做事兒有點自己的毛病,最不愛讓人說不好,旁人越是挑刺她越要做到盡善盡美,悶頭認真改著溫重光圈出來的錯處,沒過一會兒,就連對面坐著人都忘了。
溫重光也沒在意,坐在簷下聽雨品茶,白皙的手托腮,望向晦暗的浩蕩蒼穹。
沈晚照寫了一會兒伸手去摸茶盞子,這時候才想起來對面有人,微微抬起頭,毫不猶豫地發卡:「尚兄,你真是個好人。」
方才還是尚公子呢,轉眼就成了尚兄,溫重光欣欣然笑了:「二娘謬讚了,舉手之勞而已。」嗓音溫潤輕緩,似是欣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眸光卻如古井漠然。
沈晚照在宣紙上輕輕一提,最後一筆完成,仍舊遞給他請他幫忙看,溫重光小啜了口茶接過來,不由得問道:「釋義應當是讀四書的基礎,你倒是略略欠了些。」
沈晚照:「...」扎心了老鐵!
他說換已經很委婉了,沈晚照不是欠缺一些,是基本不會。
沈晚照看著他無奈的,彷彿關愛傻子的眼神,為了表示自己智商正常,她當即就想把解明給抖摟出來,不是她想背後說人壞話,解明這人實在是槽多無口。
她一開始以為解明是不會講課才講不好的,後來發現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她甚至懷疑解明是不是為了報社才來書院教書的。
正欲開口,忽然想到他也算教職工,這麼直接說書院老師的壞話有些不妥,於是她委婉道:「解師自己天資卓絕,讀書時只怕看幾遍就能通曉,他以己度人,所以給我們講課也快了些。」
溫重光聽見天資卓絕四個字,眼裡掠過一絲輕嘲。他何等聰明,自然聽出了沈晚照的言外之意,只長長地哦了聲,微微眯了眯眼。
兩人又靜默一時,這回也沒有方才那麼不自在了,沈晚照也沒有再用古龍體,時不時側眼看他,長睫交織,半遮著的眼眸裡盈盈流光,玉面在黯淡的天光下仍顯得容光緻緻,淺色素面直綴也被穿出了風流韻致。
沈晚照摸摸鼻樑,她自認容貌不差,可在這位美人面前也得甘拜下風。
這時候雨漸漸小了些,本來到膝蓋高的積水也排了出去,溫重光站起來進了屋裡:「我給你拿傘。」
其實方才沈晚照就想借傘走人的,不過外頭積水太深,幾乎要沒過腳踝,她才沒提這茬,沒想到溫重光這就看出來了。
他取出把畫了雪裡寒梅的油紙傘來遞給她,沈晚照接過來正要撐,他突然握住她抓住傘柄的手:「小心,這傘柄不太好了,仔細傷著手。」
沈晚照被他包裹的手有點冒汗,纖纖十指很有力道,離近了還能聞到忍冬花的香氣,他很快撐開傘鬆開手,歉然淺笑:「唐突了。」
沈晚照幹笑一聲,把書包斜挎在身上,衝他道完謝轉身走了。
......
這雨竟有下了不停的趨勢,雖然逐漸變小,但還是林林瀝瀝的往下滴,沈晚照和韓梅梅一手撐傘,一手抱著書,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走,韓梅梅突然啊了一聲,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跌在雨地裡。
沈晚照:「...」
她天青色的學服髒了大半,沈晚照只好認命地扶著她回去換衣裳:「你走那麼急做什麼,後面有小鬼兒追你啊?」
韓梅梅乾笑數聲:「昨天問了食間的師傅,今兒早上有棗糕和紫薯糯米卷...」
沈晚照:「...厲害了我的舍友。」冷漠.JPG
韓梅梅一改往日磨磨蹭蹭的作風,三兩下換好衣服,急匆匆往外衝,這次還沒衝到門口,啪嘰又摔了。
棗糕沒了,糯米卷也沒了
沈晚照:「...你的腳是西瓜皮嗎?為什麼自帶滑到技能?!」
韓梅梅用力擺擺手:「快,來扶我一下。」
沈晚照認命地用力把她拽起來,又回學舍換了一次衣服,這下兩人就算長了八條腿也趕不上吃早飯了,她小心翼翼地攙著韓梅梅往學堂走,那姿態比攙著皇太后的太監還要小心。
兩人到學堂沒一會兒,解明就開始了他一日一回的面無表情演講,底下學生都一臉的生無可戀。
好不容易又熬完一節課,就見曾經的謝太傅如今的謝師站在門口,對著解明招了招手,解明對他十分敬重,絲毫不怠慢,放下手裡的書本子走了過去。
謝師捋了捋雪白的鬍鬚問道:「長明,在書院教書感覺如何,是否有所不滿?」
他曾任過三任帝師,如今雖已經辭官,但仍是天下學子心中的楷模,解明對他十分恭謙,躬身答道:「晚生受聖上旨意在山河書院教書,已是沐浴皇恩,怎敢有不滿。「
謝師意味深長地道:「並非沒有不滿,只是不敢而已?」他頓了下,決定直言:「我聽人說,你上課從不深講,只是敷衍了事,這話可屬實?」
他雖然不直接授課,但卻管著這些師長,昨天溫首輔來找他提這事兒,他都覺得無地自容。
解明默了會兒,神情滿是不以為意,還有些不屑:「這些碌碌蠢物,整日只知道鬥雞走犬打人罵狗,宛如朽木一般,實在是不堪教化,縱然我們認真講了又如何,他們能聽進去半成嗎?」
謝師知道他連中三元而不被重用,本來還有些替他惋惜,現在總算知道為什麼了,他正色道:「你在山河書院任的就是師長一職,不管學生如何,你不盡師道,就是褻瀆職責,玩忽職守,與那些紈袴有何區別,對得起你領受的薪俸嗎?」
解明似有不服,謝師神色越發嚴厲:「皇上既然建立山河書院,想要教化這些孩子,那就是認為這些孩子是可堪教化的,你這般敷衍瀆職,是對皇上的旨意有所不滿嗎?」
這可是大罪,解明忙道:「晚生不敢。」臉上已經有了悔意。
謝師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我並不是非要責怪你,只是師長就是教書育人的,你仔細想想,若這些孩子中本有能改過向上的,因你的一時疏忽而錯失了機會,一輩子庸庸碌碌,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解明神色動容。
沈晚照開窗本來想看熱鬧,正好聽到謝師的最後一句,差點沒噴笑出來,對啊對啊,解明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解明轉身回來上第二節課的時候,明顯態度認真了許多,雖然語調還有些生硬,不過沈晚照對他的要求十分低,能講清楚就行了。
解明不但態度認真了,講課還會舉一反三,朗聲說些文人圈裡的趣事:「...昔年溫首輔殿試時,給出的八字是『一人二人,有心無心』,首輔在八股文章中寫下這麼一句話『為善有心,雖善不賞;為惡無心,雖惡不罰。』閱卷的官員包括聖上都拍案叫絕,當即取他為狀元。」
這話的語意類似於不知者無罪,沈晚照撇撇嘴,十分不以為然。
解明雖然上課態度變了,但對沈晚照的態度還是沒啥變化,轉了頭道:「課長似乎有所異議?」
沈晚照頓了頓,站起來道:「學生以為,首輔這話並不全對。」
她說這句話不知道戳到瞭解明的哪個爽點,不但沒有責怪他,連一向板著的死人臉都柔和下來,緩聲問道:「哪裡不對?」
沈晚照道:「為善無心卻有善舉,那被施以善意的那個人既然收到了善意和好處,那也應該表達感激,不管為善之人是不是沽名釣譽,對他都是一件好事,不管出發點如何,結果總是好的,再說為惡者無心,雖然無心,但傷害人的事兒已經做了,他若是殺了人,雖然是無心,但人的的確確是死了,他難道不該受責罰嗎?」
解明不言語,同學們都以為他被難住了,都對沈晚照投以崇敬的目光。
其實他倒不至於被她問住,但對沈晚照的思考方式覺得很新鮮,一般都是從出發點考慮,她卻是只管結果,倒也說不出哪個有理哪個無理。
他本來有一堆儒家經典可以反駁,但轉念一想終究沒說,思忖片刻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既然你有疑問,不如自己去尋求答案,今天的作業就以『為善有心,雖善不賞;為惡無心,雖惡不罰』為題,作一篇文章出來。」
他頓了片刻又道:「不過我也不求你們當即就能一人作出一篇八股文章來,兩個學舍為一體,討論商榷之後由一人撰寫交於我。」
同學們的目光立刻從敬佩變成了幽怨,最後成了惱怒,死死地盯著沈晚照。
沈晚照:「...」這仇恨值拉的妥妥的。
她想著想著轉頭去看自己的隊友,除了韓梅梅,就只有那個驕縱跋扈的縣主和陰陽怪氣的侍郎之女了...
好氣啊,但是還要保持微笑。